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钦陵言罢躬身一揖,似准备告辞离去,李贤却又亲自拿起了酒壶,亲自来到上官仪席上相敬一杯,这才转过身正对着钦陵。

“今日的题目原本是咏白马,刚刚我那只不过是和大家玩乐,游戏而已。要说咏马,刚刚上官相公四句诗中没有一个马字,偏偏引人浮想联翩,果然不愧是大家之作。”

不用回头,李贤便知道背后的老上官怎样得意,无疑,他这赞语搔到了人家的痒处。只不过,他既然已经站起来了,那自然不只是为了捧一捧上官仪而已。

“要说赋咏之诗,平日于师傅也常常教导我,要寓情于景,只不过我练武多于习文,未免多了几分杀气。今日乃是上官相公寿筵,那些杀气腾腾的诗赋吟出来未免煞风景……”

李弘和李贤平日关系最近,适才看到李贤拿着酒壶出去就知道他并非敬酒那么简单,此刻闻听这话,哪里还不知道这家伙正在吊人胃口。果然,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大约是多喝了两杯的上官仪便大笑道:“我大唐素来重豪侠,这寿筵上头还怕什么杀气!沛王殿下且吟就是,我可是好久没有听到坊间盛赞的六郎豪词了!”

上官仪这么一说,其他人顿时纷纷附和,而早先激将激反了的于志宁和李绩则双双闭口不言,但各自的脸上都露出了期盼之色。至于程伯虎李敬业等人就更不用提了,身为李贤的伴读,这种时候自然是一致对外。

而李贤像模像样地迈出去两步之后,忽然一回头指着李敬业和屈突仲翔道:“敬业,仲翔,今日既然是上官相公做寿,你们且舞剑助兴!上次父皇母后大宴群臣的时候,师姐她们四个女子端的是好剑舞,如今你们不妨也让大家看看师傅所授的剑术!”

闻弦歌,知雅意,李敬业和屈突仲翔原本就是四人当中最最机警的,闻言立刻站了起来,双双走到门边向人要来了自己的佩剑。面对这种格局,人人都是兴致盎然拍手叫好,而钦陵找不到开口告辞的机会,索性向旁边退了两步,让出了中间一大块空地。

两人刚刚摆开架势,那丝竹之声便适时响起,却是旁边的乐师班子。既然有人伴奏,李敬业和屈突仲翔立刻舞剑战成一团——看似寒光闪闪密不透风,却是表演多于切磋,但在这种灯火明亮的当口,大家当然是看热闹多于看门道。

“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四句高声吟出,厅堂中的一众宾客顿时喝了一声彩。几位宰辅各自对视一眼,也在那里连连点头,刚刚被李贤耍了一记的事情早就抛在了脑后。

“斗鸡事万乘,轩盖一何高。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

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

此时,程伯虎终于忍不住霍地站了起来,一仰脖子饮干了杯中美酒,一下子扯开了衣襟,大声嚷嚷道:“好一个杀人如剪草,好痛快,好豪气!”

李贤刚刚在吟到最后两句的时候,声音骤然一高,一气呵成后不免顿了一顿。程伯虎这一打岔正中他的下怀,从壶中连着倒了三杯满饮之后,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场中那两团寒光,又瞧了瞧那边脸色如常的钦陵,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一阵子,笑声嘎然而止,他这才继续吟道:“发愤去函谷,从军向临洮。叱咤万战场,匈奴尽奔逃。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羞入原宪室,荒淫隐蓬蒿。”

蓬蒿二字刚刚尘埃落定,众人就只听一声暴喝:“好!”

那声音端的是如同惊雷,引得人们纷纷转头去看。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众人全都大吃一惊。恰原来,这叫好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司空,世袭英国公,如今的沛王王傅李绩!

此时此刻,人们方才如梦初醒,纷纷喝彩连连,而作为今日寿星翁的上官仪更是满面春风。李贤乱七八糟的诗句确实有不少流传在外,但毕竟不辨真假,真正证实为其所作的不过寥寥数首,而今日这一首无疑是上乘之作,和上次大宴时的诗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自然脸上有光。

因此,他竟是亲自离座而起,含笑为李贤斟满了一杯,见其二话不说一饮而尽,心中更是欢喜,什么见面礼的玄虚都被他丢在了脑后。

喧闹的气氛中,众人频频举杯,不多时,烂醉如泥的不在少数,几乎没人注意到一旁的钦陵等人究竟于何时离去。而屈突仲翔的生意,最后也在友好和平的气氛中做成了——代价则是他出上官家的时候是被人抬着走的,当然,上官庭芝也足足一夜没有消停。

第二百二十八章 麻烦多多,长安贵女出家忙

老上官做寿,李贤自然不可能以戒酒搪塞,自然是酩酊大醉地被人送回了武德殿。不过他是喝酒喝惯的人,不比屈突仲翔的狼狈,一盏醒酒汤下肚,沐浴过后便一觉睡到天亮。如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他又趁机去拜访了一趟薛仁贵。

应付这些军中将领比李贤想象中更加容易,一是拼酒,二是相扑角力——这酒一上脑,众人也就忘了他是沛王,更忘了他的年纪,几场角力下来他自然是灰头土脸,但亦学到了不少招数。而薛仁贵不但将那把牛角弓送给了他,更是慨然允诺以后每三日去一次李宅教授箭术。

正当李贤为这些天的顺风顺水而春风得意的时候,两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却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其一是钦陵奉上了自称来自乌如的国书,其内容赫然是吐蕃赞普芒松芒赞求娶大唐公主;其二则是来自凉州的急报,苏定方重病!

