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嘉把手收回,皮笑肉不笑道:“听说陈夫人小产,陈总心情不佳我能理解。没事,我这人呢大度,改天备份厚礼登门探望陈夫人,陈总不会不欢迎吧。”

陈启左手抄进裤兜里,平静地注视着方嘉。

他看第一眼觉得这个女孩有点眼熟,隐隐约约有一点印象,现在正眼打量她,她的眉啊眼啊鼻啊有几分方洲洋的味道。

陈启扯出一丝极淡的……不能称之为笑,只是抿了抿唇,“欢迎。”

“这……”方嘉语塞。

他没被打击到?

“方小姐,”陈启望着一动不动的方嘉,“我可以走了吗?”

“……”方嘉往旁边让了让。

.

老城区一溜排待拆迁出租平房中,其中有一间内,周义焦急的来回踱步。

周兰坐在钢丝床上,看着她哥走来走去,六神无主道:“哥,我看咱还是逃吧。”

“逃哪去,警察真要抓起来,全城通缉,咱俩谁都别想逃。”

周兰急的要哭:“逃不了,咱们躲起来总成吧,好赖比现在干等着死强多了。”

周义眉头紧拧:“方纪那里联系上没?”

“电话还是打不通。”

周义一屁股坐在钢丝床上,骂了句,钢丝床随着他坐下去的动作陷下去一块,周兰吃不住力,顺溜滑过去,“哥,你说那老太婆会出卖咱吗?”

周兰口里的老太婆就是周凤蝶。

周义点燃一支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思绪随着烟圈散去,半天没有出声。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那会儿方纪还和周义兄妹俩一道,他从周嘉那里拿的那点钱很快挥霍干净。方纪少爷性子,没钱的日子难挨,三天两头与周兰吵架,往日的甜蜜消失无踪,周义呢,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这人野心大,本事却没有,早年间和朋友做生意赚了点小钱,立马就放高利贷发横财,后来打架斗殴把人给桶伤了,去局子里蹲了两年,出来还是好汉一条。

没钱怎么办呢?周义动起了歪心思,怂恿方纪去陈启那里讨,理由给的很充分:“陈启捡了我穿烂的臭鞋,那破鞋我不要了,送给他,但是钱我不能不要,那婆娘欠我好几百万,你帮我讨回来。”

方纪又不傻,反诘:“凭什么你的钱让我去讨,再说陈启好惹嘛,”头一扭,坐凳子上,“不去!”

“真不去?”

“不去!”

“真的不去?”周义威胁语气加重。

方纪也不是好惹,“我说不去就不去!”一副你能把我怎么样的烂表情。气得周义伸手要打,好在周兰拦住。

周兰朝方纪使个眼色,方纪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死都不肯嘴软。

这两人就这么干耗了好几天。

周义真想讨回那笔钱,自己去肯定不行,他也想过闹,大不了不要脸皮泼妇似的赖在人家门口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或者利用媒体舆论压力去搞他,周义知道方嘉是方纪的姐姐,是娱乐杂志的记者,但人家不待见他,这是其一,其二是,周义心里很清楚,至少在万城,想搞陈启那样的人,这是很难很难的事。就像陶婧选择了陈启作为保、护、伞,周义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没有办法,但是方纪可以,阴沟里翻船,周义输不起,方纪却可以,同在一个圈子里混,陈启至少也该给方洲洋一点面子的。

方纪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对周兰还残剩下什么了。

这几个月的相处经历,让他比以往更透彻的了解周兰。

那些细小的摩擦,或者一句不经意的言语刺伤,此时却被无数倍放大。

方纪深深觉得自己和周兰的差距和隔阂,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父母总说要门当户对,原来真的有道理。

很多事情只有通过自己经历,亲身尝试痛苦和挫败,才会深刻的反省和理解。

才知曾经所有的美好皆因热情冲昏头脑,是玻璃上蒙生的一层雾气。

尤其是当周义提出让方纪替他向陈启讨钱,彻彻底底激怒了方纪。

他慢慢从感情中抽离,静下心来重新评判周兰以及周义,评判他们的种种行为。

想到方嘉说的话。

“你千万别有这种思想,你也不想想,如果爸不关心你,我能出来给你送钱?”

