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妈可是如今已经有五六个月的身孕,居然亲移尊步从含凉殿大老远地跑到武德殿来了?一个时辰……阿弥陀佛,就是等了半个时辰都是大罪过,别说是一个时辰!

他满身燥汗一下子全都收了进去,几乎想都没想便立刻冲进了寝殿。见武后正倚着他那张特质的红木长沙发正在打盹,他赶紧上前几步,端着笑脸唤道:“母后?”

武后缓缓睁开眼睛,看清了面前的人,立时冷笑了一声:“你还知道回来?天天没早没晚地在外头胡混!我还以为于志宁能看住你,现在看来,就是换天王老子来,你还是这个惫懒的性子!成天在我那里晃一晃就没影了,还得让我亲自到这里来等着逮人是不是?”

耳听那一声急似一声的训斥,李贤仿佛知错似的低着头,心里默念着数字。果然,才数到三十,武后的训斥便嘎然而止。这时,他方才赔笑道:“母后,儿臣早就把于师傅布置下来的功课交了,就是师傅那里也照样天天去练武艺,并不敢耽误。”

武后怀疑地挑了挑眉,见旁边的阿萝捧上了窗课本子,她随便一翻方才信了,心中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人家当皇子的是需要伴读顶缸,她倒是养了个好儿子,自个合格出去溜达了,反而是四个伴读在宫里读书读得昏天黑地。莞尔一笑之后,她便渐渐认可了李贤之前的那个提议。不管怎么说,在文章上头,找神童王勃当伴读,总归比李敬业那几个强。

李贤见武后露出了笑容,更明白今天这一关照旧顺顺当当地过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顺带也往老妈身上瞅了两眼。因为小腹渐隆,如今武后的袍服都是特制的,质地更是取用最好的绢纱锦帛,但仍然是极尽富丽。只不过衣服马虎不得,这发髻便不像往日那样簪金戴玉沉甸甸的,而只是随便梳了一个慵妆髻,上头斜插着一支珍珠簪子。

“阿芊,阿萝,你们先带人下去!”

听得武后的吩咐,侍立在两旁的阿芊和阿萝对视一眼,各自带着自己这边的宫人默默退下。而随着殿门一关,李贤便知道自个的老妈必定有大事吩咐,慌忙凛凛然作洗耳恭听状。谁知这样子还没装齐全,武后便示意他上来坐在旁边。

“你五哥留下来监国,你七弟没法指望他派大用场,所以,此去洛阳,你就得多多上心了……应该是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得倍加注意。”

武后言简意赅地交待了一句,并没有抱怨自己不能随行。这是早就定下来的,而她在骊山泡温泉的时候怀上了胎儿,这才是夫妻俩全都没有料到的事。毕竟,李治和武后全都老大不小了。

“我知道了。”李贤答应得异常干脆,刘祥道固然是坐镇长安,但洛阳还有个上官仪呢。比起刘祥道,上官仪在朝臣中间更有人气更有威望,而且更得他老爹李治的信任。而且没有李弘随行,他就没法知道老上官的意图,看来,情报战果然还是头等重要的。

“虽说等到春暖花开才会起行,但我还是先知会你一声,这一次我把阿芊交给你,你把阿萝留下!”

李贤这时不免万分惊愕,脱口叫了一声:“母后!”

“没有一个人帮着,你怎么掌控洛阳皇宫中的情形?阿萝固然是可靠的,但这种事情她不在行,也没有门路,阿芊跟了我这么多年,人人都知道她是我的人,有她跟着你,皇宫上下的那些人应该知道这份量,你明白么?”

灯光之下,武后的脸一下子绷紧了,那目光端的是犀利如刀,仿佛挡在面前的所有物事都会撕得粉碎。而李贤在大惊过后,终于体会了老妈这一决定的意义,心中的激动就别提了——这么说来,他老妈转手送了他一个情报处长?

李贤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迸出了七个字:“母后放心,我明白!”他能不明白么?他当然不是存着趁火打劫自个老妈的念头,但是,假公济私一下子总归还是可以的。有了一个强大的情报班子,至少在皇宫之中,他这耳目绝对比谁都要灵光。

“三兄弟里头,大概也就只有你能够明白这些!”武后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转而在李贤的额头上弹了一记,“如果我没猜错,倘若不是你,你五哥也不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把那些胡说八道的人晾在一边吧?说话比我这个娘亲还有效,真不知道究竟他是哥哥,还是你是哥哥!”

面对这种夸奖,李贤自然是心中欣然接受,面上谦逊连连。紧跟着武后又开始交待一应细节,果真是事无巨细无所不包,显然,之后为了表示好好安胎的愿望,武后准备窝在含凉殿不出来了。同时,这也是消解百官疑虑的最好办法。

母子俩足足说了一个时辰的话,李贤方才唤来了阿芊和一干宫人,亲自把武后送上了步辇,又在门口驻足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浑身臭汗,立刻拔脚去浴室洗澡。然而,仿佛是老天注定这一夜不可安宁似的,他还没泡舒服,阿萝便忽然进来报说,蓬莱殿王福顺和东宫葛楠来了,她把两人分别安置在了两边偏殿内,没让人碰头。

所谓的东宫葛楠不过是个李弘面前还算得脸的小内侍,李贤并不在意,而王福顺却不同。当下他三下五除二擦干了身子换上了衣服,立马出了浴室,只花了区区一炷香功夫便打发了葛楠——这家伙不过是替李弘送了一本书给他,没什么大事,自然不值得他花大功夫。

而当他跨进另一个偏殿的时候,却赫然看见王福顺在那里急得如同热锅似的蚂蚁。他深知这一位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等闲麻烦绝对不会这般模样,见此情景便慢悠悠地上前问道:“王福顺,什么事这么晚跑来找我?”

