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认不认识那个家伙?”

李贤慢条斯理地问出一个问题,随手朝背后挥了挥。下一刻,程伯虎立刻抓着自己的俘虏闪了出来。李贤没有转头,而是死死地瞪着那个内侍,见其看到后方情景的时候,那发抖的劲头猛地加剧了几分,面上更是露出了极度不自然的神色,他顿时心里有数,手上立刻放松了力道,退后几步回到了上官仪的身边。

“上官太傅,可别忘了我刚刚说的话!”

李贤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声音恰好可以让院子里的所有人听见,旋即冲上官仪笑了一笑。拉上程伯虎薛丁山并一个俘虏,又朝盛允文等人打了个招呼,他就慢吞吞地出了院子,留下了仍在茫然中的上官仪和那个犹自打着寒颤的内侍。

终于,老上官从一连串的惊愕中回过了神,不免死死盯着面前的这个内侍,仿佛要从他陌生的脸上揪出真相似的。良久,他方才从牙关里挤出了几个字。

“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惟恐对面这家伙不老实,平生头一次恶狠狠地又补充了一句,“别以为你是天子近侍,我是宰相,要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说,究竟怎么回事?”

被李贤恐吓了一次,此番又遭到人道是天上仙君,最是宽仁不过的上官仪威凌,那内侍自是觉得倒了八辈子霉。可饶是如此,一想到那被李贤拎出去的人,他就不免心中打鼓,忽然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小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接下来自然是轮到老上官再次头痛的时间。

出了上官家宅子的李贤忽然停住了步子,望了一眼程伯虎手中的人物,忽然翘起大拇指赞道:“伯虎,今天你干得漂亮!”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出马!”程伯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见李贤那眼睛里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赶紧打哈哈道,“有六郎你给的那宝贝,拿住这么一个家伙还不是手到擒来?对了,眼下我们先到哪里去?”

李贤想都不想便做出了决定:“先回我那宅子再说!”

于是,一大帮人上马疾驰,很快便回到了修文坊沛王第,还没下马的李贤便看到某个人飞奔着扑了上来,手中挥舞着某样物事。他定睛细看,却是庄敬殿某个被称为小章的内侍,不禁心中一突——这必定是阿萝派出宫的,如此说来,果然洛阳宫有变。

下马接过小章手中的信,他也不进门,径直站在原地拆开了弥封,取出信纸一目十行扫完,他终于明白了这所谓圈套的经过,竟是忘记了这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容易止住了笑,他轻轻屈指弹了弹那信笺,最后随手将其塞在怀里。

“你不用急着回宫复命,在这里歇一会好了。来人,带他去客房!”

等到面色茫然的小章被人拉走,李贤方才回转身来,笑嘻嘻地面对着他的精兵强将,很无奈地耸了耸肩:“小薛,你去敬业那边走一趟,看看师傅在不在,如果已经进宫去了,你就回来告诉我一声。如果没有,你就呆在那边等着,如果师傅要进宫你就陪着,明白么?”

薛丁山直到现在脑子还是糊涂的,一听这话顿时更糊涂了,但仍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掉转马头直奔择善坊李宅。他这一走,李贤方才从程伯虎手中接过了那个俘虏,仿佛丢垃圾似的丢给了盛允文。

“老盛,这个人就交给你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犹记当年夫妻情

“臣妾侍奉陛下以来,先后生下四子一女,之后宫中其他嫔妃并无所出,臣妾却也是以礼相待,陛下认为然否?”

“陛下病倒期间,臣妾主持政务,可曾违逆陛下心意?”

“犹记得昔日和陛下初见之日,陛下赞我温柔妩媚,昔日温情仿佛历历在目,同甘共苦的往事犹在,陛下可是忘了?陛下和臣妾的儿女如今尚小,却个个都知道忠孝,难道因为小人谗言,陛下就忘了这些情份!”

从自称臣妾到自称我,李治原本绷紧的表情,终于在面前那个熟悉女人的剖心坦腹面前柔和了下来,甚至觉得自己的怀疑是否多心了。当初王皇后和其母柳氏厌胜一事,受害的便是他这个妩媚温柔的妻子。这么多年夫妻,她一直无微不至地照拂着自己,更为之打理政务操劳内外,还生养了五个可爱的儿女,怎么会做厌胜那样的事?

武后敏锐地察觉到李治眼神中似乎流露出一丝懊悔,心中不禁平添几分自信。她本以为是有朝臣在贞观殿向丈夫进了谗言,如今并未见着人,她仅有的那一点惊慌早就烟消云散,此时更是半跪在榻边,痛诉昔日衷情,引得李治阵阵嗟叹。

正当李治要伸出手将妻子拥在怀中的时候,外间忽然响起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陛下,司空大人和上官相公到了!”

武后闻言面上一动,见李治的面色有些尴尬,她便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嫣然一笑道:“陛下,臣妾不如先行告退……”

“不,媚娘你且到屏风后面去等一会!”

听得这声吩咐,武后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涌动着一股轻松的感觉,遂轻轻点了点头,一闪身进了屏风后,姿态优雅地跪坐了下来,面上也渐渐露出了笑容。就在刚才,她只带了几个随从自贞观殿后的侧门而入,那些早就安插好的内侍自是一路放行毫无阻拦。当她一下子扑到李治床榻上的时候,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丈夫眼中决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慌乱。

不管是谁,这次弄出来的阴谋都太不成气候了!