“我的账户连着爸的,里面有多少钱他还不清清楚楚,再说我又不傻。”

“……我们永远都是你的亲人。”

“玩够了就回家……”

方纪的眼眶润湿了。

亲人。

被他疏忽已久的亲人。

当天下午他连行李也没有收拾,借口出门买烟,离开了。

转角处,拿出手机给方嘉发去一条信息:姐,我回家了,来五号线鑫源站四号口接我。

从此以后,方纪和周兰的这段关系,彻底画上句号。

方纪走了,少了资金来源。

周兰整日哭哭啼啼,周义跟着烦躁不宁,想了一个主意:“不如你跟我一起干。”

“干什么?”周兰问。

周兰知道周义前段时间谋了份行当,整天早出晚归神秘兮兮,可见他这么忙,也没往家里倒腾几块钱回来,那时周义还和周兰吹牛说这个工作好,生钱特别快,周兰这人天真,她哥说什么都信,求着周义让帮忙把方纪也弄进去,周义起初答应着,后来又反悔,说方纪一个大少爷哪能吃得了那苦,不成。这事就这么算了,这回周义自己提出来了,周兰自然同意,只好奇那是什么活儿,累不累,薪酬高不高。

周义说一点也不累,就让你和人演演戏就成。

周兰一听演戏,乐了,“演戏好啊,做演员,我从小就想做演员,工资高,还能上电视,多好啊,就算跑龙套我也乐意。”

第二天一早,周义便带着周兰去了,人挺多的,十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还有小孩子,穿成什么样的都有,其中有个圆脸的中年男人上下打量周兰一遍,“就她啊?能成吗?”

周义别提多恭维,腰快弯成九十度,堆笑道:“成,肯定成,头儿,你让她先干一单再决定要不要。”

那个被叫作头儿的圆脸看了眼周义,“行,那就干一单瞅瞅,可别给我搞砸了啊。”

周义把周兰拉过一边,“这一块油水最足,你可别给你哥我丢脸了。”

周兰是新来的,有一个简单的培训。她被带到一个角落,一条长台阶,上面或坐或躺着小孩子,那些孩子有断了腿的有断了胳膊的,各个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菜叶色脸孔严重营养不良,周兰想到了电视里的僵尸,就是他们这个样子的。

周兰很不喜欢这种氛围和环境。

带她过来的是一个矮个子男人,戴着一副黑色框架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说话也是慢条斯理。他把流程简单告诉周兰,包括走位和台词,神态和动作。

周兰大致听懂了,对那矮个子眼镜男瞪着眼睛道:“你这是拐卖儿童,是犯法的!”

“犯法?”矮个子眼镜男冷笑道,“犯法你就别来啊,”他扭头朝那头喊,“这谁带过来的?”

周义连忙小跑过来解释道歉,周兰死也不肯干,周义气愤之极甩了她一个巴掌。

周兰愣愣地瞪着她哥看了半晌,捂着被甩红的脸跑走了。

这一天周义无心工作,早早收工回家。

周兰果然在家,叫她也不理,梗着头气鼓鼓的模样。

周义哄女人有办法,哄妹妹也能对症下药,把自己说的大无畏精神,全是为了她,不然谁干这种坐牢的事情,周兰感动坏了,二话不说原谅了周义,第二天被他哥带着上工去了。

干这种活儿,上面一层往下一层剥,到底下没有多少,长期以往不是办法。有一天周义来周兰工作的这块找她,眉眼里兴奋异常,连说话都不一样了,“兰儿,你猜怎么?真是天助我也!那老婆子原来在万城!”

周兰一头雾水,“哥,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周义懒得跟她多做解释,抓了她的手,“跟我走。”

“去哪里,我还工作呢!”

“等我们有钱了,还工作个屁!快点,跟哥走!”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陈启下飞机就匆匆赶去医院。路上给王所长去了个电话,王所长一听是陈启的事,重视起来,说等具体查清楚再给回话。

张恒一见陈启,二话不说,扑通跪在他面前,陈启拧了眉,“你这是干什么。”

张恒一个大男人眼泪汪汪的:“陈总,我对不起你!”