“啊,是陛下让小人赐殿下十部御制新书!”王福顺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一指旁边堆得老高的卷轴,他瞅见四下里无人,一个箭步便窜了上去,口风立刻为之一转,“陛下今晚歇在徐婕妤的朱镜殿,听陛下许诺,似乎此番洛阳随行有徐婕妤一份!”

这是个毫不令人惊讶的消息。早在上回遇到徐婕妤的时候,李贤就不得不认可,论魅力,宫中除了自个那位彪悍的老妈之外,还没有人能够及得上这位徐婕妤。如今他老妈有孕不能随行,难道还要他那位老爹一个人独守空房当单身汉?

“徐婕妤今儿个还向陛下提起,说是自己的侄女如何才高八斗年轻貌美,比之她的姐姐,太宗皇帝的徐贤妃丝毫不逊色,似乎陛下深为心动。”

倘若说前一个消息在李贤意料之中,那么,这个消息就着实有些惊人了。临到最后,李贤不得不苦笑着下了结论——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果然连皇帝老子也不例外!

第二百六十一章 居然是狄仁杰!

春季万物复苏,秋季五谷丰登,对于炎热的夏季和酷寒的冬季来说,这两个季节自然是最最惬意的。如今已是三月末,天气早已没了凉意,枝头上的嫩芽儿争先恐后地一个个冒头,各色不知名的野花不要命地往外疯长,甚至在严丝合缝的青石路面上,也有一丝丝绿油油的气息渐渐破土而出。

万物复苏的同时,猫狗马驴,形形色色的动物也都开始发春了,不安地嘶吼着,刨着蹄子,四下里乱窜着,寻找自己临时的伴侣。至于万物之灵的人们,犯了春困没精神的固然是一拨,趁着大好春光到处游玩拈花惹草的又是一拨,仿佛是不趁着这春光大好的时候四处玩够了,将来就没有机会再享乐似的。

是了,这时节的长安城,弥漫的最大风潮便只有两个字——享乐!

帝王在享乐,所以可以抛下繁重的国务,自得其乐地拥美而居,来一个病遁;皇后在享乐,挺着大肚子坐在含凉殿看太液池春风阵阵波光粼粼,不管外头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元老宰相在享乐,许敬宗和李绩日日在家里悠闲地翘足而坐,喝上几盅老酒享受着春日的明媚阳光;学子在享乐,科举已经过去了,不管成绩如何,怎能不去踏春出游?

李贤也很想去享乐,要知道,他这个最会偷懒的人已经足足小半个月没休息了——因为于志宁一下子加大了授课量,与此同时,李绩忽然也加入了疯狂的行列,竟是命家将把他操练得死去活来。

老于好歹还是亲身上阵给他讲课,这也就罢了,而李绩这位便宜师傅却是在演武场边上支起巨大的遮阳伞,在下头一边品尝醇美的葡萄酒,一边在那里指点家将和他过招。半个月下来,他这个冬天好容易养出的几分厚膘愣是被全部减了下去,原本有些倦怠的眼神也变得杀气腾腾。

他并非不喜欢习武,这么多年来,因为李绩这个师傅的督促,练武仿佛已经变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每天早上起来要不能练上一个半时辰,那他就会浑身不舒服,但是,这绝不意味着,天天被人用真刀真枪的方式杀得屁滚尿流是一种很好的体验。

李绩的家将都是昔日战场上的佼佼者,最老的那个甚至还在瓦岗混过一阵子,剩下的那些个也是个个彪悍。按照李贤的本事,他可以在一个家将的狂攻下支持两百招不败,只比程伯虎和薛丁山的成绩差一点点,可是,如果一下子上三个呢?

一声尖厉的兵刃交击声之后,李贤的长剑终于脱手飞出,斜斜地插在演武场的泥地上,而距离李贤的脖子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则是一截亮晃晃的枪尖,而在他一左一右,则是一个使长刀的汉子和一个使双鞭的年轻人。

使枪的是号称家将第一高手的李芮节,那一杆亮银长枪出神入化,此时此刻,见李贤已然满头大汗,喘息声更是粗重,便瞥了瞥那边遮阳伞下的李绩,低声问道:“殿下若是不想再来,我们可以去代为向英国公提一提,这样揠苗助长也不是办法。”

李贤确实是汗流浃背腿脚无力,但是,一看到那边李老狐狸优哉游哉的模样,他便感到满腹火气。勉为其难上去拔起自己的宝剑,他便低喝一声道:“再来!”

这一次的交战只持续了几招功夫,腿软手麻的他只是顷刻间便再次兵刃离手,而他亦摇摇晃晃几乎瘫软在地。正当李芮节上来扶了他一把的时候,一边优哉游哉的李绩终于开口发话道:“你们几个搀扶沛王殿下过来!”

李贤几乎是在两个人挟持下脚不沾地地来到了李绩跟前,见老狐狸在那儿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不禁满肚子火气地回瞪了过去。谁知李绩揪了两下小胡子,打发走了那三个家将和自己身边的仆役,见李贤虽然摇摇晃晃,却依旧硬撑着站在那里,不觉莞尔一笑。

“六郎,你知道自己有什么最大的弱点么?”

李贤没料到李绩忽然会问这么一个问题,登时愣住了。他反应贼快,不消一会儿就领会到李绩这么操练他别有用意,两眼立马大放精光。激动归激动,但他亦觉得浑身无力,干脆一屁股盘膝坐下,直截了当地反问道:“请师傅指点!”

“你这个小子!”

