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溜之大吉,殿下救我!

这一天晚上没有李贤显摆的机会。事实上,虽说是临川长公主请客,但从始至终,仿佛武后才是这里的主人。她巧妙地转换着话题,主导着人们随着她的思路渐渐深入下去,虽然没有涉及半点朝政,实际上却是句句不离朝政。

尽管如此,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体会到这一点,恰恰相反的是,酒酣耳热之际,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比往日的宫中饮宴更加自由,甚至有人在观看歌舞的时候高声谈笑。而武后恰到好处地妙语连珠,更是引来了阵阵笑声,就连李治也不时发出畅快的大笑。

欢宴临到尾声,李治和武后自然是首先退场。见李弘也要起身奉两人回星辰殿,李贤连忙使劲拉了一下他的衣襟,严正告诫道:“五哥,待会说话的时候小心点。”

因为李贤在旁边挡着,李弘没有喝多少酒,此时清醒得很,点了点头便紧跟而去。皇帝皇后太子都走了,众人自然不好多留,一个个起身告辞,临川长公主亲自带着周晓在门口相送。而李贤走到门口刚想走,却被临川长公主一把拽住。

“今儿个陛下和娘娘在,我先放过你,过几天小宴的时候,你可别想这么容易混过去!”

虽然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但临川长公主却依旧保养得极好,谈笑间仍可见当年妩媚风情。见屈突申若等人从里头出来,她立刻开口叫住了她们,旋即把李贤推了过去:“申若,秀宁的那个要求我没办到,你想要求诗,自个从他身上压榨好了!”

平日李贤还能够拿李敬业等人顶缸,但如今四个伴读全都在长安,远水解不了近渴,因此看到屈突申若笑吟吟地走上来,他不禁心中一突。想到之前的反客为主,他赶紧打了个哈哈:“要说诗,我先前可是已经送了师姐一首,再来一首难度太大。哈,赶明儿姑姑请客我一定来,我那里还有事,先走了!”

言罢他正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谁知两个人影忽然堵在了他的去路上,正是傅燕蓉和殷秀宁。前者一面伸手拦他,一面笑着对屈突申若嚷嚷道:“申若,六郎既然说送过你一首诗,何妨念出来给大家听听,也好让我们听听大诗人的名诗!”

李焱娘站在屈突申若旁边,见殷秀宁虽然帮忙一起拦人,却是一句话没说,秀丽的脸上还有些绯红之色,心里不由一动。但这些都还次要,重要的是刚刚李贤说送了一首诗给屈突申若,而她这个和屈突申若私交最好的密友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此时宾客已经几乎走光了,临川长公主在那里看着一群年轻人你来我往,觉得分外有趣,忽然也帮衬着撺掇道:“申若,什么好诗,赶紧念一遍给我听听!”

屈突申若盯着李贤看了半晌,忽然噗嗤一笑道:“一丁点小事,用得着你们这么猴急?这么一会功夫,我也记不分明了,大家若是要听,还不如让六郎留下来写一张条幅,干净利落,省得大家琢磨意思,如何?”

她挑衅似的看了李贤一眼,这才笑着拉过了临川长公主:“既然宾客都走了,不如我们借一下长公主的地方,这后院星光最好,点上火炬,大家到后面闹腾一下如何?六郎今天可是没有喝多少,我们大家一起上,怎么也得让他横着回去!”

李贤闻言顿时亡魂大冒,见临川长公主似乎准备答应,他赶紧几步窜了上去,在她的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等他这话说完,临川长公主含笑瞥了他一眼,忽然打了个呵欠:“哎呀,今天这一场宴会下来,实在是累慌了,改明儿再聚吧,我先去睡了!”

她一把拉起还想看热闹的周晓,丢下一帮子人径直走了。而李贤见屈突申若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他,便嘿嘿笑道:“师姐,那条幅我明天一定送到白露汤,今天就不陪各位了!”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趁傅燕蓉和殷秀宁不注意,从两人中间溜了出去,那动作简直比泥鳅更滑溜。直到离开璇玑阁老远,他方才松了一口气,暗自后悔这回没有带张坚韦韬盛允文出来,否则刚刚也不用这么狼狈地开溜,至少金蝉脱壳之计还是很容易的。

虽说是夜晚,但是刚刚一场饮宴结束,因此山路上还能闻到遗留下的淡淡酒气,沿路各处院落殿阁隐约仍有欢声笑语传来。由于先前的飞贼风波,羽林军自然免不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根根如同桩子似的扎在那里,黑衣黑甲完全融于夜色,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存在感。

虽说破了戒酒令,但李贤今天没喝多少酒,忖度此刻时间还早,又怕屈突申若那帮娘子军直接杀到他的冷泉殿去,因此他干脆在山上兜起了圈子。走了一大圈,他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上次找到薛仁贵的那个山崖,便索性走到那棵大树底下,望着天上的一弯残月发呆。

通知王汉超韩全的事情自然简单,这两个家伙巴不得李义府这辈子就死在那里永不回来,如无意外绝对不会胡说八道。然而,他那位老妈如果真的已经怀疑到了李弘,那么,其手段便不可不防。而最最重要的前提是,李义府那份奏折是否会对他那位反复无常的老爹造成影响!

思来想去,他没好气地搔了搔头,朝地上啐了一口,就连天上的明月繁星也有些看不顺眼。既然想不出什么名堂,他自然是准备回自己的冷泉殿睡大觉,谁知一转身竟看到面前赫然是一个人影。那独一无二的道袍一入眼,他立刻省起了那张奇怪的字条。

这个牛鼻子神神鬼鬼的究竟想做什么?