由于那个陌生内侍,再加上李贤先头那番话的关系,上官仪足足踌躇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更衣入宫,结果正好在端门遇上了李绩。一个是管事的天子第一信任的宰相;一个是名符其实的朝廷第一臣;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几乎同时把目光落在对方身后的那个内侍身上,结果各自发现了端倪。而上官仪还发现了李绩带了一个薛丁山。

于是,在进宫的路上,李绩和上官仪把两个内侍和薛丁山丢在身后,仿佛一下子对这洛阳宫的建筑萌发了兴趣似的,这个高谈阔论说什么高低搭配,那个附和着大谈光暗协调,让背后想弄明白事情的薛丁山大为郁闷。最后,小薛干脆又拖后了几步,连累得两个内侍都不敢上前,竟是离着前头两个大佬有二三十步远。

然而,尽管心里都有了一本帐,当他们进了贞观殿,皇帝一挥手吩咐两个亲卫押来某个内侍,言道是此人告发皇后厌胜的时候,李绩和上官仪全都露出了大惊失色的表情——甭管这表情是真是假,此时此刻在天子面前,他们不得不惊!

“此人该死!”

第一个痛心疾首叩首劝谏的人不是李绩,而是上官仪。紧接着,这位文采奇高词采华茂的宰相便开始引经据典,痛斥此等告密之人心怀叵测,而即使在这种节骨眼上,老上官仍然有兴致来两句骈文,端的是洋洋洒洒一大篇,中心意思只有一个。

皇后乃是古今少有的贤后,绝对不可能犯下厌胜这样的大罪!

即使是李绩早就从薛丁山那里得知,李贤先头造访过上官家,此时也被老上官这毅然决然的态度吓了一跳。当然,他身为军方第一人,就算表态也得举重若轻,于是用一种无足轻重的目光瞥了那个呆若木鸡的内侍一眼,这就慢条斯理地说开了。

“皇后娘娘和陛下乃是一体,臣等都是外人,自不敢非议如此大事。不过,臣需得提醒陛下一句,所谓厌胜的证物多半是别人栽赃陷害,就是发现了什么,也是做不得准的。”

屏风后的武后自打李绩上官仪进来之后便屏气息声,侧耳静听,此时不禁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上官仪并非她的人,而李绩虽然是李贤的师傅,但和她也并没有什么过深的联系,虽说她肯定自己已经在丈夫的心中重新种下了信任,但这两人的话语无疑仍是举足轻重的。

结果,上官仪居然一口咬定那是诬陷,李绩居然还为她解决了最后一大难题,她怎能不喜?虽说别人的局布得粗陋,但所谓的厌胜之物肯定是藏在某处,到时候搜出来自然是麻烦。李绩这么一说,就是将来找出再可怕的东西,这场风波也是过去了。

“两位爱卿果然是老成谋国!”

果然,李治闻言大悦,亲自上前把李绩和上官仪搀扶起来,待两人重新坐下,他方才叹息了一声:“朕和皇后夫妻情深,原本就不相信如此悖语,只是此人信誓旦旦,朕才不得不召皇后前来询问。如今看来,离间君臣的小人可恨,离间夫妻的小人更可恨!”

此话一出,他愈发激愤,厉声吩咐道:“来人,将他拉出去,杖毙!”

那个内侍被两个亲卫揪住了往外拖,挣扎了老半天不得脱身,情知必死,他不由大声嚷嚷道:“陛下,阿武妖媚祸国,不能相信她的话!两位相爷,你们如此帮着阿武说话,翌日粉身碎骨的时候,那就是今天种下的……”

话没说完,仿佛有人在他的嘴里塞了什么东西,那呼声顿时嘎然而止。在刚刚的嚷嚷声中,殿上三人和屏风后的一人表情都各不相同,李治是愤怒,李绩是淡然,上官仪是忐忑,至于武后则是微笑,但那微笑却相当僵硬,两只丰润的手死死绞在一起,原本的白皙已经变得通红一片,显然是心头狂怒。

“此等狂言悖上之人,确实该死!”

李治愤愤丢下了这句话,转而敛去怒容,对屏风后低语道:“媚娘,你出来吧!”

武后居然在屏风后!这个体悟让上官仪大吃一惊,当他看到天子笑吟吟地向屏风后伸出手,把仪态万千的武后拉出来的时候,那种吃惊的表情就更突出了,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倒是李绩本身就具有武人的敏感,打从一开始就觉得皇帝身后的屏风里似乎有一种难言的气息,此时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但还是小小吃惊了一下。

要知道,厌胜不管对于哪朝哪代都是不得了的罪名,这一位正主儿居然会在天子为了这事接见朝臣的时候躲在屏风后头?老上官简直想要拿袖子去擦额头上的汗——可以想见,如果他刚刚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么,他岂不是会倒大霉?

谢天谢地,他没把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在这个时候兜出来。他甚至不无惶恐地想到,自己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念头干脆抹消了去,因为这实在太危险了。

见帝后之间仿佛弥漫着一种旖旎的气息,善于察言观色的李绩立刻提出告退,上官仪的动作只比他慢半拍,同样是退得迅速。等到两位宰臣全都到了贞观殿门口,他们竟是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里头的内侍宫女,同时叹了一口气。

“上官太傅可愿意到我那里去坐坐?”

