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传旨的是王福顺,那么他不会感到任何奇怪,但是,此番为首的人竟然是……竟然是卢国公程处默,程伯虎的老爹!在程处默的旁边,赫然站着黑齿常之,剩下的一些侍从个个低着头,他一时无法辨清究竟是谁。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程伯虎使劲缩着脑袋想要躲在人群中,偏生他人高马大,根本挡不住自己父亲的凛冽目光,只能苦着脸站在那里。而姚元之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位卢国公,一听到旁边薛丁山的小声解说,转念一想便渐渐有些担心。

程处默看看四周凉州大都督府的属官,再看看闻讯赶来的两位礼部官员,便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道:“陛下还有旨意单独给沛王殿下,各位可否暂避?”

有了程处默这句话,众人自然是依言退下,而程伯虎更是拉着薛丁山溜得飞快,走在最后的姚元之低声和盛允文分说了一句什么,便回头看了一眼李贤,随即缓步走了出去,又把门带上了。他心中不无忧虑地想道,若是程处默此行是要把李贤带回去,那这一次就白跑了。

“殿下好本事啊!”没了外人,这门又关上了,程处默顿时收起了刚刚的笑容,那面色要多僵硬有多僵硬,“从洛阳跑到长安,又从长安跑到这凉州,甚至还对凉州上下官员假传圣旨,你知道这是多大的事么?宫中陛下都发过好几次火了,若不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劝着,这一次……这一次……”

见程处默气急败坏之下有些语无伦次的势头,李贤心中自是更加不安,但此时也惟有硬着头皮把起初游说上官仪的话兜了出来。然而,程处默虽然比上官仪年轻,但耳根子却不那么软,最后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这话你对陛下和娘娘去说,不用来糊弄我!伯虎那小子最是好动不过,他既然胆大包天和你一起出来,殿下也不用怕我回去会说什么不好听的!”

撂下这么一句承诺,他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却不是照本宣科地读,而是一把塞在了李贤手中:“这是密旨,你自个慢慢看!还有一道过了中书门下的明发诏令,待会我自然会对凉州大都督府上下以及其他官员宣读。”

他说着便袖手站在了一边,摆出了一幅不管不问的态度。

李贤瞅了程处默一眼,不声不响地打开那卷轴,才看了第一眼就认出了老妈的字迹,竟是用异常凌厉的口气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读着读着,他后背顿时沁出了一层冷汗。

骂归骂,临到最后,武后却轻描淡写地说,只此一次,如有下次决不轻饶,这无疑是为他开脱的意思。直到这时候,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这回过气之后,他才发现卷轴的最后一张是他老爹李治的笔迹。

那上头的字远比他老妈的长篇大论少,但分量却一点都不轻。武后的训斥虽然严厉,但那更多的是母亲对儿子的口气,而李治却不同,那完完全全是君对臣的口吻,把问题上升到了瞒骗君父的高度——换言之,不管是谁,摊着这么一个罪名都完全没有好下场!

正当李贤心叹倒霉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最后一句话,心中一块大石头顿时砰然落地,因为那和他老妈最后的吩咐差不多——事可一不可二,此次看在情有可原的份上,就暂时不予计较了。

程处默见李贤长长吐出一口气,便笑眯眯地问道:“殿下可是放心了?”不等李贤点头,他便拉开大门,见外头一群人整整齐齐地站在离门二十步远的地方,便举重若轻地点了点头,“接下来乃是明发诏谕,请各位去准备香案接旨吧!”

接下来自然就是那传说中繁琐的接旨过程,虽然事急从权,不用沐浴更衣诸如此类的勾当,但香案等等排场照旧不可少。所以,当李贤在众人的安排下长跪于地聆听那不知是谁写的冗长骈文圣旨时,他整个脑袋已经犹如浆糊一般,只听清楚了有关自己的一句话。

“……徙封为雍王,任雍州牧,授凉州大都督,兼左武卫大将军,持节安抚凉鄯……”

天知道他老爹老妈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谁都知道,这年头皇子领某某大都督,那全都是遥领,根本不会前去上任。他那八弟豫王李旭轮还是单于大都护府的大都护呢,也不见亲自去上任,只是派了长史而已。这次他这个凉州大都督居然能暂时落实了?