虽说知道李贤永远是这种不吃亏的性格,但李绩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老脸上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恼怒。良久,他才略微前倾了一下身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李贤的眼睛:“你最大的弱点,就是逞强!虽说你看上去圆滑得很,但骨子里却太骄傲,不肯退缩。刚刚你和李芮节他们对战七次兵器脱手七次,但你到第四次的时候就已经脱力了,为何不肯先停下来?”

李贤没料到李绩仿佛是一点精神没有似的在那里打瞌睡,居然还能够眼睛这么尖,不禁愣了一愣。仔细一回想,李绩还真是没有说错他,他圆滑是得看人的,当初面对那眼睛朝天的李义府,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这家伙和平共处。至于刚才……他一再败北,心里恼火得紧,当然不会自个认输。

“记住,该低头的时候低头!”

吩咐了这一句之后,李绩旋即话锋一转道:“刘仁愿遇刺的事情,朝廷不想再追究了,横竖是高句丽背黑锅。我朝兵士都是府兵,常驻海东势必士气低下,真的要打高句丽,新罗人的助力是很必要的。发兵海东就是这两年的事,如果我身体还能支撑,少不得亲自走一遭。如果你想让我履行当初的诺言,你自个得好好想想,用什么名义才能去。”

原来是这么个缘故!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武德殿,李贤的心中却着实感激李绩——虽说这个师傅是他使小伎俩方才拉过来的,但这些年李绩对他着实没话说——兵法原本说不传,最后还是传了;武艺更没得说,几乎是倾囊相授;就连那为人处世的道理,老狐狸也暗自点拨了不少。

就要打仗了么?任凭两个侍女在身上揉搓着,李贤的心神却被这个问题填得满满的。适逢盛世,打仗当然没有皇子亲自上的道理。毕竟,有了功劳难免功高震主,有了闪失却得让下头人倒霉。李绩当初就算答应了他的要求,要做到也不容易。当然,亲临前方当一个后勤保障部长,然后伺机看看能不能拉上去练练,这倒还有些可能。

别看他和李敬业程伯虎薛丁山屈突仲翔在长安城混得风生水起,但这是长安城,谁敢招惹一群背景深厚的世家子弟?战场上的弓矢刀剑可不长眼睛,就是功夫再好的人,谁能说得准上战场不碰到意外?

他干脆把整个脑袋都埋在了水面下,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实在憋得难受,方才探出头贪婪地吸了几口空气。而在这个时候,他恰好看见阿萝面色沉重地站在一边,刚刚侍浴的两个侍女全都不在。显然,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刚刚盛允文来报,说是蓉娘找到了。”阿萝见李贤一瞬间眼睛大亮,紧跟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她身上有伤,似乎是从家乡到长安的路上遇着了劫道的匪人,幸好有一位官员路经救了她,但也险些为匪人所伤。亏得殿下您找对了人,否则一行人全都得没命。”

这就是大唐盛世?长安城附近还有盗匪横行?

李贤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见阿萝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的面色渐渐冷沉了下来。又问了几句蓉娘的情况之后,他终于想起那位好心施以援手的官员,连忙问道:“救了蓉娘的那人是谁?”

“盛允文只是说,这官员似乎是工部尚书阎立本推荐的,这一趟进京只是为了看看阎大人,似乎阎大人举荐他前去出任的新官职正是在皇后娘娘的老家并州。咳,殿下若是想知道,奴婢再去问问盛允文也就是了。”

工部尚书阎立本……那个画得一手好画的?朝廷上人头一大把,李贤能够记得清名字的大多在当官之外另有一手绝活,比如这个阎立本。歪头思索片刻,他便否决了直接上门道谢的意思——眼下这种时候,他着实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蓉娘去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老爹还在发动人手找寻蓉娘呢!

“嗯,让盛允文带话出去,让老霍他们好好谢谢那一位,多多送些钱。当然,千万别忘了问人家名字,就算不能亲自去谢一声,我在背后使把力总还是没问题的。”

李贤轻轻挥了挥手,阿萝便立刻退了出去,而他则攀着木桶的边缘,好生忖度着是不是先请旨意去剿匪试试手。咳,让堂堂皇子去剿匪只是一桩笑话,这种念头想想可以但完全做不得。话说回来,那个救下蓉娘的官员还到得真及时。

然而,没多久,前去询问盛允文的阿萝便再次回转了来,带回了一个让李贤目瞪口呆的消息。

救人的那个居然是即将上任的并州都督府法曹狄仁杰!

第二百六十二章 妾有意,郎可有情

春光明媚,万物复苏,熬过了一整个冬季,人的心情自然也渐渐好了起来。而刚刚度过了人生第一个关坎,狄仁杰同样感到满身轻松。三十出头的年纪还不过区区一个汴州判佐,当然算不得春风得意,但不管怎么说,能够遇上阎立本这样一个明察秋毫的高官替自己脱罪,更可回到老家并州任职,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一桩幸事了。

“狄大人!”

听到背后这个声音,狄仁杰回头一瞧,却是面色依旧苍白的蓉娘。虽说相识至今不超过十日,但那趟惊心动魄的旅途着实惊人,谁知道这承平盛世居然还有这许多盗匪!一路奔逃下,他的两个家仆因此丧命,若非后来那批人及时赶到,只怕他这条命就真的不保了。

即便如此,他却也不懊恼自己路上管了那趟闲事,含笑点点头道:“言姑娘伤势还未痊愈,还是多多休养为宜。”

蓉娘嗫嚅了一阵想要说话,不想却看见霍怀恩兴冲冲地进了院子,顿时把想说的话都吞了下去。而霍怀恩一进门便兴高采烈地嚷嚷道:“言姑娘,我家老幺带信来了,说是六公子听说你没事高兴得紧,嘱咐你好好将养身子,他得空了就过来看你!”