李绩平日纵使上朝也是当一根完美的桩子,很少和同僚有过于密切的往来,更不曾和其他宰相有什么深厚交情,所以此时听到这话,上官仪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等到确认这确实是李绩的邀请没错,他立刻笑道:“司空大人相邀,我自然乐意奉陪!”

“好,既然如此,便去通利坊别院,那里风景好地方大,也不愁有人打扰!”李绩说完这句便朝迎上来的薛丁山笑道,“好了,小薛你也回去吧,我这么个快要入土的人,未必有人有空来对付我,再说,那些家将也不是吃素的!回头告诉六郎,让他少瞎操心!”

李绩把薛丁山带上,居然是为了这么个原因?上官仪闻言不禁怔了,但他没工夫琢磨那么多,因为旁边的李绩立刻开始唠唠叨叨地和他说起了乱七八糟的洛阳逸事。而望着这两人渐行渐远,薛丁山终于挠了挠头。

算了,反正他搞不明白,只听说刚刚贞观殿的某个内侍被杖毙了。有什么疑难,回去问李贤就好,反正对方肯定知道怎么回事!

第三百三十八章 乌云渐散红日出

薛丁山匆匆冲进沛王第书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李贤和程伯虎优哉游哉坐在那里喝茶,脸上说不出的惬意。一肚子疑惑的他着实忍不住了,一屁股在两人的对面坐了起来,竟是前所未有地翻了一个白眼。

“六郎,伯虎大哥,你们两个就别卖关子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贤瞥了一眼程伯虎,见这家伙装成没事人似的坐在那里,便长话短说地把事情解释了一下。结果,他这话还只是说了一半,就眼见薛丁山额头上滚下了豆大的汗珠,显而易见是惊到了。于是,李贤顺理成章地把剩下一半事情隐了过去,说到有人算计他老妈就行了,废后的事这次压根就没有人提出来过,他何必说出这两个字来让别人心惊肉跳?

“老盛把人逮下去拷打已经老半天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程伯虎冷不丁粗声粗气冒出来一句话,紧接着便把拳头捏得咔嚓作响:“我老爹虽然把宁人坊那边的地方端了,但是那些人既然有那么大的胆量,想必不止这么一个地方。不把钉子拔干净了,我心里没法痛快。哼,敢算计我老程,就得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苦头!”

对于程伯虎的杀气腾腾,李贤算是司空见惯,因此只是耸了耸肩,把茶撤下去换成了酒,继续悠悠然一口口慢慢呷着。而薛丁山也很快回过神来,干脆取了一杯冰镇葡萄酒慢慢啜饮,眼睛却无意识地在大梁上头瞥来瞥去。

终于,一个人影从大门口迈了进来,正是盛允文。不等李贤开口相问,他便道出了一个很令人沮丧的答案:“殿下,请恕我无能,那家伙死了!”

死了?李贤眉头一挑,大为意外。须知对于用刑高手而言,这犯人的生死都操之在手,哪怕是受的痛楚再大,也不会轻易要了人的性命。更何况盛允文胆大心细,怎么会犯这种原则性的错误?

“他事先已经服用了缓慢发作的毒药,一直苦苦压抑没有流露出来,我也没有觉察。结果,他在熬刑之后,竟是忽然死了。”盛允文见惯了生死之前的软骨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硬气的汉子,因此不禁叹了一口气,旋即单膝跪下来请罪。然而,这膝盖还没有触地,就被人一把拽了起来。

“算了,这事情不能怪你,人家寻死关你什么事?”李贤口中这么说着,心里不免有些遗憾。宁人坊那边估计是不会留下什么活口,一来是程处默手段太狠辣,二来是那批人既然敢抵抗,只怕不会轻易被人逮着活的。正叹息这一次又有小鱼漏网,外头忽然又冲进来一个人,正是赵一刀。

“殿下,外头有城卫的军士求见,言道是送人来的!”

城卫?贾南春居然真的抓到了人?刚刚大失所望的李贤一下子又得了线索,登时喜出望外,赶紧点点头让赵一刀把人带进来。大约一盏茶功夫,他便看到那个熟悉的粗豪人影一马当先地进来,后头几个军士还带着三个捆得犹如粽子一般的家伙。

“殿下,如今定鼎门已经关了,今儿个出城的人里头,可疑人就这么三个,所以我亲自给您带来了!”贾南春行过礼后,便声若洪钟地禀报说。接下来,他自是把先头抓人的经过陈述了一遍,当说起其中两人是男扮女装的时候,李贤不禁吃了一惊,旁边另两个也不住地拿眼睛在他们身上瞟。

这年头穿男装在外头招摇过市的女人多了,但凡有一丁点眼力的人都不至于认不出来,更何况男女之间差异巨大,以男扮女更是困难。细细一瞧之后,李贤骇然发现,那两个男子竟是没有喉结,立刻转头去看贾南春。见这位粗豪大汉一幅毫无察觉的模样,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旋即大大称赞了贾南春一通,又重重赏了他和随行军士。

等到这批人一走,他立刻传来五名典卫,和盛允文一道将人押下,和程伯虎薛丁山打了个招呼,自己也一起跟了上去。

他这一离开,程伯虎立刻拉起薛丁山往门外走。匆匆出了沛王第大门,程伯虎见薛丁山仍是糊涂,便没好气地低声提醒道:“你注意到没有,那两个男人都没有喉结!世上没有喉结的男人只有一种,那就是那些阉宦!”