他愣了,下头凉州大都督府一帮官员也全都愣了,竟是连黑齿常之升任左武卫中郎将,驻守凉州这种任命都没注意。前头大家还在商量会是谁接任都督,其中独孤卿云希望最大,谁知一转眼给皇子的虚衔竟然变成了实职?

仿佛是觉得这事情还不够震撼,程处默笑容可掬地看着众人,又再次说道:“陛下已经有旨给安西大都护裴行俭,命其派五千兵驻守于阗镇。陇右道剑南道即日起严格检查路引,泾原各调三千兵驻守河州兰州!”

一瞬间,全场俱静。

第三百八十一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程处默来得快去得也快,给全体凉州大都督府官员传达了皇帝的旨意和相应任命之后,又把随行的护卫给沛王李贤留了一半,他便立刻开路。临走前,他还不忘把李贤拖到一边,很是酸溜溜地说了一番话。

“我自从接了老爷子的班掌管暗卫之后,还从没怎么栽过,这次的事情却让殿下你的人占了先,我只怕要被我家老爷子埋怨死了!不过,自从你的人把那证据交到皇后娘娘手中之后,荣国夫人就没少提到要惩治吐蕃。但是,朝廷海东连年用兵,这国力已经耗费太多,东西两头用兵绝非朝廷幸事,你还得劝劝皇后娘娘和荣国夫人。”

证据,什么证据?

李贤闻言不禁感到莫名其妙,之所以会想到钦陵,完全是因为一系列的推理,要说证据他可是一点都没逮到,如今程处默居然说武后拿到了证据,这是怎么回事?虽说不明白,但他却明智地没有多问,而是大包大揽了下来,把这位卢国公送出了城,这才心事重重地回转了来。

然而,等他看到程处默给他留的人,立刻为之一愣——其他的人也就算了,料想是他老爹老妈从亲勋翊三卫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但是,其中一个人却显得异常扎眼,那竟赫然是女扮男装的阿萝!

打发走了其他人,见阿萝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他顿时有些心虚:“你怎么来了?”

“殿下能私自从洛阳跑到了这凉州,奴婢怎么不能来?”

阿萝一白眼睛,竟是流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精干气息:“还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撇下奴婢,这么大的事情,我愣是什么都不知道,贞观殿王总管来传旨的时候,我竟是只能默然以对!好在陛下和娘娘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又有太子从旁说情,否则我这个服侍你的女官,光是失职之罪,兴许就得没命了!”

从最初的敬称谦称到最后干脆你我了起来,李贤哪里不知道阿萝心中郁结着满腹火气。可是,那时候他临时起意,又怕被人阻挠,哪里敢一个个招呼打过去?

好在阿萝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小性子一阵子就过去了,旋即便说起最近洛阳和长安二城中发生的事。李贤一走,霍怀恩干脆和冯老沙联合了起来,然后再通过洛阳令冯子房的门路,硬是被他们从不可能中挤出了一条路,在某个小客栈中拿到了房家行刺纵火案中的疑凶。一番拷问之后,终于顺藤摸瓜端掉了一个吐蕃人在南市开的一家铺子。

套用一句现代化的话来说,也就是吐蕃在大唐中枢最大的一个情报站被连锅端了。

怪不得程处默临走的时候会说那么一番话!李贤恍然大悟的同时,心中也异常满意。原本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就算父母相信,终究不能作为决定性的证据。毕竟,钦陵私自西逃虽说可恶,但仍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为了西逃而在洛阳伤人纵火,那大唐若是不追查,那所谓的大国气度就不用谈了!

这时候,李贤方才庆幸程处默带着阿萝到了凉州来,否则洛阳的消息就都断了。饶是如此,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你此来父皇母后可曾知晓?”

