婉初放在远处的目光停住了几秒,继而笃定地说:“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怕也就母亲做得出来,她是风一时雨一时惯了的人。说是因为从小就漂亮、人又极聪慧,从前被祖父宠坏了,后来又被阿玛宠得脾气越发的大。在法国的时候,连我都让着她。不然,祖父那样的名门之家,怎么会有自己独身千里跑去给人做小的小姐?”

荣逸泽直觉得好笑,这位未曾见面的伯母,得了女儿多少怨气。

婉初看他笑,急道:“我知道你自是不相信的。你不知道,她少年慧睿,琴棋书画得祖父亲自点拨,十来岁就极有才名在外。有一回又扮了男装参加一个诗会,在诗会上正遇上南下办公务的阿玛,叫他给点破了身份。母亲哪里得过什么委屈,又是羞恼、又要逞强,便当场出了一个对子,同在座的说,谁对得出她的对子,她就嫁给谁。对子一出,果然是没人对得上。

“阿玛只当她孩子心性不同她一般见识,只是在旁边发笑。母亲就恼了,说你既然对不出,还笑什么?阿玛就说:‘我长你十几岁,有妻有妾,儿子都比你长——我对了这对子出来,你到底是给我做小,还是要给我儿子做妾?’

“母亲本就是个任性的便道:‘你对得出,我就敢嫁!’

“阿玛从小在宫里读书,也是名士大儒教导出来的。那天也多喝了几杯,当真就对上了她的对子。母亲当场恼得回了家。

“这件事情,大家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笑也就罢了。谁知道她当真独自一人远奔了京州。你不知道我母亲祖上,扬州十日之时,族人几乎被旗人灭了门,侥幸活下的这一支誓死不入仕、不同旗人通婚。

“母亲私奔做小不说,还是嫁给一个旗人王爷,你说她不是任性妄为是什么?我祖父怎么能容她?差点叫人把她从京州绑回来按族规处置。

“阿玛当时同她打商量,要送她回去,或者再觅他人许配,是她横竖非要坚持嫁给阿玛的。阿玛也知道自己不过一时玩笑,却让母亲这样牺牲,便宠得厉害。也曾携母亲去祖父家登门谢罪,是被祖父大棒打出来的。

“她年纪小,心气高,又得了这样的委屈,阿玛更是一味恩宠。只是她一副宁折不曲的性子,怎么在大宅门里生存?不过就是折腾别人,再折腾自己。虽然后头做了当家主母,不见得旁人真是心服口服,自然有眼馋心恨的。

“记得那时候素瑾也再三央告,说阿玛待她绝无逾越,只是以礼相待,都是她一厢情愿,孩子的事情也是另有隐情。可母亲就是听不下去,查都不查,直接把她赶走。后来想想,我怕这事情也是被人摆布了。”

这些旧事却是他头一回听说,言语间自然难免怨怼。婉初骨子里头这份任性,倒是从她母亲身上得了几分。

荣逸泽和声安慰道:“就算她从前任性妄为,这件事情上,倒不一定真的骗了你。你想想,她若是真心不想叫你知道,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地叫人吓唬你走。谁家子女会在父母有难时离开?怕是有旁人想叫你留下来罢了。这封信也许更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猜伯母也许是怕你有一天知道了真相,迁怒了别人,才特意留信解释的。”

婉初歪头望了望他,她倒真没这样想过。可想想,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又想起母亲留给傅仰琛的信,继而恨道:“那就是那位大哥做的好事了!他不过是想要金子,怕不知道怎样骗了她去!”

荣逸泽轻叹了一口气,他这头为她母亲开脱了,她那头对她大哥成见又深了。不知道傅仰琛最后的愿望能不能达到,他既然答应了他,总得尽些努力。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失望久了,就没有义务再贪恋下去。如果能遇上什么人,这个人无欲无求地在一边盼了她二十多年,婉初,别说是你母亲,就是我怕是也要动心的。就算伯母先头想骗走你,是她不对,但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对女儿开口的事情。人生世上,难免有欺骗,不见得每一个欺骗都是恶意的。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你看,到现在全家人都还不知道我是老二。日子过得越久,越是没有张开口说出真相的勇气。于是就想,就这样算了吧,何必再起波澜?”

