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要求李治当然不会拒绝,很快便有内侍奉上了剑器。两边的教坊乐师立刻得到了吩咐,乐声倏然一转,由刚刚的婉转优美变为了空旷之音,紧接着响起了声若裂帛的琵琶声,夹杂在一阵急促似一阵的鼓声,硬生生地把刚刚那种舒缓的味道冲得一干二净。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首敕勒歌由本身就是铁勒贵族的契苾何力唱来,配合着忽快忽慢的剑舞,便隐隐流露出几分苍凉高远。彼时虽也有剑器舞,但契苾何力本是军中大将,即使此时只用上了三分本事,李贤依旧看得神情投入,竟是觉得和自己素日所习很有几分映衬。

一曲完毕,众人纷纷出声赞赏,而李治在抚掌大笑之后,忽然止住了笑声,沉声道:“契苾何力,如今西征虽然大胜,但铁勒余部依旧时有叛离,究其原因都是几个族酋作乱所致。你出身铁勒,可愿前去安抚?”

当着吐蕃和新罗使节说这个,敢情有些敲山震虎的性质!这大概就叫做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李贤在心中大动之余,立刻就注意到了西征大胜这四个字。他老爹既然定下了基调,也就是说,西征那些将领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处罚了。话说回来,名将名将,真的能够百战百胜不吃败仗的名将,古往今来又能找到几个?

“臣愿往!”只见契苾何力随手扔掉了手中剑器,趋前两步单膝下拜道,“臣必定让铁勒诸部重新归服!”

第九十六章 宰相不是吃素的

一场欢宴以肃穆的结局收场,这对于大臣们来说算不上新鲜,因此离开皇宫自然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不少,而因为今天的事而耿耿于怀的同样大有人在。这当中,李义府是心情最最不好的一个,上了马车便死沉着一张脸,回到家里更是没有任何好脸色,几个婢女稍稍不如意,便遭到了他的一顿痛骂,随即命管家将人带下去处置。

往深处说,他和李贤没什么过节,那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一时兴起,他原本应该亮出宰辅的大度一笑置之的,但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那次在安康楼前当面示威以及后面两次怄气,事后他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可是,让他感到警惕的是,小小一件事情,居然跑出一个许敬宗居中当起了和事佬!

俗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虽说李贤还小,但他那三两次撩拨之后,谁知道对方是不是存下了报复之心?再说,李贤已经有了一个李绩当作师傅,许敬宗似乎又和其走得近,再看看今天李治和武后对这个儿子的赞赏喜爱,若一直这么下去,等到上官仪上台,他这个宰相位子岂不是更加不稳?

“岳父!”

听到门外那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李义府很有些不快,但随即还是轻喝了一声:“进来!”

很快,大门便被人轻轻推开,一个人如同猫儿一般似的窜进了房,紧接着又立刻掩上了房门,赫然是李义府的女婿柳元贞。他先是毕恭毕敬弯腰行礼,坐下之后还是不自然地往四周望了望,这才低声道:“岳父,我已经遵照您的吩咐找到了……”

“我知道了!”李义府一口截断了他的话,冷不防又想到了今天李贤的春风得意,禁不住一阵胸闷。见柳元贞在那里打量他的脸色,他便不耐烦地回瞪了过去。

“弘农县的事情,你去查清楚了没有!”

在李义府的怒视下,柳元贞不禁感到心跳加速手足出汗,嗫嚅了好一阵这才憋出了一句:“岳父,弘农令韩全如今已经离任,那边新任的是……是弘农杨家的人,所以我不好大张旗鼓,怕惊动了陛下。”

他还想再分辩两句,忽然感觉到对面的目光变得无比凶狠,到了嘴边的话立刻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连忙改口赔笑道:“岳父放心,我柳家在弘农还有些势力,即使明面上不方便,暗地里一定查个清楚!不过岳父大人,那韩全着实可恶,万万不能放过他!”

“我当然不会放过他!”

李义府砰地一声重重拍上了桌子,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略显狰狞:“小小一个洛阳令,居然敢和我玩这种花样,简直是胆大包天!他以为有陛下在,我就奈何不了他么?政令出自中书,陛下又不会时时刻刻记着这么一个小人物,我要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相比常人都只看到李义府笑眯眯的一面,柳元贞以往却曾经多次看到李义府发怒,所以此时早已将韩全归到了死人的行列。但是,他自己心里更惦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早先家里进过的那个飞贼在弘农监牢中忽然暴毙,这实在是太启人疑窦了。

思前想后老半天,他终究还是决定和李义府交个底:“岳父,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李义府最看不得别人这种吞吞吐吐的样子,当下不耐烦地喝道:“你今天怎么一直吞吞吐吐的,我是你岳父,有什么话你就痛痛快快说,这里有不是外头!”

话虽如此,但是想到自己用李义府的名义卖官索贿,从中收受了巨大的好处,柳元贞还是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好容易镇定了心神,他这才赔笑道:“岳父,我是想到上次您丢失公文的事,觉着这其中蹊跷。您想啊,您是堂堂宰相,什么样的小贼竟敢冒犯虎威?再说了,千辛万苦潜入了进来,怎么不偷那些金银珠宝,反而看上了机密公文?”

