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桑拿室中除了大唐最尊贵的一对父子之外,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四壁有一格高过膝盖的桦木板,正好可供人坐。对着大门烧着一个铁火炉,上头有不少烧红的石子。那大汉舀起一瓢水浇在滚烫的石头上,只听嗤地一声,整个房间中顿时弥漫着浓重的水蒸气。

“呼,好爽快!”

一瞬间汗如雨下,李治愣了片刻便长长呼了一口气,只是闭着眼睛体会这种难得的舒适。而出了一身的汗,李贤渐渐丢了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思,惬意地享受着全身毛孔舒张的感觉。约摸一盏茶功夫,大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李贤一睁眼见一个伙计在那里拍巴掌,赶紧拉起仍在享受的老爹往外走。

他对于这种事情熟门熟路,一到旁边的浴室就自己一桶凉水从头冲到底,正想对旁边的李治解说几句,谁知他一扭头就看见老爹依样画葫芦地一桶水当头浇下。紧接着,李治忽然发出了一阵大笑,竟是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好久没有这么舒服过了!”

两人反复蒸了三次,最后又洗了个热水澡,这才到了一边的休息室。此时,程处默等人不知是贪着舒服还是其他什么缘故,竟是一个都没出来,诺大的一间休息室中就只有他们父子两人。

“贤儿,你果然带的好地方。唔,回去之后,一定得设法建一个好好享用!”

老爹的这种论调早在李贤意料之中,他正想回答,门口吱呀一声,两个身着轻纱的女子便双双而入,手中都拿着一罐油膏。

第二百二十三章 温柔乡中不思蜀,恰闻河东狮吼来

对于按摩,李贤虽然不会,但这体会可着实不少,因此,那一双手在肩背上一过,他便暗中点头。果然,要说挑选人手,贺兰老头真是不赖。而他还来不及说什么,旁边的李治便忽然赞道:“好手法,你们是从哪里学的?”

李贤虽然趴在那里不能回头,但仍然能感觉颈间那股子热气稍稍粗重了一些。很快,他便听到了一阵轻快的笑声,辨那出处,似乎是自己背上那个女子的声音。

“哪个门道中都有师傅,只要花力气,什么东西学不过来?”略顿了一顿,那女子忽然又轻叹了一声,“我和阿馥的养母就是教坊司中因年老放出来的,我和阿姐这技艺都是她央人传授,只是没一个名头终归低人一等。若非此地东主,只怕我们以后也只不过嫁一个寻常汉子过活罢了。”

闻听这话,李贤忍不住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眼角余光便瞥见了那女子的大半容貌。虽然算不上顶尖的绝色,但却别有一种温柔轻盈的模样。她身上那袭轻纱和往日武德殿的侍浴宫人有异曲同工之妙,若隐若现间犹见风情,仅从那按在肩背上的手指,他便能想象出那滑腻的肌肤。

此时,李治禁不住问道:“嫁给寻常汉子过活,倒还是不如这里么?”

“寻常汉子能欣赏吹拉弹唱,能欣赏无双歌舞,能供给我们的打扮开销?大约也就是指技他们还看重些。”

这一次回答的却是正在给李治按摩的女子,那声音端的是悦耳动听,“我拂裳和阿馥自小也读过一些书,人道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既然有姿容才华,又怎愿意零落尘埃?若是积攒下几百贯钱,将来便可如阿娘当年那般,养两个女儿慰藉老时孤单。”

听她绝口不谈有朝一日誓要嫁入豪门做人上人,李贤不觉感到一阵稀奇,正想追问的时候,却听自己这边那个叫做阿馥的女子笑道:“阿姐的心思就是和别人不同,人家哪个不是想寻好人家嫁了,偏生她却想像阿娘那样过活。两位郎君倒也是有趣人,听姊妹们说,这几日来光顾的人多了,却只是在那里和我们笑谈风月,问这些的还从未有过。”

“呵呵,阿娘当初缠头无数的时候,也曾经有几个大官作入幕之宾,可似乎一旦纵情起来,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更不曾见过有两位这般好奇的人。”

李贤被人评价为好奇也就算了,见自己那老爹一幅郁闷的模样,他不禁心中暗笑。此时,程处默等人终于鱼贯从另一扇门出来,谈笑间,屋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不多时,便有七八个女子进来服侍,四处都只听得那种舒服的哼哼声。

李贤却不习惯和这么多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因此便挥手示意阿馥停止,旋即低声问道:“有没有单独的地方?”

这话一说,他便看到那温柔轻盈的女子眼中异芒连闪,心中暗叫糟糕。一时情急,他竟是没注意到这话中别有歧义!

“小郎君,那边一溜都是单间,我可以到那边单独服侍。”阿馥一面说一面朝那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指,见李贤似乎正在踌躇,她便紧跟着又贴在他的耳朵后头低声道,“我和阿姐刚到这里来,还是第一次服侍客人,到时还请小郎君多多看顾。”

李贤正想找个由头搪塞过去,却只听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隐约还有女子的声音。恰在此时,一个人推门进来,却是一个掌柜打扮的中年人。他冲着正在享受中的众人团团一揖,旋即歉意地一笑道:“各位郎官,小店刚刚来了一批女客,桑拿房已经被包了,待会大约不能再进去了。不知道各位可还有同伴在里头?”