阉宦……薛丁山终于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他终于体会到,自个的父亲让他谨言慎行多听多看少说有什么意义,跟着李贤这么一位主儿,这惊险的日子还少得了么?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对于多是砖木结构的洛阳城来说,别说是平民人家,就是高门大户的豪宅,甚至是洛阳宫,火灾也是最最常见的事。于是,除了宁人坊之外,这一天之内全城发生火灾十几起,别说官府没有任何惊动,就是百姓也不曾大惊小怪。

不就是烧掉南市的几家商铺,烧掉几间民房么?横竖又没有牵连邻舍,火扑灭得又快,烧死几个人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在这种情形下,次日上朝的时候,一切就仿佛没有发生似的——许敬宗在家养病,李绩照旧当他的木桩,上官仪依然附和着御座上的皇帝——顺带提一句,仿佛是昨日的亢奋让皇帝的病情大有好转,如今李治又开始临朝了。然而,唯一有变化的就是,那高高的御座之后,垂起了一挂长长的珠帘,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安之若素地坐在后面。

作为朝上的站桩之一,李贤压根没有注意到群臣在那里讨论什么,横竖这不关他的事。他的目光直接穿过了那珠帘,落在了武后的身上。垂帘听政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当初隋文帝的独孤皇后也天天陪着老公上朝,但是,他老妈自是比独孤皇后更厉害。

瞥了一眼在那里高谈阔论神采飞扬的上官仪,李贤微微耸了耸肩,旋即瞧了瞧旁边某个空缺的站班——这是曹王明的位置,大约是被他吓到了,他这位皇叔居然直接递了告病的折子,足足请了十天的假!当然,现如今亲王不稀奇,所以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么个空缺。

李贤很想就在大殿上这么伸一个懒腰,但是终究众目睽睽之下,他就是再任性妄为,也不敢太过胡来,只能在心中美滋滋地叹了一声。没有死人的结局真是美妙……错了,是没有死什么重要的人的结局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既然到了这地步,死人他已经是不怕了,只要能够保得他喜爱的重视的人痛痛快快活着,其他的人就是再死上一打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这便是所谓的亲疏远近之分。至于老上官,看在可爱的小婉儿份上,看在让老妈和他少死几个脑细胞的份上,这个人情还是需要给的。兴许这么一来,上官家将来就会出一个单纯的才女而不是弄权的才女了。

当然,剩下的仇,他可以慢慢报……大约人家也会知道两个乔装打扮的阉宦给定鼎门的守军扣了,但查到最后大约也只会查到洛阳县送去化人场的死人。总而言之,就目前而言,这段太平安稳的日子大约能够持续很久。

“太子乃储君,朕的身体诸卿也是知道的,所以准备明年十月为太子行冠礼。”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群臣为之哗然,就连最前端的李弘也一下子懵了。而李贤却是在身旁传来嗡嗡嗡的议论声之后方才反应过来,却没法搞清楚刚刚究竟说了什么。在几个出列赞成或反对的声音中,他好容易明白了老爹说了什么话,干脆撇撇嘴继续闭目养神。

还以为是什么内幕消息呢,敢情是说这个,他老早就知道了!

也正是因为皇帝抛出来的这个意见,其他的政务顿时全都被归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连昨儿个还受到过惊吓的上官仪和李绩,也把全副精神投入到了这更加重要的国家大事上。于是,在朝会结束之后,就只见一拨拨的人都汇集到了一起,各自神秘兮兮了起来。

至于准备溜之大吉的李贤,则是直接被自己的哥哥一把拽了个正着。

许是因为刚刚受到极大震动的缘故,李弘的面色憋得通红,手上的劲道也陡增了一倍不止。用前所未有凶狠的语气赶开了自己的从人,他便死死盯着李贤的眼睛,恶狠狠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贤自然是故作莫名其妙:“五哥,你问我,我问谁……”

“少废话,刚刚我看人人都吓了一跳,就你小子在下头没事人似的,还说不知道!”

眼看瞒不过去,李贤索性一摊手道:“反正这是好事不是坏事,五哥你这么紧张干吗?没准父皇母后是想要日后享享清福,不乐意在国家大事上多动脑筋。总而言之,今后你这个监国太子就好好操心国事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言罢他迅疾无伦地抽出了手,脚底抹油直接溜了。直到笃悠悠回到了庄敬殿,他这才从心里吁出了一口气,分外想见见几日没碰头的阿萝。然而,书斋门口迎上来的不是他意料中的红袖知己,而是某个满脸堆笑的死道士!