“老苏担任凉州安抚大使,为的便是竭力稳住吐谷浑,避免其为吐蕃所侵。可他这么一病,只怕西边便要多事了!”

说这话的时候,李绩的脸上尽是黯然之色,英雄迟暮,不外如是,纵使昔日战场上再威风凛凛驰骋四方的勇将,也不免有临终的这一天。虽说奏报上没说苏定方一病不起,但是,这主将忽然重病,却仍旧不免让人揪心。

老苏的事情固然让李贤心中伤感,但从苏定方临走前那貌似遗嘱似的托付,他便知道这位名声赫赫的老将早已看透,知道此行未必能够安然归来。日前朝廷已经派了名医星夜赶往凉州,说不定苏定方会没事的。

至于那另外一个消息……他老爹昔日和萧淑妃还生下了两个女儿,听说这回武后顺水推舟,就把那两位公主推了出来。他虽说和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没什么感情,但这种和亲远嫁的事情听在耳中自然不那么舒服——文成公主昔日远嫁的时候,好歹嫁的还是握有实权的松赞干布,如今那个芒松芒赞形同傀儡,这大唐公主要是嫁过去几乎就是在炭火上烤!

“与其说是求娶公主,不如说是试探。”李绩在李贤肩上一拍,语重心长地解释道,“昔日吐谷浑王娶的是我大唐弘化公主,所以在吐蕃松赞干布求亲的时候屡屡暗地阻挠,就是怕吐蕃势强对它不利。如今此消彼长,吐谷浑岌岌可危,吐蕃再一次求亲,这其中名堂可就大了。”

麻烦,他娘的全都是麻烦!

头脑发胀的李贤离了李宅,东张西望颇觉得无趣,索性调转马头前往荣国夫人宅邸看小丫头。然而,他刚踏进大门便发现里头鸡飞狗跳,一群仆役来来回回不知在忙碌什么,大呼小叫不绝于耳。他正觉得莫名其妙,忽然一个侍女看见了他,立刻匆匆冲了过来。

“沛王殿下,您赶紧去见见夫人吧!夫人一大早便吩咐下来,要小姐出家去当女冠!”

出家?女冠?

李贤闻言大惊失色,慌忙抛下那侍女急急忙忙朝荣国夫人的寝室冲去。进了那个院落,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对这个老外婆的了解不算少了,按理说,平日荣国夫人没少给他和小丫头提供方便,显然对两人的事情乐见其成。那么,好端端的怎么会整出如今这一遭?

带着满肚子的疑惑,他一推开门便看到了老外婆身边满脸不情愿的贺兰烟。而小丫头一见着他进门,忽然一阵风似的冲过来,两眼一红就要掉泪。

“贤儿,外婆说……”

不等贺兰烟说完,李贤便朝她挤挤眼睛摆了摆手,径直上前向外婆荣国夫人杨氏问了安,略一思忖便开口问道:“外婆,你让烟儿入道为女冠,是不是为着吐蕃正使噶尔钦陵代吐蕃赞普求婚公主的事?”

杨氏赞赏地冲李贤点了点头,脸上那岁月的皱纹忽然也舒展了开来,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虽说是求娶公主,和烟儿没什么关系,但我总觉得那个噶尔钦陵此举有异。不管怎么说,上次他既然对贺兰有企图,难保有什么其他心思。横竖你还小,烟儿的年纪却早就过了婚嫁之龄,若是长留不嫁难免引人非议。这入道为女冠乃是长安贵女风俗,以后若是想要嫁人,还俗也就是了,又不是不许你们相见,却可以绝了外人念想!”

杨氏一边说一边瞪了贺兰烟一眼:“烟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凡事多长几个心眼,你知道么?”

贺兰烟闻言大窘,好半晌才嗫嚅着答应了,瞥了李贤一眼便匆匆冲出了门。而李贤正想追上去,却被荣国夫人杨氏一口喝住。

“贤儿,你是堂堂大唐皇子,那个噶尔钦陵就算是吐蕃权臣之子,毕竟微不足道。有一句老话说得好,斩草除根,就算不能随便杀人,但是,只要好好想想办法,应该不至于每每让他占据了主动。只要你能有主意,其他的事情我也能帮上一点忙。”

从老外婆口中听到斩草除根四个字,李贤顿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见杨氏炯炯的眼神中赫然流露出寒光,他不禁心头一悸,旋即低头应是。出了这小院,他便转去寻小丫头,谁知却在那门口被平娘拦住了。

“殿下,小姐说了,夫人已经找好了地方,明日就要送她前去兴道坊至德观。她还得尽快收拾东西,就暂时不见殿下了。”平娘生怕李贤恼火,连忙解释道,“若不是怕别人使坏,小姐也不会如此情急。如今不过是权宜之计,夫人已经准备在崇仁坊造一座单独的道观给小姐栖身,以后殿下来看小姐必定是方便的。”

女冠女冠,还真是躲避风波的好办法!