心里想的不善,李贤的脸上自然也写满了不善。自古以来,被僧道蒙骗的人不少,但得到好处的却不多,这些人多半都是神棍,因此他是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尽管他身上的经历已经够玄幻了。

“沛王殿下想来是看过那张字条,否则怎能这么巧在这里相遇?”

见郭行真含笑站在那里,李贤没来由心中一阵不痛快。径直打量了对方片刻,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这个人生来愚钝,不喜欢猜谜语,东岳先生你有话就直说,不用和我玩打机锋那一套。”

郭行真神秘兮兮地一笑,转而低声问道:“殿下可信天命?”

“不信!”

两个字出口,见郭行真愕然站在那里,李贤不由在心中冷笑连连。这年头皇帝老子信天命,所以要祭天礼地册封山岳;群臣百官信天命,所以要追随真龙天子图一个飞黄腾达;就连平民百姓也信天命,婚嫁喜丧都要挑好日子……可是,他偏偏就对这东西没兴趣!

“天色已晚,我不陪东岳先生你在这里吹西北风了!”

李贤没好气地撂下一句话便想离开,刚从郭行真身边擦过,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袖子被人拽住了。不用回头看,他也知道除了郭行真不会有其他人。不耐烦归不耐烦,但这家伙好歹是御用神棍而不是寻常装神弄鬼之辈,因此他也不好太过分。

“东岳先生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郭行真被他老爹派到泰山主持东岳观,虽然没有正式册封,但好歹混了一个东岳先生的名头,和他老妈关系同样密切,主持了不少道教活动,有头有脸自不必说,没事和他这个沛王死缠烂打干什么?千万别说什么王霸之气之类的傻话,这年头鬼才相信!

李贤还没反应过来,刚刚那个破显得仙风道骨的人便忽然深深作了一揖,动作利落得让他连闪开的机会都没有。莫名其妙的他还没发问,郭行真便忽然吐出了一句让他绝倒的话。

“沛王殿下救我!”

怪事了,这年头怎么人人都会这一招?李贤呆愣了老半天,方才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可不是么?王汉超韩全冯子房吴琮这样的县令,没有高层路子,找他这个沛王靠靠很正常,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可是,这郭行真背靠皇帝皇后,外加帮太子合过药,就算有杀身之祸,似乎也轮不到他去救啊!

郭行真却不管他怎么笑:“沛王殿下,我数日前遇到一位高人,他算到我一年内必有杀身之祸。若要化解,必得有一个福禄双全的人出面,方才有可能保住性命。”

李贤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中把这个郭行真骂了个半死——这算命的只要拉着一个有钱人,不是说杀身之祸就说是血光之灾,一个赫赫有名的道士居然信这种话,他是不是该说越混越回去了?就算真的信这种鬼话,那也应该找别个道士消解,找他李贤干什么?

郭行真仿佛看出了李贤的怀疑,赶紧补上了一句话:“殿下有所不知,那人昔日指点了我一次,结果我照他说的晋见陛下和娘娘,三言两语就获得了圣心,可谓是送了我一场大富贵,此番告警绝对不是虚言。我测的正好是一个六字,我又请一个相熟的道士用先天易数算过一次,同样是一个六字,这指的不是殿下还有谁?”

第二百一十九章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面对李贤,郭行真简直有一种抓狂的冲动。他自幼投身道门,不是因为追求什么虚无缥缈的道,只是为了出人头地——这年头士庶分明,寻常人想读书出仕难于登天,而李唐崇尚道教,反倒是当个道士出头的希望大些。

天遂人愿,他拜了一个好师傅,小有名气之后又撞上高人指点,成为了帝后最宠信的道士。可是,当出助他富贵的那位高人又说他有杀身之祸,他怎能不惊?

可是,面前这位主儿也忒难打交道了吧!那双眼睛一直狐疑地打量着他,仿佛他就是那招摇撞骗的骗子似的,不论他说什么都是那幅半信半疑的样子。他门生弟子满天下,主持过东岳观,曾经代表帝后去泰山祭祀立过鸳鸯碑,还为太子合过药,可愣是过不了李贤这一关!

郭行真的心急火燎李贤也看出来了,虽然对这家伙的话仍有些不信,但是,装神弄鬼地帮个忙卖个人情,那倒是无所谓的。然而,他向来是刮地皮的性子,白白帮忙自然不行,因此任凭人家怎么说,他都没有轻易松口。

月光下,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对面的郭行真脑门上油光光的,以眼下这山风的凉爽,足可见这家伙的紧张。愣是等到对方把能说的经过都讲述了一遍,他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问道:“东岳先生,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什么能解灾厄的贵人,可没有说我该怎么帮你?”

见郭行真一下子愣在那里,他不禁没好气地耸了耸肩——果然,这道士能够在他父皇母后那里口舌如簧,混得风生水起,真正牵涉到自己的事情就变成了白痴。他实在怀疑,那个所谓高人的所谓指点,很可能就是拿着郭行真耍着玩的类型!