他也没注意蓉娘的反应,又三步并两步上前对狄仁杰一拱手道:“此番若不是狄大人看顾,就算我们赶到了也是枉然。六公子听说狄大人为此丧了两个家仆,颇感内疚,不日将亲临致谢!”他昔日交结四方八面玲珑,这场面话自然说得无比顺溜。

“我此番也是你们相救才能逃出生天,怎敢当这个谢字?倒是这位六公子如此重情义,我倒是真想见一面。”

这话却是出自狄仁杰肺腑。当初救下蓉娘的时候,他就听她说,是昔日旧主放了她自由身回乡,但家中境况不好,因此她才上长安投奔旧主。而霍怀恩等人适时出现救下他们的时候,又声称是奉了那六公子之命。他出身官宦世家,还不曾听说过哪家主人如此爱重一个昔日旧婢,这好奇心自然不是一星半点。

三人闲话一阵便各自散去,狄仁杰自从举明经任官之后还是第一次回长安,便把另两个惊魂未定的家仆留在了房里,自己一个人换了便服出了门。这大好时节路上自然是人多,看着大队年轻男女风驰电掣一般从身旁疾驰而过,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他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吃一堑长一智,此番回并州任职,他有足够的信心不会重蹈覆辙,必定还并州一个朗朗乾坤!只要讼案清平,想必也不会有那么多百姓沦为匪盗!

从他眼下的临时居所到熙熙攘攘的长安西市,不过是一刻钟的脚程。随处逛了逛,他便看到了不少人手中拿着折扇,不禁很是奇怪。及至随便挑了一家酒肆进去歇脚,眼观六面耳听八方之后,他听到人们提到最多的一个名字便是李六郎。

在那些唾沫星子乱飞的人说起来,这位李六郎做得一手好诗,想的一肚子好主意,任性豪侠,挥金如土,爱醇酒爱美人,端的是最最风流潇洒的人。几桌人说到最后,无不露出了欣然神往的表情,几个文士模样的年轻人喝多了,更是在那里一个劲地感慨。

狄仁杰在汴州也听说过沛王李贤的一些逸事,倒是觉得其人很有趣,此时听着听着更是莞尔一笑。他做过几年官,自然比旁人更为敏锐,一番话听下来,他很快察觉到,这位沛王仿佛是一点都不管政事的,心中不觉一动。

在西市逛了大半天,又用各色小食填满了肚子,他这才优哉游哉地打道回府。才一进门,他便看到院子里拴着几匹高头大马,看那形状皆是神骏已极,绝非寻常人家能够拥有。情知来了客人,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到得堂前便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笑声。

“老霍,幸好我这次找上了你,否则若是出了事可了不得。尤其是那位狄大人,他好心救了蓉姐,若是因此而有什么闪失,我可要后悔一辈子了!”

李贤嘴上这么说,心中也同样唏嘘不已。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狄仁杰,谁知道会因为这样的事而和自己产生交集。谢天谢地两个人都平安,否则若是听到狄仁杰的死讯,他不知道自己该有怎样的表情。

正这么说着,他忽然看见一个人进了门。来人三十出头,乍一看去普普通通,既不是貌若潘安,也没有什么精光闪闪的眸子,一身普普通通的青色长袍,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异常朴素。但就是这么一个朴素的人站在那里,却有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这位可是狄大人?”

李贤不待对方开口就一下子蹦了起来,那眼睛端的是大放异彩,恨不得上去拉着对方的手好好道一番仰慕。大唐向来名相如云,眼前这一位更是有无比的智慧,他早就想设法去寻找一下,如今人家自个送上门来,他又怎会错过?

对于李贤热络的表现,狄仁杰很是吃了一惊。眼前的少年郎虽说并不是满身名贵,但举止气度绝非寻常平民,很可能是出自高门。这种家族出来的人往往都有一个特质,那就是矜持,即使表现感激也往往疏离得有如隔着十万八千里,少有如此热情的。他慌忙还礼的同时,却在那里绞尽脑汁思量着对方的身份,正好错过了李贤那热切的目光。

见李贤兴高采烈,盛允文便拉着霍怀恩出去,而张坚韦韬看看这里不需要他们,干脆也就顺势退出,就连在一旁的蓉娘也蹑手蹑脚走了。诺大的厅堂中只有李贤和狄仁杰两个,李贤在那边无限好奇地打听着狄仁杰的经历,时不时插上几句,而狄仁杰说着说着,也忘了只是初次相识的人,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直到饥肠辘辘,李贤方才暂时停下了话头,一瞧外头却已经是天色昏暗,这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便只听狄仁杰笑道:“想不到六公子年纪轻轻却对世情如此熟悉,倒是有别于一般世家公子。刚刚我倒是忘了请教尊讳,实在不恭得很。”

尊讳……攀谈了这么久,李贤隐约觉得狄仁杰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要是他坦白自己就是沛王,没准人家立刻翻脸不认人,以后也甭想深交下去。因此眼珠子一转,他便笑答道:“我姓周,单名睿,在家里行六。今日能见到狄大人着实是有缘。”

姓周……似乎临川长公主的驸马是周道务,莫非就是那个周家?

想清楚了这茬,狄仁杰便放下了心。此时,外头盛允文便进来报说酒菜已经备好,李贤少不得亲自请了狄仁杰前去,觥筹交错频频劝酒之后,他不出意外地把狄仁杰放翻,吩咐张坚韦韬把人送回房,他便找来霍怀恩和蓉娘,盘问起了当日景况。

由于蓉娘伤势未愈,因此是霍怀恩主讲,蓉娘补充,不到一刻钟工夫,李贤便听出了其中大概。遇上匪盗自然是蓉娘的运气不好,但是,衔尾追杀似乎就有些不对劲了,无论是她还是狄仁杰,都不是那种一看就腰缠万贯的主,那个没脑子的匪盗会那么傻?