柳元贞能够想到的事,李义府当然不会想不到。直到如今,他都在为了那件事而耿耿于怀。韩全和王汉超那两个告刁状的家伙必定知道信上写了什么,李治和武后也应当知道,但问题是,那个不知来自何处的小贼为何要偷走那封信,而韩全又是怎么把信弄回来的!

忖度柳元贞不知道那些隐秘,他便把脸一沉:“既然如此,莫不是你有什么线索?”

“岳父,不瞒你说,之前我在弘农的家里头进过一次飞贼。”柳元贞把心一横,决定隐去中间的关节,只是把话头往另一个方向引,“幸好护院发现得及时,那飞贼行事也不够稳妥,最后被拿住了。因着家里之前也丢了东西,所以就把人送到县衙严刑拷打。结果,就在岳父你那封信失窃的事情后一日,家里人去县衙询问状况时,却得知此人忽然暴毙!”

“你是说这其中有什么关联?”李义府眉头微皱,旋即一下子站了起来,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转身过来时,眼神中便透出了一股子犀利。

“你们柳家在弘农也算是名声赫赫,院墙这么高,又有护院恶狗看守,怎么会忽然招惹了飞贼?”

柳元贞万万没想到李义府这么快就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顿时感到背上大汗淋漓。想到自己往日也送了李义府不少孝敬,他这才乍着胆子道:“岳父,不瞒您说,那几天家里银钱进项大,指不定是被人盯上了也是有的。依我看,定是那飞贼失风被擒之后,其同伙才狗急跳墙偷了岳父你的书信,然后要挟韩全放人。韩全因为怕岳父怪罪,得到书信之后便去……”

李义府此刻终于恍然大悟,咬牙切齿的同时,忽然又觉得某些地方有些不对,遂阻止了柳元贞继续往下说。来来回回踱了好些时候,他终于想到了事情的关键。

弘农令韩全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就算加上王汉超,同样不是什么能让李治记住的人。那么,这两个人能够精确把握到李治的起居时间,成功见到圣颜,绝对不是一句运气好就可以解释的。如果他没有料错的话,两人的背后绝对有高人指点!

想到这里,他顿时露出了阴狠的笑容——他这个宰相不是吃素的,敢和他李义府斗,没看到那些被他整到九幽地狱的人么!就连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个托孤重臣都免不了一死,何况那些个小人物!

第九十七章 呼朋唤友踏青去

唐人向来爱马,民间少年子只要有钱,无不以拥有一匹良马为傲,至于豪门权贵子弟,则更是在买马时不惜一掷千金。皇宫内苑中养的马就更不用说了,全都是万里挑一的良马。即使是这样,每每有外国朝贡的时候,仍然少不了贡马这一条,少则几十匹,多则成百上千匹,所有如今的马匹总数大得惊人。

朝廷有太仆寺专司养马,而民间也有专门的养马人,至于马价则更便宜了。寻常马不过一两匹绢的价钱,所以路上马车四处可见,骑马出行的贵族仕女更是路上一道风景。

在七瓮葡萄酒搬进了武德殿之后,李贤立刻就兴冲冲地跟着前来传话的内侍去御苑挑选。他个子长得快,如今他的坐骑乘风正是当年李绩送给他的,平常看着还好,可一旦发起性子却是非同小可,上回撂蹶子踢倒了屈突仲翔的马就是如此。虽说骑乘多年已经有了感情,但是,照他现在的个头再窜下去,乘风迟早是不够使的。

如果不是武后指名说好了是西域刚刚进贡的十二匹健马,此时李贤必定已经挑花了眼睛。原因很简单,御苑实在是太大,其中的马实在是太多了!他老爹自从登基之后就开始大修蓬莱宫,御苑里头除了马厩,甚至还有狩猎场!

御苑中各厩养马的官儿大多是内侍,而由于各厩的马匹也有品级,所以这些内侍上上下下各有不同的官阶。此时陪侍在李贤身边的则是一个中年内侍,谈到马经便滔滔不绝,而李贤正好对这些大感兴趣,一面听一面连连点头。

即使是他挑中了,这马也不可能带回武德殿去,除非他开府建宅,否则这马只有养在御苑。不过他生来爱马,虽不用他照顾,但还是很感兴趣。来来回回两遍看下来,他便相中了一匹毛色呈亮棕黄色的马,在面前站了一会之后,他指着那马问道:“这匹如何?”

“沛王殿下,实话不瞒您说,此番进贡来的良马全都是上上之选,真要说那匹最好,小人也很难说得上来。这匹毛色不错,口齿也正好,殿下他日身量高了正好使用。”那内侍上前去在马头上轻轻拍了两下,随即转头笑道,“它还真是走运!”

想到今日约好了李敬业等人出城游玩,李贤遂命人将那匹马牵了出来,上去骑着跑了两圈,他不由感到很满意。显然,这是事先经过严格驯化的,骑上去非但没有任何认生,跑了没多久就看出了速度,比他当初那匹坐骑更胜一筹。如今他可不比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烈马……要是战场上被烈马摔了跟斗,那就有得苦吃了!

真正的好马,全都不会妨主,外加忠心耿耿!

