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鸡斗鸡,这个李显就知道斗鸡!李贤用极其凌厉的目光扫了王勃一眼,见这位刚刚在制举中取得佳绩,但却没有授官的著名神童正在缩脑袋,登时更加觉得无奈。李显迄今为止足足气走了五位师傅,到了后来,李治和武后一气之下,便干脆把人推到了他手上,还美其名曰兄长教导弟弟乃是名正言顺。

可是,他分明是让新任侍读王勃帮助李显读书的,现在倒好,李显的斗鸡愈发顺溜了,在洛阳的纨绔子弟中赫赫有名,而单单是斗鸡这么一项娱乐活动,王勃做的诗就超过二十首,所谓神童果然是名不虚传——斗鸡王爷和斗鸡神童的名声分外响了。

“玩吧玩吧,明儿个该背的该写的你给我统统完成就好!”

他几乎用咬牙切齿的语气迸出这么一句话,李显却嘿嘿一笑,得意洋洋地道:“子安就是厉害,那些师傅反反复复教了几遍还是说不清楚的东西,他讲一遍我就明白了,不管背书还是写字都比平时快!六哥,功课都交完了,我可走了!”

话一说完,李显便拉起王勃溜之大吉,动作迅疾无伦。李贤还没来得及吼些什么,就只听阿萝几步抢到门口,高声唤道:“周王殿下,您可别忘了,这个月的份例只剩下八千钱了,您要是今儿个斗鸡再输,离月底还剩十几天,您就得喝西北风了!”

李贤远远瞧见刚刚还大步如飞的李显脚底下一个踉跄,险些跌了出去,顿时很没姿态地笑翻了。卡什么都没有卡经济大权最直接,阿萝奉了武后旨意,越过李显身边的那些内侍宫人,掌握了李显的经济开销,于是,李显除了那几位必怕的人,又多了一个不敢得罪的人。

“阿萝,你可越来越本事了!”

面对李贤的戏谑,阿萝却只是用手轻轻拨了一下额前那缕头发,旋即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若非殿下教导得好,奴婢哪里镇得住周王殿下?”

李贤懒得再打嘴仗,站起身来大大伸了一个懒腰。他向来是坐不住的人,这沛王第虽说大得不像话,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走遍,但是,他却仍然不愿意闷在家里。再加上有一个能干的阿萝打理家中事务,他更是任事不用操心。于是,叫上张坚韦韬盛允文,他又兴冲冲地骑马出门了。

一晃帝后又已经在洛阳呆三年了,这三年中,天下风调雨顺年年丰收,百姓的日子好过,官员的日子自然更加好过。而东都洛阳沾了皇帝的光,地皮价格节节攀升,一座普普通通的宅子往往作价数千贯,更不用说什么豪宅了。南市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同时,北市也连带着人气暴涨,市内数千店铺,竟是一铺难求。

尽管钱赚得盆满钵满,但李贤依旧不满意。原因很简单,这洛阳的里坊整齐是整齐了,但除了南北两市之外,沿街只有坊墙没有店铺。虽说绿荫如盖芳草纷飞,但环境美观的同时,却过于中规中矩,显得很是死板。

然而,他就只是在武后面前抱怨了一句,结果就引来了好一通责备——这年头,战略意义远大于商业,如果不是整整齐齐的里坊,还有内外众多的巡行卫士,洛阳城的犯罪率只怕会是一个恐怖的数字。

在大街上四处兜兜转转了一会,李贤颇觉得无趣,干脆调转马头直奔安康楼。然而,他还来不及驱马疾驰,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回头便瞧见了几个满身尘土的人正在城门口对着守军大声嚷嚷,其中有两个人明显操着非常生硬的中原口音。

终于,他从那些话语中分辨清楚了几个字,这面色顿时变得很是微妙。高句丽的使节对于大唐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客,别看当年太宗打高句丽,李治继位之后又继续打,但作为天朝大国,这使节该来的时候还是得乖乖来,一年往往得走好几趟。只不过,如今的情景看上去却有些不对头。

从辽东的高句丽到东都洛阳,路途自然遥远,一路上过境的州府就不计其数,这为了表示大唐的体面,使节的待遇一般也是很可观的。然而,李贤面前的这两个使节满身尘土不说,帽子也歪了,胡子也似乎几天没剃,说话的声音极其沙哑,但面上那气急败坏的神色怎么都掩不住。

肯定是高句丽出事了!

“平大人,你不是说能够带我们来见皇帝陛下吗?为什么我们连洛阳城都没法进!”

瞧见那位陪同官员似的家伙被质问得满头大汗,却还在和城门守军一个劲地解释,李贤眼珠子一转便慢条斯理地上得前去。待到近前,他终于看清,那位陪同官员分明是一身深青色官服,大约是八品,在这天子脚下自然就是芝麻绿豆官,谁都不会买面子。

“老贾,过来!”

贾南春这个队正一直躲在旁边看热闹——他当年在海东打过仗,不管是高句丽、百济还是新罗人,他都没什么好感。此时对方拿不出路引,他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多纠缠这些人一会。乍听得耳畔这叫声,他回头一瞧,瞥见了笑眯眯的李贤,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一溜烟上前相见。

“六公子怎么来了?嘿,我难得一朝权在手难为他们一下子,正巧让您看见了。”

“谁管你这些!”李贤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忽然戏谑地笑道,“不过,你看他们急成这个样子,说不定就是高句丽有变。你上次不是说想要重回战场么,这要是海东重新打仗……”

“多谢六公子提醒!”

