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请她将金子拿出来,帮定军渡一时难关。他不是没愧疚的,虽然是傅家的东西,可他觉得开口向她要东西,叫他分外难堪。当她说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就信了,就当她什么都不知道。

俞若兰在兰庭住下,是赌着气的。她那时候满胸的恨意无处排解,这样一个样貌酷似傅云章的人在眼前,她高兴了就同他说说话,生气了就言语犀利苛责挖苦。他觉得她变了很多,又觉得一点没变,仿佛,她就该是这般脾性。

有时候喝醉了,她就婉媚一笑,撑着下巴看他道:“你不如陪陪我,也许我高兴了,就把金子给你了。”他都默然受着,喜怒无常也好,无理取闹也好,在他心里头都还是从前第一眼的那个样子。

她出入自由,却从来不出门。闲时作画,画完就撕,撕了再画。她画得极好,字也写得好。撕碎的东西他都叫人收过来,他再一一抚平,粘贴好细细收着。

过了两年,俞若兰病得重了些,终于听了医生的话戒了酒。也不太闹了,闲的时候他去,她就同他下下棋。

他棋艺出了名的好,有心让她,可她又要强不许让。她从前棋下得也是极好的,十多年没再摸过棋子,都生疏了。一旦落了下风也管不住脾气,轻则弃子,重则掀盘。他都让着,也不着手他人,亲自再把棋盘拾起摆好。

她气头过了,便同他一同捡棋子。她敛眉垂首的模样,在他看来就是认错了。他这时候才会说一句:“夫人这是何必?”不是责怪,只是不明白,她这样大的脾气伤的还不是她自己?

他虽然妻妾四个,不是媒妁相娶的,就是因事制宜、便宜行事的。也有温柔娴淑的如花美眷,可似乎都算不上真心爱的,因此他素日里也不费心着力宠爱,却把这份耐心全部交付到她这里。

他有错觉,以为还是年轻时的他们。有时候偷眼一看,她保养得再得当,眼角也有了一丝淡淡的纹路。他只当她把自己当成父亲去恨,当成父亲去爱,生生受下她的脾气,却受得一点怨气都没有。

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叫她“高兴”,也只想叫她高兴。他真忘不了那个放肆打量过他的小姐,忘不了那个拉他手送他东西的娇俏小姐。

他知道她从前爱听昆戏,便邀了她出去看戏,回来的路上中了人的埋伏。她扑在他身上替他挡了一枪。他看着血没了断地往外头流,心也跟着变冷,好像那子弹穿透的是他自己的心。

她却满不在乎地笑道:“人家说肝病久了,不出几年就要成干黄的老太婆了,我不想那样,现在死了也好。”

这枪伤把她的身体拖得更弱,他每天都要去看她,最后索性接到后罩楼里。她病得狠了,反而把脾气都磨没了,每日都安安静静的。她难得和颜悦色地同他说话,他受宠若惊地听着。也想同她说些什么,可又说不出什么,沉默得近乎木讷。

有一回她靠在床上,看着他很熟练地给她削苹果。他递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道:“夫人请用。”半晌她都没接过去。

他这才抬头望她,她只是颇有意味地笑望着自己,问他:“你怎么不叫我名字?”

他一时惶恐,手一抖,苹果差点滚落下去。她笑着接住苹果,咬了一口,满口都是酸涩。那笑容渐渐淡薄下去,怅惘地往窗外看去:“我是汉人,你是旗人。扬州十日你的先祖几乎灭了我满门,我同你有国仇。你阿玛负心于我,叫我去国离家,我同你算有家恨。你这是何必?天下之大……算了。”

他那时候什么都不说,他后悔怎么不同她说。告诉她,这世间山河浩荡四海苍茫,就算容不下这样的两个人,他总可以给她一段念想,叫她知道有人毫无所图地念着她,只为叫她别再去恨,恨过往、恨从前。

可到她临终前,他都没这个胆量开口。既没胆量问她,也没胆量同她表白。她也是胆小,怕他不是真心。倘若是真心,他自然会去问婉初。倘若是假意,反正人都死了,她什么也都不怕了。再也不怕负心人了。