带着几个随从骑马自北门出了皇宫,他便风驰电掣地来到了李宅,李敬业程伯虎薛丁山早就候在了那里。看到他这匹新坐骑,三人少不得啧啧称羡。而一群人汇合后准备出发的时候,却在门口被人堵住了。

门口不是堵着一个人,而是一群男男女女,领头的正是屈突申若。只见这位今天一身男装打扮,如云的青丝照着男子式样高高束起,手中还拿着一根马鞭,正在那儿似笑非笑地朝众人看。在她旁边,除了那群娘子军成员之外,赫然是屈突仲翔等满脸苦色的恶少们。

李贤本能地感到情形不对,当下便硬着头皮问道:“申若姐,你这是……”

“愿赌服输,他们上回输了,虽说你网开一面,但是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么能赖帐!”屈突申若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话,随后用威严的目光扫了众人一眼,“今天沛王殿下要出游,你们全都给我打起精神,跟班也得有个跟班的样子!”

“是!”

李贤听那声音虽然整齐洪亮,却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有气无力的味道,不禁在心中苦笑了起来。要说这屈突仲翔还真够倒霉的,有这么一个强势的姐姐,日子能好过么?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只见屈突申若笑嘻嘻地上前,在离着他身前两步远处停了下来,他甚至能够闻到对方身上那股馥郁的香气。

“贺兰如今守孝,不能时时刻刻看着你,所以她既然求了我,我当然得帮她这个忙!”屈突申若说着便促狭地一笑,“今天除了他们当你的跟班之外,我们姐妹也正好要出游,便和你们一起同行了!”

想到昨日去见贺兰烟时,小丫头露出的那股子委屈,李贤不禁在心中苦叹连连。就算他不能带她一起出去踏青出游,她也不必玩这一招吧?带上这么一大群人出城,他又不是找人去打架的!算了,这好歹都是美女,就算看了养眼也好!

长安各城门每日里都有众多人进出,军士也没少见过豪门贵女出游的场面,但是看到远远呼啸而来的这一帮子,眼尖的军士立刻命令进城的人暂避。屈突仲翔那是长安一霸,每每出行都是吆五喝六大帮随从,只要是守城的就没有不认识的。然而,后头那群娘子军就更加不同凡响了,但凡是长安城的百姓,哪个不曾看到这些女人招摇过市?

出了城,李贤便开始渐渐放开了马速,迎面而来的春风无孔不入地钻进脖子衣袖,带来一种别样的触感。踏青踏青,不是骑马,哪里能够体会那踏青的乐趣?

因此,到了地头跳下马时,他想起了那个赫赫有名的故事,不禁感慨道:“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踏花归去马蹄香!”

话音刚落,屈突申若便抚掌笑道:“好一个踏花归去马蹄香,怪不得六郎你能够在饮宴上技压群雄,让陛下赐了你葡萄美酒!再加上上次那首红豆诗,再这么下去,那些朝廷中自命不凡的诗赋大家可都得退休致仕了!”

看到李敬业和程伯虎全都拿眼睛瞪他,李贤便没好气地回瞪了过去。看着一堆随从已经开始忙忙碌碌地铺开了各式家什,他不禁感到分外愉快。

春光正好,呼朋唤友踏青去,可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第九十八章 不打仗的人废话最多

所谓的踏青自然少不得游戏,几轮投壶过后,一群人全都觉得不尽兴,而这个时候,屈突申若便命人竖起了靶子,自己则从随从的马褡裢中取出了弓箭,兴致勃勃地提议比射箭。李贤虽然心中一动,但是一瞥见同样跃跃欲试的薛丁山,立刻就打起了退堂鼓。

开玩笑,放着一个神箭手在这里,他就是本事再大,也不过争夺一个第二名,干嘛非得耗费这种力气?若是表现杰出倒也罢了,若是马失前蹄,这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岂不是丢脸?话说回来,西征将领的处分到现在还没有完全下来,否则他就可以直接上薛家向薛仁贵请教箭术了,不用成天死磨薛丁山!

在屈突申若的力邀之下,李贤愣是推说自己箭术不精,然后就笑吟吟地把薛丁山推出去比试。薛丁山原本还不肯上场,结果毕竟年少经不起几个女人三言两语的撩拨,脑袋一热便加入了比试的行列。最后计有男女各三人,李敬业和程伯虎全都缩在了后头。

“六郎,爷爷不是说你箭术大有长进么,你怎么不上去试试,也好挫挫屈突申若的锐气!”

看到李敬业那张唯恐天下不乱的脸,李贤不禁没好气地瞪了过去:“有胆子你干吗不上,非得挑唆我?现在还来得及,要不要我和屈突申若说一声,把你和伯虎补上去?”

“这都是敬业胡说八道,和我什么关系?你走开,我有话和六郎说。”程伯虎气急败坏地把李敬业拍到了一边,然后抢了一个好位置。看了一会射箭,他忽然出言道:“话说李义府上回吃的亏不小,虽说没有真的受到处分,毕竟陛下是看过那封信了。六郎,我这两天眼皮直跳,总觉着有什么事似的,而且外头也有些不好的风声!”