“不瞒殿下说,我并非轻信别人,但在此次遇上那位高人之前,我这些天常常心惊肉跳,晚上打坐的时候甚至还常常无故惊醒。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说是警兆并不过分。我自己也颇懂易数,也曾经为不少人相过面,虽碍于规矩不能自算,但也不至于不辨真假。坊间都说李六郎一诺千金,我此次也只是为了一个承诺。如今殿下若有什么疑难,尽可前来寻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今后倘若我有大难,还请殿下相助一二!”

李贤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但仍旧是那幅将信将疑的样子,仿佛犹豫了老半天,这才答应了下来。见郭行真大喜过望地去了,他心里仍旧直犯嘀咕,在那里站了老半天方才耸耸肩自回冷泉殿。

出乎他的意料,武后特意把李弘招来,并没有盘问什么外头的事,而仿佛只是为了弥补母子间的亲情。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骊山上过了七天好日子,终于准备动身回长安了——骊山再好,一国之君总归不能一直赖在上面不走,把诺大的江山完完全全撂给李弘这么一个少年太子。

又回长安了!

阔别月余,看到长安城的时候,李贤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那熟悉的空气,然后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李宅去寻李敬业等人。熟门熟路地拐到演武场,他却只看到了程伯虎薛丁山和屈突仲翔,唯独不见李敬业。

“大少爷在书房读书。”

听到仆役这句解释,李贤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李敬业那个家伙居然在书房读书,难道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见场中三人混战,端的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他索性不去打搅他们的兴致,直接寻往书房。当他从门缝中看见李敬业赫然捧着一本史记时,一种荒谬的念头顿时压上心头。

他推开门干咳一声,见李敬业丝毫没有反应,他又在门上敲了两下,这才看到对方抬起了头。掩上门进去之后,他一屁股在李敬业对面坐了下来,端详了老半晌方才问道:“敬业,难道你准备弃武从文么?外头那三个打得热火朝天,你居然躲在这里读书?”

李敬业耸肩一笑,并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把话题岔开了去:“那两个吐蕃人已经解决了,我只是恐吓了他们几回,听说可以把噶尔家族拉下马,他们立刻表示一切都听我的。只不过,噶尔东赞除了钦陵之外,还有五个儿子,个个都有相当的才能。如今钦陵出使大唐,噶尔东赞作为大论把持吐蕃大权,其他四子分镇各地,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这个问题李贤当然想过。大唐那时候把西突厥和铁勒打下来,从短时期来看固然是好事,可是西边如今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吐谷浑。要是不能挑起吐蕃内乱,一旦吐谷浑灭了,大唐西边就彻底空了,安西四镇孤悬河西,陇右道差不多也就算是完了。

想着想着,李贤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一不是皇帝二不是太子三不愿当太子,干嘛去考虑这些国家大事?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收抽筋,这不是他梦想中的美好生活么?就算真有机会跟着大军出去,也绝对是以多压少,西边的安危和他有什么关系,反正那里都是不毛之地!

这个念头只维持了不到一秒钟。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眼下他这个亲王拿了大唐那么多好处,就好好操心操心,也给自己的后辈积点德,好歹他们还得在这里过活的。

“六郎,六郎!”

听到李敬业这声唤,李贤终于回过了神,见李敬业奇怪地看着他,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昏了过去,这才问道:“那个刘任达呢?”

“那个家伙?”李敬业轻蔑地冷笑一声,不以为意地道,“你大概不知道,我派人去襄州查了一下,原来这家伙能够成为襄州韦刺史的准女婿,一来是因为确实肚子里有点墨水,算是小有才华之人;二来……那个韦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使劲搂钱不说,女儿未婚先有子,偏生他夫人瞒着,等到他知道的时候外孙都抱上了。正好他瞧上了刘任达的墨卷,这下子自然就达成了协议。”

原来是这么一回龌龊事!

李贤鄙薄过后,这才想起让韦韬写过信给那个韦刺史,又捎带上了太子李弘,顿时后悔不迭。恰在此时,李敬业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两封信,笑眯眯地递了过来。

“这个就用不上了。太子出面本就是多余。至于韦坚,他是正宗的万年韦氏,那个韦洛不过是旁支,关系并不怎么密切。这个襄州韦刺史把好好一个官当得天怒人怨,似乎御史已经上书弹劾了,我们就不用管了!至于那个姓刘的,等到他出去之后发觉岳父老子失势,这才是真正的报仇不是么?”

李贤心中着实警惕,李敬业原本就是四个人当中最会算计的一个,如今这一长进,他可得防着点,否则以后被这家伙耍了也不知道。阿萝那档子事当初就是李敬业去接济帮忙的,瞒不过也不奇怪。但要说什么御史弹劾,十有八九就是李敬业使的阴招。

李绩这司空虽说差不多是荣誉顾问,但借着他的名头要办到某些事情,还是很容易的。

事情既然交给了李敬业,他也懒得多问,想起那个很对脾胃的姚元之,他忽然问道:“对了,那个姚元之住在哪里你知道么?”

话音刚落,李敬业便露出了一种早有准备的表情,狡黠地咧嘴一笑道:“我就知道六郎你准备问这事,放心,那位大姊头临走的时候就关照过我了。这家伙住在西市的贤德客栈,如果我没弄错,那应该是你的产业吧?是不是准备再骗一个人过来?”

“什么叫骗!”

李贤不满地一撇嘴,见李敬业在那里摩挲那胡须茬子,他眼珠子一转便反唇相讥道:“你和伯虎自从跟着我混,什么时候吃过亏?至于丁山,包括他老爹老妈在内,似乎都是乐意上船,更不用说他自个了。就是屈突仲翔,也是自己找上门的吧?再说,就算你们真是我骗来的,腿长在你们自个身上,我可从来没拦着你们!”