“老霍,你就一个活口都没逮到么?”

霍怀恩懊恼地摇了摇头:“我那些弟兄都是下手狠的,再说那时候情势危急,我也来不及让他们留手。到打扫战场的时候,我才发现七八个人全都死了。众人身上都是纹着乱七八糟的纹身,应该是山贼没错。”

李贤斜睨了一眼蓉娘,便抓住她的手重重捏了一下:“蓉姐放心,既然到了长安城便安全了。我到时让人找几个得力的护卫给你,决不会让你有半点闪失。”

“殿下!”蓉娘脱口叫了一声,旋即不安地低下了头,“前头的事情已经给殿下添了不少麻烦,谁知这一次又是……奴婢大概是不祥之人,如今也帮不上殿下什么忙,不若……”

“说什么傻话呢!”李贤站起身抓住了她的肩膀,面上笑意盈盈,话语中却带上了一股坚决的味道,“虽说你如今已经不是武德殿的宫人,但总还是我的蓉姐。别说是护得你周全,就是护你一辈子,那也是应该的!”

蓉娘闻言大震,自从她回到家里,方才知道所谓的家人呵护不过是笑话,远不及当初在李贤身边,天大地大,她早就没有家了。深深裣衽一礼之后,她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李贤尚在那边沉默不语,霍怀恩却忽然凑了上来,在李贤耳边低声嘟囔道:“殿下,恕我多嘴。自打我救下言姑娘之后,就觉得她对那位狄大人似乎别有情愫。殿下若是真的对她有意……不可不防。”

还有这种事?蓉娘和狄仁杰……咳咳,狄仁杰三十好几,绝对不可能没结婚,蓉娘若是真的看上了他,岂不是得过去做小?

李贤第一次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年头,做人姬妾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再说,没听说过狄仁杰好色的传闻。妾有意,郎可有情?

第二百六十三章 磨刀霍霍向洛阳

长安到洛阳不过数百里,要是快马加鞭,六个时辰铁定是到了。不过除了报告紧要军情的军士之外,等闲人不会像死了老子娘似的如此赶路,而换作堂堂天子出行,仪仗大臣再加上随从,走个五六天算是快的,七八天算是正常,若是一不留神路上遇上了州府官员报上祥瑞,停留个十天八天根本不算什么。反正这年头什么都缺,但有的是时间可供挥霍。

所谓天子之车,李贤也看到过不知道多少回,但每次看到大张旗鼓仪仗摆开的时候,他便每每忍不住惊叹连连。

左青龙,右白虎,金凤翅,画苣文鸟兽,黄屋左纛,这是其一。金凤一,铃二,鸾十二,这是其二。外加鄣尘、青盖,乱七八糟的镜子或是各种各样的装饰旌旗华盖……光是那样一副行头,出动数百人都是轻的。因此,望着杀气腾腾的左右羽林军,他一点都不怀疑,这么一群人出行,是否会像蝗虫过境一般,把沿路吃得干干净净。

虽说不喜欢坐马车,但这一次他却异常老实地选择了闷在马车里头。因为,狄仁杰这一回竟是和工部尚书阎立本混在了一块,搭在这大队人马中一起前往洛阳,顺带再去并州上任。他无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就和老狄撕掳干净身份,所以只得干脆窝在了马车里头。最后,沛王李贤的车队中对外散布了一个消息。

沛王病了!

听到这消息,李治歪头考虑片刻,命太医给李贤送去了一堆补药;李绩却决计不相信这消息,派了个家将去警告,言道到了洛阳不许偷懒;许敬宗嘿嘿一笑便继续喝酒调戏美人,愈发老当益壮;于志宁冷哼一声,差人送去了自己刚刚着好的一本书……至于李敬业等四个伴读,更是完全不信李贤会生病,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为什么人人都不信我真的病了!”

李贤浑身无力地躺在宽大的马车中,没好气地呻吟了一声。很快,额头上便多了一块冰冰凉凉的毛巾,那股灼热感很快下去了一些。至于么,他原本只是想找个由头不见人方才说病了,结果仿佛是乌鸦嘴似的,他竟是好死不死地真发起了烧。

“谁让殿下在外头总是惫懒的性子?”

见阿芊在那里抿嘴偷笑,李贤顿时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以往阿萝对他没大没小,好歹还有一个限度,这位可好,干脆就是他老妈派来的人,按理是一句重话也说不得。要不是他当初老早就藏着一手,光是这一招,就得让他方寸大乱麻烦大增。

李贤在那里望着顶上发呆,阿芊便在旁边拿起了一个绣架,目光却始终不离李贤左右。她本就是含凉殿的女官,不必做这样贴身侍女的活计,可李贤非得把她拉进了这辆马车中,还闹腾出了这么一身病让她操心。之前还有皇后娘娘能够压一下,现在可好,这位小爷干脆就是没人治了!

一想到武后,她忽然掀开了帘子,探出脑袋张望了一下前头的车驾。好在徐婕妤也算是安分,除了晚上并没有在皇帝身边抛头露面,可是,上次惊鸿一瞥看到的那个绝色少女却不得不防。等到武后产后坐完月子,再从长安赶到洛阳,少说也还有几个月,难保会不会有事。

宫中就算再有眼线内应,难道还能阻止皇帝往自己的寝殿里头收人么?

“阿芊,不该想的事情就不要想,这事情连母后都没办法掌控,你胡思乱想做什么?”