“陛下是不知道,不过,皇后娘娘却是首肯了,否则,我哪里有能耐让卢国公带我千里迢迢到这里来?”阿萝见李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觉莞尔一笑,“娘娘还交待,让我好好看着你,若是除了事情唯我是问……所以,从今往后我这个随从就当定了!”

面对老妈这样的安排,李贤自然无话可说,当然,若是老妈硬塞了一个他不想要的人过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李贤到了凉州,钦陵如今却被堵在洮州。托李贤一路上通知各州县的福,他这逃亡之路越走越艰难,从原州出发之后遇到了三次盘查,一次比一次严格繁琐,于是,他不得不临时改变了计划,重新折回秦州,结果得知安西如今正在打仗,州县要对去那里的所有西域商人进行盘查。结果,他不得不抛弃了原本的行头,使用备用路引想要从洮州叠州经吐谷浑回吐蕃。

虽说这条道异常危险,但他明白吐谷浑有数家贵族和噶尔家族极其密切,因此反而比在中原逗留更加安全。

然而,仿佛是一夕之间,从陇右到剑南,一下子冒出来了无数军士,几乎条条道路都封锁了起来,都在传言要追查什么奸细。迫不得已的他只能走山中小道,结果一连三天遇到暴雨,路上苦不堪言不算,好容易越过西倾山,抵达了某个相熟的吐谷浑贵族领地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

大唐在凉鄯一带增兵!扼守安西四镇的裴行俭居然也派兵南进!

“这不可能,前时我国和吐谷浑交兵的时候,他和弘化公主都曾经数次向大唐求救,大唐皇帝却按兵不动,这一次怎么会忽然增兵!”

钦陵又惊又怒,这一路上的疲累和这前所未有的坏消息汇合在一起,他这个铁汉子也有些吃不消:“我三弟赞婆不是已经带兵压进了么,怎么到现在还不动手?”

虽说做的是出卖国家的事,但那吐谷浑贵族受了噶尔家族不少好处,再加上吐谷浑亲吐蕃的贵族不止他一个,因此,尽管此时钦陵说得直白,他仍旧心安理得:“就在两天前,吐谷浑得到了大唐的通知,已经动员了不少兵马。但仅仅是这些人的话,赞婆大人仍然能够一举击溃,但大唐有了准备,裴行俭甚至进兵于阗镇,动静似乎……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确实不同寻常!

钦陵看看自己那些风尘仆仆的随从,想到一路上的狼狈,眉头登时越皱越深。为了能够顺利西归,他已经筹划了数年,自信不会被人看出破绽,再说事先又刻意装出了坠马受伤的假象,在洛阳掀起了连番事故,更能够拖延不少时间。然而,他才走到原州,官府就反应了过来,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此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道:“你帮我安排一下,我要最快的速度抵达赞婆军中,这一次若是不打,以后大唐从海东抽身出来,这仗就更加没法打了!”

足足十天也没有发现钦陵的踪迹,李贤知道逮到这家伙的希望越来越小。就是后世追捕逃犯,海陆空一起封锁也没见有多大效用,更不用说这年头的人力物力了。尽管如此,要报仇雪恨却也不是没法子,那就是战场上见真章。

然而,他这个凉州大都督有可能上战场么?

“咳!”

听到这一声咳嗽,李贤回过神来,见独孤卿云、辛文陵和黑齿常之都看着自己,顿时有些尴尬。好在他脸皮厚,明知自己在人家说话的时候开小差不应该,却还是满面笑容地谦逊道:“三位将军都是百战之将,我虽然忝居凉州大都督,却不过是坐镇凉州,万一有战事,这督战监军的意味更大些,不会擅自干涉各位军中的事务。”

见独孤卿云和辛文陵脸上一松,而黑齿常之却是笑得古怪,李贤便知道前两者毕竟不熟悉他,一听说他不管军事就如释重负;而后者想必是从刘仁愿刘仁轨那里听说过什么,所以还有些别的念想。当然,初来乍到做出些承诺自然是必须的,至于以后……

“独孤将军,你刚刚说吐蕃兵马已经越过了积石山一带,依你看,这吐蕃和吐谷浑之战结果会如何?”

