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态袅绕,就算没看到容貌,也知道是个可上画的姑娘。

傅仰琛看得怔了,知道不该盯着人家看,转身要进府。可心里的画空了一处,总是想画满。

看她衣着华贵讲究,是个富贵人家小姐模样。可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独自一人,还提着一只不大的藤箱。他觉得好奇,下意识放慢脚步,又回头看她。她却是往府门这边走过来,离自己更近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

果然,那伞檐儿渐渐扬起来,先是一只尖尖小巧的下巴,再是秀气的鼻头,直到整张脸都从伞下露出来。

有雨丝飘进伞里,她仰着头,看着大门上的门匾。不知道是雨飘进眼里眯住了眼睛,还是她在笑,是一双盈着笑的月牙眼。

那小姐看完门匾,继而看见了他,偏着头上上下下肆无忌惮地把他打量了个遍。

本是他在偷看她,这时候反被她这样堂皇地打量,傅仰琛没来由地觉得窘了,轻咳了一声,借故低了头,避开了她审视的目光,心里想,这姑娘真是放肆。可又不是贬义的,心里带着一丝欣喜。

这时候反而不知道是走是留,转了一念,很矜持礼貌地走近了几步:“姑娘是来寻人的吗?”

因为他身量高过她许多,她将头又扬了一扬,倏而妩媚一笑道:“让我猜猜,你是傅云章的儿子吧?”并不是询一个答案的语气,仿佛很是胸有成竹。他父子俩是很像的。

强拗官话的苏州腔调,软软糯糯的。他有些诧异,这样就叫了父亲的名讳。可他却气恼不起来。看着她的一双笑眼,富养出的端庄后头藏着一份被宠坏了的骄气。可那骄气,也不十分的夺人,衬着那一双灵动的笑眼反而有一种有分寸的娇俏和顽皮。

他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还是问她:“姑娘你找谁?”

她笑意更浓,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那笑停住,低头想去取什么东西。可这时候她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箱子。于是又抬起头来,将箱子放在地上,又将伞递给他:“帮我举着伞。”

他像迷了心窍一般,接了她的伞。伞柄是一块玉石镶套的,她握过的地方温润带着轻香。他替她举着伞,因为身量高,伞也举得高。

雨丝像都故意往她身上飘一样,他不得不弯了弯身子,就着她的身高,将伞都移到她上方。

她低头在纽襻上解什么东西,并没在意他细微的体贴。仿佛什么样的体贴在她看来都是名正言顺一般。

大约是丝绦缠在了一处,她眉头蹙起来,有几分恼气。他垂着目光看她,心底柔柔软软的也撑满笑意。他在想,这是谁家跑出来的宠坏了的姑娘?

俞若兰终于从纽襻上解了一块玉佩下来,长长嘘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他,这回笑里头的顽皮更浓了些,拉了他一只手,将那玉佩放在他手里。

傅仰琛顿时呆了呆,哑口无言地看看玉佩。

她掩口笑了笑,道:“这是给你的见面礼!没料到你有这样高。”

他是头一回被姑娘这样大方地送礼。雨还没停,太阳却意外地从云后头出来,那一缕正洒在伞上那一朵桃色的莲花上。伞底下渐渐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粉色,把他的脸都熏得发红。手心里的玉却是刺着心的冰冰的。他直想将那冰凉,盖住发烫的脸。

她从他手上要回了伞,又提起箱子,往府门处走。到了府门,她对听差的道:“去叫你家王爷出来,说新夫人来了!”

那听差中的一个,是随傅云章去过江南的,被眼前的女孩子的话惊得呆了半晌,然后看了又看,顿悟一般飞快地往里院跑去回禀。

俞若兰转身又看了看仍旧站在雨里的傅仰琛,顽皮地笑问道:“你们旗人见了新夫人,是不是要磕头请大安?”

他第一回见俞若兰,那一份短短的缠绵后是心底无尽的阴雨绵长,时光渐渐模糊了后头的岁月。

他有自己的府邸,似乎后来也没怎么见过成为“夫人”后的俞若兰,满心都被推翻旧制、共建新国的热血充满。

那一回同会友刺杀庆王失败,他掩着同志撤退,却被一群亲兵追捕。一时间慌不择路,进了一间洋服店。店里站着一个姑娘,却是府里头的大丫头翠枝。

翠枝见一个人冲过来,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府里的大爷。傅仰琛来不及同她解释,急道:“回头有人来,就说什么人都没见过!”

翠枝是个极有分寸的,忙点头称是。

他正想穿过内堂从后院跳出去,却听到内堂有人往外出来,只好撤回身。可店外急乱的步伐隐隐靠近,他一眼瞥见垂着重幕的里间,想也不想一个闪身就躲了进去。

翠枝吓得正要叫,又不敢叫,忙捂住自己的嘴。

傅仰琛没料到这是一间换衣间,更没料到有人在里头。眼前人影一晃,他下意识将那人影一带,捂住她的嘴,制固在墙上。

接着鼻端就盈满了淡淡的清香,一双粗粝的手底下是软润的触感,手上面是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四壁灯光下闪着琥珀的光芒。

那眼睛似曾相识,惶惶然之后便是费解的诧异。她也不再挣扎,而是静静地望着他,仿佛要同他说话。

傅仰琛这才想起这双眼睛的主人,电一般松开了手,垂首低低叫了一声“夫人”。

俞若兰顺势扯过衣架上的衣服挡了挡前胸,看他神色匆忙,手压在佩剑上,是随时要拔剑而出的模样。

她费解地叫了一声:“贝勒爷?”