说到这里,他便耸肩一笑扬长而去。坑蒙拐骗是不好的,可要是自愿入他彀中,那他也没必要拦着不是?姚元之这家伙和他年龄相仿,人又是个读书学文的,不像裴炎那个一天到晚不苟言笑的家伙,就算是没用场,当个朋友也是不错的。

临出门的一刹那,他的眼角余光瞥见李敬业的表情——不是一贯的咬牙切齿,而是一幅若有所思的表情——此时此刻,他完完全全确定,这家伙肯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虽说李贤的一系列小发明小创造一直被人冠以六郎之名,但人们口上说说不要紧,真正若是在招牌上挂上六郎二字却不太可能,因此,也就衍生出了贤德系列——贤德扇庄、贤德家居、贤德冰铺……而位于西市东北角的贤德客栈,以其标准式服务而闻名,规模是普通客栈的三倍。

除了长安,贺兰周这个李贤手下头号职业经理人已经把连锁客栈开遍了关陇,在推出贵宾服务的同时,甚至还准备向南向东拓展。李贤自个来这里听贺兰周报过几回帐,自然是熟门熟路。然而这天,他还没来得及跨进客栈大门,便只见一个人踉踉跄跄从门里退出,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他觑着眼熟,立刻一个前冲轻舒猿臂把人接住。

低头一看,那个鼻青脸肿的家伙,不是姚元之还有谁?

第二百二十章 一去何时归

姚元之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贤和姚元之有过一起打架的交情,他当然深知这家伙是怎样的性情——那是睚眦必报,绝对不可能是以德报怨。所以,看到姚元之鼻青脸肿,他的头一反应就是,莫非里头的是绝世高手?

他还来不及盘问姚元之究竟是怎么回事,客栈里便忽然怒气冲冲地出来一个青年。

那青年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黑里透红的脸庞,生得膀大腰圆,一身束腰长衫,袖子捋得老高,脸上犹自怒气冲冲的。他仿佛没看见李贤,径直大步走到姚元之跟前,指着鼻子大骂道:“你不是能文能武么,站直了好好和我打一场,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敢离家在外头厮混!”

言罢他冷笑一声,狠狠一拳往姚元之脸上打去,谁知那拳头就要及脸的一刹那,却被一只手抓了个正着。此时,他方才看清了姚元之身边的李贤,那张脸登时阴沉得更厉害了。

抽了两下拳头,发觉纹丝不动,他便忍不住嚷嚷道:“你管什么闲事!”

李贤从来都是胳膊肘往内拐的人,对于认识而又有交情的人更是刻意维护,此时死死抓住那青年的拳头,哪肯轻易松开:“元之是我的朋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怎容你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

“不分青红皂白?”那青年顿时火了,也不管自己的一个拳头在人家手里,立刻破口大骂道,“他是我弟弟,我如何教训不得他!他从小到大没少闯过祸,哪次不是我给他收场?这一次倒好,在陕州把人家揍了个半死,自己却一走了之无影无踪,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十郎,你小子有本事就让我一辈子找不到你!”

这人竟是姚元之的哥哥?

李贤一下子呆若木鸡,竟是连那青年猛地挣脱了他的手都忘了反应。而姚元之好容易站直了身体,朝着那青年讷讷道:“三哥,我只是怕连累家里,所以才到长安城避避风头……”

“避风头?”那青年满脸的不依不饶,忽然冷笑一声道,“你《论语》读过这么多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懂不懂?你既然闯了祸,那就必定连累家里。爹的身体原本就不好,如今更是被你气得七窍生烟,大病在床,偏生还找不到你的踪影!若不是我在长安城还有几个朋友,你让家里人上哪里去找你!”

此时此刻,李贤终于听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清官难断家务事,再加上姚元之这是典型的翘家,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帮不上忙。见周围的人越围越多,他惟恐事情闹大对两边都不利,瞥到贤德客栈的那位掌柜站在门口探头探脑,赶紧一招手把人叫了过来,又吩咐随行的张坚韦韬驱赶四周围着看热闹的百姓。

“元之,还有这位……大哥,有什么事到里头说,外边人多嘴杂,想必你们也不愿意给别人看笑话吧!”

李贤见那青年满面铁青还要再教训,赶紧上前打圆场。他这句话出口,那青年面色稍霁,目光却仍旧在喷火,而姚元之心中有愧,哪里敢拒绝李贤的提议。

好容易一群人到了里头,李贤便直接管那掌柜要了一个空院子。大门一关,他方才对那青年抱了抱拳:“刚才不知道尊驾是元之的哥哥,我多有得罪,还请别见怪。元之毕竟年纪小好冲动,这一声不吭离家,确实是大错。念在他知道错了,尊驾不如原谅他这一次。”

“我倒是可以原谅他,但是爹爹如今卧病在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他怎么办!”

那青年说到气头上,顿时又狠狠拍了桌子:“十郎,家里那么多人当中就是你最小,我们也一向宠你护你,爹爹也何尝不是对你寄予厚望!我生来在读书上头没有天分,到了现在还不过是个左武卫司戈,可是,你自幼聪颖,博闻强记,可偏生就是不学好!”