李贤问得谦虚,独孤卿云回答得也异常干脆:“殿下,恕我直言,这仗一旦打起来,如果我大唐不加入战局,吐谷浑必败。如今吐谷浑上下离心,通吐蕃的贵族不在少数,之前能够苟延残喘,不过是因为我大唐凉鄯驻兵为其后援,再加上吐蕃内斗的缘故。谁知道噶尔东赞这病重的消息虽然是真的,三子争位的消息却是假的,不但是假的,而且吐蕃那些世家贵族还被噶尔家族压得死死的,绝对指望不上,所以才有赞婆此次带兵出征。”

若是钦陵再这么一回去,这西边……西边只怕要比东边还乱!

此时此刻,李贤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高句丽内乱固然是大唐出兵的大好机会,但在他看来,海东那块地比河西走廊的重要性差远了。若是让吐蕃取了吐谷浑兵临河湟,再让他们威胁到大唐安西四镇,吐蕃就有了和大唐抗衡的本钱,更断了一条重要商路。

高句丽有什么好打的,打下来还不是便宜了外人,还不如赶紧向西边增兵!

脑海中转过这样一个念头,见底下三将的表情各异,他忽然想到了一点——眼下辽东大战的当口,这三人却不得不在西边看着,想必也有些不甘心,既然这样……此时此刻,他的心已经飞到了洛阳的李绩身上,可是,这战机稍纵即逝,老狐狸又异常狡猾,要让李绩进言先定西边再打东边,这又谈何容易?他这个凉州大都督又没有出兵权,他娘的白高兴了一场!

第三百八十二章 你可千万别发疯

吐谷浑昔日强盛的时候,曾经威凌诸羌,除了占据沙州作为国都之外,还占据了清水川、赤水、浇河、吐屈真川四个大城。而到了大唐立国之初,吐谷浑屡屡作乱,后来为唐军所败,分裂为东西两部。西部达延芒结波降吐蕃,东部投大唐,可汗慕容诺曷钵甚至还娶了大唐弘化公主,但国力已经和当日强盛时天差地别,不过在大唐和吐蕃之间苟延残喘罢了。

虽说知道吐谷浑如今只是国势弱了方才一副可怜样,若是一旦强盛起来,不见得会比吐蕃野心小,但李贤这个凉州大都督一上任,还是按照惯例通报了吐谷浑,这边则是严密监视吐蕃动向。

当年赵括纸上谈兵方才有长平之败,他虽说学了不少,但连小战阵都没经历过,要真的接过军政大权,那非得出大事不可!别看他手下有薛丁山程伯虎姚元之,那可都是战场上的雏!

然而,他派去吐谷浑的信使刚刚出发还不到一日,一位不速之客竟是忽然造访了凉州大都督府。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吐谷浑可贺敦,也就是大唐弘化公主李奉宁,按照辈分来算,那就是李贤的堂姑!

弘化公主在西北生活了二十几年,此时身着异装,更像是一个道地的吐谷浑人。只见她肤色略显棕红,身上并没有佩戴多少首饰,只有头上轻裘皮冠那一颗硕大的明珠熠熠生辉。

她出嫁的时候,如今的皇帝李治也只有十二岁,不过,她却在永徽三年的时候风风光光回过长安,但那时还是王皇后当家,所以她对于李贤并没有任何印象,只从那些书信和来往于中原的吐谷浑商人那里,得知过一点关于李贤的传闻。

李奉宁爽朗地一笑,竟是径直上前给了李贤一个大大的拥抱。分开之后,她方才笑道:“自从太宗皇帝之后,大唐就没有皇子再到过边陲前线,若不是亲自得见,我还以为是别人诓骗我呢!”