李贤知道小丫头如今正在担心什么,点点头嘱咐平娘好生照应,又往临门那座墙上的簪花美人图上瞧了一眼,心中立刻下了决心——不管噶尔钦陵此举是吐蕃赞普本人的意思,还是噶尔东赞的意思,抑或是自作主张,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正好他那位老妈怀孕,他若是再不从老爹那里下下功夫,大好机会也就完全浪费了!

原打算直接往蓬莱宫,然而,临到春明大街的时候,李贤还是改变了主意,径直从安上门进了太极宫。他正准备拐进东宫去寻李弘,忽然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不远处晃过,眼珠子一转便立刻开声叫道:“东岳先生!”

郭行真东看看西瞧瞧,一见是李贤,立刻示意身后的徒子徒孙留在原地,自个笑吟吟地上前施礼:“贫道今日正好前来东宫看看太子殿下的状况,却不料居然这么巧撞见了沛王殿下。殿下想必一定是去东宫的,正好和贫道顺路。”

这贫道两个字一入耳,李贤就想到了一身道装打扮的贺兰烟,不觉心中一突,赶紧把这种念头暂时搁在了一旁。见张坚韦韬拉着盛允文避得远远的,他觉着是个机会,便低声问道:“我问你,你既然是给太子五哥合药,应当知道他的病情,究竟是个状况?”

“咳,殿下放心,太子殿下不过是体虚之症,平日操劳过多疏于调养,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李贤见郭行真笑得古怪,索性也就不问了。这种事情向来是越抹越黑,他可不想平白无故被人栽赃一个罪名。

一路往东宫走去,郭行真便滔滔不绝地说起出家之后的经历,端的是口若悬河精彩绝伦,李贤原本还有些心不在焉,到最后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很有些写小说的天赋——什么天公显灵,瑞兆明君贤后,简直是张嘴就来。然而,当郭行真冷不丁提到一个名字时,他骤然上了心。

“贫道那时候见到屈突家那位大小姐的时候,她不过是豆蔻年华。彼时她父母都在身边,听到若非天霆巨变,则无人可配的时候,差点没把贫道当成骗子,可如今如何,那位大小姐嫁出去了么?要我说,若是那位大小姐入道为女冠,必当为一时佳话!”

郭行真说着便笑呵呵地扯了两下胡须,脸上尽是得意:“贫道这神算还是有些眼缘的,皇后娘娘昔日还是昭仪,和陛下一起出宫去长孙家的时候,我曾经远远看过一次,那时就看出娘娘有母仪天下的命格。要说陛下和娘娘还真是一往情深,那块泰山鸳鸯碑,古往今来又何曾有过这样的例子?”

你个死道士就胡吹吧!去长孙家的那次,他老爹老妈分明已经完全在一条船上,要是那时他老爹还不能让老妈封后,那什么皇帝也就别当了!

李贤对于郭行真的吹擂自是不在意,反而是前头这老郭为屈突申若相面的情景引起了他的注意。什么叫做非天霆巨变,则无人可配?要这么说,还不如干脆直指大姊头嫁不出去算了。怪不得屈突申若长成之后眼高于顶,敢情都是这死道士害的!

郭行真没瞧见李贤变幻不定的脸色,忽然一拍巴掌道:“哈,我倒是忘了。今早我的徒弟告诉我,似乎屈突家那位大小姐准备在兴道坊至德观出家入道,以后这长安女冠便要又多一人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大树下的密谋,知人知面不知心

如果说小丫头的出家不过是秉承荣国夫人的安排,只是做做样子,那么,听到屈突申若要去当女冠,李贤却着实呆若木鸡。他决不会认为那位大姊头是因为嫁不出去而心灰意冷,反而觉着这其中猫腻多多。

等等,兴道坊至德观……那不是小丫头即将出家的地方么?

从郭行真那里证明自己并没有幻听,李贤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人道是不爱红妆爱武装,现在倒好,感情就是不爱红妆爱道装!怪只怪那兴道坊的名字起得太好,兴道兴道,不就是弘扬道教,如此一来,道教如何能不昌?女冠何能不盛?

“殿下,殿下!”

郭行真身为御用第一道士,成日里周旋于权贵大臣中间,要说观风色听八卦,那本事自然比等闲长舌妇更高一筹,因此一看李贤这脸色便立刻心知肚明。见李贤总算回过了神,他干咳一声便笑咪咪地道:“自高祖年间开始,这出家入道的长安贵女便络绎不绝,只要寻着如意郎君,立刻便能够还俗。就算一直都是女冠……三清道尊也是不会阻拦男女真情的。”

郭行真笑得狡黠,李贤心中却颇感哭笑不得。屈突申若和小丫头就在一个道观里头,以后他若是去偷偷幽会的时候,岂不是得防着身边出现一个超级大号电灯泡?而且,以大姊头的个性,就算出家入道,以后一身道装在长安城中高头大马招摇过市的场景,大约也不会少见就是了。

进了东宫,郭行真自是像模像样地给李贤把脉合药,而百无聊赖的李贤实在不想在那里听这个神棍瞎掰,遂背着手在东宫逛起了圈子。张坚韦韬都知道他的脾气,遂把盛允文一起拉走,自顾自地去找东宫那帮子亲卫赌博游戏。