发了一大通脾气,那青年终于稍稍消了一点气,旋即上下打量了一下身边的李贤。刚刚他只是略瞥了一眼没仔细看,如今这一看,他总觉得似乎见过,心中便有些惊疑不定,可思忖良久愣是想不起来,面色便平和了许多。

“元之头一回到京城,想不到便能有这样仗义的好友,实在难得。”青年拱拱手,颇有些尴尬地一笑,便自报家门道,“我是陕州姚元慕,是元之的三哥,刚刚也说了,不过是个不争气的左武卫司戈,请问你是……”

刚刚在旁边乖乖挨训的姚元之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赶紧解说道:“三哥,他是……”

“我没问你!”姚元慕狠狠一瞪姚元之,然后方才转头对李贤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元之向来都是惹事身份的性子,在陕州只有一批狐朋狗友,倘若像我今天这样打上门来,那些家伙铁定全都成了缩头乌龟,绝对不会像你这样维护他。嘿,想不到元之还能交上个好朋友。对了,他在长安城可曾闯过祸?”

李贤见姚元之被姚元慕压得服服贴贴,不禁暗叹一物降一物,听到最后一句,他立刻嘿嘿笑道:“为朋友两肋插刀,原本就是该当的,更何况我和元之的交情非同一般!”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姚元之在兄长身后杀头抹脖子似的做着手势,顿时心领神会地一笑,这才继续道:“我和他是会文的时候认识的,如今乃是科考之年,满城士子,他又怎么会闯祸?”

看这姚元慕的架势,要是他说姚元之曾经和人家打过架,甚至还几乎进了万年县衙,很可能小姚会被揍得半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还是积点德好了。

“那就好。”姚元慕完全忘了自己没有问李贤的名姓,大是松了一口气,“要是这小子从陕州跑到长安城还是闯祸,我非打死他不可!哼,这小子大约是躲我,或是想着灯下黑,一直没露出行踪,害得我找了好几天。元之,赶紧收拾收拾回陕州!”

老哥亲自上门拎人,又听说家中老父病重,姚元之自然不敢怠慢,慌忙出门回自己的房间。而李贤虽说觉着可惜,但孝道乃人伦大道,他自然不好阻拦。眼看这姚元慕也急匆匆上楼去,说是要帮姚元之收拾东西,他便出了那小院,却见那姓王的掌柜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

“六公子,左武卫那边有人来,说是找那位姚三公子的!”

李贤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一个尚穿着甲胄的大汉急匆匆地奔了进来。两边一打照面,他只觉得对方面目陌生,岂料那个大汉愣了片刻,忽然纳头就拜,口呼沛王殿下。此时,楼上的姚氏兄弟正好推门出来,见到这一幕,姚元之这个知道李贤身份的还算好,姚元慕则是干脆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会方才蹬蹬蹬地冲下了楼。

“沛……沛王殿下!”

尽管自个就在长安城左武卫,更听过无数次李贤的名声,但姚元慕不过是远远瞧见过李贤两三回,刚刚自然没认出人来。结结巴巴道出了四个字,他方才醒悟到自己的失礼,想要下拜的时候,却见李贤亲自把自己那位同僚拽了起来,又朝自己瞪了一眼,这膝盖顿时弯不下去了。

“好了好了,这里是客栈又不是朝堂,不用行这样的大礼。”李贤莞尔一笑便拉过了姚元慕,“你这位同僚是来找你的,看模样大概是有急事。”

那大汉还没完全从这偶遇之中回过神,等到李贤又提醒了一声,他这才气急败坏地对姚元慕吼道:“老三,你家里又有人送信来了,说是你家老爷子快不行了,我已经替你在将军那里请了假,你赶紧回去,否则就来不及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犹如五雷轰顶,让姚氏兄弟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就连李贤也呆住了。好在他终究是外人,只用了片刻便清醒了过来,待转头看旁边的二姚时,两人俱已经是满面惊惶。

良久,姚元慕忽然大吼一声,也顾不上别的便忽然往外冲去。这时恰逢王掌柜听李贤的吩咐下了门板,他竟是撞开门板出了客栈直冲马厩,不一会儿,外头就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元之,你三哥都已经走了,你还不走!”

李贤见姚元之颇有些失神落魄,只得在他耳边大喝着提醒了一声。发觉这人还有些茫然,他干脆连声吩咐王掌柜去牵马,特意关照多备一匹马作为后备。等到一切都准备好了,他这才用力推了姚元之一把。

“若是赶不上见你爹,这才是真正铸成大错!”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枚金质小令塞进了姚元之手中,然而郑重其事地吩咐道,“要是半途两匹马都撑不下去了,就拿着这个去驿站借马!”

这时,姚元之终于回过了神,二话不说对着李贤深深一揖,旋即疾步奔向外头,不一会儿便连人带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贤一面无可奈何地叹气,一面在那里宽慰自己。百善孝为先,如果小姚的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这事情只怕就麻烦了。百善孝为先,这家伙还是太莽撞啊!

第二百二十一章 恶名传千里,舍命陪君王

“你是说,那个老贼头……老贼头居然在你家里当了园丁?”

见贺兰烟在那里连连点头,李贤心头的那种荒谬感就别提了。燕三是什么人?那就是一飞檐走壁的贼头,居然能安分下来?早先他就曾经让程伯虎去套过话,意思是让这家伙老老实实地在程家老宅安个家,免得成天上窜下跳给人逮住,可是一口就被人家回绝了。

可现如今这家伙在他老外婆家里当起了园丁,这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么?见贺兰烟笑吟吟地站在对面,他忽然心头一动,干脆一把将人拉过来在身边坐下,这才涎着脸问道:“烟儿,你一定知道缘故,快告诉我,究竟这是怎么回事?”