李贤亦没有料到自己这位姑姑脸上不见任何愁苦,仿佛不知道吐谷浑动辄有亡国之祸,登时有些惊讶。远来是客,尽管他自己也只是刚刚反客为主成了这大都督府的主人,少不得也要借此机会招待一下长辈。然而,等他去吩咐诸属官,长史崔温这才瞅了个空子偷偷告知,这没有得到旨意弘化公主就到凉州来相当反常,只怕是另有事。

果然,丰盛的酒宴一摆上,两杯酒下肚,李奉宁就自己把来意摆了出来。

“六郎,我知道你必定在猜我的来意。我就实话实说了,吐蕃大论噶尔东赞的三子赞婆领军五万,大约不出几日就要兵临吐谷浑了。当初达延芒结波归顺吐蕃之后,吐谷浑便一天不如一天,和吐蕃相争更是几乎没有一胜,最多就在人家的牧民头上出出气而已。这些年西投吐蕃的贵族不在少数,大汗虽说知道却也没有办法,我也早料到有破国的那一天。”

弘化公主如此直白,李贤刚刚还准备拐弯抹角套话的打算登时落了空——没抓到钦陵已经很让他恼火了,如今他这姑姑更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这吐谷浑必破,这不是添堵么?勉强按捺住了怒火,他干脆也直截了当地问道:“那姑母此来为何?”

“这一仗是肯定要输的,但是,大唐需要吐谷浑在西边。所以,我希望你向陛下进言,在适当的时候进兵帮吐谷浑复国!”

还没亡国就谈复国!这话说得李贤心里更郁闷了,明知道吐谷浑要丢却在一边看着,然后再大张旗鼓地帮助人家复国,这事情怎么越看越别扭呢?更别扭的是,弘化公主嫁到了吐谷浑,文成公主嫁到了吐蕃,这与其说是民族大融合,不如说是和稀泥的外交政策。

他忍不住就反问了一句:“那姑母认为什么才是适当的时候?”

对于李贤问这么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李奉宁不禁感到奇怪:“难不成六郎你不知道么?如今朝廷正在谋划攻高句丽,自然是等海东战局稳定之后,才能考虑到吐谷浑复国的问题。”

“那如果我说,朝廷现在应该先定西北,再打海东呢?”

李贤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弘化公主愣在了当场,几乎以为她这个侄儿是不是疯了。怔了好半晌,发觉他那脸色不像开玩笑,她这才沉思了片刻,最后仍是苦笑了起来。

“我不懂什么政治军事,不过,吐蕃噶尔家族野心勃勃却是不假。他们的胃口绝不止一个吐谷浑,于阗、疏勒、龟兹、焉耆这安西四镇他们也垂涎已久了。不过,陛下急于完成太宗皇帝的遗愿,这个时候若要出兵西北,只怕朝廷从上到下都不会答应。”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鬼使神差的,李贤想到了这么一句话。算算手中的兵也不少,一场局部的小仗仍打得起。但是,如何指挥,如何布置,到时候军令能否顺利下达,将士是否会听命,这仍然是最大的问题。吐蕃的军马旬日可到,难道眼睁睁看着吐谷浑灭国,到时候再花费十倍的力气帮人家复国?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名将薛仁贵最大的败仗,似乎就是在大非川一役中败于吐蕃人一手,从此之后,大唐为吐谷浑复国的希望也就彻底没了。

见李奉宁正盯着他,他便干脆上前两步低声问道:“若是我能够让凉鄯二州出动兵马相助吐谷浑,姑母认为击退吐蕃此次进攻的可能性有多大?”

“没有陛下的诏令,你敢私自出兵?”李奉宁虽说听说过李贤诡计百出,但没想到他如此胆大包天,一时情急竟是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别看你是亲王,就算你是太子,这私自出兵的后果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吐谷浑将来就算不能复国,不过就是内徙而已。六郎,你可别以为当了凉州大都督就能胡来,上下的将士未必会听你的!”