贾南春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赶紧躬身施礼,回身奔过去就嚷嚷道:“儿郎们,别啰嗦了,找两个妥当人护送他们进去!他娘的,动作快点,别拖拖拉拉像姑娘家似的!”

李贤刚刚半句话还没说完,此时见贾南春如此雷厉风行,他便不自觉地摩挲了一回下巴。他不过是胡乱猜测一下子罢了,至于是不是海东要打仗,那就只有天知道了。眼见那伙人好容易得以进城,个个都是慌得什么似的,他不禁耸了耸肩,转身想走的时候,却看见盛允文两眼放光,打量那些高句丽使节的眼神,便仿佛恶狼在打量小白兔似的。

好嘛,他倒是忘了,想要建功立业的人这里还有一个,当初他可是信誓旦旦答应让这位大侠去打仗立功的。虽说这三年用人用的更加得心应手,但总不能失信不是?

大丈夫当马上取功名富贵……就是他自个,也很想去战场检验一下李绩和苏定方传授的那些兵法,更何况那些想要光宗耀祖的大好男儿?

第三百四十二章 给太子洗脑,死缠烂打的新罗公主

一直以来,李贤都是很乐意管闲事的。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闲来喝喝酒赏玩一下美女,这种腐败的日子固然是很轻松很逍遥,但一直过这种舒坦日子却也很无聊。所以,他从来就不介意在该管闲事的时候,横插上那么一脚。

所以,这时候他便坐在某位忙人的对面,悠闲自得地喝茶,顺带欣赏一下那位小美人——据说,这是某位小官的女儿,年方二八却出落得亭亭玉立,寻思嫁普通人家辱没了,就亲自送进了这个地儿。李贤见过的女人也不少,但似这样羞涩的文静女还是第一回得见。见她上茶的时候总是回避自己的目光,最后更是躲到了李弘椅子后头,他自然更是觉得有意思。

这大唐彪悍的女人太多,文静羞涩的反倒稀奇,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李弘终于耐不住了,斗心眼他斗不过这个弟弟,斗文才武略同样不行,斗嘴打赌更是回回输,这回他想比试一下自己最最拿手的耐心和定力,结果发现,再这么下去,他非得被李贤气死,这一大堆公务也就别处理了。他轻轻拍了拍身边太子良媛阿斐的手,示意她先退下,见其如蒙大赦走得飞快,他这才没好气地瞪了李贤一眼。

“好了,六弟你干脆直说吧,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

“啧啧,五哥你得了这样一个美人,却不舍得让我多看看,真是小气!”李贤见李弘额上青筋暴起了几根,便知机地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词锋一转道,“早先我在定鼎门遇见了一批人,似乎像是高句丽来的,那是怎么回事?”

“咦?”李弘诧异地站起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李贤一眼,忽然急匆匆走上前来,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探,“你这个出名任事不管的家伙居然会主动问这个,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贤没好气地拍落了那只手,正准备反唇相讥,李弘却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面上的戏谑之色也收了起来:“那是高句丽泉男生派来的使节,你也知道,泉盖苏文死了。他三个儿子因为争位闹得鸡犬不宁,此次泉男生是派人向我朝请兵援助的。”

请兵援助?这简直是开门揖盗,与虎谋皮!

李贤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不过,他对高句丽的情况也多有了解,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泉家在高句丽虽说是位高权重,但也只是位高权重,上头还有一个高句丽王。这泉男生如今很可能是连命都保不住了,还在乎什么国。换言之,只要大唐能够救命,能够让他得到荣华富贵,这开门揖盗的事情大可做得。

家比国重,命比气节重,这在如今的年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你也知道父皇一心想平定高句丽,完成太宗皇帝当初的心愿,所以这是难得的机会。只不过,高句丽人无比狡诈,当初隋炀帝两次远征高句丽大败,除了轻敌和指挥失当之外,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次也是如此,所以不能轻信这个使者。”

李弘说得郑而重之,李贤却只是晒然一笑——兵不厌诈,自古都是如此,这高句丽人固然可恶,但这中原天朝向来太仁厚,何尝不是最大的症结所在?不说其他的,先头百济是打下来了,但千辛万苦打下来,大唐府兵却不能久驻,这块飞地新罗一直虎视眈眈,如今再打高句丽,谁能担保到时候不是千辛万苦为他人做嫁衣裳?

你对人家仁义了,人家对你可有仁义?到头来觑着你天朝国力空虚了,照样打你没商量。打完之后再虚情假意上书表示悔过,没准连军费都捞回来了!这大唐周围的各色小国,哪个不是靠和亲或是赏赐富裕起来的!

“根本都是一群养不熟的狼!”