“你可得好好感谢外婆。”

重回武德殿,贺兰烟只觉得四下里无比亲切,东张西望好一会儿,她这才低声嘀咕道:“外婆那天不是把他藏在那个地方么?后来姨娘走了,外婆就开口让那个贼头留下,似乎还不知道拿什么话恐吓了一番。结果就是这样,老贼头‘自愿’留下来当园丁了。”

似乎是觉得这事异常有趣,小丫头忽然噗嗤一笑道:“不过他说起来还是赚了,就是御花园的园丁也不如他,什么园丁能够赚到每个月一万钱?”

咳,他那老外婆真有钱!李贤暗地咂舌的同时,更知道老外婆此举的深意。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燕三固然是滑溜透顶的人,但这一次欠了荣国夫人杨氏一个天大的人情,留下来也是很自然的事。更何况,每个月一万钱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忽然只感到胳膊被人重重拧了一下,一时吃痛立刻跳了起来,这才发现贺兰烟正气鼓鼓地瞪着自己,可是,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小丫头。

“人家好心好意地进宫来看你,你居然尽在那里自顾自地胡思乱想!”贺兰烟一叉腰霍地站了起来,旋即狠狠一跺脚道,“上次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哈蜜儿的事情怎么回事?哼,要不是我昨天哄了姨娘一阵子,只怕你那个金屋藏娇的西域娇娘,怎么没命了都不知道!”

哈蜜儿上回去骊山的事情还是泄露出去了……虽说李贤知道这么大的事很难捂住,但总还抱着那么一点希望。如今听贺兰烟这么说,他哪里不知道,小丫头所谓的哄了一阵,绝对不是普通的功夫,赶紧一通甜言蜜语。

贺兰烟原本就是略微使一下小性子,哪里是真的和李贤闹别扭,很快便主动把昨夜的情形详细解说了一番——自然,武后也不是存心要和爱子过不去,但警告两句在所难免,结果,这警告便通过小丫头的嘴到了他的耳中。

由于尚在孝中,贺兰烟不好在宫中多呆,耳厮鬓磨了好一会儿,李贤便亲自把她送了出去。不多时,李敬业四人便进了宫来,只陪他练了一会武,于志宁就大驾光临,整整一下午全都是讲解史记。也不知是事先备课还是刻意准备的缘故,一向古板的于老头竟是讲得生动有趣,就连最最坐不住的程伯虎也破天荒一直坚持到了最后。

这一堂课一直上到太阳落山,李贤便很是殷勤地留了于志宁用饭。结果,一向没上没下惯了的程伯虎等人在老于炯炯有神的目光下,几乎是食难下咽。直到恭送了于志宁离开,程伯虎才忽然摸着连一半都没填满的肚子,冲着李敬业恨恨地嚷嚷道:“敬业,都是你不好!要不是你出那种馊主意,我们也不会那么倒霉!”

“有时间抱怨我,还不如想想半个月之后的月考吧!”

李敬业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程伯虎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屈突仲翔早就习惯了这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冷战,当下也不理会他们,神秘兮兮地闪到李贤身边。

“六郎,听说上官相公宅子里最近有些不太平,他正在寻一把宝剑镇宅子,你知不知道?”见李贤一脸没兴趣的样子,他立刻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我上次在老陈那里看到一对宝剑,要价七十万钱。不但锋刃好,而且剑鞘是用鲨鱼皮做的,剑柄用的是沉香木,你看看能不能……”

这家伙果然是掮客当疯迷了!李贤很明白,这要是普通生意,屈突仲翔必定早就拉了过来,只是上官仪如今乃是宰相,贸贸然上门太引人注目,所以这家伙才煞有介事地拿出来说。他没好气地瞥过去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我记得上官相公的生日就在月底,你若是真的有把握,月底他生日的时候送上一把,然后怎么样,不用我教你了吧!”

屈突仲翔一向就是满肚子心思,听完这话登时眼睛大亮,兴冲冲地就想走人,可还没转过身子就让李贤叫住了。

“我问你,周晓最近怎么回事?我上次看他练武练得勤快,古怪得紧。”

一听这话,屈突仲翔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了一阵无可抑制的暴笑。这下子,就连那边的李敬业和程伯虎也被吸引了过来,而薛丁山虽然不是好奇宝宝,但同样凑过来看热闹。而李贤一听这笑声,就知道其中必有绝妙缘故,他耐心也好,干脆就坐在那里等着屈突仲翔自揭谜底。

好容易笑够了,屈突仲翔方才拍了拍脑门:“我正想说这事来着,若不是六郎你提醒我就得忘了。咳,小周这家伙生得倜傥英俊,却和我一样爱钱胜过爱美人,那些烟花巷逛过不少,却没真正投过真心。谁知就是他这么一个人,上次在天音阁听曲子的时候恋上了一位娇娘,想要求欢的时候人家却说……”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学着那女子的声音道:“周公子,奴家知道你是好人。可奴家心里早有别人了,便是坊间赫赫有名的李家六郎。”

话音刚落,李敬业和程伯虎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只有薛丁山莫名其妙得很,冷不丁问道:“除了望云楼的哈蜜儿,六郎居然还有别的女人?”