婉初唇角一抿,嗔了他一眼,手指在他额上一点:“说实话,你是不是得了他们什么好,这样费心给他们做说客!”

荣逸泽摆了一副被冤枉的表情,轻笑着捉住她的手:“都是一家人,不做和事佬,难道还要我煽风点火、火上浇油不成?”

“那母亲也不能躲着不见我。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婉初嗫嚅着。

荣逸泽身形一僵,这才想起她的前言后语,原来她还不知道母亲已经去了,便微微叹息道:“你不如去问问你大哥。”

婉初蹙紧眉头,不可置信地望了望他:“他怎么会要见我,他怎么会同我说实话?”

荣逸泽淡笑道:“与其什么事情都藏着瞎猜,不如当面问清楚。哪怕你觉得听来的是假话,总强过你自己的猜测。”

第二日,荣逸泽陪着婉初回了傅府。婉初坐在厅里,心神不宁。

马瑞很谨慎地在旁立着。有阵子没见,婉初见他头发上也添了斑驳花白。可心里有结,对着他自然难以和颜悦色。马瑞看在眼里,也不太在意,态度恭谨若常。倒叫婉初仿佛拳头打在了棉花里头,软绵绵的,想发作都没有机会。

荣逸泽不过先进去了一阵,这时候还不见他出来,婉初便有些急了。最后实在是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外头走,马瑞恭敬地拦住了她,道:“格格,少安毋躁,大爷不会怎样荣先生的。”那声音里居然掬了几分难掩的酸涩。

婉初却并不太信他,执意要往傅仰琛院子里去。正交涉着,却见荣逸泽走过来。她三两步跑过去,上下打量,见他安好,心才踏实。

荣逸泽脸上神色淡淡:“我带你去见你大哥。”

马瑞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跟在两人后头。

荣逸泽牵着婉初的手,携着她到了傅仰琛的院子,敲开了他的房门。婉初心里空空的,看了一眼荣逸泽。见他点了点头,示意她进去。婉初这才松了他的手,缓步抬脚跨进了门。

马瑞刚想跟过去,荣逸泽却拦下他,把门带上:“巡阅使说要自己来了断。”

马瑞眉头蹙得更紧,喏喏道:“大爷的身子……”后头竟也说不出来了。

荣逸泽安慰他道:“她一个姑娘家,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马瑞叹息了一声,随着他退到了院子中央。

起坐间有一口落地的摆钟,嘀嗒嘀嗒地摇摆个不停。婉初迈进屋子里的时候,第一眼就瞧见了那口钟。不知道怎么,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时光倒流的感觉。

屋子里并不亮堂,帷帐半掩的里间,一如既往简单却见奢华的陈设。她不是第一次进傅仰琛的房间,却第一回有一种恐慌的感觉。她是希望闪过帷幔后,就能见到母亲的,却又有点害怕,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等她一步一步走到他床前,她却失望了。床上只半靠着傅仰琛一个人,玄色的纺绸寝衣,虽是仲夏,仍然搭着一块细毯子。额上竟然也没半点汗意。

婉初有一阵子没见他了,不知道他孱弱成这副病容了。傅仰琛见到她的时候,很努力地笑了一笑。

她从光亮处走进来,恍惚眼前的人成了俞若兰。傅仰琛强笑了一下,指了指床边的方凳。婉初走近了些,没有坐下,而是努力克制着颤抖的声音问:“我母亲呢?”

傅仰琛被她问得怔了怔,她呢,去哪里了,又能去哪里?

“……你是不是把她杀了?”婉初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仿佛这样才能把她逼出来。

傅仰琛却是无言了,是他杀的吗?也许吧。轻合了眼,再睁开望向她:“你母亲她死了。”

“死了?”这两个字她不是没想过,可看到她的信,她以为她还在,不过是不敢见她,于是心里又生了希望。现在,他口里轻飘飘的两个字,又让她重新把那渺茫的希望掐灭,丢回到深渊里头。她更生出了一种又被母亲欺骗了一回的酸痛。

婉初的脸渐渐发了白:“无论怎么样,你叫她一声夫人,她是阿玛的妻子,总算得你的长辈。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害她?”