程伯虎向来大大咧咧的人忽然说这个,李贤不觉有些奇怪。太平的日子没人不喜欢,他才懒得没事动脑筋和人勾心斗角,但是,李义府是什么人?这家伙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从没听过得罪他的人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他一直都多着个心眼。

李敬业呲牙咧嘴地刚刚坐回来,就听到这么一句,顿时轻蔑地冷哼一声:“这事情陛下和娘娘都已经知道了,他还能干什么?再说了,事情是王汉超和韩全办的,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他李义府就是有天大的本事,还能奈何得了我们?”

这话便带上了几分倨傲,李贤听得一阵不舒服。其他的也就算了,李敬业唯有这一点最大的毛病,那就是眼高于顶。如今李绩还健在,李家当然是大唐数得着的富贵门庭,可是,一旦李绩不在,李家还能这么风光?想当初长孙无忌权倾朝野那会儿,可曾想到会一朝被人逼死,子孙流放岭南?

他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劝告收了回去,他和李敬业的交情铁不假,但是,有些话还是不能乱说的。李敬业太聪明,如果换成了程伯虎,他不介意用疾言厉色痛骂一顿,直肚肠有直肚肠的好处,聪明人有聪明人的缺点。

只是,他却不信程伯虎真的会对这事有什么直觉,当下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伯虎,是不是别人有什么动作?”

“动作倒也说不上。”对于李敬业刚刚的话,程伯虎只是耸了耸肩。挠了挠头之后,神色颇有几分不确定,“虽说燕三只是在洛阳的冯老沙那里混过一阵子,在长安没什么人知道他,但这种事向来传得快。长安的地头我家里那些人也熟,听说最近有人一直在那些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转悠,似乎有意打听什么,所以就回来告诉了我。”

在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转悠?看来他上次让韩全做的遮掩功夫白费了,能够当到宰相的人果然不是好糊弄的。虽说他和李弘那回躲在了后面,但只要有心,李义府总能够察觉到端倪,毕竟世上无不透风的墙。与其担心李义府的反击,还不如……

“你们三个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干什么!”

被人重重一巴掌拍在肩头,李贤几乎浑身一激灵,回头见是挽着长弓笑意盈盈的屈突申若,他立马瞥了李敬业一眼。只见这位朝自己微微摇了摇头,他这才放下心来——虽说屈突申若应该不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人,但是,有些事情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们只是随便闲聊而已!”李贤打了个哈哈,偷眼瞥看了一下远处的箭靶,只见上头隐约插了几支箭,就顺口恭维道,“想必申若姐得了头名?”

“有小薛在,哪里轮得到我第一!”屈突申若没好气地摇摇头,顺势就大大方方地在李贤旁边坐下,还拿过李贤身前的酒袋猛灌了一气,脸上随即露出了一丝艳红。

李贤对于屈突申若的大姊头做派已经习惯了,四下寻找薛丁山的时候,他方才看到这一位正被几个少女围在当中,额头上油光光的,明显已经是大汗淋漓。看这架势,薛家的家教还是比程李二家到位,想当初李敬业程伯虎这年纪的时候,已经是洛阳烟花地中的常客了,哪里会害怕和女孩子打交道。

“小薛的箭术和马术都不赖,不过我说六郎,你倒是真敢往身边留人,也不怕人家胡说八道!”屈突申若一边说一边狠狠在草地上拍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几许怒色,“如今朝中关于西征将领的措置问题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还真应了一句话,不打仗的人废话最多!”

对于李敬业程伯虎来说,屈突申若这句话无疑是大对脾胃,当下连连拍手叫好,而李贤在一愣之后,忽然也大笑了起来。这阵笑声不可避免地惊动了那边的男男女女,趁着这工夫,薛丁山好容易脱出重围,逃也似地在李贤身后坐下,其他人也纷纷围了过来。

“沛王殿下什么事这么高兴?”

问话的是屈突仲翔,大约是今天被姐姐拎出来当跟班很不高兴,此时此刻,他的口气少了几分恭敬的味道,听上去竟有些咄咄逼人,连旁边的周晓在那里拉扯他的衣袖都没有发觉。一想到前些天在李家被操练的经历,他就没法子憋住那一肚子火气。

李贤却没去搭理这小子,兀自盯着屈突申若,忽然笑嘻嘻地道:“申若姐这句话真是绝妙,不打仗的人废话多,打仗的人无论是胜仗还是败仗,总免不了被人戳脊梁骨。只可惜我们全都是不管事的,朝堂上那些老大人怎么说,我们岂能管得了人家的嘴!”

其实他还有最后一句话没说——真正冲在第一线,死伤无数的底层士兵,又有谁替他们叫屈?