虽说是瞎逛,但李贤自然有分寸,后头那群侍女云集的地方他自然不会去招惹。这天他恰好是一身便服打扮,并不招眼。临到最后,他走到小花园中的一棵参天大树下,忽然一时兴起,朝掌心吐了两口唾沫,刺溜一下就上了树。

直到爬得老高,下头已经已经被茂密的枝叶遮得几乎看不见了,他这才悠悠然地躺倒,最后竟是靠着三叉树干打起了瞌睡。过了许久,正迷迷糊糊的时候,一阵交谈声支离破碎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牝鸡司晨,非国之佳兆……”

“……奈何陛下身体羸弱……”

“……观太子形状……寿夭不永……”

对于牝鸡司晨这一类的话,李贤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须知武后虽然手段高明,但毕竟不可能禁绝人言,这一类的话他常常会听见,但也只限于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但是,一听到后头那句寿夭不永,他整个人顿时一激灵惊醒了过来。

他知道此时挪动身子必定引人注意,因此只是竭尽全力地张耳去听,渐渐地辨出了声音正在自己下头,而说话的两个人也恰恰是他熟悉的。其中一个沉稳自信的赫然是老上官,后一个有铁石之音的,则肯定是刘祥道无疑。这两个人私交最好,不但是宰相,而且兼着东宫官职,说是李弘的最佳后盾也不为过。

“上官兄,上次你寿筵时,李义府的贺信中究竟说了些什么?我那时追问你只是摇头不语,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

“唉……你也知道,我和李义府非但没有私交,反而还曾经颇有龃龉,他如今长流在外,怎么会有空给我贺寿?冠冕堂皇的话之外,无非是暗示我留着异日地步。”

“这家伙好生狂妄!休说他的罪名长流就已经是额外开恩,只要上官兄你把这信交上去,再加罪他也是应当!若不是那一位,怎么会让这等小人横行朝堂那么多年!上官兄,如今还有太子监国,她不能名正言顺地插手国事,倘若太子……唉!”

“上一次李义府的述情奏折,若不是她的默许,怎会上呈陛下御前?李义府一日不死,朝中大臣便一日不能心安。说起来,刘兄你上次亲自主审李义府,得罪他不轻,就是她,只怕也早就恨上你了!”

几个回合下来,两人的对话李贤听得清清楚楚。起初那话题还只是围绕着李义府打转,似乎是讨论如何才能断绝李义府回朝的希望,但是,说着说着,那话题便渐渐偏离,尤其是上官仪的某句话让他心惊肉跳。

“若是实在无法,少不得仿效壮士断腕之举,毕竟,陛下仍然春秋鼎盛!”

此时此刻,李贤忽地感到一阵恶寒,原本还想活动一下腿脚的念头全都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那股子酸痛软麻都似乎不重要了。接下来那边的两人仍旧是话声不断,一句句皆是让人心惊胆战,即使是以他的胆量城府,也几乎忍耐不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树下终于安静了下来,一丝人声也无,然而他却依旧一动不动。不是防着那两人疑心重去而复返,实在是因为确实没有一丁点力气。他在心里已经把于志宁埋怨了一千遍一万遍,要不是老于力荐上官仪,李弘怎么会多出这么一个师傅!

好一个风仪当世无双,文名远近皆知的上官仪,果然是懂得轻重大体的!

他在树上活动了一下腿脚,旋即拨开树枝瞅了瞅,确定四周无人,他这才轻轻一纵身跳了下来。由于刚刚靠在树枝上打了个瞌睡,他这衣服皱得不成样子,甚至有好几处都被树枝划破了,因此他略一思忖,很快找到了花园中的一处院墙,忖度了一下那距离,他干脆利落地翻了过去。

这小花园在东宫的最西头,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则是武德殿,以他的身手自然不虞外人发现。不过,若是让人知道堂堂沛王在宫里居然要学人翻墙,只怕非得笑破肚皮不可。

阿萝自个在房间中忙碌,一转身见窗口处忽然跳进来一个人,登时大惊失色。所幸她平日早就被李贤种种奇形怪状练就了坚韧神经,很快就看清了那个灰头土脸进来的人。

“殿下?你这是怎么回事?”

见阿萝掩口欲笑,李贤赶紧吩咐道:“快,找一身和这衣服差不多的行头来,我是从东宫翻墙过来的!”

翻墙……阿萝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见李贤一脸凝重似乎真的很着急,她立刻匆匆出去,很快便捧了一身衣服过来,比照之后便点头笑道:“换上这个出去,别人肯定谁都发觉不了。”

要是换上之后翻墙,岂不是又一团糟?

多了一个心眼的李贤让阿萝在那一头等着,自己带着衣服再次翻过了墙,然后把一身破衣烂衫包裹了一块石头扔了过去,得到暗号回应之后方才脚底抹油溜出了小花园。

等他重新回到东宫明德殿的时候,却只见郭行真仍然在对李弘讲什么保养的道理,他溜过去一听,见全都是道家养身的那一套,便不感兴趣地耸了耸肩。

李弘眼睛却尖,瞅见李贤想溜,连忙喝道:“六弟,刚才你上哪去了!”