他愤愤吐出了一句话,见李弘莫名其妙,便干脆去关了大门,随即对李弘滔滔不绝地灌输了起来。要说以往东宫那些师傅都是吹嘘一些仁义道德,谁也不会赤裸裸地搬出利益学说,至于李治自是更不会对儿子说这些。于是,这回李弘每次提出反对异议的时候,就会被李贤以十倍论据外加诡辩轰下去。

虽说知道这是不对的,这有悖于治国之道,但李弘还是情不自禁地为这些理论所吸引,特别是李贤摆事实,讲道理,把当初文成公主进藏的时候那数千工匠拿出来说事的时候,他更是感到一阵心惊肉跳——这太宗皇帝的政绩之一,居然被他这个弟弟批判成西北祸乱根源!

于是,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叫道:“六……六弟!”

“那些新罗人当初派人来送国书的时候,比绵羊还温顺,结果我大唐出兵平了百济,便宜的又是谁?我大唐府兵不可能一直驻扎在那里,到时候兵一旦撤回来,那么,新罗肯定出兵占了百济那块飞地!千辛万苦花费军费那么多,战死将士无数,到头来便宜外人,却只是得了一个虚名,有什么意思?”

李贤一通发泄完了,这才看见自己这太子哥哥正用无比古怪的目光看着他,便干脆上去拍了拍李弘的肩膀,继续煽动道:

“五哥,要我说,打仗是必要的,但在这策略上头却应该有所讲究。当初百济灭了固然是让我大唐兵威大盛,但同时却壮大了新罗的实力,如今切不可再这么便宜别人。其实,上上之策就是让高句丽和新罗对拼,高句丽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新罗国力日盛,也有一拼之力,最好他们两边拼得两败俱伤则是大妙!”

这等绝对不符合仁义之道的话从李贤口中说出来,李弘彻底无语了,虽说用一个白眼表明了态度,但他心里却真的有那么一丝心动。仁义之君固然是很美妙的称谓,但是从往日和李贤闲聊的过程中,他印象更深刻的则是那些因为仁义,连性命外加国家都丢了的君主。

瞪眼归瞪眼,但对于李贤最后提出的某个要求,李弘只是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他如今是货真价实的监国太子,虽说武后仍有决断军国大事的执政名义,但这些小事他还是可以做主的——不过是李贤想隐瞒身份去和那两个高句丽使者套套话,说不定还真能问出点什么,他自然得大开方便之门。

然而,拿到了盖有东宫监国大印的公文,李贤却并没有立刻开路,而是到洛阳宫中晃悠了一圈,和老爹老妈亲切交谈了一下,然后才施施然出了宫。走出右掖门的时候,他却看见一个骑着白马的美貌女子正在和自己的三个亲卫聊天,盛允文似乎还是平常的脸色,张坚韦韬却赫然是对人家大献殷勤,显而易见已经是半上贼船了。

“好快的耳报神!”

嘀咕了一句之后,他便慢吞吞地走上前,见张坚韦韬仍然没有瞧见自己,他只得使劲咳嗽了一声。这时候,就只见八道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而金明嘉的美眸好似会说话一般,眼波流转中流露出一丝动人的妩媚。

“沛王殿下!”

李贤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眼睛在金明嘉身上转了一圈。新罗人留在大唐的不少,贵族在大唐任官的更多,但是,这位新罗善城公主在大唐一留就是好几年,却实在是一个异数。最重要的是,她居然能够博得武后的喜爱,这是多少内外命妇都没法做到的事。

和大唐女子挽髻不同,金明嘉此时梳着一根大辫子,绒绳束发的地方缀了一颗南海明珠,辫角则系着四个银铃,随着步履发出阵阵轻响。她的身上散发出一阵若隐若现的清香,却不是那种贵重香料的味道,只是一味地清雅,闻着那清香,仿佛人的心情都会愉悦起来。更重要的是,她竟是没有任何架子,所以刚刚才会和张坚三人谈得如此热络。

当然,李贤例外——他虽说喜欢美女,更喜欢有魅力的聪明女子,但是,他的心里却还有老祖宗时刻提点的一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再加上新罗人明显就是别有企图,他自然是乐得见鬼说鬼话。于是,这一路上,金明嘉试探得巧妙,他回避得含糊,这么走了一路,他不累,后头三个亲卫倒累了。

李贤原本是准备直接打道回府的,但耐不住金明嘉一路跟着,他便干脆走了洛水旁边那条小路。到了安康楼前,他用极其暧昧的口气言说自己要上去看看胡姬妙舞,本以为金明嘉会知难而退,谁知道这一位愣是表示也想见识一下洛阳最最有名的声色场所,竟是亲自跟了进去。

作为这里的老主顾,李贤一进门便受到了一帮伙计的热烈欢迎,然而,看到同行的这位大美人,一帮老老少少全都愣了。而紧接着,某位大胆的便上前低声提醒道:“六公子,今儿个飞白娘子和惠真娘子都在楼上,您是不是……”

还不等李贤反应,两个人影便出现在三楼栏杆处。几乎是第一时间,四道目光便不分先后地在他和金明嘉身上打了个转。紧接着,他便看到贺兰烟的脸色多云转阴,阴转雷暴雨,若不是一只手被屈突申若死死拽住,怕是就要直接冲下来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群美汇聚,是好男人还是古怪男人

三个女人一台戏,李贤眼下终于认同了这句话。如果换作以前,他会认为三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坐在身边,那是一种无上的享受,但现如今,他的感觉却好似被人架在火上烤似的,恨不得赶紧使个遁法溜之大吉。