一番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倒不是为了没法进去再蒸桑拿而遗憾,而是为了这种地方居然有女客。李贤的脑海中本能地浮现出一个人影,而另一头的程处默好死不死地忽然开口问道:“这种地方也有女人会来?哪家的女眷这么不管不顾?”

“这个……”

那掌柜为难地搓了搓手,还没来得及答话,那扇门便再一次被人推开了,却是一个女人!李贤看清那个人不是屈突申若,而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顿时大大舒了一口气。然而,就在他暗自轻松的时候,却只听那妇人发出了一声尖叫。

“死老头,你怎么在这里?”

死老头?李贤心中一奇,立刻朝那边几个人望去——这里大叔大伯级的人物虽然不少,但似乎都当不起死老头这三个字。还没等他的目光找到正主,那中年妇人便三两步冲了进来,一把抓起那边的程处默,嘿嘿冷笑了一声。

“你不是说进宫去陪陛下喝酒了,怎么会有空到这里来逍遥?”

她一面说一面示威似的朝程处默身后的女子瞪了一眼,见那女子本能地退后了几步,她方才意味深长地看着软榻上那个目瞪口呆的男人,旋即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恰好看见不少张熟面孔。其中,显然还算嫩的李贤被忽略了过去,李治她没有认出来,其他人全都被她尽收眼底。

“好家伙,来这里享受的人还真不少!”她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旋即出门拍了两下巴掌,又呼喝了几声。李贤还没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顷刻之间,七八个女人便呼啦啦地涌了进来,个个都目标明确地盯着房间中的某个人,那目光便犹如母狼似的。

此时此刻,李贤几乎是把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他随便把这些人带到一个地方塞进去,自个溜之大吉就好,干吗非得上什么新开张的地方。大唐贵妇河东狮吼名声在外,这帮人不会把这地方拆了吧?

话说回来,今儿个还真是冤,到现在为止,这些人还真是什么坏事都没干过。

事情还真有那么凑巧,自程处默以下,众人无一例外地都被拎了出去。好在李治出来的时候为免被人认出而化了一下妆,而李贤则是明显过于年轻,因此在房间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之后,那位程夫人又张望了一番,这才退走,那掌柜慌忙紧跟而去关上了门。

这时,李贤立刻一个纵身跳下软榻,三两步冲到门口,打开一条缝张望了起来,浑然忘了房间中还有被丢下的众多女郎。

出乎他的意料,外头并没有出现什么悍妇教夫的情景,唯一值得一提的大约也就是程夫人拧了一下程处默的耳朵。倘若从表面来看,这完全是一堆相亲相爱的夫妇。从门缝中飘来的只言片语中,他终于明白了今天是怎么回事——原来,这里原本就不是专供男客的!

前天,屈突申若便带着一大批娘子军新鲜体验了一把;昨天则是临川长公主和几个皇室公主郡主;所以,今天才会出现这样一支华丽的夫人军团。除了感慨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坏,他已经找不到其他想法了——当然,值得庆幸的是,那帮人似乎没认出李治。

咳——

听到背后这声咳嗽,李贤方才转过了头。见老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而一帮女子也在那里望着他偷笑,他便耸耸肩关上门回转了来。

“还以为能看到母老虎发威,结果她们看来是要把火气留到家里去发了!”

“你以为别人都像是当初那位房夫人!”虽说房家早在永徽年间就已经式微,但提起一个房字,李贤依旧没有半分忌讳,“就拿老程来说,家里也养着好几房姬妾,今天只是到这里来洗个澡,程夫人还不至于那么善妒!”

说到这里,李治忽然露出了一个大有深意的笑容:“你平常不是最喜欢打赌么?待会那些夫人们肯定是拉着自己的丈夫一起去洗桑拿,你敢不敢和我打赌?”

打赌?李贤一看老爹的表情,立刻大摇其头,义正词严地表示如今已经戒了打赌。

开玩笑,必输之赌他才没有兴趣,到时候谁知道他老爹会开出什么样的赌注。不过,夫妻共洗桑拿听上去美妙,但是,那些夫人要利用这一招整人也是很容易的。可怜的老程,他实在该替这位大叔默哀才是。

被人打断的按摩很快便重新开始,只是,这一回阿馥和拂裳全都变得规规矩矩,而剩余众女则意兴阑珊地走了。等到全身从骨子里都微微透出了一种酸痛软麻,却又觉得异常惬意舒服,李贤便命阿馥住了手,自个去旁边浴室中洗了个痛快。等他换好了衣服回来的时候,但听桑拿房中不时传来一阵呻吟叫嚷,他不觉额头青筋暴露。

来的时候大批人马,走的时候却只剩下了他和李治父子两个,外加张坚韦韬盛允文,还有两个兴高采烈的亲卫——听说那些撺掇李治出游的人全都倒了霉,他们俩想不高兴也难。

而尽管被人打扰了一回,李治却依旧兴致高昂,骑在马上的他冷不丁对李贤开玩笑道:“听说当初房梁公的夫人是河东人,程夫人也是河东人,看来这河东的女人着实厉害!”