陈启看了眼他,不再说什么,大步到手术门口,许亚平跟在陈启身后。

陈启转身,眉心微蹙,“什么事?”

许亚平观察着陈启的脸色,斟酌着如何与他道出实情,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残忍点,“孩子已经流掉了。”

陈启点点头,还算平静,“张恒告诉我了。其他都不重要,只要她能平安出来。”

“还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许亚平突然低沉下去的声音,陈启心头一沉。

“她……不能再生育了。”许亚平一口气吐出,密切地关注着陈启的神情变化。

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唇抿成一线。身体晃了晃,许亚平伸手去扶,被陈启拨开,撑住墙壁,站了两秒,转身向长椅走去,他一步一步走着,每走一步似使足气力,走到椅子前坐下。

许亚平担心不已,原本准备好的说辞滚到喉口又硬生生咽回去,她想再等等,等他稍微缓过来再对他提。

陈启一手扶着额头,遮在眼睛前,手肘支着大腿,这样坐了好久,兜里手机响了,他将脸扭向一边,手在眼睛上一抹,站起来,掏出手机。

张恒抬头看了眼陈启,见他两眼眶微红。

电话那头传出王所长的声音:“陈总,那老婆子盘问过了,她硬说是你丈母娘,这是起家庭内部矛盾引起的误会。”

“家庭内部矛盾?”陈启音量陡然拔高,“谁他妈家庭内部矛盾把亲生女儿搞流产了?她简直禽兽不如!”

王所长噤声了,他从来没见过陈启发这么大的火,忙说,“陈总,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好,王所长,这事辛苦你,务必帮我查到底,她一个老婆子敢这么明着找我陈启麻烦,背后肯定有人撑腰,不论花多大代价,你都给我查出这个人来。”

陈启挂了电话,看了眼呆愣的许亚平和张恒,他们都被陈启言辞中的震怒和狠绝惊怔了。

张恒忙说:“陈总,我能帮什么忙吗?”

陈启看着张恒满脸抱歉,叹口气,,拍他的肩膀,“这事不怪你。你忙了一天,回去休息。妈,”他看向许亚平,“你也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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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警局那边来了人,说是过来了解情况,要单独和受害者谈谈。

陶婧自从掉了孩子,神思恍惚,人也木木的,陈启怕又勾起她不好的回忆,说什么都不肯。

周凤蝶死死咬住家庭内部矛盾这一点,警察多方调查发现周凤蝶多处欠债,有些甚至还是高利贷,累计数以百万,而其经济能力有限,无力支付巨额债款。因此完全可以推测其假借陶婧母亲的身份使用卑劣手段达到获得钱财以偿还资金的目的。

随后警察又了解到陶婧与周凤蝶的关系并不如人想象般那么亲密,关于这一点是由陶婧亲口证实的。

陈启虽然不同意,但警察还是弄到了陶婧的电话,那两天陶婧的精神状况明显好多了,听说是她母亲的事情,犹豫了,一方面她对周凤蝶还存有母女感情,另一方面想到那个未出世的可怜的孩子,对周凤蝶又充满了可悲的恨意,这两种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像两股对冲的激流,折磨着她。

她说:“实在非常抱歉,我并不十分想提我妈妈。”

“陈夫人,我只提几个问题,你回答就可以,若有哪个问题侵犯到你,你可以选择不回答,这样可以吗?”

陶婧想了会儿,“可以。”

“好,那我们开始了,第一个问题:周凤蝶一开始的态度友好吗?”

陶婧竭力想,脑子里都是混乱的记忆,“对不起,”她说,“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她一来就让我感到很不安……她想抢我的孩子,她想抢我的孩子,她想抢我的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孩子在哪里,孩子……”陶婧的情绪有些奔溃。

“陈夫人、陈夫人,请您冷静点,您的孩子很安全,她没事……”警察宽慰道。

陶婧慢慢放松下来,警察继续问:“也就是说可能周凤蝶本意并不是抢你孩子,你潜意识里的认知使你产生这种危机感,这极有可能是一场误会,陈夫人我觉得。”

“不,不是的,你不知道,”警察的不认同让陶婧感到焦虑不安,“我知道她做的出来,她一定做的出来,她就是这样的人。”

警察一边安抚陶婧的情绪,心想她丈夫也许是对的,询问对她的健康没有好处。但为了深入调查,使其顺利发展,他只能当一次坏人了。

对话仍在继续。

“是不是她曾经也做过类似事情,使你有所警觉?”