第三百三十九章 退休,上位,补缺……惟愿事事安,拥美享艳福

和尚道士没几个好人,李贤终于从精神上认同了这句话。

他可以担保,如果事情真的闹大了,他老妈兴许能够安然无事,但郭行真必定会第一个倒霉。就是这么一个死道士,差点成了这一次事情的关键——因为那几个活灵活现的小人偶,就是郭行真的徒弟给带进去的。

郭行真政治掮客当得欢,政治献金的回扣也捞得不少,所以被人讹诈到了头上,不得不收了某个徒弟。郭行真原本以为人家只是想亲近帝后谋求一个出身,谁知后来发现那人鬼鬼祟祟,想要报告却又不敢,直到最后方才咬咬牙通知了阿萝。因此,安然挺过了这一关,他当然没忘了来拜李贤这个活三清——只要能救他的就是三清,这就是郭行真如今最大的体悟。

虽说知道这死道士只是被人当了挡箭牌,但李贤还是没法给出好脸色,干脆狠狠敲诈了一番。到了最后郭行真走的时候,那满脸的笑容都变成了苦笑,额头更是冷汗直流,却还是松了一口大气——他虽说逃过一劫,但毕竟是失了皇后欢心,这要是没有李贤转圜,别说钱,就是他这个人,也得跑去岭南数星星不可!

“阿萝,这些东西你给我收着!”

阿萝昨儿个这么急匆匆往大仪殿冲了一趟,至今仍感到心中后怕,此时看李贤一脸嘻笑没事人似的,不禁在心里暗叹这位主儿神经坚韧。接过李贤手中一叠东西,她稍稍一整理便不禁大吃一惊:“这……都是郭真人送的?”

“什么郭真人,你看他那样子像真人么?”李贤没好气地挥挥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也就是一普普通通贪财的牛鼻子道士,以后叫他老郭就成了。老郭这种人,你敲得他越狠,他越是认为你看得起他,心里越是轻松,出手越是大方!”

这种论调阿萝却还是第一次听说,此时顿时没好气地啐了一口,但翻看了一下手中的东西,却又觉得这话有那么几分道理。

这其中一共有七张地契三张房契,在洛阳如今地皮房价节节攀升的情况下,自然是比钱更金贵的东西,不说别的,仅仅是一张择善坊大宅子的房契,便至少价值百万。阿萝是在内帮李贤管帐的,不知道李贤在外头贺兰周手上有多少财产,所以,在收了修文坊沛王第的房契以及长安安定坊的房契之后,她愈发确定,今后李贤就是缺什么也不会缺钱。

“这郭……老郭真有钱!”

她终于露出了一个妩媚的笑容,原本就娇媚的面上荡漾着一股真心实意的喜悦:“殿下放心,奴婢一定会替您保管好这些,以后就是变卖了赏赐人,也不愁没钱开销!”

“你这不是变了法说我大手大脚么?”李贤猛地一伸手,将阿萝拉到自己怀中,旋即在她面颊上印下一吻,却是抱牢了没给她挣脱了去,径直悠悠叹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志向,平生只求能享尽天下福,能够挥金如土纵酒高歌,能够少壮携美游天下,老来膝下满儿孙。当然,如果能有机会让我仗剑看看血肉疆场,我也是很乐意的!”

许敬宗告老致仕,加特进!

上官仪接任中书令!

李敬玄任门下侍郎!

眨眼之间,尘埃落定,确实是没李贤什么事了。他也就是一如既往地去李绩那里练练武,去于志宁那里上上课,去许敬宗那里探探病,去老上官那里喝喝酒,去曹王明那里做做诗,和薛仁贵学学射箭,和盛允文比比剑术;闲时带着程伯虎等人上胡姬酒肆买醉,上南市看看生意情况……总而言之,他是最最逍遥的亲王,这是众所公认的事实。

至于贞观殿换了一批内侍宫人伺候的事,没有一个人提出半点质疑。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而且更是真正的帝王家事,自然不在群臣考虑范围之中。新的一批人手中有多少武后的眼线,有多少某人的钉子,那就惟有天知道了。当然,王福顺王大总管依旧屹立不倒,小日子过得异常舒坦。

一年很快就到头了,为了贺正旦,东南西北各国的使节云集洛阳的同时,分散在各地的藩王也自然而然都回到了这富庶繁华的天子脚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贤方才能真正体会到,所谓的皇族是怎样一个巨大的概念。

他的曾祖父李渊有二十二个儿子,他的祖父李世民有十四个儿子,他自己除了李弘李显李旭轮三个兄弟之外,还有三个哥哥。这一次回来贺正旦的藩王都是他的伯叔辈和祖叔辈,同辈的因为某种缘故一个都没有,再加上林林总总的其他亲戚,几乎是看得头昏眼花。

皇族大宴的空隙,李贤找了个借口到外面透气,举头望着天空中片片飘散的雪花,不无恶意地腹谤道:“没事情生那么多儿子干吗,用来杀么?”

这绝对不是他胡说八道,高祖和太宗那么多儿子中,死于谋反或乱七八糟罪名的几乎有两位数,足可见这儿子并不是生得越多越好,而是生得越多越麻烦。想到此刻大殿内欢声笑语齐飞,内中却不知有多少人在诅咒他老爹早死,他就觉得这环境比群臣大宴还要无聊,至少,那些朝臣还是没多少人希望李治没命的。

而且,这是男人们的宴会,别说看不到什么赏心悦目的美女,就是他老妈也在另一个殿中招待那些王妃县主们。眼珠子一转,打定主意逃席的他便朝偏殿走去,心中计算着内中是否有美人能吸引眼球,也好悄悄饱饱眼福。