要说这三个女人凑一块,也并没有冷嘲热讽或是上演一场全武行,气氛算得上融洽。小丫头在最初的气鼓鼓之后,甚至还在那边为他细心地剥冰湃葡萄,然后一个个放进他的嘴里,仿佛极尽温柔。然而,在背地里,他脊背后头的肉却是遭了殃,时不时被狠狠拧上一下。

屈突申若则是犹如主人似的,对着几个上来服侍的伙计道出了一连串吩咐——其中涉及食材的种类,烹调的方法,酒的种类,用什么酒器餐具,甚至连舞姬的衣裳打扮都提出了要求。就只见那见多识广的中年伙计面色越来越糟,到最后几乎是哭丧着脸出去的。

金明嘉甫一坐定便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小丫头给李贤喂葡萄,时不时又转头瞥一眼屈突申若。直到一切收拾停当,她方才笑吟吟地道:

“人都道我是新罗第一美人,却不知新罗海东小国,哪里比得上煌煌大唐。休说是号称大唐双姝的贺兰小姐和屈突小姐,就是大唐那些大家闺秀,也不是我能够企及的。殿下真是好福气,不日将娶得贺兰小姐归,也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女人爱听好话,聪明女人也同样爱听好话。金明嘉这番话一说,贺兰烟自是心中欢喜,面上却不肯流露出来,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顺便瞪了李贤一眼。当然,这时候的她就觉得金明嘉稍稍顺眼了一些。想想也是,区区新罗小国的公主,拿到大唐算得了什么,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贤感到小丫头顶着他后腰的那只手一松,心中顿时舒了一口气,无意中却瞥见那边懒洋洋靠着板壁的屈突申若正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自己。然而,此时金明嘉和小丫头都在看他,他无法做出什么回应,只能用最微小的动作耸了耸肩。

不消一会儿,流水似的美酒佳肴便送了上来,而那伙计亦小心翼翼地禀说舞姬都已经就绪,末了还补充了一句,言道是哈蜜儿今日早得了通知,如今也在安康楼。李贤还未来得及开口,小丫头便抢在前头说道:“待会让哈蜜儿上楼来,我可是好久没看过她跳舞了!申若姐姐,你说是不是?”

见小丫头故意不看自己,李贤那里不知道是她在弄鬼,却也懒得戳破,径直在那里慢慢品着杯中酒。哈蜜儿已经很少在安康楼出现,平日都被胡天野安排在某个僻静的宅院,他一个月也会去坐上那么两次,看看舞说说话,就差没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了。

这是过了老妈这边明路的,小丫头也并不讨厌哈蜜儿这个异族舞姬。否则这次她和屈突申若到安康楼,又怎么会把哈蜜儿叫出来?

屈突申若原本善饮,小丫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酒量也日益见涨,而按照她们俩的话来说,李贤根本就是一个大酒桶。贺兰烟原打算联合屈突申若,把碍眼的金明嘉先灌倒再说,然而,金明嘉的酒量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一上来她便连干了三大杯,紧接着又是向三个人连番相敬,仅仅是顷刻之间的功夫,一个酒瓮就空了,这种速度别说是小丫头,就是李贤和屈突申若也吓了一大跳——在从前的宫廷饮宴上,他们从来都没注意到,还有一位如此能喝的巾帼女杰。

最最可怕的是,只喝了五六杯的小丫头面上已经浮现出一丝红晕,但金明嘉愣是什么事都没有,仿佛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水一般。如是一番下来,基于能喝酒的女人定不会大奸大恶这一条,屈突申若和小丫头对这位新罗公主的好感大增。而李贤在瞧不出任何端倪的情况下,也不得不承认,能够不用作弊这样喝酒的女人着实罕见。

“六公子!”

就在众人一面喝酒,一面观看下头四个西域舞姬的精妙舞姿时,一个人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又惊又喜地唤了一声。话一出口,她才醒悟到自己的疏失,赶紧上前见过贺兰烟和屈突申若。

乖巧如哈蜜儿自然知晓,今后若是真的想要进那座王府,讨好大妇自然是必不可少的。而等到这两人笑眯眯地点过了头,她便瞥见了一旁服饰奇特的金明嘉,心中登时一紧。

这个外族女子是谁?

“哈蜜儿,过来,让我看看你!”

李贤笑着招手示意哈蜜儿过来,见其双颊比以前丰润了不少,身材却一如当年地纤长窈窕,竟是一种有别于丰腴的魅力。那双微蓝的眼眸仿佛会说话似的,里头焕发出动人的神采,略一扫视就能让人深陷其中。无论是风情仪态,亦或是神韵气度,比起从前那个在安康楼初次献舞的舞姬,她都胜了不止一筹。

端详过后,他便指着金明嘉介绍道:“烟儿和申若姐你都见过,那位是新罗善城公主。”

这时,一东一西两个美人这才真正开始互相打量。金明嘉注意的是哈蜜儿的蓝眸褐发,高鼻深颧;哈蜜儿好奇的则是金明嘉的大辫子和非同一般的身份。两个女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李贤便咳嗽了一声,阻止了这种对视,顺便问了声最近可有什么新舞。

这一问贺兰烟也来劲了,上回那梅花桩上舞,经李贤醉剑赋诗之后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自从哈蜜儿半退隐,便再无人有幸瞧见,今天既然有这样好的机会,她又怎肯错过?于是,她在屈突申若耳边一嘀咕,后者便站起身把哈蜜儿拉到了一边。

若非当日一曲,哈蜜儿也难能逼出李贤答应自己作诗的要求。此刻一听屈突申若的提议,她不免想起了当初旧事,自然千肯万肯,冲着李贤嫣然一笑便轻快地下了楼。纵使不愿意,这舞也是不可能只在李贤面前跳的。

“哈蜜儿,真的是哈蜜儿!”