李贤一眼就看出了阿芊的烦恼,干脆出口打断了她的沉思:“没有外朝的配合,内宫的女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折腾不起来。徐婕妤虽说出身世家,但似乎其家族在朝中并没有什么高官吧?父皇当初受够了世家的钳制,不会再重蹈覆辙的。”

他这番话一语道破玄机,阿芊自是瞠目结舌,最后甚至用手去摸了一下李贤的额头,收回手之后方才笑道:“以往奴婢怎么总是看见您在娘娘面前插科打诨,从来没听您说过这样正经的话。外头的人都说殿下天资聪颖,可没有一个说殿下懂得政事的,他们……”

话还没说完,阿芊便神情大变,看向李贤的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惊惧。莫非,这才是武后特意吩咐她此次跟着李贤同行的原因?

阿芊的神情变化李贤自然都看在眼中,当下便嘿嘿笑道:“你明白了?”

“奴婢明白!”

主仆俩的沉寂只保持了一会儿,李贤便出言打破了沉寂:“阿芊,你记着,我是母后的儿子,若是有人算计她,我又岂会袖手旁观?有些风头我固然不喜欢,但若是真的有人惹到了我头上,我也不会善罢甘休!你也老大不小了,阿萝将来必定是我的人,你若是有心愿,我也会想方设法帮你完成。”

倘若李贤以前从来没有给过阿芊好处,这一番话说出来只会坏事,但平常阿芊也不知道收了李贤多少小意人情,在武后面前更不知说了他多少好话,此时此刻乍听得这许诺,要说心中没有触动自然不可能。她一个没有世家背景的女官,在宫里就只有武后这样一棵大树可以倚靠,那么再靠上另一棵和大树一脉相承的小树,自然也算不得什么。

“殿下,奴婢……奴婢此番一定竭尽全力!”

有了阿芊的这番保证,李贤自是顾虑全无。只不过其他的事没了,他这发烧却仍旧持续了足足两天,直到几乎抵达洛阳,他方才恢复过来,仍然是那个精神奕奕永不疲倦的李贤。

“我说吧,六郎比一条牛还壮,怎么可能轻易病了!”

失踪了两天的李敬业等人忽然窜了出来,而程咬金一看李贤的脸色便粗声粗气地嚷嚷了起来,李敬业和屈突仲翔也在那里不怀好意地笑着。只有薛丁山最最老实,上去在李贤耳边悄悄嘟囔道:“六郎,此次移驾洛阳,我爹爹也跟着来了,仍旧还是‘玄武门总管’。”

自打上次李贤开玩笑戏称薛仁贵是玄武门总管之后,这称呼便成了半官方的性质,老薛出去的时候固然这么自称,就是同僚和民间也大多如此叫唤。薛丁山此时如此说,无疑就意味着,洛阳皇宫陶光园后的玄武门,居然归了薛仁贵统辖。

他李贤把长安令冯子房变成了洛阳令,他老爹居然把长安的玄武门总管变成了洛阳的玄武门总管?果然,这卸磨卸驴的做法,他老爹比他来的更加娴熟,当然,这对他没有坏处。

“嘿,赶明儿我请你爹喝酒!”

亲热地拍了拍薛丁山的肩膀,李贤没再理会程伯虎的戏谑。要说这进城不过几分钟的勾当,无奈天子驾临不是小事,迎接的阵仗大,入城的阵仗大,远远眺望着那位意气风发居于百官之首的上官仪,他不觉笑了起来。

“六哥,你看什么呢?”

李贤冷不防身边突然探出一个脑袋,见是李显,便用手指在他额头弹了一下,这才没好气地道:“当然是在看百官之中名声最重的翩翩宰相!”

要是老上官还真的要捣腾那件事,与其等他老妈磨刀,不如他磨一下自个的刀,至少他那把刀子不会比武后的更锋利更薄快。

“咦,你是说上官太傅?”李显讶异地眉头一跳,自个遮了凉棚张望了一眼,忽然耸了耸肩,“上官相公就算名声大,也未必及得上你。要是换成五哥,兴许还对他敬若神明,至于六哥你么……”他忽然凑近了一些,涎着脸恳求道,“六哥,这次五哥不在,你有什么好事带挈一下我行么?我发誓,绝对不给你捣乱!”

李贤闻言却嗤之以鼻,绝对不捣乱?上次的事情要不是有冯子房压下去,指不定闹腾成什么样子。堂堂大唐周王派人去打几个士子,这名声很好听么?换成是他,下黑手至少也得多派几个一等一的好手,既然是打闷棍,哪有光天化日背转身就动手的?

仿佛是看出了李贤的不信任,李显赶紧又连番巴结道:“六哥,你就发发好心吧,成天在皇宫里头实在是闷死了。你既然喜欢那什么骆宾王王勃之类的士子,我一定给你找上十个八个……不,是百八十个,这还不成么?”

百八十个!李贤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这李显难道以为才子是可以批发零售的?再说了,他需要那么多才子干什么,又不是演才子佳人戏,才子又不能当饭吃!要说骆宾王王勃罗处机三个,骆宾王太过刚直,不适合做官;王勃虽说年少才高,但还不通人情世故;惟有罗处机这样落榜三回的反而更有用,至少,他拥有唾面自干的勇气。

才子好寻,国士难求!

他倏地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却不打算对李显说清楚,在这皇家,反而是聪明人不长命,愚人反而活得好些。眼珠子一转,他便含含糊糊地道:“行了行了,以后若是有空,我一定带你出去逛就是,只要你少给我惹麻烦就够了。”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喜出望外的李显立刻给他送上了一番大礼:“六哥,昨儿个我遇到十七叔,他可是向我炫耀,他那里有一个饱读诗书的才子,似乎是叫卢照邻的。要不要我去想想办法,帮你弄过来?”