然而,仿佛是料定了他的偷鸡摸狗,他还没走近那偏殿,便被某个笑眯眯的人拦住了。见对方露出了迷人的酒涡,趁着四周无人,他顿时没好气地在那小巧的鼻子上掐了一下,旋即拉着人避到了一边。不消说,这个时候能够出现在这里的,就惟有小丫头了。

“姨娘让我在这里等着,果然等到了你!”贺兰烟是奉命逃席,此时脸上写满了兴奋和幸福,口中还不忘数落道,“你是不知道,那里头的王妃公主县主们要多无趣有多无趣,一个个就只知道涂脂抹粉,要不就是奉承姨娘,仿佛找不到其他话说似的。”

李贤笑呵呵地搂着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是皇族的聚会,外头那边是男人,老妈那里自然是女人。小丫头虽然算皇亲国戚,但却是老妈那边的外甥女,今儿个老外婆也没来,小丫头怎么来了?他这么想着,嘴里自然就顺便问了出来。

“你这个笨蛋!”

贺兰烟气急败坏地在李贤头上敲了一下,见其仍是莫名其妙地瞪着自己,脸上蹭地一下就红了,干脆扭转了头不理他,心中却在琢磨着武后对她的一些嘱咐,眼睛未免一眨一眨没什么准神。

没来由遭了白眼,李贤自是摸不着头脑,但他好歹是聪明人,这么前前后后一联想,顿时明白了过来,立刻笑呵呵地把小丫头的脸转了回来,轻轻啄了一下那红唇,继而笑嘻嘻地道:“母后对那些王妃县主必定是说,这是沛王未来的王妃,是不是?”

“知道了也不用说出来!”贺兰烟没好气地瞪了李贤一眼,不一会儿却眉开眼笑地道,“其实今儿个姨娘那边不止是那些王妃县主,还有好几个姨娘特邀的女眷,否则我就太显眼了。有申若姐姐陪我来,还有那个徐嫣然,哦,听说是为了体恤许相公,所以那个许嫣也来了……咦,不对,怎么一个个都是和你有关的女人?”

什么叫与我有关的女人!李贤心中郁闷,见小丫头戏谑地在那里连连眨眼睛,纤长的睫毛流露出无限妩媚,哪里还不知道贺兰烟是故意的。正准备想个办法好好报复回去,身后便忽然响起了一个慵懒却又充满穿透力的声音。

“六郎!”

李贤闻声回头,一看到是屈突申若,登时就是一愣。不得不说,他老妈的手段他还是比较戒惧的,这明里上是皇家眷属的招待晚宴,武后却把小丫头大姊头等人全都召集了起来,其用意很值得商榷。于是,他脚下微微后退了一步,这才回了一个笑脸。

“申若姐有事?”

“我有什么事,不过和某人一样,同样是受不了那些官样文章,出来透透气而已。”屈突申若径直来到梅树旁,折下了一枝全都是花骨朵的树枝,这才笑吟吟地道,“我还记得你给贺兰写过一首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可不管什么煞风景,没开的花照折不误!对了,忘了告诉你,那个新罗公主也在邀请之列,似乎皇后娘娘对她观感不错!”

李贤被屈突申若那种口气说得心中一跳,而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那边的长廊上出现了一队人影,为首的正是盛装华服的武后!只是,那满脸期待,或者说是期许的笑容,却让他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那行人很快走了过去,自武后以下的所有人,仿佛都对这边逃席的三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第三百四十章 旧的终结,新的开端

瑞雪兆丰年。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雪若是下得不多不少,那么不但能冻死蚊虫之类,还能让来年的庄稼长势更喜人。然而,倘若这雪下得太大成了灾,那么不但会压塌房子,而且还会造成乱七八糟数不尽的麻烦。当然,对于洛阳城中如今汇集的贵人们而言,所谓大雪,其实就是让大家围炉拥裘而坐,杯酒谈天赏玩的佳景。

皇家的兄弟情往往不是看父亲,而是看母亲——但凡是一个娘生的,总归亲近些,哪怕两个娘关系好一点,两兄弟指不定也会更加热乎。大唐的宗法是立嫡立长,所以一帮庶子们基本上没有什么想头,但是造反的仍旧不少。尤其是赫赫有名太宗皇帝的儿子,仿佛是造反专业户一般,一个赛一个地桀骜不驯,现如今除了李治这个皇帝,竟是只剩下没几个了。

这一天,越王贞、纪王慎、曹王明,三个向来还算有贤名的兄弟坐在曹王第花园的水阁中一块赏雪喝酒,除了曹王明这个最小的还在长安洛阳风花雪月过日子,其他两个都在外地当刺史,此时免不了说说这天子脚下的无穷富庶,聊着聊着就说到了李贤头上。

曹王明足足告了半个月的病方才复出,此时说起这一位,竟是硬生生打了个寒颤,顾左右而言他,愣是在那里兜圈子,结果别说越王贞觉得古怪,就连脾气最好的纪王慎也有些不耐烦了,竟是重重地在弟弟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虽说那一位是陛下嫡子,但终究是你的晚辈,不会是他欺负到你头上来了吧?”