手中的水晶杯渐渐冷去,傅仰琛望着沉浮已定的茶叶。种种过往都已然尘埃落定,他突然想起她曾经拿给他猜的一个灯谜。他费尽思量到如今还没想到答案。

想起她狡黠的笑眼,他也跟着笑起来。那笑容还没到头,倏然一声巨响,都消失在灰飞烟灭的永恒里。

婉初立在亭外,她身边的花架子上爬满了一丛络石,这时候正是开得最好的时候。葱白色的小花,随意地密密匝匝纵横在整片整片的绿波里,风一吹,扑面过来就是香气。

荣逸泽揽着她,静静地看着马瑞带着人在俞若兰的墓碑下葬了一件半旧的补服,上头搁着书信和玉佩。婉初惘然望着忙碌的人们,喃喃道:“他这样处心积虑留我在定州,就为了这个……真不知道是他傻还是我傻。”

等到墓碑立好,马瑞将傅仰琛留存的一箱画稿在碑前烧尽。隔着细雨,四周繁色的荷花点缀着深翠的湖水,婉初远远看着两座没名的墓,心中说不出来什么滋味。是庆幸、是无奈还是遗憾,都是旁人所感,再也影响不了他们了。

荣逸泽送了马瑞出去,转回来再来寻婉初。却见她蜷膝坐在长廊下的栏椅上,微露着一双眼睛,脸颊都埋在膝盖里。仿佛是从黑暗的甬道里突然走到正午的太阳下头,整个人呆呆傻傻的。

长廊的对面正是两人的墓碑。

他走过去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婉初目光本落在对面的墓碑上,这时候偏过头来看他。他才看见她腮上晶莹莹的一片,膝上那一处软纱也都比旁边的色深些。原来是默默地在哭。

荣逸泽取了手帕,给她擦眼泪:“伯母怕不想看着你哭。你看她总算有个好归宿。”

婉初接过手帕自己擦了擦,缓缓揽住他的腰,把下颌搭在他肩上,半晌才道:“这些日子我想了很久,在想那个孩子,在想我母亲……

“其实我从小就恨她,只是我从来不敢承认,因为觉得她可怜。后来以为她又骗了我,所以我就索性堂而皇之地恨她了。”

荣逸泽知道她一直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直到要把自己绕到作茧自缚的地步。正想劝慰她,却听见她又说:“你不知道,从她带我走的那天,我就觉得自己被遗弃了,是她让阿玛遗弃了我。她总时不时地自嘲‘弃妇’的身份,分分钟钟地叫我不能忘,我们都是被遗弃的。后来除了功课,她也不大管我。”

她顿了顿,苦笑了一声,涩涩道:“连第一回来月事,都是家里的女仆教我的……我特别害怕走她的老路,于是就想着办法同她不一样。后来阿玛病危的时候,叫我回来,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因为终于可以离开她了。

“我总怕人家对我太好,又怕人家对我不好。然后就更不愿意同人交往。我想,如果没人同我好,有一天他们对我不好的时候,我也不会像她一样那样疯。可别人对我好了,我又发疯地想对他更好,生怕他有一天对我不好了。你说我是不是很矛盾?”

他肩上那一处很快又湿润了,她仿佛有许多的话,非要一股脑儿都说给他听。他总是心疼她,听这些都止不住心底一牵一牵地疼。

“我明明知道她的不得已、她的不甘心,可还是不能理解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去恨她。我对自己说,这是人之常情。一转念想到我自己,我知道,那孩子总有一天,也会这样恨我。就算他知道我的不得已、我的苦处,也一样不会原谅我的遗弃。

“所以慕泽,我不能丢了那孩子,我不能去骗他,我想同他说真话。告诉他就算我同他父亲不能生活在一起,他也是有母亲的,他受的疼爱不会比旁的孩子少一分,他不是被母亲遗弃的孩子。”

婉初从他怀里退出来,抬起眸子看他,反握住他的手,握得有些紧,显得有些踯躅和紧张。

“母亲那些余情或者心结不过都是在伤自己,伤身边关心你的人。等到有一天终于厌倦了,却已经学不会怎样去正常地爱别人了。她总算幸运,有人这样迁就她、等她。我也这样幸运,你一直这样迁就纵容我。所以我很怕这样的决定对你不公平,让你觉得委屈。”

荣逸泽微微地笑着望着她,眼里尽是温柔的笑影:“这样很好,婉初,真的。”

婉初抿唇犹豫了一下,又道:“我还有一件事情,想同你商量。那些金子……其实,我不是真想霸占着那些东西。阿玛遗言我不能不听,但我能体会到他们这些带兵放马人的难处,往大处说,大哥总还不是一个那么不堪的人。

“所以我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把那钱分出一部分办银行,贷款给他修铁路也好,办学校、做慈善也好,只要用在正途,也算有了个好去处。”

说到这里,她又恳切地望了望他:“至于剩下的,我想分成两半,一半给那孩子。他们这些带兵打仗的,荣枯胜败有时候不过是朝夕指顾间的事情,我不能不给他打算。另一半……”她忽然两颊浮出些羞涩,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头随着声音低了一低,幽幽道,“另一半留给咱们的孩子。”

荣逸泽微微发怔,倒是不在意她怎么安排处置那些金子,而是被那句“咱们的孩子”震得有些发晕。他们的孩子?真的有孩子了?真的也在世间有了那么一件他们共有的东西了吗?