“只不过到处逛了一圈,看了看五哥你的那些美娇娘而已。”李贤嬉皮笑脸地回转了来,见郭行真还要啰嗦,他索性在其肩背上狠狠拍了一记,“老郭,你就别关照这些了。若是真有这心思,还不如好好的写一本养生经留给五哥。”

李贤虽只是随口说说,但郭行真立刻上了心,闻言登时连连点头,就连李弘也附和着奉承了几句。太子这边的事情忙完了,郭行真便立刻起身告辞,准备前往蓬莱宫,那边还有一个皇帝一个皇后正在等他呢。尤其是武后如今正怀着胎,自然更是金贵得很。

目送老郭离开,李贤便轰走了房间中的宫人内侍,又特意关好了房门,这才坐到了一脸莫名其妙的李弘跟前:“五哥,你说我对你怎么样?”

这样的开头模式,李弘少说也经历过十回,此时立刻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李贤原本想拐弯抹角试探一下李弘对上官仪和刘祥道的印象,但转念一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这太子老哥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自然也当别人一个个都是正人君子,若是他随便把刚刚听到的话都说出去,没来由当恶人,说不定还会坏了大事。当下他嘿嘿一笑,便干脆把话题岔到了吐蕃此次的求婚上。

如他所料,李弘比他更加念手足之情,立刻沉下了脸不说话。而当他晓以利害,甚至在桌子上比划起了西北的局势图时,李弘很快为之动容,最后一口答应在李治面前说项。见自己游说颇有成效,李贤一思量便把那两个来自没庐氏和娘氏的吐蕃人反卖了。

“这件事我也对于师傅提过,他的意思是,吐蕃狼子野心,志在安西四镇,若是不能用点办法,只怕西边从此多事。五哥,这两个人既然送上门来……”

李弘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刚刚还柔和清澈的目光一下子冷冽了起来,但旋即恢复了起初的模样。他死死盯着李贤,冷不丁笑道:“这事情我一定进言,但这也有六弟你的功劳,你别想向往日那样通通推在我身上。我就不明白了,你明明文武兼备,为何偏偏要让人以为你只是个富贵闲王,而不是贤王?”

面对这种咄咄逼人的问题,李贤不觉愣了一愣——他怎么能说,他不是太子,所以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在管这些闲事?

第二百三十章 绝色女冠是一种风潮,至德观主的推荐

李唐建国立朝的时候便借了老子的名声,因此道教自然理所当然地位崇高。长安城中道观无数,有名的道士不但可以出入权贵府邸,若是蒙君王厚爱还能出入宫廷,比如说如今赫赫有名的东岳先生郭行真。

在这样的风气下,大唐贵女出家入道并不算什么新闻。女冠又不是比丘尼,用不着剃发,用不着青灯古佛,唯一变的就只是一身道装。即便是这样的道装,只要家里有钱自己乐意,同样可以变幻出无穷无尽的花样。而女子一旦成为女冠之后,可以不受家族管束自由自在地和人交往,自然远胜于相夫教子。

然而,对于大家族而言,送家里的女儿入道之前,必定会先觅好一间道观。如果家产亿万的甚至可以出钱建一个,至少也得送上十几二十个使女当作陪嫁——不,应该是陪侍的道姑。所以,这一天两位长安赫赫有名的美人花落至德观,自然而然引来了大批好事者,五陵年少就更不用提了,纷纷占据有利地形。直到大门砰地一声关了个严实,人们方才怏怏离去。

择日不如撞日,贺兰烟和屈突申若两个当事人全都没有料到,对方也会选择至德观这地方出家入道,因此碰头的时候免不了大眼瞪小眼。而一阵惊诧过后,屈突申若便笑意盈盈地斜眼瞅着贺兰烟,直到把小丫头看得脸色发红,她方才意味深长地轻轻点了点头。

“贺兰,这至德观当初建的时候便有我家出的钱款,你要是有什么不便尽管说。不管是你那位外婆还是那个家伙,大约都不会让你在这里住多久。”

被屈突申若这句话一说,贺兰烟先是心中一颤,旋即竟是忘了自己的处境,对屈突申若的决定好奇了起来:“那申若姐姐你呢?好好的怎么想到要出家当女冠?”

“闲着无聊罢了!”

屈突申若丝毫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赶走了一只绕头纷飞的彩蝶,这才讥嘲地笑道:“这年头总有管闲事的人,我也懒得听那些家伙唠叨,干脆就入道算了,这样一来反而耳根子清静!我既然已经身归道门,看谁还敢上门为自家那些不争气的子侄提亲!”