曹王明苦笑着摇摇头——他倒希望人家是直接横行霸道欺到他头上,那样还有点办法好想,哪里像现在这么不上不下吊着。就在这时,小径中忽然疾步走来一个仆役,双手奉上了一封信,言道是沛王差人送来了给曹王的新年节礼。

这说曹操,曹操就有了音信,不免让在场三人面面相觑。曹王明接过信来拆开一看,见通篇都是洋洋洒洒文采华丽的骈文,那种格调看上去异常熟悉,那原本的苦笑不免更浓了。而越王贞和纪王慎同时凑过来一瞧,却同时对那文章大加赞赏。虽说曹王明猜到这捉刀之人是谁,却碍于人家身份过于显赫不好点穿,只得赶紧岔转话题,命人把节礼抬上来。

见四个健仆抬着几坛子酒,还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锦帛书册等物,越王贞和纪王慎当即便露出了欣然之色,刚刚因为曹王明的支支吾吾而生出的一丁点不满立刻烟消云散。等到看过那锦帛的成色,那书册的名头,两人更是全都两眼放光。

那些绫罗绸缎也就算了,就是再好也不能当饭吃;但那些书……那可几乎都是孤本,李贤居然舍得拿来送人!再看曹王明的时候,两人似乎恨不得把人吞下去。

在这种火辣辣的目光下,最爱书法的曹王明甚至没有余暇感慨自己得到几幅名家真迹的幸运,只顾着在那里想着一个问题——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李贤忽然给他送这么一份丰厚到可怕的节礼,究竟是为什么?

礼物的最后是两封信,一个写道皇叔越王亲启,一个写道皇叔纪王亲启。这时,刚刚还沉浸在对曹王的无限羡慕中的两人方才回过神来,面面相觑了一会子,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敢情这节礼专趁着他们俩在的时候送来,是有用心的!

各自拿过自个的信看了,纪王慎顿时大喜,连忙走到曹王明旁边指着信说道些什么。然而,另一边的越王贞却仿佛呆了傻了一般,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发怒似的要敲桌子,但手还没放下来却又轻轻收了回去。轻飘飘一张纸,拿在他手上却好比有千钧重。

“八哥,你怎么了?”

陡听得耳边这声叫唤,李贞这才反应了过来,连忙将信函往怀中一塞,旋即掩饰似的笑道:“陛下自小宽仁,居然会有六郎这么一个精怪的儿子,实在是让人觉得奇怪。六郎在信上说,这送来的东西不是全送给十四弟的,还有我和十弟的那份。三个人的礼送到一户人家来,还真是他的独创!”

墙里谈笑,墙外也在谈笑。宁人坊上次发生了一场火灾,结果因祸得福拆除了好大一片危房陋舍,在曹王第旁边的一条街巷上开了一家酒肆。那酒肆算不上多大的规模,不过两层楼,但那酒却是用梅子酿的酸梅酒,别有一番情趣,所以酒客自然不少。此时,李贤正和李敬业坐在二楼的凭栏处,笑嘻嘻地对坐饮酒。

已经成亲的李敬业看上去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稳重,只是眉眼间跳脱的气息依旧不改,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是如此了。

李贤头一次把阿萝带出来,此时由着她在旁边斟酒,正笑眯眯地端详着美人红袖,仿佛没看见李敬业没好气的目光。直到惬意地喝了三大杯,他这才诧异地对李敬业举了举杯子:“怎么,成亲之后你居然戒酒了?据我所知,嫂子可是一等一的贤惠人,不至于连这个也要管吧?”

“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李敬业不理会满脸戏谑的李贤,转头往外头望了一眼,正好瞧见越王贞和纪王慎结伴从里头出来,后头的随从人人拿着好些东西,似乎有书有绸缎。他瞥了李贤一眼,忽然觉得那笑容很是可恶,“你这送礼倒是新发明,不怕人说你厚此薄彼么?这回来洛阳贺正旦的亲王多了,你偏偏就只送他们三个,还专门送到曹王的宅第?”

“我乐意,谁管得着么?”

李贤一句话把李敬业噎了个半死,旋即才低声将之前那两个阉宦的来历作了一下简要说明。结果,李敬业猛地敛去了原本尚存的几分玩笑,头更向前探了探,几乎是和李贤脑袋贴着脑袋:“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就放手了?越王贞素来有才名,万一他日后再有什么动作呢?”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怕他来?”李贤嬉皮笑脸地眨了眨眼睛,这才正色道,“正因为他素来有贤名,所以才动不得,你该知道,长孙无忌褚遂良当初构陷颇有贤名的吴王恪,这才犯了众怒,而且让父皇很是恼火。我手上证据不足,凭借两个表面上和越王没有关系的阉宦,就要指认他图谋不轨?他不过是想要浑水摸鱼的人之一,无需大动干戈。”

“真是受不了你,有的时候精明得可怕,有的时候却这么妇人之仁!”

李敬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认同李贤的措置方式。如今大唐磨刀霍霍,对外用兵的步伐就没有停下来过,再弄一场牵连上下的内乱着实没有必要。更何况,看今天的架势,越王贞、纪王慎和曹王明,交情似乎是很不错的。

李贤对李敬业虽然说得光明正大,此时却在猜度越王贞的心理。他那封信冠冕堂皇,只是在末了用商榷的语气提到了那两个阉宦,顺带感慨了一下。先是精心挑选送给了越王贞几本古籍孤本,然后打了这么一棒子,也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表情,说起来还真是让人期待。

这些阴谋诡计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了一会儿,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和李敬业心照不宣地碰了一下杯子之后,他忽然笑道:“伯虎就比你小那么一点,你冠礼之后就得轮到他了。话说回来,你知不知道他究竟瞧上了哪家的姑娘?”