一声惊呼过后,所有包厢中的人几乎都拥了出来,纷纷抢占有利地形。然而,最好的位置已经被一男三女占据了。有性急的想要上前理论,却好死不死瞧见三女回眸,于是,一大帮志在看哈蜜儿一舞的人全都被镇住了,几个认出了屈突申若和贺兰烟的人赶紧溜开了去,心中惊疑的同时,不免琢磨另一个女子究竟是谁。

“贤儿,快看,哈蜜儿出来了!”

不用贺兰烟嚷嚷,李贤就看到了换上一身盛装舞服的哈蜜儿。黑色的小腰衣,下头是一条盖住了小腿的胡拖裙,下头蹬着一双小皮靴,微褐的长发分成三股,中间一股用银蝶压住,旁边的两股分别缀以各色小珠,衬以灿烂笑颜,自是美艳不可方物。

台上的木板早就被人撤去,露出了下头的“梅花桩”——自从哈蜜儿半退隐之后,安康楼胡姬数十,竟是没有一个人再能跳这奇舞,因此不单单二楼三楼宾客纷纷拥在栏杆前观看,底下大堂中更是人头济济,外头甚至还有人试图挤进来一睹为快。

这安康楼既然是洛阳赫赫有名的胡姬酒肆,自然也卖胡食。此时,仿佛是为了应景似的,几个伙计穿梭在人群中,送上了烧饼、胡麻饼、搭纳、毕罗、油煎饼,另外则是高昌葡萄酒、三勒酒和龙膏酒。李贤取过一盏葡萄酒掣在手中,忽然探出栏杆叫了一声:

“哈蜜儿,今儿个这一曲舞罢,我单独送你一首诗!”

此话一出,全场顿时都把目光投了上来,更不用说又惊又喜的哈蜜儿。自打她和李贤相识之后,主动的从来都是她,虽说屡屡有亲近,但那时李贤不是醉了便是漫不经心,她心中自是觉得酸楚。所以,此刻她狠狠揪住了一根辫子,深吸一口气就朝伴奏的乐班子点了点头。

弦鼓一声,纤腰微动,就只见那双足在周遭的木桩上轻盈地点过,旋得舒缓,跳得惬意,配合着同样舒张的音乐,竟是让观者人人心旷神怡。人群中的李贤微微抿了一口葡萄酒,赞赏地点了点头——倘若说早先他还对这胡姬艳舞存有轻视,那么在上次看过哈蜜儿的如此表演之后,他那点轻视之心早就丢到九霄云外了。人比花娇,舞比花艳,这胡舞果然名不虚传。

耳听鼓声日急,弦声日激,眼看底下的哈蜜儿旋转愈快,他一仰头把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便高声吟道:“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虽说有乐班子在伴奏,但是,李贤毕竟是练过的,那中气叫一个足,这诗一出口竟是四面八方都听到了。也不知愈旋愈快的哈蜜儿是否听到了这诗,手中忽然展开了一方布帛,竟是舞得犹如杂耍一般,脚下犹如钉子一般扎在木桩上,仿佛如履平地一般。

贺兰烟和屈突申若对李贤这种做派习以为常,因此听了这诗之后还在那里笑嘻嘻地交头接耳,而金明嘉却不免心中一跳——在她看来,贺兰烟是李贤的未婚妻,屈突申若则很可能是情人,当着未来妻子和情人的面,给一个微贱的舞女做诗,天底下有这样古怪的男人么?

于是,这位一向聪明绝顶的新罗公主,一时陷入了迷惑之中。

第三百四十四章 最难琢磨美人心,人意可能胜天?

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渌酒生微波。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青轩桃李能几何,流光欺人忽蹉跎。君起舞,日西夕。当年意气不肯平,白发如丝叹何益。

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一边喝酒一边题字,李贤对于面前这张墨迹淋漓的长卷非常满意。他老爹老妈都是一手好字,李弘这个太子就不用提了,就连李显平日顽皮,字却写得还算不错。因此,这三年除了读书练武玩乐之外,他愣是给自己布置了一个死任务——练字。结果,擅长飞白的曹王明被他骚扰得不胜其烦,但他这手字也大有进步。

果然是有志者事竟成,看看眼下他这一手行书,不是很不错么?

他才在心底自吹自擂了一句,旁边便响起了一个声音:“六郎你的字果然大有长进,不愧和曹王厮混了那么久。我虽然喜好飞白,却是难能胜得过他。你这番耳濡目染下来,这字也可以拿出去当匾额了!这样一幅字在安康楼墙上这么一挂,明儿个只怕满城都要传遍!”

“反正我胡闹的名声在外,多那么一桩有什么打紧?说起来,申若姐你可是出家人,不求清静无为,反倒上这种声色犬马的地方,似乎是更大的新闻吧?”