敢情他李贤如今是在收集初唐四杰么?

第二百六十四章 翩翩上官上朝去,李家六郎做大媒

洛水贯通洛阳东西,正好在皇宫前造成了一条天然的屏障。自从大唐皇帝李治到了洛阳,皇宫门前自然是常常云集了众多官员,演出了一场场天津桥上看春秋的好戏。当然,如今是初夏而非春秋,这候在洛水河畔的天津桥上,非但不觉炎热,河面阵阵凉风吹来,反而更加凉爽。

这年头除了真正年纪大了难以上下马车的老臣,大多数官员都选择骑马入朝。这天蒙蒙亮的时候,直通南北的定鼎门大街便蹄声不绝于耳,那一匹匹价比千金的神骏上,往往坐着一个个紫服或绯服的官员,端的是骑千里马执天下权,羡煞一群百姓。

如今做官虽然不像两晋那般一定要求是美男子,但仪表风度仍然是选拔官员的一大标准,所以放眼看去,马背上的官员必定都是齐齐整整,卓尔不凡。而在这些人当中,一身紫服的上官仪便显得最最出众。

许敬宗李绩都已经年过七十,刘祥道接近七十,这三人都已经头发霜白,因此,五十出头的上官仪在大唐的宰相班子中当然算是年轻的。毕竟,前两位是元老,后一位是在审理李义府的案子上提拔起来的,只有上官仪算是皇帝李治的真正心腹。

随时出入宫禁,专掌诰命,这两条任何一条放在人臣身上都是难得的殊遇,上官仪竟然一个人占据了两项,能不志得意满么?

破晓的晨光下,上官仪在天津桥上潇洒地下了马,负手望着天边的朝阳,心情无限美好。金黄的阳光照在他的头上身上,愈发将他衬托得金光闪闪,就连洛水中的鱼儿仿佛也被吸引了过来,扎堆似的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水中出没。远远的几个小官看见一身紫袍风度翩翩的上官仪,都在那边羡慕地交头接耳,更有人故意在那边啧啧称赞。

“为官当如上官相公!”

李贤一大早才出端门就看见这么一幕,耳边传来的各式议论让他感觉极其古怪。如果说上官仪是个二十出头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兴许他会觉得这调调很正常,但现在……人家上官仪都五十好几了,拍马屁也拍得有水平一点好不好!

然而,他心中鄙薄,别人却不识相,往日和他喝过两次酒的直昭文馆刘祎之便凑过来,在他旁边一个劲地感叹道:“上官相公虽说年纪大了,但这清逸如鹤,飘然如仙,风度仪表世人无一能及。文辞婉媚也就罢了,还达成了吾辈中人的最大心愿。白衣卿相……白衣卿相!”

李贤没好气地回过头,见刘祎之已经是两眼放光不能自拔,便没好气地用扇子敲了敲这家伙的肩膀。怪不得到了后世仍然有那么多人崇拜偶像,这上官仪要不是宰相,就算风度再好仪表再佳,会有那么多人没事情犹如跟屁虫似的跟在后头?

“有时间羡慕人家老上官,你还不如自己好好上进,宰相的位子又不是世袭的!”

一句话说出去,刘祎之立刻眼睛大亮,而李贤嘿嘿一笑便自顾自地走路。然而,从皇宫通过洛水就只有一条路,他骑马刚刚上了天津桥,无巧不巧上官仪便转过了身子,两个人正好打了个照面。虽说李贤是亲王,但上官仪好歹兼着太子太傅,当下李贤立刻跳下了马。

“上官太傅!”

“沛王殿下!”

互相打了声招呼之后,李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上官仪便率先开口道:“想不到这一次太子殿下没有同行到洛阳来,我这个太子太傅倒是要失职了。不知太子殿下还好么?”

对于这种应有之义的对话,李贤自然是赶紧替太子李弘回答外加感谢了一通。而上官仪捋着下颌那几缕长须感慨了一阵子,忽然开口道出了一句让李贤目瞪口呆的话:“李义府原本是国之重臣,却自己辜负陛下圣恩,贪赃枉法,实在令人痛惜。陛下先前只判长流,已经是额外开恩,谁知他居然如此不知感恩图报。前日我还为此进言,但陛下身体欠佳有些倦怠,我也不好多说。沛王乃陛下爱子,也该劝说一下,不是么?”

这老上官说话也忒直接了吧?虽然对上官仪暗地谋划的事情很是反感,但李贤也知道这一位是没多少心机城府的。可就算有这样的体悟,面对这样赤裸裸的提醒,他还是有些哭笑不得——你老上官那么得宠的人都在圣驾前头碰了钉子,凭什么要我亲自上?

心里这么嘀咕,但在上官仪面前,他却拍着胸脯满口答应了下来,旋即方才施礼离开。他这一头一走,上官仪便看着他的背影琢磨开了——如果太子的身子骨有李贤那么壮实,那该有多好?如此一来的话,他上官仪必定能够教导出一位千古明君!

咳,不管将来如何,他一定会尽全力维护他的学生,一定!