“伯虎自然是看上了小苏,只不过郎有情妾似乎无意,他大约只是单相思而已。”说出单相思这三个字的时候,李敬业便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架势。原因很简单,他当初也曾看上过温柔娴静的许嫣,结果人家偏偏喜欢的是李贤;程伯虎看上了苏毓,而苏家丫头虽说似乎没什么心上人,但李贤的不良纪录摆在那里,谁知道最后会不会又横刀夺爱?

错了,这小子往往是不用横刀,人家美人就心中有意了。他娘的,这长相本事都没多大差别,怎么在女人缘上就差那么多呢?

李贤只当没瞧见这一位的凶狠眼神,自顾自地喝自己的酒,心里算计着新的一年该干什么新的事。忽然,包厢的帘子一掀,却是盛允文走了进来,那面上的表情很有些微妙。

奇怪了,他今天只带了张坚韦韬出来,这一位不是好好地在家里呆着,怎么会突然跑来了?在李贤征询的目光下,却只见盛允文犹如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叠各式各样的帖子,然后双手奉了上来。

“殿下,这是刚刚送上门来的请柬,其中有七份是元宵节邀您赏灯的。人家都要回应,阿萝姑娘又不在,我实在不敢擅专,只能专程跑这么一趟。”

七个元宵节赏灯的邀请……他不过是一个人,难道有分身术么?满心郁闷的李贤把帖子接过来,略一翻检,顿时更头痛了——老外婆和小丫头他是没法拒绝的;屈突申若李焱娘那帮娘子军联袂邀请,他若是回绝了,只怕麻烦同样不小;卢国公程处默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似乎不得不去;至于之后的许敬宗上官仪李敬玄裴炎等等,竟似乎是哪家都难以拒绝!

“对了,太子殿下和周王殿下也派人说,要元宵同游……”

“哈哈哈哈!”

李敬业终于忍不住了,指着李贤笑得直打跌。而李贤无可奈何地仰头长叹了一声,更生出了命苦的念头,转瞬间,他便豪气万丈地拍了一下桌子。

“他娘的,凭什么要我一家家跑!下帖子,把人都请到我家里来!”

在李敬业的白眼和阿萝的笑颜中,天上的雪愈发大了。辞旧迎新,迎的何止是新春佳节?

第三百四十一章 棒子,又见棒子

又是春天了。

如果说,一年之前洛阳城里头上下百姓念叨最多的是太子李弘那盛大繁复的冠礼,那么,现如今人们最最关心的事情有两桩,那就是谁会雀屏中选成为太子妃,另外则是沛王李贤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前一桩虽说是一个很好的八卦题材,但这好事情再怎么也不至于落到寻常人家,所以,反倒是沛王李贤婚礼的热闹可以瞧瞧。

按照正常的程序,那当然是先举行冠礼再举行婚礼,而李贤其实还没到法定成年年龄,更不用说结婚大事了。然而,那位说一不二一言九鼎的皇后娘娘一张口,对于礼仪向来一丝不苟的众大臣也只得俯首贴耳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就是个亲王提早加冠提早大婚么,犯得着硬顶给自己惹麻烦?

还有一桩事情是无数人心知肚明,甚至在背地里窃窃私语的——贺兰烟年纪比李贤大了好些,这早就超过大唐女子的法定结婚年龄,差不多是大龄女青年了,倘若再不出嫁,这到了人老珠黄,万一沛王移情别恋始乱终弃怎么办?

“是谁传扬这些乱七八糟事情的?要让我知道了,我非宰了他不可!”

被誉为泰山崩于前还是嬉皮笑脸的李贤,此时此刻却在房间中大发雷霆,但火气过后,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可奈何和懊恼。他娘的,就算是皇帝老子都不能禁绝人言,他又有什么办法?再说了,生得早生得晚那是他老爹老妈决定的,再说,谁知道自个莫名其妙会来到这盛世大唐,还能抱得第一美人归?

若是别个侍女奴婢,看到主子发这样大的脾气,十有八九就是簌簌发抖唯恐触霉头,但阿萝却冷不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直到看见李贤朝自己投来极度不善的目光,她这才收敛了笑容,但眉眼间的笑意却掩饰不住。

“贺兰小姐也就是发发小脾气而已,殿下不用担心。她都盼了那么多年,难不成到现在才开始忧心这个?别人不知道,奴婢可是看着殿下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

见阿萝笑得促狭,又刻意加重了那十四个字的语气,李贤顿时狠狠瞪了她一眼,不无头痛地想道,似乎自己是有些矫枉过正了。人家家里那些奴婢要么像是木头,要么诚惶诚恐,要么只有美色没有大脑,的确实不怎么可人意,但他家里这位也未免太……

“六哥!”

“六郎!”

两个人如同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厅堂,这让李贤差点没吓一跳,再定睛一看,却是兴冲冲的李显和王勃。前者的脸上满是兴奋,但额头上却不知哪里沾了一团黑灰,而那黑灰偏偏有些像是一个王字,整一个不伦不类的小老虎;后者则是二话不说上得前来,伸手便展开了一幅长卷,却是工工整整的一篇书法。

“六哥,我终于写完了,接下来是不是可以去斗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