不用转头去看,李贤就知道这说话的是屈突申若。斜睨了一眼那边正在又惊又喜地端详手中扇子的哈蜜儿,再瞧瞧正在她耳边低声嘀咕着什么的小丫头,他只觉得这小小的包厢中似乎荡漾着一股温情,原本只有三分的醉意顿时变成了七分。

酒不醉人人自醉,果真一点不假。

“出家人怎么了,你上次不是还对烟儿说过,酒肉穿肠过,三清在心头么?这酒肉和声色没什么区别,我这个女人难道就不能来胡姬酒肆看舞喝酒逍遥?”

说这句话的时候,屈突申若很是理直气壮,面上带着狡黠的笑意,见李贤一时间哭笑不得,她顿时笑得更欢了,浑然没注意头顶的金冠已经歪斜了大半。又斗了一会嘴,她终于被李贤层出不穷的歪理逗得花枝乱颤,到了最后,只听叮当一声,那金冠连同束发的簪子,一同掉在了地上。就只见她丰盈的秀发都披散了下来,一直垂到了股间。

于是,房间中一下子变得极其安静,但下一刻,小丫头便第一个夸张地大笑了起来,甚至还不管不顾地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倒是哈蜜儿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赶紧上去捡起金冠和金簪,看了看李贤和屈突申若,竟是鬼使神差地把东西递到了前者手上。

“六公子……”

李贤看了看那顶小巧玲珑的金冠,还有那支造型奇特的金簪,面上的表情渐渐微妙了起来。他的见识比这年头的人多,虽说这手不怎么巧,但胜在手底下能人多,这几年来,贺兰周又涉足了好些产业,其中金银铺一开出来,五花八门的首饰就立刻让一大群高官夫人趋之若鹜,而近水楼台先得月,小丫头大姊头李焱娘等女人,他送出的首饰不知有多少。

如果他没记错,这金冠和金簪,似乎就是他某次礼物中的两件。

“看什么看,赶紧给我,否则这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

见李贤只顾着端详那金冠金簪,一双贼眼还往她脸上瞅,屈突申的面上登时浮现出一丝红晕。没好气地白了李贤一眼,她劈手夺过李贤手上的两样东西。

可拿着金冠就没法束发,想要先搁在桌子上,她却又瞧见了小丫头促狭的目光,干脆便把金冠重新塞回了李贤手中,旋即自顾自地用一只手挽起长长的秀发,一面拧一面用五指梳拢,最后才用金簪再次固定好了,这才取过金冠戴在头上。

“刚刚是秀发半掩面,丽质犹可窥;现在则是巾帼爱飒爽,佩剑挽长弓;人道是美人百变,果然名不虚传。”

脸红对于屈突申若来说很是罕见,即使李贤也只是瞧见过数次,因此这一次竟是乍着胆子调笑了一句。见小丫头面色微微一变,哈蜜儿目放异彩,旁边的金明嘉则好似根本没听见,他顿时有些后悔——这又不是单独相处的场合,他说这些干吗?

金明嘉今天找上李贤,原本是为了高句丽使节的事。新罗能够从海东三国中最弱小的一个逐渐强大起来,靠的就是审时度势,向大唐称臣的缘故。百济的土地虽说如今还在大唐军队管辖之下,但是,府兵不可能一直驻扎在那里,到头来,新罗一定能够占领那块飞地。

可是,高句丽一日存在,新罗便一日不得安宁,所以,目前她最大的任务就是探知大唐在高句丽一事上的态度!

尽管心中有这样的目标,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自己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李贤和屈突申若的打情骂俏,贺兰烟微妙的态度,还有那个一心记挂着李贤的哈蜜儿……她几乎感觉到自己是和对方两个世界的人。脑海中尽是乱七八糟的思绪,她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抱歉,我刚刚想到有急事要办,先告辞了!”

微微屈膝致礼后,她便匆匆掀帘出门。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蹬蹬蹬的下楼声。这时,贺兰烟才气鼓鼓地走到李贤跟前,很是不满地问道:“这个金明嘉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去问谁?”虽说知道人家的目的多半不单纯,但李贤还是装出了一幅十万分无辜的模样,免得到时候再招来小丫头胡思乱想。“我都说要到安康楼,谁知道她这么一个新罗公主,居然真的会跟进这种地方!”

早就调整好心情的屈突申若顺势上前当起了和事老:“好了好了,贺兰你又不是没看见,你的心上人可是一直没怎么搭理她,你喝的哪门子飞醋?”

飞醋两个字说得贺兰烟脸上一红,但那红潮来得快去得快——大唐的女人彪悍得多,而且大多不知道害羞为何物,她自然是其中一个。既然人都走了,没来由为了一个外人吵吵闹闹,她很快便兴致勃勃地对李贤的字品头论足,顺便又死活磨得李贤再为她多写两幅。

“对了,家里的房子大没人住,就连我和申若姐姐那个太真观,也是常常冷冷清清的。哈蜜儿反正如今也不住在安康楼,干脆搬进来如何?”

小丫头这石破天惊一句话,其他人顿时愣得不轻——李贤心中琢磨这是正话还是反话;屈突申若讶异于小丫头的大度;至于作为当事人的哈蜜儿,则是完全懵了——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好事,会不会是在做梦?