第九十九章 柳宅杀人事件

长安永兴坊居住的大多是达官贵人,坐落其间的柳宅虽说算不上头一等光鲜的门第,但因为主人柳元贞是李义府的女婿,因此一向也不乏人走动。

这一日,柳宅门口却多了一个和这豪门气象毫不相称的人。只见此人四十岁上下,一身粗布衣衫,说话的时候眼珠子四处乱瞟,一幅贼眉鼠眼的样子。彼时坊间各有看门人守护,尤其是官员宅第附近更是不许闲人乱逛,几个下人正嘀咕的时候,却见那人掏出了一份帖子,上头的下帖人正是自家主人的名字。

看到这一幕,门上人不敢再怠慢,先是把他让了进来,便有人进去通报。不消一会儿,里头就传话接见。看到这么个贼头贼脑的人竟然能够登堂入室,几个奴仆彼此对视了一眼,不由得面面相觑。

柳元贞堂堂少府主簿,原本并不愿意纡尊降贵见一个市井之人。无奈岳父这托付非同小可,他又怕被人获知隐情,因此打听到有人对飞贼的事情廖若指掌,当下便毫不犹豫地下了帖子。只是此时此刻,看着对面那个笑容满脸却透出一股子桀骜的家伙,他没来由生出一股子厌恶。

“你就是严九?”

“某正是严九!”被称作严九的中年人拱了拱手,态度却称不上有多恭敬,“听说柳少府愿意出一百两黄金听听那些市井中事,某正好知道这些,既然接了帖子,少不得来走一遭!”

柳元贞强自按捺心头不快,淡淡点了点头道:“那你就说吧,这关中河南一带,究竟有哪些盗贼!”

“要说盗贼就多了,光是有名头的至少就有成百,事迹一时半会也说不完。”严九稍稍一顿,见柳元贞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阴沉,忽然词锋一转。

“只不过,少府问的决不会是那些普通小贼,所以某就岔过那些小人物不提。要说飞檐走壁探囊取物,便要数燕子门的那伙贼头!某虽然没见过他们,但听闻燕子门中人个个身轻如燕,数丈的围墙可一跃而上,纵使东西藏得再好,只要被他们探知,便可轻轻巧巧取走无踪。相传燕子门那位祖宗,还曾经进过大隋的洛阳皇宫!”

“真是反了!”柳元贞重重一拍桌子,随即方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态。当着一个下等人的面,他也懒得多说什么,当下便不耐烦地问道,“官府差役那么多,又有专司缉盗的官员,怎么会让这些鼠辈恣意逍遥?”

“少府,这其实是有缘故的。”那严九神神秘秘地一笑,脚下悄悄上前了两步,“外头谣传说,当初燕子门的人似乎帮着太宗皇帝做过一桩大事,因此有贵人一直庇护着。再说,他们本事大,平素又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官差上哪里去拿他们?”

乍听得太宗皇帝四个字,柳元贞只感到一阵昏沉,但转念一想却又镇定了下来。如今太宗皇帝早就葬了昭陵,莫说区区几个小贼,长孙无忌还是当今天子的亲娘舅,最后还不是取了死路?当下他又问了几句,见问不出什么更多的,便叫了人来领严九出去。

头起子仆人刚刚下去,外头便悄悄闪进来一个年轻健仆,行礼之后便低声问道:“少爷,真的要放他走?”

柳元贞微微犹豫了一下,随即沉声吩咐道:“等他从帐房出来之后,找个借口留他吃顿饭,然后看机会……”

话虽然没说完,但那健仆阿团乃是自小跟着柳元贞的人,哪里会不明白言下之意,当下心领神会地答应一声,立马匆匆退了出去。而留在房间中的柳元贞来来回回踱了几步,脸色愈发阴霾重重。

有贵人庇护,这究竟说的是谁!

另一头,严九提着一百两黄金出了帐房,却见几个身强力壮手持棍棒的家丁拦在前面,客客气气地请他留下来用饭。他却不吃这一套,抱着包袱嘿嘿冷笑道:“少府准备留我下来做什么?我就知道少府不会无缘无故地问那些市井中事,所以早就安排好了后路。麻烦诸位转告少府,倘若我未时到不了家,有些事情就会遮掩不住了。”

阿团大手一挥,几个家丁便将严九团团围住。他戏谑地环抱双手,无所谓地耸耸肩道:“我家少爷是李相爷的女婿,就算市井流言再多又有什么打紧?你最好求老天保佑下次托生个富贵人家,也就不用拿了钱丢了命!来啊,打死这个偷东西的小贼!”

一声令下,雪点似的棍棒顿时朝严九头脸打去。满脸不可置信的严九起先还能左突右闪用手格挡,但毕竟徒手抵挡不了棍棒。当一棒重重打在他的脊背上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口吐鲜血仆倒在地,紧接而来的一阵毒打更是让他再也没法爬起来,那个装满黄金的包袱更是早就掉在了地上。

最后,奄奄一息的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怨毒地望了阿团一眼,好容易才迸出了一句话:“你们会有报应……”

话音刚落,阿团便夺过旁边一个家丁的棍棒,重重一下敲在了严九的后脑勺。见其再也没有声息,他方才厌恶地丢下了手里的棒子,拍拍双手,然后狠狠啐了一口。

“报应,有报应也是报在那些大人物头上,关我屁事!再说了,入了奴籍一辈子就是奴儿,我还怕什么报应!”

旁边一群家丁的脸上也是一片漠然,这柳宅之中死个把人的情形多了,今天这个虽然不是奴仆,但也不过是一个贱民。见阿团在那里骂骂咧咧,当下便有人上去问道:“这人的尸首该如何处置?”

“这种事也要问我?”刚刚严九临死时的话让阿团万分恼火,此时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城外的乱葬岗子又不是一处两处,随便拿条苇席裹了一扔不就完了!还有,这里的血迹赶紧让人弄掉,没来由看了晦气!仔细让少夫人看见了,揭了你们的皮!”