河东的女人不厉害,老苏怎会有河东狮吼之说?李贤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转而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武后似乎不是河东人,但要说古今第一悍妇,似乎无人能出其右吧?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机警俏阿萝,笑看青丝瀑

含凉殿北临太液池,虽然隔着一道宫墙,但若是夏日,常常能听到蛙声。武后生来喜动不喜静,非但不讨厌这样的噪音,反而常常把窗户打开。如今虽已是深秋,瑟瑟秋风中已经多了几许寒意,但阿萝进去的时候,依旧看到武后坐在窗前。

“拜见皇后娘娘。”

尽管常常到含凉殿觐见,但阿萝的心中仍有几分忐忑。依礼拜见之后,她微一抬头便瞧见武后的目光直直盯着自己,顿时吓了一跳。

武后打量了阿萝一会,忽然微微笑道:“我听说,最近贤儿单独召了你两次?”

阿萝没料到武后忽然会如此问,几乎是下意识地跪倒在地:“皇后娘娘,沛王殿下那只是逗着那些宫人玩的,虽说召了我,却并没有……”

“好了好了,你是我身边出去的人,我还会不明白这些么?”武后含笑点了点头,命身旁的阿芊上去把人扶起,这才轻轻叹息了一声,“你和阿芊昔日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原本准备一个给弘儿,一个给贤儿,后来陛下把他身边的宫人明徽给了弘儿,阿芊这才没有跟过去。如今看来,你倒是比明徽强,比她自重。”

对于这样敏感的问题,阿萝惟有讷讷以对。当武后问起李贤平日的言行举止时,她便仍照着以往的例子小心翼翼敷衍了一遍,见并无别的话,这才告退而去。出了含凉殿,冷风一吹,她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以往在武后身边的时候不觉着什么,可如今一旦远离,每每重回这里的时候,总觉得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神佛,时而压力深重,时而如沐春风,就是在皇帝面前也没有这种感觉。

说起来,李贤虽然性格执拗而又惫懒,却同样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上次骊山之行让那帮随行的宫人大失所望,就差没有在她面前公然抱怨了。如今就如此麻烦,若是成婚之后姬妾如云,那可如何了得?

她扳着手指头计算起和李贤有这样那样关系的女子,越算越觉得头痛,到最后禁不住苦笑连连,干脆打消了这个荒谬的念头——她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女官,没来由费那么大的精神干什么?对了,李贤可是说过,这辈子都不许她离开他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双颊通红,双手的手心也一阵阵发热,竟是连自己已经进了景风门也没有发觉。直到路过太子东宫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今日李贤提起,让她去太子那里取书,早先却差点忘了。看了看天色,她连忙拐进了东宫大门。

东宫就在武德殿旁边,阿萝平日也是常来常往,所以沿途看见她的内侍宫人都上来见礼,不消一会儿,得报的明徽便匆匆迎了出来。和阿萝相比,明徽多了几分明艳,少了几分稳重,单单那种掩不住的妩媚气息就昭显出了一个事实——她早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女人了。

“阿萝!”

阿萝笑着向她打过招呼,便说起李贤吩咐的勾当。谁知这么一件小事却让明徽皱起了眉头,好一会儿方才为难地答道:“阿萝,按理说这只是小事。可那书在太子殿下的书房里头,现如今刘相公和上官相公正和太子殿下在商量事情,我不敢去打扰。不如这样,你先在旁边的房间里头等一会?”

刘祥道?上官仪?阿萝心中一跳,当下二话不说地跟着明徽往前走。她原本还想着如何套两句内情,谁知她还没问,明徽就自个长吁短叹了起来。

“阿萝,你是不知道,太子殿下如今休息得越来越少了,有的时候甚至过了三更也不休息。我劝过好几回,他根本不听,我一点法子都没有。几天前,我无意中听到他和刘相公上官相公说起李义府什么的,还说要防着他卷土重来。我却不明白了,这已经被长流的人,还有赦回来的道理?”

明徽这丫头怎么如此大嘴巴!阿萝闻言心惊肉跳,赶紧三两句把话头岔开。等到了房间中等候时,明徽那话头顿时更多了,她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最后不得不认同武后那句话。一点也没错,和她阿萝比起来,这明徽确实一点觉悟都没有!

捱了大半个时辰,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紧跟着便有内侍在外头叫道:“明徽姑娘,刘相公和上官相公走了!”

阿萝巴不得赶紧摆脱喋喋不休的明徽,赶紧起来开门,一出去便看到李弘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仰头望天。她整了整衣袍,快步上前下拜行礼。

“哦,原来是六弟让你来拿书。”李弘微微颔首,目光在阿萝身上转了一圈,忽然笑道,“人家都说豪气风流李六郎,我却觉得名不副实。阿萝,你这么一朵奇葩就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他直到如今还没采摘,居然还敢对贺兰说什么花开堪折直须折?”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自从贺兰烟把那幅画在飞香殿正殿的墙上挂过之后,这两句话便一下子传遍了。五陵年少固然是觉得这话无比有理,深宫中的女人们更是引为妙谈。而李弘闻听之后,自然也是感慨自己这六弟确实有才,此时也顺便拿来取笑了一番。

阿萝顿时红了脸:“太子殿下休要如此说,奴婢承担不起!”