“别胡说八道!”玩笑开到了自个身上,李贤顿时有些气急败坏,“这都是谁胡乱造谣!”那个女人也忒狡猾了,既然是给周晓发好人卡,没事扯上他干什么!

李敬业一阵笑过后,这才对李贤挤了挤眼睛,旋即语重心长地道:“六郎,我原本还不想告诉你,既然今天仲翔都说了,我就实话说吧。平康坊隶属教坊的诸妓也就算了,其他长安城的烟花女子当中,只要有点名气的,大多一口咬定和你有一场温柔邂逅。如今,外头伪托是你做的诗不计其数,要说名气,只怕长安少年郎中,没一个及得上你!”

李贤虽说常在外头厮混,但毕竟比不得李敬业等原本就住在宫中的人,再加上从来没人会对他说这些,因此他自是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听李敬业信誓旦旦地说起这些,他除了咬牙切齿便是无可奈何——他总不能对那些风月女子说,不准借他的名头炒作吧?

轰走了这四个看热闹的家伙,他心情大坏,正想洗洗澡早点睡觉,阿萝却忽然进来报说王福顺到了。而这位天子跟前的第一红人内侍进门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春秋》还上——自第一次借了《论语》之后,李贤已经陆陆续续借给他好几次书。

“殿下,陛下微服在武德门等您。”

一句话立刻把李贤激得跳了起来,这都什么时辰了,他老爹微服在武德门,莫非是准备出宫?开什么玩笑,要出宫不妨自个出去,捎带上他这个儿子,到时候要是老妈兴师问罪怎么办?

“殿下放心,太医下午刚刚诊断过,皇后娘娘又有喜了,需要好生静养。如今这时候,娘娘早就睡了,里头小人也命人安顿好了,所以陛下才会出来。”

对于武后的再次怀孕,李贤并没有多大惊讶。事实上,骊山那趟温泉浴,他几乎是天天看见武后眼角含春,要是只开花不结果那才奇怪呢。只不过,他这老妈一怀孕,老爹就赶紧往外溜,动作也未免太快了吧?不过也好,身怀六甲的武后,大约也没兴趣进一步追查那什么飞贼的事情了。

他换了一身衣服,嘱咐了阿萝几句,便匆匆跟着王福顺来到了武德门。只见那边赫然是一堆亲卫模样的人,其中一个身材略微消瘦的异常眼熟,不消说,那就是他的皇帝老爹了。

李贤上前正想行礼,忽然见李治冲着他摇了摇手,他立刻把到了口边的父皇吞了回去。出了武德门便是外皇城,往来官员不在少数,若是被人撞破事情就大了。

此时,李贤旁边一个中年人便忽然开口道:“沛王殿下,今儿个我们几个陪……去外头耍子,时间就三个时辰,便得劳烦殿下带路了。”

此时此刻,李贤终于认出了包括这个中年人在内的一群人,顿时很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这家伙赫然是程伯虎的老爹,现任卢国公程处默!至于另几个虽然不那么熟悉,但全都是叫得出名字的王公贵戚,只有角落上的两人才是真正的亲卫。

见那两个年轻亲卫直打哆嗦的模样,李贤顿时很是可怜他们。碰上这么一群兴致勃勃的主儿,他们俩的运气还真是糟糕啊!此时此刻,他不用回头看也能猜到张坚韦韬并盛允文的表情,除了面如土色,不会有第二种反应。

反正他今儿个是没办法推辞,索性豁出去舍命陪君王算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挥汗如雨桑拿浴

要说夜晚的长安,就不得不说夜色下的东西市。趁着宵禁之前逛逛大街,在八百下闭门鼓之前回家睡大觉,这是不少长安百姓最大的娱乐活动。这年头家家都有马匹代步,掐着时间点到家算不了什么,即使是李贤,也曾经干过最后一刻狂奔进入武德门的勾当。

只不过,以往都是和李敬业这些同龄人胡闹,和老爹一起大摇大摆地逛大街还是第一次。打马飞驰在宽阔的横街上,他时不时分神打量旁边的程处默等人,心中渐渐有了结论——这帮人几乎都是功臣之后,全是根正苗红的保皇党人,而且清一色武人出身。换作是文臣,听说天子出宫,大约第一反应就是在那里吹胡子瞪眼地搬古训,绝对不会一起胡闹。

一帮人的坐骑全都是西域名种,那速度端的是风驰电掣,一阵风似的卷入西市,众人方才渐渐放慢了速度,自李治以下,全都把目光投在了李贤身上。即使平时习惯了注目礼,但这样阵容的目光直视,李贤仍旧大感吃不消。

刚刚一出安上门,众人便把外头那一身亲卫的服装扒了,直接塞到了马褡裢里头。此时,一身青黑的程处默便摩挲了一下胡须茬子,笑呵呵地道:“人老了不如当年,想当初这东西市的酒肆,我哪家没有去过,如今却是不如年轻人了。沛……咳,六郎,这地方你熟,找个好地方让我们这群老家伙好好享受享受……不对……不是老家伙……”

他越说越觉得不对劲,最后索性就闭上了嘴。虽说年轻的时候没少和李治胡混过,但如今一个天子夹在里头,他顿时觉得怎么说怎么错,那感觉简直是糟透了。想到自己的儿子成天和李贤没大没小的情景,他不禁在心里恶意地揣摩了一番。

等到那小子碰上如今自己这事,那就有得倒霉了!