警察的话勾起了那段残酷的回忆,攥紧被角的指骨泛白,陶婧咬着牙,巨大的荒芜占领她的心。

“陈夫人,我们怀疑你母亲周凤蝶这次作案动机与她欠下的巨额赌资有关,希望你能配合协助警方调查。”

陶婧深吸一口气,“如果……那样的话,我妈妈会坐牢吗?”

“现在事情还在调查中。”

警察给的答案很委婉,陶婧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关于上面我提的问题:她以前是否也有过类似行为,你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

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内跳动的声音,再一次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一个字:“是。”

“也和你的孩子有关?”

“不是。”

“那和谁有关?”

“……我……”

那里沉默了一会儿:“因为赌博欠钱?”

“是。”

“她让你去还债?”

“……是。”

“刚才你停顿了两秒,不是正当途径?”

“是。”

“正当途径还是非正当途径?”警察换了个方式又问了一遍。

“不是……不是正当。”这次陶婧说的很慢。

“过程让你很痛苦?”

“是。”

“好,谢谢陈夫人,我大概知道了。”

陶婧不知道警察具体知道了什么,但她知道这起事件对周凤蝶的影响,“警察同志,”陶婧谨慎地开口,“我能问一件事吗?”

得到对方的应允,陶婧开口:“我不追究,我妈妈是不是就不用坐牢了?”

“陈夫人……”警察同志感到不可思议,“你不恨她吗?”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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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嘉拿下的三百亿大项目,方洲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夸她有魄力,不愧是他方洲洋的女儿。

方嘉把陈启的话说给她爹听,说:“爸,你觉得这会是个陷阱吗?”

方洲洋没放在心上,他说陈启评判的没有错,但他这人太谨慎,步步为营太没意思,再说如果亏了也没关系,全当作培训费。

方嘉把头靠在方洲洋的肩膀上,撒娇道:“还是爸最疼我。哎,我听说陈启老婆流产的事,你猜谁搞的?”

方洲洋略有耳闻,将身体往前倾了一下,表现出兴趣来,“哦?你说说看。”

“你肯定猜不到,”方嘉咯咯笑道,“听说是他丈母娘,他保密工作做得好,没几人知道,爸,你也不知道吧。”

方洲洋唏嘘一声,“他丈母娘?怕是不小心弄的吧。”

方嘉眉眼一勾,笑里隐含深意,“可说不准哦。你还记得这两天破获的一个省内最大的贩卖儿童的组织吗?”

方洲洋面露不可思议:“这两者存在联系?”

“那位丈母娘听说欠下巨额赌款,其中一个就是该组织成员。”

“所以,”方洲洋看着女儿的眼睛,推测道:“他们让她拐卖陈启的女儿,”他以手盖面,笑出眼泪来,“这像电视剧里才会有的剧情。”

“不,人家是叫她绑架,你说那女人也真蠢,怎么会连个计划都没有直接上了,太逗了。”方嘉语气里藏着完全不关自己的高高挂起的讽刺。

方洲洋笑着摇头,“陈启会遇到这种事情,怪不得他会往下压不让消息走漏,太丢面子了。”

方嘉说道:“很扯对吧,我也认为非常难以置信,但那是事实。”

“话说回来,你听谁说的,消息来源准吗?”

“这都发生好久之前的事了,老爸你out了!而且,媒体那边我有好多朋友,你可别忘了八卦娱记是我的老本行。”

“加上最近常州项目发生事故,陈启那边一定忙坏了,爸,不如我们趁虚而入吧。”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窗帘刺啦一声,室内瞬间亮堂。

陶婧光着脚站在厚实的地毯上,前面是落地窗。

四月。

春天到了。

雨下了一周,没有大到需要撑伞的地步,却也悄无声息地沾湿头发和衣服,陶婧能够想象出来那种黏连在皮肤上的湿答答的,弄的全身上下极不舒服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