一席话把贺兰烟说得瞠目结舌,她没想到,屈突申若竟然因为这样一个理由出家。但转念一思量,她又觉得理所当然。屈突申若是为了回绝那些上门求婚的人,而她可不同样是为了避免麻烦?别的求婚者自然有外婆挡回去,但万一吐蕃人使坏,那事情就麻烦了。

见小丫头的脸色变幻不定,屈突申若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并不道破。

此时,佑神观观主妙惠已经是亲自奉了茶前来,那脸上虽然笑着,却不是普通的谀笑,端的是笑得灿烂。她虽是此地的主人,在京城的权贵之家也算是小有名气,但当初若不是屈突家的带挈,她也不会有今日,因此得知这位大小姐避居此地,她惊叹之外还有些了然。

她是因为父母双亡方才避居道门,而屈突申若艳冠长安,必定不希望将来按部就班地相夫教子,谋一个夫贵妻荣或是母以子贵。这一朝身为女冠便四处都可去得,反倒少了人在耳边啰嗦,想必是必定对这位大小姐脾胃的。

入乡随俗,屈突申若和贺兰烟此刻都着了道袍,一如女冠装束,然而,那红唇嫣然,眉眼如画,依旧不脱绝色之像,四周即使都是道姑,却仍免不了为之侧目。然而,两人这茶尚不及喝上一杯,外间便有一中年道姑急匆匆冲了进来,面色甚是古怪。

“观主,沛王……沛王殿下来了!”

来得好快!

屈突申若和妙惠对视一眼,心中同时闪过了一个念头。而贺兰烟却是愣了一愣,这才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笑容,一阵风似的奔着去了,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自个这道袍刚刚上身。至于屈突申若则是和妙惠点头打了个招呼,慢条斯理地戴上了道冠,这才施施然朝外行去。

才过了中庭,她便远远瞧见贺兰烟小鸟依人地依偎在李贤身边,哪有半点避嫌之态。虽说心中颇有些动静,但她在面上却晒然一笑,旋即笑吟吟地走了前:“六郎,这么快就来找贺兰了?你们可是离别还不满一天,哪有那么多离愁别绪,敢情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李贤深知小丫头的脾气,因此避开外头人围观的高峰期,这才静悄悄地来到这至德观。谁知小丫头仿佛没有一点出家入道的自觉,一上来便是往日那种痴缠的模样,他这个素来横行惯了的人自然不会把人往外推。只不过,他能够当着旁边那群虎视眈眈的道姑揽着贺兰烟的纤腰,但一看到屈突申若却难免有些不自然。

能够和他那位无以伦比的母后一样给他巨大的精神压力,整个长安城也就只有屈突申若这么一个女人而已。

“申若姐!”

他本能地改掉了师姐这个称呼,要知道,如今屈突申若已然成了女冠,要是他再来一声师姐,仿佛就连自个也变成了出家的道士。见大姊头那双黑亮的眼睛似乎落在了他那只右手上,他干脆侧了侧身子,让小丫头正面对着屈突申若。

这一招果然灵验,小丫头在一瞬间的羞涩之后,立刻挣脱了李贤的手。然而,她的下一招却是一下子抓住了李贤的右胳膊,那动作端的是娴熟轻盈,但怎么看怎么像是宣示占有的意味。

不但如此,小丫头还笑嘻嘻地对屈突申若道:“申若姐姐,以后贤儿大约常常会来,我觉着这至德观大得很,后头好大一片空地,不若找人来打打马球或是玩玩相扑,也免得大家在这里闲得慌。”

话音刚落,李贤便听到四周一片咳嗽声,就连对面的屈突申若也露出了愕然的表情。即便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建议实在是太前卫了,不管怎么说,这至德观都是清修之地,召集一大帮人来打马球玩相扑……要是天上真有三清道尊,估计会一道雷劈死他这个便宜后辈,顺带附送贺兰烟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冠一道轰雷!

“咳!”

李贤终于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旋即岔开话题道:“这道观看上去香火鼎盛,平日可是香客众多?”

而趁着这个机会,观主妙惠也走了上来。她本人也是京城颇负盛名的女冠,虽然如今已经年过四十,却依旧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但见她面上轻敷铅粉,薄施唇朱,虽说不过一身素净道袍,却依旧显得风采动人,仪表不逊于任何豪门贵妇。

她含笑向李贤施礼,这才笑道:“此地都是些出家清修的女子,当然不可能像别的道观一样接受香客香火,至于布施也自有人送来,所以闲人并不多。以往来此地的都是一些士子,中间也颇有文采风流的,不乏少年便以神童闻名乡间的才子。”

道观之中现才子,莫不成是为了会佳人么?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以前几乎没把李贤的耳朵磨出茧子来,此时便耸了耸肩道:“只怕这些才子到这至德观来,不是为了游玩或是参拜,而是为了投递墨卷,或是让观主从中引荐贵人吧?”

妙惠闻言大是惊讶,她频频出没于达官贵人中间,就是亲王也见过好几位,只要说到文采出众的才子,那些权贵必定是大感兴趣地让她穿针引线,从此辟为王府官的不在少数——当然,她得到的好处也很是不少。虽说这并不是出仕的捷径,但对于九品中正制尚未完全淡化的大唐而言,这总比走科举的独木桥容易多了。

然而,这位沛王殿下还真是独立独行,一语道破其中关键不说,而且似乎对此一点都没有兴趣。她眼珠子一转,便立刻体会到了其中真谛。

“其实,要说文采风流,殿下流传在外的诗都是一等一的名篇,当然看不上这些虚有其表的士子。只是,这年头宁折勿弯的人虽少,却还不是没有的,前年曾经有一位有名的才子到了我这儿,虽说他囊中羞涩却又是倔脾气,我却还是破例留他住了三日,最后给他谋了一个不错的差事。”

她一面说一面朝身边侍立的另一个道姑使了个眼色,故作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奇怪了,以往我还常常念叨他的,怎么今儿个居然记不起名字了?”