终于,一向大胆主动的哈蜜儿怯生生地问了一句:“殿下是朝廷亲王,会不会……”

“会什么,谁都知道贤儿胡闹,再说,你在外头,人家就不说闲话了么?”贺兰烟很是大气地挥了挥手,眼睛却在悄悄瞥看李贤的表情,愈发感到外婆教的招数很是管用。再说了,哈蜜儿既聪明又善于做人,总比那些一心想着爬上高枝的宫女强!当然,她还是笑眯眯地加了一句,“贤儿,你不会说不行吧?”

李贤被小丫头最后一句将了一军,想起自己每次去哈蜜儿的住处时,她面上那种惊喜中带着黯然的神色,心更是又软了三分,便举重若轻地点了点头。眼见着那张丽颜瞬间露出想欢喜又不敢的表情,他看向小丫头的眼神中又平添了几分柔情。

女人不嫉妒那是笑话,这小门小户的妻妾还知道争风吃醋,何况大户人家?吃点小飞醋无所谓,反而平添几分可爱,否则心机城府太重就没意思了。

大约是刚刚一曲胡旋舞跳得过于投入,兴奋过后,哈蜜儿便露出了疲态。见此情景,贺兰烟便言道是自己有事,要哈蜜儿陪着先回去,临走前却在李贤耳边悄悄说道:“我带她去见外婆,你和申若姐姐慢慢聊。只有一点,要是你敢背后吃了申若姐,哼哼!”

对于这样的警告,李贤自是无话可说,只得亲自为小丫头打了帘子送她离开。这边人一走,那边屈突申若便冲他眨了眨眼睛:“能够娶得贺兰为妻,六郎你真是莫大的福气!人漂亮多情固然不用说,如此通情达理的女子,别说洛阳,就是天下亦是少见!”

通情达理……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让李贤浮想联翩。那位在历史上赫赫有名艳冠群芳的魏国夫人居然是他将来的妻子,当初他年少勾搭贺兰烟的时候,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吧?什么天理定数,他不是把能改的都改过来了吗?

人定胜天,诚然不假!

第三百四十五章 人生自古谁无死,英雄难逃化尘土

退休之后的许敬宗,日子反而更加逍遥了起来。他原本就是半退隐状态,如今不用天不亮就去上朝,不用在政事堂和那些宰相讨论政务,更不用劳心劳力地开展算计保证自己的地位,因此这几年的舒坦日子过下来,他竟是愈发心宽体胖,那小眼睛几乎快要眯得看不见了。

此时此刻,他就正在向李贤炫耀他手中的国史。无巧不巧,此时这国史正翻到了苏定方那一页,上头通篇都是老苏的光辉战绩,洋洋洒洒尽是溢美之词。

李贤隐约听到过人家对许敬宗国史的评价,此时不由得摩挲着下巴心里怀疑。照许敬宗的德行,老苏不会是给他送了大笔钱财,这才谋了个好评价吧?

想归这么想,他还是顺带奉上了两箩筐好话。一来这是否夸大不关他的事;二来老苏是英雄,英雄图个名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就只见宾主相谈甚欢,许家的仆役变了法子把各色好吃的好玩的送上来,整个花园中但听欢声笑语一片,连带着在许敬宗身边服侍的许嫣也是满面笑容。

自打许敬宗捡回来一条命之后,那些所谓的小夫人个个难逃被逐的命运。对于关键时刻使得上用场的大孙女,许敬宗自是另眼相看,家务便都交到了许嫣手中。

“老爷,老爷!”

李贤正因为老许的一个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就听得一个惊慌的声音,一扭头便瞧见一个仆人步履匆匆地冲了进来。只见那仆役往四周扫了一眼,这才低头嗫嚅道:“刚刚从凉州传来消息,说是……说是苏大将军殁了。”

蹭——

一瞬间,李贤站了起来,许敬宗站了起来,面上都是愕然之色。苏定方毕竟年纪大了,一连几年都有消息说他身子不好,但很快便能恢复过来。苏定方坐镇凉州期间,吐蕃数次侵袭吐谷浑,始终无功而返。再加上由于钦陵被大唐以各种理由留住,上次被李贤放归的两个吐蕃贵族更是在回国后屡屡和噶尔东赞作对,于是,吐蕃东进的势头算是被遏制住了。

如今大唐上下正在考虑海东用兵,可这个节骨眼上,苏定方居然去世了!

“唉,老苏英雄一世,却难免有归尘土的一日!”许敬宗感慨了一句之后,忽然瞅着那仆役,表情忽地微妙了下来,“这事情陛下和娘娘可知道了?我一个致休老臣,谁会把消息送到这儿来?”

“是苏大将军的随身家人亲自送信过来的。”说到这里,那仆役的声音又压低了三分,“听说奏报早就送上去了,似乎被朝中相公压了下来……”

“该死!”

许敬宗面色大变,竟是忘形地骂了一句,旋即便很快转过了笑脸,笑眯眯地看着旁边的李贤。而李贤哪里不知道这老狐狸想的是什么,但哪怕是看在老苏的那些美酒和兵法的份上,他也不可能袖手旁观——人既然已经去世了,那么自然要争一下身后名。

他点点头刚想走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不免停下脚步又多看了老许两眼,这才嘿嘿笑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苏大将军还真是没有结交错了人!”