婉初没等到他的回应,心里有些忐忑,抬头望了望他,却见他怅惘的模样,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不高兴?”

荣逸泽这才灵魂归位般忽然将她抱起来转了几圈,方才把她落在地上,不可置信道:“是我当爸爸了吗?”

婉初刚才被他一吓,哭笑不得,看他难得地泛着呆傻的模样,轻笑着点点头,带着一点娇嗔:“你不是一直盼着的吗?”

荣逸泽还没省悟过来她话间的意思。婉初轻捏了他的鼻子:“谁晚上总嘀嘀咕咕地说要个孩子?”

“原来你装睡呢?”他低头浅笑。

婉初的脸霎时烧红了,嗔怪了一句:“要不装睡,还不知道你还要怎样呢……”

他只是高兴得没了分寸,不管不顾地抱着她,再怎么样都不想松手。

时光宕然来去仿佛一个长长的轮回,他们能在这里、在一起,不用隔着声嘶力竭的临渊忐忑,也不用隔着生死只能到奈何桥上徘徊等待。就在这一生、就在这一世,有多好。从前再多的苦难,都叫人感恩,也都算得命运的眷顾。

孝期过后,两个人打点好行装预备回晋原结婚。临行前婉初想要见一见金令仪同她告别。去了两趟寝室,总没遇着人。顾忌到母亲,婉初没有留兰庭的住处,给舍监太太留了荣逸泽在定州的一个宾馆的长包房的地址。

等了几日总还没见她找来,因为有了身子也不方便再等,于是定下第二日便启程。

过了子夜,突然有人在外头拍门,将两人从梦里惊醒。这样深的夜,那拍门声听起来过分突兀,总叫人心里悬荡着。荣逸泽起身去开门,婉初放不下心来,于是也披了衣服跟着过去。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衣服、头发湿漉漉的女孩子。婉初见了她,不免心惊,叫了一声:“令仪?”

金令仪没料到会看到婉初,也是怔了怔,可眼中只闪了一丝惊讶,并没有惊喜。脸上落满了水珠,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水冰的,脸色苍白苍白的。

婉初拉着她进来,叫她坐下,忙去给她拿帕子擦脸。金令仪的手也是冰冷的,仿佛是从数九寒冬里走过来的人。娇娇小小的一个人陷在沙发里,看着就叫人心疼。

她看了看婉初,又看了看荣逸泽,才艰涩地说了一句:“小林死了。”

说完这句话,仿佛又被话里的内容震撼过来,怔怔的神情终于变成了一种哀痛。拿着帕子,才擦干净脸上的雨水,可腮边又一串接着一串的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净。头低着,肩膀不可控制地耸动着,努力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婉初也惊住了,同荣逸泽互望了一眼。荣逸泽没说什么,劝她去倒杯热水过来。

婉初一路走一路又觉得诧异,金令仪似乎不是来找自己的,这是专程来找荣逸泽的。想着小林复杂又神秘的身份,她忽然有些忧心。

起坐间里两个人低声说着什么,见婉初过来,都自觉地止住话题。婉初自然没掩饰脸上的疑色,将茶杯轻轻放进她手里。

好半天金令仪黯然的眼神才聚了一点灵气,机械地喝了几口热茶,惶然的神色渐渐被另一种执着的表情代替。站起身,同荣逸泽说了声:“我替小林谢谢慕老板了。”又望了望婉初,上前轻轻拉住她的手,强自微笑着说:“同学一场,你看,你要走了我也没法送你。只能祝你们幸福了。”

婉初看着她眼眶红着,是拼命忍着眼泪的样子。什么话都问不出口,只能谢了她的好意。

后半夜两个人都静静地躺着,谁都没有睡,却谁都没说话。婉初不知怎么觉得空气变得很重,吸进来也不能让心得到一丝喘息,只让那压抑越发的喘不过气来。

过了好久,荣逸泽终于开口叫了她一声:“婉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