“那么一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也只有观主还记得他!”那道姑见微知著,立刻愤愤不平地冷哼了一声,“不就是会作诗写文章么?这天下读书人有几个不会,偏偏他自以为了不起。观主千辛万苦才让道王殿下收他为府属,他除了一个谢字就什么都没有了!”

道王李元宗?貌似是他某位叔爷来着……李贤模模糊糊似乎有些印象,还不等他发问,贺兰烟便好奇地代他把问题扔了出来:“那人究竟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也一时记不起来了,也就记得他七岁时做的那首诗罢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骆宾王!一个名字猛地在李贤脑际炸响,但鬼使神差地随之浮上来的却是另一个念头。如今李敬业恰恰是他的伴读,要是能找到骆宾王,加上李敬业那两个弟弟,他岂不是凑齐了那套赫赫有名的谋反阵容?

第二百三十一章 父子斗法,歪理也能是正理

得知骆宾王在道王李元宗那里混得并不如意,李贤便暗自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从妙惠和那道姑一唱一和的言谈中,他就算傻瓜也知道这位至德观主对骆宾王颇为刮目相看,否则也不会如此不遗余力地向他推荐。

肯去给道王李元宗这么一个一点实权都没有的亲王当僚属,想必这骆宾王也不是什么恃才傲物的,想要弄到手不会问题很大。可是,他除了听说这家伙一首赫赫有名的咏鹅,外加讨伐武则天的那篇檄文,其他的一无所知,该不该花大力气去寻找?

他这副琢磨的表情落在屈突申若和贺兰烟眼中,便成了大感兴趣的标志。因此,李贤一走出至德观,贺兰烟便立刻把屈突申若拖到了一边,悄声问道:“申若姐姐,看贤儿的样子似乎对这个骆宾王很有意头,我们是不是该把那家伙想办法弄到长安来?”

屈突申若听到这话,顿时意味深长地在贺兰烟身上来回打量了一圈,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我们?六郎是你的情郎,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贺兰烟这次却没有在屈突申若的调笑下退缩,而是嫣然一笑道,“你为六郎做的事情可不少,多这一件不多,少这一件不少!以你的虎威,就算随便选一个人嫁了,只要拿出往日的做派,那一家上上下下还不得俯首帖耳,何必避居道观?依我看,你成天六郎长六郎短叫得亲热,有朝一日肯定是我家贤儿的……”

话还没说完,她就看到屈突申若脸色有异,赶紧一溜烟跑开了去,临到老远方才转头眨了眨眼睛:“不管怎么说,到时我都是大姐!”

“小妮子居然敢取笑我!”屈突申若终于反应了过来,见小丫头跑远了,更是没好气地啐了一口,但脸上旋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若真是他想要的人,使个手段拿来也没什么要紧。不过,先头姚元之的事情上她差点帮了倒忙,这回可万万不能再出差错。

对了,姚元之回乡之后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是不是也该派个人去打听打听,回头也好……奇怪了,这些事情和她有什么相干,就算要做也得李贤开口来求,她自己那么猴急干什么,那又不关她的事!站在原地思量了一会儿,她突然自失地摇了摇头。

当夜,屈突申若在至德观主妙惠的房中盘桓许久,待到天亮的时候,一骑快马从至德观飞驰而出,顺着朱雀大街疾驰,竟是赶在早间城门开启的时候径直出了长安。

李贤虽然确实对骆宾王很感兴趣,但只限于对贺兰周吩咐了一声,让其借助商贾的作用去打听一下这人如今的下落和情况,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托李弘的福,他这天一回宫就被李治派来的王福顺逮住,不得不苦命地走了老长的路去见他那位至尊老爹。

在宫里的大批内侍宫人当中,除了武德殿那些人之外,王福顺大概是唯一一个尚能理解李贤心性的人——自打接受了李贤借书的好意之后,他零零碎碎也看到过听到过好几回这位沛王殿下与众不同的表现。而正是根据这些看到的听到的,他隐约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李贤似乎在竭力避免出风头,但又在不可抑制地四处出风头,真真是一个矛盾的人!

“今儿个一早,太子殿下去蓬莱殿问安之后,就一直留在里头和陛下说话,期间谁也没能进去。小人这等侍候在外头的人都能听到里头传来一阵阵笑声,陛下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中午的时候,陛下似乎多用了不少膳食,小人进去收拾的时候,隐约还听到陛下说什么……什么桑拿。”

王福顺自以为很是关键的暗语,李贤听在耳中却觉得哭笑不得——自打那次桑拿浴过后,他这位老爹似乎就迷上了那种挥汗如雨的感觉,足足吩咐了他好几回建桑拿浴室,他却一直用各种原因加以拖延。

直到现在,他还无法确定风眩是否心脑血管疾病,倘若答案为是,那么,他让患有风眩病的李治去洗桑拿,结果就只有两个字——找死!要是李治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这个当儿子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母后那里怎么样?”