言罢他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嘴里还低声嘟囔道:“一个贱民而已,说什么大话!”

第一百章 轰轰烈烈,满城风雨

“这是什么?”

看到李敬业神神秘秘地递上来一封柬帖,李贤立刻提起了警惕。然而,这边还没得到回答,他却看到程伯虎拿出了同样的东西,紧接着,就连薛丁山也满脸尴尬地又取出了一封。看到这样诡异的情形,他本能地想到了后世的集体辞职,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六郎,你看了就明白了!”

李贤终究顶不住李敬业的再三卖关子,最后打开了柬帖。这不看还好,一目十行看完之后,他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对面三位,心中尽是乱七八糟的情绪。因为这上面写的不是别的,而赫然是李义府的几个儿子和女婿卖官鬻爵,横行不法的勾当。

“你们家里的人都看过这个了?”

“这种东西谁敢贸然往我家老爷子哪里递,当然是我收了。”李敬业耸了耸肩,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我寻思着这东西很可能另有名堂,所以就拿过来给六郎你看看。”

程伯虎的解释则更直接:“我昨儿个园子里头练斧子,是有人拿石头系着扔过墙来的。”

轮到薛丁山的时候,他却颇有些踌躇,最后才吞吞吐吐地道:“这……这是我爹给我的。”

这一下子就显出三家的分别了,李绩和程伯虎在家里头都是半个管事的,而薛家显然完全是薛仁贵当家。左思右想了一阵子,李贤依旧对这柬帖的来历感到蹊跷,虽说遣词造句都很粗俗,但看得出来,写这东西的人还是用过一番功夫。而他决计不信对方的投书就这么凑巧,恰恰拣选了和自己有关的这三家。而且,这柬帖虽然粗糙,却不是手写而是印的!

“除了你们之外,你们可听说还有其他人收到了这个?”

程伯虎薛丁山闻言略显茫然,而李敬业则嘿嘿笑道:“六郎,你果然问到了点子上。我派人去打听过,长安城只要有头有脸的人家,几乎都收到了这个。只不过事关李义府,所以没多少人敢声张。但我敢打包票,去陛下那里告状的肯定大有人在!”

寻常大臣收到这个,要不是讳莫如深,要不则是视若珍宝。然而,当李义府自己看到这样一封柬帖,他的脸色自然是极其难看。依着他一贯的脾气,恨不得把东西撕个粉碎再踏上一万脚,但直觉告诉他,这一回的事情大有蹊跷。

当派出去的人回报说揭帖洒满了全城的时候,气急败坏的他几乎掀翻了桌子。流言蜚语他向来不放在心上,即便是当初因为和杜正伦有隙被贬为普州刺史的时候,他还不是顺顺当当又回来了?只要武后还需要用他,他就不可能倒台,他可是手握中书的宰相!

“来人!去把长安令和万年令叫来!”

当长安令和万年令开始追查这柬帖事件的时候,这事已经是闹得满城风雨,就连小民百姓见面的时候,也都往往会挤眉弄眼打两句暗语。虽说朝堂上尚无人拿此事大做文章,但是,李义府阴沉的脸色却让不少收到柬帖的官员心中称快。

外头沸沸扬扬,宫里的人自然不会被蒙在鼓里。虽说因为宫规森严不能随便议论,但是在众多角落,仍然有人在传着各式各样的话,就连李贤也曾经在武德殿的一个小屋子中撞破了两个议论此事的宫女。

而就在他明里若无其事,暗中欢欣鼓舞的时候,李弘却终于忍不住心头兴奋,在某个晚上冲进了他的武德殿,硬是让他搬出了御赐的葡萄酒,说是要一醉方休。看到李弘醉酒之后一扫人前的庄重肃穆,口中胡言乱语一堆,李贤不由得在心里可怜这个太子哥哥。

“六弟……你不知道,我的耳朵都要起老茧了……他们说,父皇身子不好的时候,监国的人是我,不该事事听母后做主……”

“李义府平素恣意妄为,却自恃有母后为援,根本不把同僚放在眼里……”

“前些天为他祖父迁葬的时候,从灞桥到三原,人欢马叫络绎不绝,自古人臣可有这样殊遇的?”

听李弘这一句句地倒苦水,李贤想要安慰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虽说如今李弘如今能够出宫晃晃,但是堂堂太子自然不能和他这个沛王一样没事晃荡在市井之间,更不可能交什么知心朋友。那东宫高高的院墙,何尝不就是李弘身边的高墙?

在一瓮葡萄酒完全空了之后,酒量不济的李弘终于酩酊大醉,趴在了桌案上沉沉睡去。李贤给他盖了一件披风,刚想找个人将李弘送回东宫,蓉娘却突然进来,说是有人求见,而他出去一见那人,顿时大吃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武后跟前侍奉茶水的易文!

“沛王殿下,大事不好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李贤立刻呆住了,看看四周没有外人,他连忙打发蓉娘去寻了一间僻静屋子。安排了蓉娘在外头望风,他这才急急问道:“什么事这么紧急?”