垂帘外头步伐声更近,他知道不能在这里连累她,正要出去,俞若兰却一把拉住他:“可是在躲什么人?”

傅仰琛点点头。

俞若兰按住他:“你不要出去。”

他有两年没见过她,她如今已经是妇人的打扮。身上穿了一半的洋装,他才想起来似乎父亲最近要往欧洲出访。

他现在是想出去也不能出去了。追兵已然到了店里,一阵乒乒乓乓翻动的声音。

首领的军官遍寻不到,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这一间垂着厚帘幕的更衣间。翠枝一慌,支起双臂挡在门前:“大胆!可知道谁在里头,也是你敢闯的!”

洋服店老板和伙计也从后堂被押着过来,唯唯诺诺地向那首领道:“军爷,这里真没什么乱党。今天是德清王府的四夫人来挑出洋的洋服。”

那首领显然不信,双拳当空一抱:“我奉命缉拿乱党,放跑了一个你有几个脑袋向我们大人交代?”

翠枝扯了腰间的腰牌递给他:“这是德清王府的腰牌,请军爷过目。”

那人接过腰牌看了看,果然是真。可边上一个副官又低声道:“千真万确,确实看到一个可疑的往这边来了。”

那首领将腰牌还给了翠枝,却依然坚持要检查。

傅仰琛额上冒了冷汗,他躲在这里,万一被查了,连累家人不说,她衣衫不整,万一传出去,不知道怎样坏了她的名声。

俞若兰听得分明,看了看傅仰琛,皱了皱眉头。听见翠枝发出急躁的“嗳”声,显然是拦不住了。

她忽然大声凛然道:“看了王爷的腰牌,还敢往里头闯,大人好大的官威!不如就放胆进来瞧瞧到底是王爷家的内眷还是你们要追的乱党!”

外头的人听到声音皆是一愣,为首的几个面面相觑。有一个眼珠一转,赔着笑道:“原来真是夫人在此。奴才们不过奉命行事,还请夫人给个方便出来一趟,让奴才们搜一搜。”

俞若兰一声冷笑:“好大胆的奴才,本夫人也是你狗眼看得了的!”

被骂的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是难看。另一个又劝解道:“奴才们可以叫下头人都回避出去……实在是确实有人看见那乱党跑到这边……”

话还没说完,突然里间扔了一件东西出来,接着接二连三又有东西扔出来,众人仔细一看,都煞白了脸。扔出来的,分明是女人的衣服。

“这样还要搜吗!”

带兵的几个看着地上的衣服,里里外外都在这里了。里头的人此时怕是赤条条一个,她一个贵夫人,也万万没道理护什么人到这个地步,最后只得讪讪地告罪退了出去。

傅仰琛怎么也没想到她大胆到这个地步,从她动手解衣剥衫开始,忙转过身去,涨红了脸,连气都不敢出。

翠枝见人走远了,方才急忙把衣服递进去。他仍旧入了定一样面壁而立,又是发窘又是发恨闷。

直到俞若兰轻轻拍了拍他,他才缓缓转过身,看她已然穿好了衣服。

俞若兰想说什么,又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世道这样乱,贝勒爷好自为之吧。千万记着,你傅家上上下下一大家子……”然后又深望了他一眼,转身出去。

他僵在里间,还能听见她压着声音,极其冷肃地同翠枝道:“记住,你今天什么人都没见过。走漏了一点风声,仔细你身上的皮!……”

这一面后不久,傅云章还是辗转知道了他在做这样株连九族的谋逆大事,为保住全家性命,找了个借口将他除了家谱、踢出帖册,赶出家门,只当没有过这个儿子。

他一跃马背,驰骋天南海北,似水流年就是这许多年。

铮铮铁石锻造了心肠,可再坚硬的心,总有一处不可告人的柔软。那柔软的种子,自那日细雨霏霏里不慎种下,冰封在伦理的地下,在漫长的岁月里酝酿发芽。当感情的平原荒芜一片的时候,终于破土而出。在违背伦常的诱惑下,在冰雪覆盖的心头,终于生成一片不可言说的春意江南。

他在孤独的时候偶尔怀念她,无意中得了她的画,就造了这样的院子。每回款步其中,他仿佛都能看到一个俏皮的女郎在赏鱼、攀花、下棋、作画。处处都有她的影子,却哪里都没有她。他没什么奢望,但只怀念都觉得是奢望。

直到马瑞鼓动他将俞若兰接回来,他才真正动了一念私心。十多年了,她离开傅家,独自飘零,见一面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