傅仰琛闭上眼睛,让痛苦的神色都压进心底,再睁开的时候依然是那副炯然有神的目光,被那病倦的脸色裹着,有一种莫名的寂寥。

“夫人是自杀的……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如同你说的,我叫她一声‘夫人’,我不会对她怎么样。从法国回来的时候,夫人在船上就染了病。她一直瞒着不说,拖着请医用药。你也知道,夫人一直喝酒喝得凶,身子就不是太好。

“确实是我害了夫人……有一回我怕她住得太闷,请了夫人出去看戏,没料到路上碰上了埋伏,她替我挡了一枪,那子弹也取不出来。夫人身子一日坏过一日,肝肺都不大好了,受了许多日子的苦……后来她偷拿了我的枪……”

傅仰琛说到这里,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这都是在深藏的悔意里,煎熬过百遍千遍的不可碰触的回忆。

婉初轻蔑地冷笑道:“她凭什么为你去死?还不是你骗了她!要不然她叫我拿金子给你!你想的不过就是这个。傅仰琛,今天要么你就打死我,否则,你这辈子都休想让我拿金子给你!”

傅仰琛轻轻地笑了笑,寂然无奈。他向来寡言少语,女人前头甚至算得上拙口笨舌,于是索性缄默。这些辩解的话,他也是斟酌了许久才同婉初说出来。

记得四年前他亲自在车站接俞若兰,岁月似乎偏爱她太多。还是那张脸,双眸仍然带着初见时的灵动,却多了一分叫人心疼的沧桑凌厉。

他走上前去,给她行了一个大礼:“给夫人请安。”

她却眉目都没抬,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笑意,冷言冷语道:“我跟你父亲已经离婚了,也不是你的长辈,不需要也受不起你这样的大安。不是说婉初出了事情吗,还不快点带我去见她?”虽然是问他,但是眉梢眼角的轻蔑,早就透出她的猜忌。

他无言以对,只同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让了她上车。然后,后座的两人便是无边的沉默。到了他给她预备的住处,俞若兰心如明镜般轻笑道:“大爷这是打算叫我长住吗?还是盘算了什么东西,要费这样大的手笔?”

他从前觉得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可现在一句都说不出来。就算一句话都没有,在她身边坐着也是好的。

这时候婉初同她那时候的语气多像,他也是无话可答。那时候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候是不需要回答。他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也不需要同旁人解释什么,于是只能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望着婉初。

可婉初最恨他这副模样:他有什么脸面还在自己面前当大哥、充长辈?那目光在她看来处处透着伪善。

“你没话好说了吧?我同你也没什么好说,她葬在什么地方?”

“马瑞会带你去……”他手抚在胸口,那里疼得他头发晕。

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吗?见到的,就是母亲的坟墓而已。心底那种凄凉,简直无法言说。婉初涨红了眼睛,望向他时,居然看到了他眼底的凄恻哀痛,于是恨意更盛:“你不需要骗完她又来骗我,我没那么好骗!”

傅仰琛移开目光:“旁的话也无须说了,但只一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我于夫人,没有过半点欺骗。”

“夫人、夫人”,婉初本已走出几步,可听着这两个字,总是刺耳得厉害。她猛地转过身来,快走了两步到他床前,把俞若兰写的信抽出来扔到他脸上:“你现在还叫她‘夫人’?你怎么对得起她?还说你没骗她?你没骗她,她怎么会……”她说不下去下面那句,“她怎么会对你动心?还替你挡枪?”

她真是替母亲不值。一辈子求一个有情人而已,却一而再地遇人不淑。面前这人,连实话都不肯说。

婉初愤然离了他的房间,紧紧咬着唇,攥得指节发白。

走到庭院,荣逸泽就看见她脸色不太对,还没走过去,马瑞却一个快步冲到她面前,长袍一掀,跪在了她的去路前。

婉初皱着眉头,冷笑道:“这是干什么?我怎么敢受马总管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