“今儿个黄昏的时候,李相爷来见娘娘,小人正好送了茶过去,结果听到李相爷说,太子殿下为人挑唆,欲对他不利!”易文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面上尽是紧张之色,“小人那时心中惶然,在旁边摆开了风炉等物就小心听着,结果李相爷说,上回盗取他那封信的不是寻常飞贼,而是东宫某位官员派人所为。小人眼睛好,恰恰看见李相爷蘸着茶水在台子上写了一个于字!”

这李义府针对于志宁干什么,谁不知道如今于老头根本就是惊弓之鸟,凡事全都噤若寒蝉!

李贤吃惊之余细细一想,登时大叫不好。当初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一个个被杀被黜,于志宁却因为学问的缘故,再加上不曾太过激烈地反对立后,所以保住了官职,甚至还在之后和李绩共同在册封武后时奉上玺绶,又被封为太子太傅。虽然如此,于志宁却毕竟是昔日长孙集团的人,武后不过是暂时容忍,这一次李义府若是再烧上一把火,于志宁只怕要遭殃!

而且,李义府虽说打击的是于志宁,只怕矛头直指太子李弘!那次的事情分明是他和李弘谋划,说什么于志宁暗中指使简直是鬼话连篇。如今要分清楚的只有一点,李义府究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借以敲山震虎,还是借此机会试探他们的反应?

第一百零一章 老狐狸的提醒,谁捅了马蜂窝?

回到寝宫中,看到烂醉如泥尚未清醒的李弘,李贤叹了一口气,然后便在对面坐下发起呆来。在于志宁这件事上,如果武后真的到李治面前去说,他那位父皇是绝对不可能反对的——不管于老头自己是否愿意,他都是关陇长孙集团的最后一人,同情长孙的人朝堂上绝对还有,而这些人很容易集结在这样的一面旗帜下。

可怜的于志宁,政治上一旦站错了队,不是谨小慎微就能够挽回的,即使是被动地站错队!真正算起来,废太子承乾和废太子李忠,于志宁已经无可奈何地被动站错两回队了!

是出手,还是冷眼旁观,这着实是一个问题!

带着这样的思量,连着几天在李宅练武的时候,李贤就有些心不在焉的,而李敬业逮着这个机会怎么会放手,每次比斗都是倾尽全力,十次中间竟能赢下李贤七次。程伯虎和薛丁山虽然诧异,但李贤每次都用状态不好掩饰了过去。

这一日,李绩在场边看着四人射箭,见薛丁山一如既往地箭箭正中红心,而李贤则是有两次脱靶,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浑然未觉的李贤拉开了弓,瞄准靶子的时候却没来由觉得那圆圆的靶心变成了李义府那张脸,握弓的左手和控弦的右手立刻稳住了。

嗖——

看到这一箭正中红心,旁边的程伯虎终于鼓噪了起来:“六郎,这一箭不错!”

李贤还在那里回味刚刚一箭的味道,因此也没去注意程伯虎的叫嚷,更没有注意到那边的李绩。忽然,他心下一动,猛地从箭囊中又抽出了一支箭,几乎没有瞄准抬手就射。果然,这一次又是稳稳正中红心,先后两支箭的箭尾紧紧靠在一起。

他一下子生出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正思量的时候,他便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回头见是李绩,他不禁微微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弓箭便忽然被人夺去。

只见李绩用最快的速度取箭射箭,不过几息的功夫,箭囊中的十几支箭就全都射了出去。其中除了有一支脱靶,其他的全都射在靶子上的各个位置。直到箭囊完全空了,他方才把弓交给了李贤,凝视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

“所谓射箭,靠的并不完全是心力,也并非目力。这随手一射能够差不离中的,方才是真正入了门道。战场上哪来那么多时间让你定心凝神,有那瞄准的功夫,敌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或是干脆就杀了过来!所谓的快、准、狠,乃是运用各种兵器时,都需要明白的道理,并非只是用剑,你明白么?”

李贤原本就不笨,自己刚刚试过,李绩又提醒得这么直白,当下连连点头。而旁边的薛丁山也对这话起了深深的好奇,连忙追问道:“英国公,平日神射无双的人一旦到了战场上却颗粒无收,这种情形可曾有过?”

“那是当然!战场喧嚣,能够守心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早已心浮气躁,倘若此时不可能靠手感,十有八九都是射空的。”李绩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瞥了李贤一眼,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为将者,在战阵上当有冰雪一般的冷静。若是将领也因为各种原因而失了本心或冲昏了头脑,则其势危矣!”

其势危矣……其势危矣!

李贤忽然浑身一震,再抬头看时,只见李绩已经背着双手离开了演武场。没错,他如今有点心乱了,可李义府怎么就见得会好过?那传得满城沸沸扬扬的柬帖事件一出,就算李义府本事再大,也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顾吧?他那母后是强势,但他的父皇又哪里是省油灯?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连这也看得那么透彻!

“笨,斧子是你这么用的么,别用蛮力,哎,得用巧劲,否则你就是力气再大,总不能拎着这么重的家伙冲冲杀杀!”