出了许宅大门,李贤还没来得及上马,便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不消一会儿,一骑人便风驰电掣地出现在视线中,竟是斯毫不减速地直冲上前,动作利落地滚鞍下马,不是盛允文又是谁?

看到今儿个特意被自己留在家里的盛允文,李贤顿时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预感,连忙问道:“老盛,什么事这么匆忙?”

“殿下,于家宅子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于大人不好了!”

对于刚刚已经听到一个坏消息的李贤来说,这消息无异于五雷轰顶。数年师生情份,数年提点指教,于志宁这个师长对他来说自是意义重大。当不成宰相,又从太子太傅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亲王王傅,这种降级对于任何一个有政治抱负的官员都是致命的打击,而老于竟是自己提出的这个要求,甚至还每每为他谋划,又交托了大批门生弟子班底。

可是,老于这些年都只是小毛小病,怎么如今说不好就不好了?

来不及细想这么多,他本能地跃上马背,死命抽了一鞭子,座下追风便四蹄生风地疾驰了起来。他的马脚程最快,自是到得比身后从人早,见于家门口已经停有不少车马,门上的仆役都是一片忙碌,他翻身下马,立刻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

“喂……你怎么……”

“嚷嚷什么,那是沛王!”

李贤也不管那些仆人窃窃私语些什么,熟门熟路地往里头冲,最后推开于志宁寝室大门,却只见内中已经站了好些人,都是于家的子孙后辈,其中赫然还有李敬业这个孙婿。

见到李贤,李敬业登时大喜,赶紧扑到床前叫了一声:“祖父,沛王殿下来了!”

李贤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步上前,第一眼却不是看病人,而是扫了一眼那描金乌木大床——这还是他亲自设计送给于志宁的,如今东西仍是完好无损,这人……他在床沿上坐下,见昨天还好好的老于竟是连睁眼睛都相当吃力,心里顿时翻涌着一种难言的情绪。

“师傅!”

于志宁喉头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倒是站在那里的李敬业知机,立刻对四周的人点点头道:“各位叔伯兄弟,祖父大约有事情对沛王殿下说,我们还是先退下吧!”

他虽是孙婿,平常也不管于家的事,但此番一出面,所有于家人却不敢不听,遂都退了下去。他走在最后,趁人不注意在李贤肩膀上拍了一下,出门之后又悄悄掩上了门。

见于志宁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李贤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师傅,这人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小病,你不必挂心。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只要我能做到的,自不会推三阻四。”

“太……太子……”

这两个字于志宁说得艰难,李贤却听得明白,不假思索地安慰道:“师傅放心,太子五哥乃是我的兄长,我必定会尽力帮他。他性子沉稳又识大体,将来必定能够成为一代明君。”

于志宁长长吐了一口浊气,但仿佛再也没力气说话似的,竟是闭了一会眼睛。忽然,他费力地抓住了李贤的手,用手指颤抖地在李贤手心中划了起来。尽管那动作极其僵硬缓慢,几乎难以辨别是什么字,但是对于向来敏锐的李贤来说,他还是辨认出来了。

那是一个“女”字。

李贤一下子沉默了,旋即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点了点头。此时,只见于志宁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吃力地牵动着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许久才吐露出了零零碎碎的几个字。

“门生弟子……托付……家人……托付给你……”

先门生弟子后家人,李贤自然明白老于的心意,便紧紧抓住了那双枯瘦的手,使劲按了按:“师傅,你先前的托付我都记下了,决不会亏待了他们。至于你的家人,父皇必定还有恩赏。总而言之,你不过是小病,切勿放在心上,一切都等大夫诊断之后再说。”

然而,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几个太医匆匆赶来一诊断,便在李贤的面前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就这样一个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老头,竟是撑不过去了。尽管暴怒的李贤把那几个太医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但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当天夜里,于志宁便昏厥了过去,即使有参汤和各色补药吊着,可能支撑多久仍是未知数。

正因为如此,李贤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度糟糕。他和苏定方打交道的时间不多,所以听到老苏故去,震惊归震惊,叹息归叹息,但要说伤感却远远及不上于志宁的这一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话对于帝王家并不适用。他对老于耍过心计,老于也算计过他,可即便如此,师恩终究在,情分终究在。

老于这次似乎很难挺过这一关,苏定方是已经故去了。算起来李绩许敬宗都是一把年纪,上官仪稍微年轻一点,但同样是花甲之年。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十年之后,岂不是又有一批新人要上来?

“六郎!”

乍听得这个声音,李贤便转过了头,见是一身玄衫的李敬业,他不觉上上下下多瞧了两眼。爱屋及乌,李绩这个朝廷第一臣实在太会做人了,李敬业又曾经是他李贤的伴读,所以,人道是升官有如坐火箭,这就是李敬业如今的切实写照了。

正五品上的亲府左郎将——为着这个,李治愣是在李敬业的文散官之外加上了一个武散官衔头。在这种亲卫都是勋贵子弟的年头,这亲府左郎将再加上李敬业的赫赫凶名,足以让所有亲卫望之臣服。而程伯虎这个绝世凶神虽说不至于像李敬业升官这么夸张,但是依旧授武散官游击将军,比一般功臣子弟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