“阿萝,你如今可是司殿女官,就是外头那些官员,好些也比你职司低,可不能再自称奴婢!”李弘一面笑一面打发人去书房取书,忽然想起了今晚另一件事,“上官相公过些天要庆寿辰,虽说不是整寿,但我这个弟子总要为他好好贺一贺,你回去和六弟说一声,让他给我好好想想,送一件上得了台面的寿礼。”

说到这里,他冷不丁又加了一句:“让他放心,我欠他的人情,一定会还上的。”

所谓的书却不是卷轴,而是一大堆的竹简,阿萝今次只带着两个宫人,因此李弘便吩咐四个东宫内侍帮忙搬过去。一大群人刚刚出了嘉德门,便和从重明门进来的李贤一行迎面撞上。只是一眼,阿萝便认出了李贤身后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

天哪,那竟是皇帝!

李贤也没料到会这么巧,见阿萝身后的四个内侍一人抱着高高的一堆竹简,显然看不清这边,他赶紧转头对身后的老爹低声嘟囔了两句。很快,他那老爹带着两个心腹亲卫溜得比谁都快,他见状不由在心里暗笑了一番,这才上前和阿萝打了招呼。

回到武德殿,他遂命人把那竹简送去书房,然后厚赏了四个内侍,这才对张坚韦韬盛允文严正警告了一番。自然,这三人全都不是头脑简单的主,纷纷表示今夜只是陪着李贤去洗了个桑拿,谁知在外头打了个瞌睡,其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他嘱咐这三人的时候,身边就只有一个阿萝。她起初还有些懵懂,到后来除了惊骇便是恼火——这父子俩完全是疯了,若是被人知道,明天非得招来一大堆御史弹劾,这年头弹劾皇帝可不是什么稀罕事!因此,等到张坚等人一走,她便立刻狠狠瞪着李贤,眼神中满是嗔怪。

“好了好了,今次是父皇逼着,我不是推不开么?”

李贤举着双手打了个哈哈,见阿萝仍是死板着一张脸,他忽然笑嘻嘻地伸出手拔下了那根束发玉簪。一瞬间,那头原本纹丝不乱的满头秀发顿时披散了下来,一下子从极静变成了极动。摇曳的火光照在那一头青丝上,光芒仿佛全然被那发丝吸收了进去,看上去乌油油黑亮亮,竟是有几分晃眼。

他专心致志看了一会,忽然眨眨眼睛道:“你看,这样不是挺好么?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都是晚上了,还那样一丝不苟干什么?”

阿萝实在拿李贤没法,但那两句新鲜的诗却让她心中一喜——总听说这家伙拿诗送人,也不知传过多少风流佳话,如今她自己得了两句,自然是无比欢喜。一面手忙脚乱地收拾头发,她一面把今天在东宫听说的闲话转述了一遍,末了才提起上官仪的寿筵。

“老上官如今是太子太傅,又是宰相,五哥既然要去,我是不去也得去。”说到这里,李贤顿时咬牙切齿地冷哼了一声,“去就去了,偏偏还要我想送什么礼物,这都是什么世道!敢情就因为我会想主意,他就什么脑筋都不动了?”

“谁让你鬼主意多!”阿萝立刻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趁着李贤发作之前,她立刻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到了门口方才回头笑道,“太子殿下说了,欠殿下你的人情,以后慢慢还。我还告诉他,还不上就算了,反正殿下你不在乎!”

见那大门重新掩上,李贤顿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一年到头,王公大臣过生日的多如牛毛,仅仅是他那至尊爹娘就有两回。要是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去,他就是有再多主意也有黔驴技穷的那一天!

话说回来,李弘和刘祥道上官仪这么晚在书房里头碰头,不是正在各抒己见讨论如何彻底铲除李义府吧?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上官摆寿宴,义府有信来

读书为了什么?问一百个读书人,保准有九十八个会回答两个字——做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而对于如今的上官仪来说,该有的他全都有了。

天子的信任,显赫的官职,富丽堂皇的宅邸,妻妾成群儿女绕膝,倘若说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大概就是这几天闹得宅子上上下下不得安宁的所谓狐仙了。他虽说不信这个,无奈好些家人仆役信誓旦旦地说看见了有狐仙出没,而他自己晚上明明放好的书也时常被翻得乱七八糟。正因为如此,虽说寿筵的帖子已经发出去无数,他心里却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寿辰这天,他这个寿星翁优哉游哉地在厅堂中坐着陪一些早到的宾客说话,在外头迎客的则是他儿子上官庭芝。请客这种事情往往有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官职越小辈分越低的客人来得最早,而官职越大资历越高的客人则来得越迟。此时夕阳还没落山,厅堂中虽然有好些客人,却都是他的门生弟子,口中说的尽是些恭维之辞。

老上官正高兴得意的时候,却只见一个人影忽然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他一向最看重风度仪表,见来人这幅模样便先有三分不喜,待看清那是自个的儿子上官庭芝时,上官仪登时沉下了脸。

“爹,外头太子殿下和沛王殿下打发人先把寿礼送来了!”