王福顺原本还想继续卖弄他的独门消息,猛地听到这个问题,顿时颇觉得古怪。今儿个召见的分明是皇帝而不是皇后,这位沛王巴巴地问起皇后的状况干什么?不解归不解,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皇后娘娘这几天胃口不好,似乎常常犯困,睡下了偏偏又不安生,即使滋补安胎的药服用了不少,但似乎还是精神不济。”

他老妈精神不济?李贤歪头想了想,很难想象那样一个精神奕奕的武后会疲倦,最后干脆决定蓬莱殿出来之后转道含凉殿去探望一下。孝道孝道,不能只顾着老爹这一边,而忽略了老妈。

夕阳下的蓬莱殿荡漾着一种来自太液池的清新气息,隐约还能够闻到一种菊花的香味,让人为之精神清爽。李贤一踏进蓬莱殿大门,便有各色内侍宫人笑吟吟地上来见礼,而不拘上下,李贤都是大把银钱打赏。

现如今谁都知道他是阔佬,他也就在花钱上头更加随便了,随便得让人以为他这个沛王只是天生豪爽慷慨。然而,也只有王福顺这样的人,他才会真正用真心相待,尽管那已经是颇带了几分目的的真心。

李贤走进最深处的内殿时,看见的正是父子其乐融融的一幕——温馨的烛火下,他那老爹和老哥正相对而坐,面前赫然是一盘围棋。尽管这时候理当已经是用膳的时候,但这两位却各执棋子在那里冥思苦想,压根没有一个人注意他进来。

他也不去打扰那下棋下得疯魔了的两人,自顾自地吩咐王福顺去传膳食,然后坐在了一边空出来的椅子上,自得其乐地拿出一本事先准备好的书翻了起来。很快,王福顺便蹑手蹑脚地带人在另一边的小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盆盆碗碗。

等到人都走了,李贤上去关上了门,自顾自地先把他假公济私要的点心全塞进肚子垫饥,等到肠胃空空的感觉暂时没了,他这才饶有兴致地上前看两人对弈。他就算是天才也不可能样样精通,那手棋更是见不得人。

但是,即便他再没眼力没见识,这时候也能看得出李弘差不多该投子认负了。果然,这个念头刚刚转过,李弘便起身认输,而赢了棋的李治顿时大笑了起来。知道这时候,父子俩方才发现旁边多了一个人,各自都露出了愕然之色。

“贤儿,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六弟,怎么进来也不说一声?”

李贤先是向老爹和老哥问了好,这才笑着答道:“反正我没事,等着也是等着,倒是父皇和五哥一盘棋下到现在,连饭都没吃过,我便让王福顺先送上来了。原本还以为待会要拿去热,现在看来不用了。有什么话你们用膳之后再说,我在一边等着就好。”

见李贤拿着一本书坐到旁边安安静静地看,李治和李弘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在他们印象中,李贤除了鬼点子贼多之外便是生性好动,所以,李治才会硬是把身体不好的于志宁留下来塞给了这个儿子,而李弘才会对李敬业等四个伴读横挑鼻子竖挑眼睛。现如今看到这一幕,两人原本该高兴的,此时却面面相觑了起来。

不会是我在父皇面前把六弟卖了的事让他知道了吧?李弘心中如是想道。

不会是荣国夫人让贺兰烟出家入道去当女冠,所以才让李贤性情大变吧?李治心中如是想道。

两人食之无味地用完了饭,李治干咳一声,正欲说话,李贤却立刻丢下了书上得前去,忽然用一种肃重的语调道:“父皇,儿臣有一番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少有的举动加上少有的语气,登时让李治愣住了,但他毕竟至尊多年,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爽快地点点头道:“你和朕还用得着那一套么?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既然有这么一席话,李贤立刻慷慨激昂地把那天对李弘讲过的大道理,添油加醋改头换面地重新拿了出来,甚至还从袖子里掏出了刚刚正在看的那个卷轴,上头赫然是一系列吐蕃地图。他唾沫星子乱飞讲得头头是道,一边的李弘被糊弄住了,另一边的李治却愈发觉得不对劲。

这小子以往从来没有如此卖力,今儿个难道是吃错药了?不对……难不成是为了这个缘故?有了这样的判断,李治立刻冷不丁打断了李贤的滔滔不绝:“贤儿,以往你对这些国家大事从来没有兴趣,今次大约是因为贺兰的缘故,你才如此卖力吧?”

李贤的解说顿时嘎然而止,他用一种愕然的目光盯着老爹看了许久,忽然郑重其事地道:“父皇,有一句话说得好,倘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好,何从保护一个国家?”

李弘闻言顿时气结,然而,李治虽说皱眉,但脸上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站在两人身侧的李贤居高临下把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顿时得意地笑了一声。

第二百三十二章 母与子的联盟

冷风拂面,秋水送凉,含凉殿中端的是清冷萧瑟。

武后一个人坐在软榻上,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面色时而阴沉时而霁和,可谓是瞬息万变。数日前,她秘密派遣出去的心腹终于见到了李义府,而那位昔日她爱护有加的宠臣,便是派人送来了这样一封让她难以置信的信。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站起身来前行了几步,宽大的曳地裙摆立刻发出了簌簌的声音。她轻轻摩挲着那依旧没有任何赘肉的小腹,想起里头孕育的那个生命,不禁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但转瞬间,这一丝笑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已经有了四个儿子,如今最盼望的便是能够生下一个女儿。只有那样,方才能够弥补她昔日失去的那个女儿。可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让她知道这样一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