李贤当然不会知道上官仪在想些什么,他今儿个好容易摆脱了李显,准备去拜访一下狄仁杰,顺带去李宅一趟,听说姚元之给他带了一封信,他至少得去瞅瞅,这小姚家里究竟怎么样了。

狄仁杰到了洛阳,原准备住客栈中,因为他很快就要启程赴任,自然没有必要花费太多钱去租赁房子。然而,根据李贤的指示,霍怀恩愣是在洛水旁边的道德坊赁下了一座幽雅宜人的宅子,硬拉着狄仁杰多住两日。

推拒一番无果之后,狄仁杰只得答应住了下来,而这座宅子中除了霍怀恩这群游侠之外,便是蓉娘。虽说她并不常常在狄仁杰面前露面,但那群游侠历经风尘,哪个看不出其中名堂,所以一旦有蓉娘和狄仁杰的场所,他们必定全都躲得远远的。几天下来,别说狄仁杰原本就敏锐,就是个笨蛋,他也觉得不对劲了。

这一天,李贤一进院子便看见那边一男一女站在树下,倘若不是两人中间那不长不短的距离,予人的感觉必定更加浪漫,而不像现在这么尴尬。他原本想等待两人说话,谁知愣了老半天硬是没听到一个字,只得轻咳了一声迈开了步子。

蓉娘见状像受惊的小鹿一般慌了神:“公……公子!”

而狄仁杰一惊之后却很坦然——因为他确实什么都没做——客客气气地称呼了一声六公子。相交至今,他愈发觉得李贤不比一般世家少年,经史上的勾当还算娴熟倒也罢了,这毕竟是想要出仕的人必须精通的;懂得政治也不稀奇,这年头朝臣中间的倾轧不比其他朝代少;然而,对于破案、贸易、地理等等种种也有一定的涉猎,这就很不容易了。

所以,撇开年龄的近一倍差距不谈,他和李贤已经是颇为谈得来的朋友。

李贤一来,蓉娘便立刻遁去,而李贤照旧和狄仁杰天南地北胡侃了一会之后,便顺势问起了狄仁杰家里的情况。他虽然有几个亲姐姐,但因为不是武后所生感情淡薄,所以年长几岁的蓉娘更像是姐姐,眼见其动情自然想帮一把。

狄仁杰却不像一般人那般拐弯抹角一脸迂腐相,闻听这个问题便摇头苦笑了一声:“拙荆三年前去世,我一直未曾续弦,如今我家中还有一个十岁的儿子。言姑娘的心意我不是不知,我虽然救了她,但路上若不是她以身相护,我大概也没命了。但是,她毕竟是周小弟你的爱婢……”

“我早就销了契约,她已经是自由人了。不管她要嫁谁,我必定备一份风风光光的嫁妆,她自是以良家子的身份出嫁。此番我派人相寻,也是因为她在家过得不好的缘故。”李贤见狄仁杰面露愕然,便晒然一笑道,“若是狄兄也喜欢她,那么不妨痛痛快快说清楚;若是狄兄对她并无情意,我也好去和蓉姐分说,让她死了这条心。”

这样干脆利落的方式终于让狄仁杰有些招架不住,一时犯了踌躇。他对亡妻感情深重,所以三年硬是顶着压力不曾续弦,更不曾纳半个侍妾。而上次这一路奔逃途中,他着实觉得蓉娘的性子柔韧,又很能干,心中相当中意,蓉娘的意思又怎会看不出来?

李贤见狄仁杰面色变幻不定,心中又想到了另一般关节。狄仁杰是官宦世家,若是把一个婢女娶回去当正室,族里必定翻天。而蓉娘的年纪已经老大不小,虽说还是完璧,可对于女子来说,除非是高门大姓,否则这年纪几乎是不可能嫁官员为正室的。这年头的风潮就是,做官就做宰相,娶老婆就娶五姓女,否则就没面子!

留着狄仁杰在那边思量,他便提脚出了厅堂,才出门便看见蓉娘怔怔地站在柱子后头。思量片刻,情知这一位什么都听见了,他干脆上去直截了当地道:“蓉姐,狄大人对你确实有情,你是否愿意嫁给他?”

还不等蓉娘回答,狄仁杰便大步出来,冲着李贤拱拱手道:“周小弟,我想向你讨个情纳言姑娘,有她管家,我日后做官也能安心了!”

一句话出口,蓉娘立刻红了脸,提着裙子飞一般地跑了。而她还没跑远,李贤便在后头笑嘻嘻地叹道:“看来今儿个我是做了个大媒,撮合了一对大好姻缘。若是狄兄将来当了宰相,还怕不能给如夫人讨要一个诰命?”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一枝独秀本难事,群芳争艳才是春

“这就是姚元之的信?”

李贤从李敬业手中接过封口完好的信,毫不犹豫地拆了开来。只看了个开头,他便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慌忙朝下头扫去,末了深深叹气之余,心中却为之一振。

虽然姚元之及其兄长匆忙赶了回去,但姚元之的父亲还是去世了。按照制度,姚元之当守孝三年,而据他在信中说,当发奋读书,三年后接受恩荫入官,必当报李贤盛情。信中逐字逐句毫无矫情之处,显然是下了真正的决心。

李贤看信的时候,李敬业也凑在旁边观看,此时不禁也跟着叹了一声,旋即笑道:“恭喜六郎了,三年之后,姚十郎肯定是你的人。他当初豪爽风流颇类于你,如今一旦立志,必定会洗心革面,这种聪明人不鸣则已,一鸣必定惊人!”

这话虽然说得不错,但李贤怎么听怎么觉得其中有一种讽刺的意味——李敬业别是在指桑骂槐,提醒他也该去洗心革面一回吧?

不多时,程伯虎等人便全都到齐了,大家少不得齐齐下了演武场习练。现如今各人的武艺已经渐渐有了差别,因此各自对战已经是意义不大,李家的家将便粉墨登场,而李贤更多的是拉上盛允文。虽说游侠的剑术并不完全适合战阵所用,但既然有李绩这么个方家在旁边指点,不管是盛允文还是李贤都是获益匪浅。

几场厮打下来,自然是人人满头大汗,立时有仆役送来了茶水毛巾。才擦了一把汗,李贤便听到旁边的程伯虎在那里嘟囔道:“这才初夏就这么热,到了真正的大热天可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