一句话把上官仪到了嘴边的责备打了回去。虽说早已经不重这些虚名,但是,在众多的官职中,老上官最珍惜的不是同东西台三品这个宰相的头衔,而是太子太傅——一般来说,能够当太子太傅的全都是宰相,而宰相却不一定有资格当太子太傅,那可是全天下文人最大的荣耀。

瞧见周围一大堆年轻官员露出了既羡慕又向往的眼神,上官仪大大方方地一挥袖子道:“太子殿下和沛王殿下如此厚爱,我倒有些承受不起了。寿礼既然已经送来了,各位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

众人巴不得这话,当下轰然应诺,簇拥着上官仪便往外头走。待到见着门口那一字排开的十几个大汉时,人们立刻呆了一呆;再看到那高高的寿礼,大多数人便丢下了老上官,好奇地上去看个究竟。此时,上官庭芝好容易方才觑了个空子,凑到老子跟前低声说道:“爹,你上次说的镇宅宝剑,今儿个也有人送来了!”

上官仪的心神完全被那高高的寿礼吸引了过去,上官庭芝足足说了三遍,他这才回过神来,但仍有些心不在焉,淡淡点了点头便把这事搁在了一边——笑话,就算真有狐仙出没,和他又没有真正的利害关系,哪里及得上眼前的这份厚礼?

差人先把东西送去了上官家的宅子,李贤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先来到了东宫和李弘算账。这一次他干脆把账目清单都一起捎带上了,原料费器械费外加人工费,详详细细列了满满一张。趁李弘在那里埋头细看的功夫,他不觉分外得意。

这东西要说珍贵确实珍贵,但要说不值钱也确确实实不值钱,重在方法,果然一点不假!

半晌,李弘终于抬起了头,说是面如土色并不为过。虽说不相信一向最最狡猾的李贤会在这上头花那么多钱,但是,就他自己知道的行情来看,这花费确实是八九不离十。临到最后,他只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六弟,你如此破费,就不怕别人非议么?”

“我花我的钱,管别人怎么说!”

李贤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见李弘似乎准备打破沙锅问到底,他索性打了个哈哈道:“总而言之,五哥你这回可是欠了我五十万钱,我可记在帐上了!”

两兄弟出了东宫奉化门,再左拐从景风门出了宫城,就可以看到永兴坊高大的坊墙。对于住在长安城的官员而言,皇城周围那一圈里坊是最最抢手的,倒不是完全为了炫耀身份,而是这朝会都是一大早进行,若是住的远些,上朝不想迟到的话就一定得披星戴月地出门,因此,上官仪一当宰相,立刻就迁了永兴坊的新居。

李弘尽管缩减了仪仗,但这是他以太子的身份亲自来为老师拜寿,马虎不得,因此前前后后依旧有上百号人。李贤却是一出宫门就当先骑马而行,自个只带了区区三个随从——李敬业四个伴读都是好凑热闹的,已经先去拜寿了。

还没到地头,他便看见那长长的一溜马车几乎堵住了整条巷子,骑马而行的人也不少。那种车水马龙的壮观景象,端的是让人咂舌惊叹。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方才来到了上官家的大门口,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阵阵赞叹,正对大门的院子中围了好大一批人。

“这得多少钱啊,六郎真是大手笔!”

无数的议论声中,李贤偏偏只抓住了这么一个声音,不但因为说话的人是他最熟悉的,而且因为这个声音最大最露骨。不是么,人家都在那里赞叹如何匠心独具如何心思灵巧,虽说知道很贵重,但没一个人把钱这两个字挂在嘴边,也就只有程伯虎那么一个混球才会如此煞风景!

他干咳一声,便带着张坚韦韬盛允文闯了进去,认得他的人纷纷让路,至于不认得他的人……能够被老上官请来的客人,这不认得他的着实不多。就算真的一时半会没认出来,也自有人在旁边提醒。因此,他没费多大功夫,便顺顺利利地走到了那高大的冰雕前。

没错,他李贤的礼物就是一座高大的冰雕,一座比上官仪真人大好几倍,却依旧惟妙惟肖的冰雕——冰是人工制成的,用的是硝石冷却法;而冰雕的匠师则足足用了好几人,时间紧迫,他原先的那个提案被贺兰周不由分说地打了回去。因此,上官仪被时人仰慕的风度仪表,这尊冰雕像不过才表现出了十之一二,却依旧吸引眼球。

原因只有两个字——稀罕!人说黄金有价美玉无价,而在如今这种刚刚凉爽下来的季节,奢望水能结冰不过是做梦罢了。而因为整个夏天冰食大流行,因此各家各户的存冰几乎都用光了,就连皇家的冰窖也所剩无几。

再说了,皇家冰窖的存冰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李贤拿来派这种用场。物以稀为贵,再加上这冰雕的匠心独运,还有太子的心思,便成了独一无二的瑰宝。

“沛王殿下!”

李贤循声望去,见老上官笑吟吟地迎上来,那三缕颇见仙风道骨的胡须迎风飘舞,就连眉梢眼角也露着喜气洋洋,他赶紧上去说了一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贺词,而上官仪自捋须笑道:“这礼实在让人意料不到,太子和沛王如此心意,我却是受之有愧了!”