听得程伯虎这个声若洪钟的声音,再看到陆黑在那里卖力地勤学苦练,而李敬业和薛丁山也一个剑一个枪地厮打成一团,李贤的心思却渐渐不在这演武场上。他忽然感到,李绩这个人他一直都没有看透过。他一直认为,李绩许敬宗都是老狐狸,但是,和人品糟糕透顶的许敬宗比起来,处事不偏不倚的李绩实在是一个异数。

可惜,他就是想学也学不了。中间路线是需要实力的,他没那个实力,就是想随波逐流也不可能。智士智士,这年头的智士不少,可是他怎么去找,找来了又怎么安置?要是给李义府这样的人知道了,更该指斥他图谋不轨了!

这一日下午,李贤把自个的随从全都扔在了李宅,只带了陆黑一人前去贺兰周那里查帐。虽说是查帐,但其实不过是例行公事,事实上,应该说他是去听那些无比庞大而又悦耳的数字来得正经。他不像当初的韩国夫人那样需要那么多钱开销,小丫头居丧期间也不需要用钱,所以每月的利润几乎全部投入了再生产和开办新的铺子。

“……总而言之,夫人去世到现在,加上小姐的那几家卖相思子的铺子,产业数量多了三成,那些椅子、梳妆台、四腿桌子、新式铜镜还有面脂口脂等小玩意的进项,陆陆续续竟然有三十二万贯。但凡如今官员宅邸新做家具,几乎都是我这里接手,当然,也多亏了许相爷的帮衬。”

都是自己的钱,李贤当然听得分外仔细,所以当听到所有资产总价值已经比当初增加了三成半,他感到相当满意。只是这年头商人就算再有钱,也会被视作贱业,因此他不免额外多问了一句,结果贺兰周倨傲的回答让他吃了颗定心丸。

“殿下放心,我当初为夫人打理产业开始,关中河南的头面人物就没有不知道我贺兰周的。谁不知道娘娘乃是当今皇后,谁不知道太夫人比那些王妃国夫人更加尊贵,谁不知道殿下和小姐是天生一对!除了许相爷的面子不得不买,其他人我压根懒得理会!”

看不出来,这老头如此有头有脸!放下心的李贤随便翻了翻账簿,想到商人一向消息灵通,当下随口问道:“对了,外头如今消息乱七八糟的,你这里可曾听到有什么和李相公有关的风声?”

贺兰周神秘地一笑,忽然低声道:“殿下可知道,李相爷这回又捅了一个马蜂窝?”

第一百零二章 大清早的跟踪追击

阿嚏——

虽说已经开春,但清晨的风仍然夹带着丝丝寒意。尽管坐在马车上有车厢遮风,但是,李贤还是感到寒风透过车帘子一阵阵往车里头钻,使劲缩脖子也没多大用场。到了最后,冷不丁一个喷嚏就打了出来。

他这边起了个头,那边的李敬业程伯虎薛丁山便犹如被感染了似的,一个接一个喷嚏连连打了起来。一时间,车厢中就只能听到一阵阵的阿嚏声。李贤鼻子一阵发痒的同时,心里也同样一阵发痒。

该死的贺兰周,要是待会没发现什么异样,他回去非好好教训一下这老头不可!非得一个劲卖关子,说什么若要知道李义府究竟捅了什么马蜂窝,那就一大清早在东城门外等候。要不是为了这句话,他至于让李敬业打通城门守将的关节,挤在一辆马车里在这儿苦等?

“少爷,城门口有动静了,是一辆马车,不是步行的百姓!”

听到外头驾车的陆黑传来这么一声,李贤赶紧掀起了车帘一角,这一张望便看出了些许端倪。这年头长安城的马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根本没什么稀奇的,毕竟这年头马便宜。但是,这车围子和拉车的马却是看得出好坏的。那车围子看上去虽然灰扑扑的不起眼,可那几匹撒欢飞跑的马却不是那些个驽马,要是一般人家绝对不会拿来拉车。

想到这里,他连忙嘱咐道:“看着点跟上去,小心别让人发现了!”

“少爷放心好了,我以前就是个车夫出身,要是这点本事也没有,还指望什么吃饭!”外头的陆黑嘿嘿一笑,随即大声吆喝了一声,那马车立刻飞快疾驰了起来。这还不算,他还扯起嗓门唱起了关中民谣,那破锣似的声音让车内的四人不得不举起双手捂耳朵。

李敬业气急败坏地嚷嚷道:“六郎,赶紧让这家伙闭嘴!”

李贤却压根听不清楚,连连问道:“你说什么?”

车内顿时乱成一团,好半天过后,陆黑的歌声才告一段落,而李贤从缝隙中往外看去,只见自己这辆车和刚刚那辆车的距离不过数丈,就连车轮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一刹那恍然大悟,要不是陆黑这扯开嗓子乱吼,只怕对方早疑心他们是故意跟踪了。

谁说大块头没有智慧,这陆黑还是挺聪明的,不是单纯的傻大个!

隐约看到前面是一个突起的黄土包,旁边的树林则渐渐茂密了起来,李贤不禁心中微动,而这个时候,陆黑已经把车停下了,前头的马车却仍在行驶。这时候,他不禁心里一急,连忙凑上去问道:“怎么不跟了!”

“少爷放心,他们应该是到地头了,正在打圈。各位在车上等一会,我先下去做做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