程处默作为程咬金长子,充分继承了老子那种乐天知命的精神,而这种精神也充分遗传到了程伯虎身上,所以他压根没考虑这种想法有什么不对。而后头其他几个人见前面程处默那尴尬表情,都在那里各自挤眉弄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治却只是莞尔一笑,没去计较程处默的说法,策马等李贤上来之后,他并行了一阵便笑道:“贤儿,要说我还真是羡慕你,我那时候是嫡子中的老幺,所以一直都没出阁,真憋得慌的时候,逮着机会就上外头厮混,没少让别人给我遮掩。要说我当初同意你随意进出宫门,其实也是因为当年我没那个机会。”

李贤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往事,大愕之余不禁庆幸自个运气好——要是老爹因为自个当年没逍遥恣意过而一门心思拘束了他,他就绝对死定了!想到这里,他赶紧笑着奉承道:“爹爹说的是,这些年要不是您网开一面,我哪里能够这么逍遥?”

“你知道就好!”李治忽然一板脸,见李贤在那里缩脑袋,他那一本正经的脸色终于维持不住了,“好了好了,废话少说,赶紧找个好地方,再这么溜达,时间可都没了!”

李贤干笑一声,立刻四下里望了望,辨明方向后,他便指着前方的十字街巷路口道:“听说前头往南有一家新开的千里红,风评似乎不错,既有酒卖,也有歌舞可看,不如就上那里去吧?”

见李治没有提出意见,他便回头看了看其他人。却只见这一帮大叔级别的人齐刷刷地点头,他心里顿时感到一阵荒谬——之所以带这帮人去新开的店子,就是怕撞见了熟人,万一老程遇上小程,那就不是一丁点的乐子了。话说这店是贺兰周那老头介绍的,应该不会错吧?

千里红,顾名思义便在于一个红字。所以,在瞧见门口一长溜大红灯笼时,李贤颇觉得一阵惊讶。这年头的蜡烛不是白烛便是黄烛,俱是价格昂贵之物,这里的掌柜居然别出心裁弄出了这么多红灯笼,也不知要花费多少。

整个阁子一共三层楼,给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富丽堂皇,而是扎实,真材实料的那种扎实。还没到门口,众人就能听到里头的欢声笑语和丝竹之声,隐约还传来一阵酒香。原本李治只是本着散心目的,此时此刻也不禁来了兴致。那些平日几乎被老婆和侍妾榨干了的大叔大伯更不用说了,个个都是两眼放光。

而踏进大门,李贤的心中立刻浮上了一种极度不妙的预感——他很怀疑,贺兰周那老头之所以向他介绍这个地方,绝对是另有目的。

那个底楼的各色长条桌上尽是琳琅满目的菜色,不少高门仆役打扮的人正在那里一盘盘地装盛佳肴,而二楼三楼但只见一个个包厢,尽处则是一个诺大的舞台,上头正有两个绝色舞姬正在跳舞。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冷餐式的自助餐,心中顿时断定这是贺兰周那老头瞒着他开出来的。若是平常当然不要紧,问题是,倘若今天他带老爹出来找乐子的事情让老妈知道,因此而把这个地方封了,那么,他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眼看老爹端着一副满意的脸径直往里面走,他一个阻拦不及,只得暗自祈祷老天保佑。然而,迎上来的伙计道出的第一句话,却让他心里又哆嗦了一下。

“各位是想去楼上包厢小酌,还是准备试一试小店独一无二的桑拿浴?”

“桑……拿?”李治迷惑地看了看身后的程处默等人,见一大帮子人全都是脸色茫然,他立刻做出了决定。难得出宫一回,小酌听歌看舞哪里都行,倒是这桑拿可以听上去新鲜得很,不如试一试。

他还没开口,李贤就赶紧上去阻止道:“不行,这桑拿洗不得!”

见自个的老爹忽然两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他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这桑拿取得是冷热交激的原理,虽然能让人浑身舒爽,但若是一个不好,却得出毛病的。尤其是常常头晕目眩的人不能轻易尝试,否则若是出了事情更是不得了。”

话音刚落,那伙计便满脸叹服地连连点头:“这位公子说得不错,所以若要洗桑拿,必得先由小店特意聘请的大夫把脉,除非身体康健,否则就是一掷千金,小店也是不敢让人进去洗。饶是如此,还得先签好了文书再进。不过虽说繁琐,客人每天也有好几十位。”

这贺兰周一套一套的,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那一次不过随口一提,贺兰周居然就能够把他那区区一个点子发展到这份上!话说回来,事情愈是周详麻烦愈多,反而会越发引人注意,无非就是利用的一个逆反心理。

但是,李贤眼下压根没有时间叹服贺兰周的全能。见老爹两眼放光满脸兴趣地朝两位大夫走去,他顿时头痛不已。然而,坐堂的两个名医先后把过脉之后,一致表示李治的风眩不过是初期,并不严重,并拿出过来人的姿态,表示洗桑拿绝对有利无害。

看到老爹随手签了俩字便大摇大摆地随着伙计朝后院去了,李贤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这都是什么大夫,直接拦下不就得了么,万一洗出了毛病谁负责!郁闷归郁闷,他却赶紧追了上去,唯恐自己一个看不住出了事情。

后院最里头完全是桦木造的房子,上头的节疤清晰可见,统共分成了桑拿室、浴室、更衣室和休息室。桑拿室一溜排开,大约十几间,李贤和李治占了中间的一间,其他人则分别占了两旁的两间,以便万一有事好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