“这都是五哥有心,上官相公今年喜事盈门,贺一贺是应该的!”李贤见四周的人都在眼巴巴瞧着自己,眼珠子一转便想到了一段绝妙佳句。

“有道是,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页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旬犹少;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枝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

见老上官在那边若有所思,他便知道其中意思人家已经有所体会,便潇洒地打开了手中折扇,笑眯眯地又补充了一句:“上官相公翩翩风度长安城无人不羡,再过几年六十大寿儿孙满堂的时候,只怕更要羡煞人了!到时候太子五哥及冠,上官相公这太子太傅自然是荣光无双!”

在李贤看来,上官仪什么都好,就是分外热衷于名。这上官家每天上门送礼的不计其数,除了这种做寿的时候,老上官金玉之物一概不收,可那些满是恭维的诗赋则是照单全收。这样的人,往往是禁不起别人撺掇和名声诱惑的。

老上官,既然已经是太子太傅,你就好好辅佐我那位太子五哥,千万别折腾什么废后的勾当就好!

“相爷,相爷!”

一个嚷嚷声忽然钻了进来,把众人琢磨李贤那话的意头全都打断了。见是自家仆人,上官仪忽然心中一动:“可是太子殿下到了么?”

那仆人慌慌张张下拜行了礼,紧跟着连忙报说:“李义府……”

他含含糊糊吐出了三个字,见周遭人眼神忽然变得犀利无边,他不觉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嗫嚅着递上了一封信:“是李义府有信送给相爷,指明说是贺相爷大寿的!”

李义府写信给上官仪拜寿,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么?李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着极度好奇的心理,他连忙找了个好位子站定。见上官仪眉头微微一皱,旋即意态自如地拆开了弥封,他立刻运足了目力往上头瞧去。

真是,李义府那手字过于龙飞凤舞,他竟是半个字都没认出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 给上官婉儿的见面礼

李义府是什么人?前头的帝后宠臣,如今的长流犯官,先头和上官仪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这时候会如此好心给上官仪拜寿?此时此刻,就是那等不怎么领时务的,也在那边暗地嘀咕,就不用说上官仪周边的几个大人物了。

众目睽睽之下,老上官镇定自若地把信揣进了怀中,旋即乐呵呵地朝四周点头一笑道:“大家既然来了,便到里头厅堂去坐坐,如此围着,只怕太子和沛王这寿礼禁不起,若是还没到时候就融化了,岂不是辜负两位殿下一片苦心?”

见上官仪只字不提信中细节,却提起这事,围观众人不禁一阵失望,但大多数仍是依言散开。但李贤就没有那么听话了,笑嘻嘻地上前几步来到上官仪身边,就那么抱手站在那儿。

“这冰雕就是求一个新奇,过了今晚,我再请几个匠人过来重新琢磨一下,放进冰窖中便能保存。说起来我原本是想送上官相公一尊玉像的,只因为那东西琢磨不易,便改成了这个,相公不要嫌弃这礼太薄就好。”

太薄……老上官瞅了瞅一本正经的李贤,心中不觉犯起了嘀咕。太子李弘是他的学生,李贤却不是,现如今连送寿礼的事都是两兄弟联手,这其中的意味可就大了。怪不得于志宁这老前辈非得挤着去当沛王王傅,许敬宗一大把年纪还要去兼一个沛王府长史,却原来都是目光如炬之辈。只要这兄弟俩真的亲密和睦,将来李弘……

哇——

一个不合时宜的哭声瞬间打断了上官仪的思量,转头望去,他便看到一个家人抱着一个婴儿,手忙脚乱地站在不远处哄着。

还不等老上官出声呵斥,李贤便忽然疾步上了前去,待到近处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婴儿——虽说只见过一次,但他怎么会忘了这上官婉儿?趁着老上官离得还远,他竟是伸出手指在那张小小的脸上捏了一下,见她忽然止了哭声,还用一双黑亮的眼睛在自己脸上来回瞟着,他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上官仪终于赶了过来,恰好看到李贤使坏的那一幕,心中不觉有些莫名其妙——这沛王李贤任性豪侠风流的名声在外,可从没听说过他喜欢逗弄孩子,他这孙女如今还没满周岁呢!

“这种时候把婉儿带出来干什么!”

那家人嗫嚅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回答,李贤就忽然摆手笑道:“上回和太子五哥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正好遇见过这孩子,如今又无巧不巧地撞上,可不是有缘?”

他一面说一面从腰中解下了一串玩意——却不是玉佩,而是一串金银铜的铃铛,个个小巧可爱。他不由分说地把东西塞进了上官婉儿手中,顺带又多看了几眼那孩子,心中异常遗憾。要等这上官婉儿长大,少说也得十几年,自己大约也就只能看看而已。

上官仪虽然不是喜欢打听各式传闻的人,但身在这个位置,就是他不问,很多事情也自有人告诉他——什么已故韩国夫人的女儿贺兰烟和李贤关系暧昧,什么长安贵女军团的领军人物屈突申若对李贤青眼相加,什么许敬宗愣是想把自个的孙女塞给李贤……

除此之外,李贤在外头半真半假的风流行径更是不计其数。所以,眼见这赠物举动,他竟是前所未有地警惕了起来。

“沛王殿下,这……”

不等老上官说什么大道理推辞,李贤便立刻笑吟吟地堵了回去:“人说见面必有见面礼,上回我来得匆忙,未曾备得,要是这一次再一点表示都没有,岂不是失了礼数?”他说着便瞧了上官婉儿一眼,拱了拱手便径直朝厅堂的方向去了。

而上官仪却呆在那里半晌没有动弹——见面礼?他怎么就觉着这见面礼别有玄机呢!

由于琢磨这见面礼的玄机,上官仪回到厅堂的时候,那叫一个脸色难看,简直没有半点寿星翁的自觉。直到家人上来提醒,他这才回过神来,继续满面春风地迎接八方来客。然而,看到刚刚那一幕的宾客中,不少人便跟着琢磨了起来。自然,他们琢磨的方向和上官仪想的截然不同。

轻飘飘的一件见面礼,却引起了一阵琢磨的风潮,而始作俑者李贤则在后头教训屈突仲翔。当他听说这小子径直把双剑中的一把包装好了当寿礼送给了上官仪,他不禁拍脑门哀叹了一声——这小子平日看着精明,今儿个怎么就一点心计都没有呢?

“那双剑要价七百贯,单把就是三百五十贯,也就是三十五万钱。我问你,你和老上官什么交情,送这样重的礼?”

屈突仲翔闻言不禁愣了,本能地问道:“不是你让我拿其中一把当作寿礼送上官相公么?”想到为此砸进去的三十五万钱,他那颗心一下子吊了起来。倘若是这么大笔钱一下子打了水漂,他非得抹脖子不可!

“谁让你随大流和别人一起送的?”李贤用扇子在屈突仲翔肩膀上重重敲了一下,旋即附耳低语了一阵,末了才没好气地道,“老上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事情就要待之以诚,老老实实地告知目的就好。咳,你千万别太老实把所有底子都兜出去了!”

屈突仲翔连连点头,一转身便溜得无影无踪。而李敬业早就厮混到宾客中去了,顶着个李绩长孙,英国公继承人的身份,他自然是如鱼得水。程伯虎却没那么好性子和一群打官腔的家伙磨牙,早早地歇在一边。薛丁山瞅见屈突仲翔走了,这才走了上来。

“六郎,我爹说,他有一把好弓等着你赏鉴。这两天若是你有空,就到我家来一趟,他备好了酒等你。”薛丁山一边说一边往四下里瞧了一眼,忽然压低了声音,“为了那些酒,似乎我爹压榨了不少同僚,你来的那天很可能有不少人要来,你可小心点。”

薛仁贵邀他赏鉴好弓?可是,有好弓却没有好箭术岂不是白费?要说薛仁贵那家伙还真是狡猾,居然从同僚那里压榨了好酒,然后一倒手把他给卖了,要不是小薛提醒,他岂不是得大大上当?

他心念一转便拉住了薛丁山,悄声问道:“既然有好弓,为什么不留给你?”

薛丁山闻言顿时一怔,旋即很是坦然地一摊手道:“我从小用惯了那把柘木弓,你可别小看了它,虽说没什么名气,却也是高手匠人所制,爹爹当年在海东的时候便是用的它。爹爹新得的那把弓是专门给你备下的,说是上次缺了见面礼……咳,你不是早说了要和他学箭术么?不趁着他现在有空的时候,以后他一出征可就没有机会了!”

如果说前头的话还让李贤心有触动,那么,听到后头的“见面礼”三个字时,他着实有一种暴笑的冲动——刚刚老上官死板着一张脸进来的情景他怎么会错过,不消说,那绝对不是李义府那封信的功劳,而是他见面礼的功劳。咳,看到这位风度翩翩的名相露出这种脸色,实在不容易啊!

宾客闲话的时刻很快过去,待到寿筵正式开始前,宫中又有人送来了李治和武后的贺礼。李治的寿礼简单实用,一方砚台十支御笔,顺带给上官庭芝加了一官,别看这区区一官,这种待遇可是少有人能够享受,也就是当初长孙无忌为自个儿子拿了官职不干事。而武后的贺礼却是一幅字,抄的却是庄子的逍遥游,那一手字端的是气势磅礴,让人望之生叹。

觥筹交错之间,贺寿诗自然不断,大多都是投上官仪所好的华丽诗赋。若是往常,老上官不免会加以赞赏,但今天先是李贤在送礼的时候说了那么一番话,后来又为见面礼的事情所扰,因此他竟是觉得那些诗赋如同嚼蜡,所谓的评语便流于敷衍。

作为弟子的太子李弘也觉得那些空有艳丽的诗词乏味得紧,执壶敬了一次酒便忽然笑道:“贺寿只上寿词不免乏味,除了我和六弟一起送的冰雕之外,我还带来了一匹名马。不如就以这马为题咏一首如何?上官太傅文名天下皆知,又是今天的寿星翁,便由太傅开始如何?”

他朝身边人吩咐了一声,很快便有人将那匹马牵到了堂前。但见那马通体上下一片雪白,没有半根杂毛,看上去神骏已极。一向爱马的李贤竟是和旁边的李显一同站了起来,其他宾客也啧啧称赞不止。

李弘这个太子亲自发话,上官仪自然难以拒绝。兼且此时席间奉承无数,他这诗兴便渐渐高了起来,三杯酒下肚,他终于离座吟道:“桂香尘处减,练影月前空。定惑由关吏,徒嗟塞上翁。”

四句吟罢,众人顿时纷纷叫好,上官仪得意之下不免多饮了几杯。而李贤正以为没自己什么事的时候,左边首座上的于志宁忽然笑吟吟地捻起了胡须:“上官太傅既然有了佳词,沛王殿下何妨也来一首?”

第二百二十七章 满腹诗词无所惧,番人面前任豪侠

于老头,你别拉上我这个徒弟不行么?

李贤见于志宁坐在对面,笑得甭提有多欢快,心中自然恼火。正想托辞搪塞过去,谁知另一边另一位师傅李绩忽然也加上了一句话:“如今外头伪称李六郎所作的诗词不计其数,若是沛王殿下这个真人不出来作一首,只怕人人都要以为那些淫词艳曲是你做的了。”

两位王傅一起出马,外加百十位宾客齐刷刷地望过来,李贤便是想推辞也没办法。可是,他又不甘心让这帮人把自己当成了做诗机器,微一沉吟便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上官相公大寿,我若是托辞没有诗兴,只怕就要扫了大家的兴致。”他略微顿了一顿,见老上官也在那里唯恐天下不乱地点头,他顿时心中气苦,干脆便笑嘻嘻地道,“只不过我有言在先,这咏马的诗我没有,做一首带有马字的诗倒是不难……”

李显是最最好热闹的,闻言立刻嚷嚷着打断了李贤的话:“六哥,你怎么那么啰嗦,赶紧来啊!只要带一个马字,我们就算你成了!”

他这么一鼓噪,其他人登时也纷纷上来撺掇,就连太子李弘也在旁边帮衬。场中是上官家的一群歌舞伎,个个衣着极尽艳丽奢靡,此时都是在那里齐齐看着李贤,目光中尽是动人的神采。此时厅堂中站着的只有她们,在那明亮的灯光下,头上的钗环无不是熠熠生辉。

见推辞不得,李贤便索性站了起来,举起酒杯对着主位上的上官仪一饮而尽,这才笑着吟道:“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冷场。

主位上的上官仪愣了,旁边主席上的于志宁刘祥道许敬宗李绩愣了,太子李弘周王李显愣了……高朋满座的厅堂中,一时间鸦雀无声。李贤甚至恶意地揣测,如果此时有一根针掉在地上,是不是会引起无数人的瞩目。想到这里,他便自得其乐地喝酒吃肉,心中充满了快意。

“好一个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厅堂中的冷场气氛,众人顺着那目光看去,顿时全都皱起了眉头,更有甚者转头去看上官仪。这好好的寿筵,请上番子干什么?

老上官看着来人,自己也觉得有些纳闷。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可没有请这一位——事实上,这一天的宾客太多,除了这正厅之外,两侧偏厅还有百多位客人,全都是他的子侄辈在代为招呼,然而,这钦陵他是绝对没有下过帖子。

“不请自来,还望上官相公恕罪!”钦陵笑吟吟地深深施礼,旋即起身又朝四周团团行了一礼,这得体的礼数顿时让恼怒其擅闯的人们稍稍意平了一些。紧接着,他又打手势命身后随从上前,并亲自揭开了那盘子上的锦帕。

李贤曾经对钦陵有那么一点好感,毕竟,上次屈突申若四女舞剑的时候,这个人还在旁边陪衬着击过鼓。然而,时至今日,他已经形成了本能反应,那就是只要钦陵出现必定没有好事。因此,别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锦帕下的盘子,他却在阴影中打量着钦陵的脸色。

“这是用我吐蕃特有的牦牛皮和羚羊皮制成的披风,前者厚实后者轻柔,虽说比不上那些金玉之物珍贵,但也是我吐蕃的一片心意。再过几日,我便要随使团回去了,所以今天方才如此莽撞闯了寿筵,还请上官相公恕罪!”

说完这话,钦陵忽然转头看着李贤,面上的笑容顿时更灿烂了:“此来中原,让我见识到了大唐盛世,有缘得识殿下更是最大的幸事。刚刚殿下那一句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着实令人心生感触。中原美女如云,我辈向往而不可得,听闻此诗犹如看到那无限好风光,却不知此诗何名?”

果然来了!

李贤心中一凛,正欲回答,却不料旁边的李显忽然凑了过来,低声说道:“六哥,你这下可是丢脸丢到外藩去了。好好的做诗咏马也能被你扯到胡姬身上,刚刚老于的脸似乎都气青了。咳,还好母后强塞给我的两个师傅没来,否则要是他们也像老于那样逼上来,我可吃不消!”

李贤闻言自然气结,一抬头见除了钦陵紧盯着自己之外,众多宾客也在那里看他,目光中有惊叹,有羡慕,有鄙薄,……当然也绝对少不了恼怒。而眼中正在喷火的那位,不消说,正是于志宁无疑。此时此刻,他耸了耸肩便坦然答道:“此诗名为少年行。”

“少年行……谨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