没错,凉州离长安洛阳可不算太远,他要是贸贸然出兵相助,只怕第二天就会被拎回去问罪。到了那时候,可不会像此番这么容易躲过一劫!

想到这里,李贤顿时低声骂了一句脏话。这千里迢迢追来,没了钦陵的影子不算,还得眼睁睁看着吐蕃攻城略地,这都什么事?等等,程处默来的时候,似乎提到说他老妈和老外婆对钦陵伤人放火的事情很恼火,能不能走走这条路子?可是,如今的局势十万火急,哪来那么多功夫磨嘴皮子!

“总之,我这次来,其实就是交待一下将来的事,其实不差那么几天,若是真正说起来,还不如说是我对你这个新任凉州大都督有些好奇,所以才来特意瞅一眼。这娘家的亲戚,自从十几年前回过长安一次,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了。六郎,我听说你酒量好,今晚陪我一醉方休,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了!”

李贤见过不少爽朗的女人,而长辈中,那位临川长公主就是火爆脾气,但如弘化公主这样外嫁几十年却并非满腹闺怨的,他还是感到异常佩服,当下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亲自送了她去休息的地方,这才去寻人商量。

初来乍到,大都督府属官虽多,但他却不敢贸贸然去谈出兵这种事,程伯虎薛丁山又是一根直肠子,所以他思来想去,惟有找到了姚元之。而这位陕州姚十郎听明白李贤的意思之后,先是瞠目结舌,紧跟着又是一阵莫名兴奋,但最后还是沮丧了下来。

“这可不比你私自离开洛阳,不得诏命亲启边衅,就算是你,只怕这亲王爵位保不住不说,指不定还得流放到那个穷山恶水数星星!这种事情胡闹不得!”

“要不是为了这个,我至于和你商量?”李贤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继而低声解说道,“我看独孤卿云和辛文陵他们都指望一战,在这里驻守却不能打仗立功,对于将军而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恼火的?就是底下的将士,谁不想建军功谁不想要官职?”

“六郎你说的是没错,但是打仗的花费是一难,战后的犒赏又是另外一难,最重要的是兵将调派。再说,那些朝廷大佬虽然往日和你关系不错,可在这种问题上,谁会帮你进言?海东方略是陛下即位以来一直的重中之重,这个时候要放弃是不可能的。”姚元之分析到这里,见李贤面色很不好看,只能叹了一口气,“若是要出兵,唯一的突破口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后娘娘。”

这个节骨眼上,靠老妈来得及么?

李贤心里冒上来这么一个问题,却也知道只能盼望这几天之内是否能有最新进展。恨只恨先头程处默的旨意上虽然有调兵遣将的安排,也赋予了他凉州大都督的职务,但是,要决定战略进攻,他的级别还是不够。

整个大唐,也就只有他老爹李治这位大唐天子,才能决定这个层面上的事。从这个角度来说,当皇帝最大的好处,大约就是一言九鼎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荣国夫人巧说武皇后,老刘仁轨智服小太子

对于洛阳上上下下的官员来说,李贤由沛王徙封雍王,那是意料之中的事,就算授凉州大都督,兼左武卫大将军,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然而,这位在洛阳大名鼎鼎的皇子一下子跑到了凉州那块荒凉的地方,一下子接过了持节安抚凉州的重任,顿时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那些曾经堵过沛王第大门的士子全都在那里捶胸顿足,若早知道李贤真的好武多过爱文,他们花那么多功夫干什么?还不如干脆想办法见见李敬玄这个主考官来的正经!至于那些曾经想方设法想通过李贤谋一个征东先锋军名额的武将则更是纳闷了,不是听说李贤想去海东么,怎么一下子去了西北?

“所谓声东击西,不过如是。”

老狐狸李绩在家里接见那些将领的时候,就一律用这么言简意赅的一句话敷衍过去。至于李敬业,对于自己祖父声东击西的说法,他却嗤之以鼻——李贤那家伙分明是一时冲动,哪里有那么神机妙算!

虽说曾气恼于李贤临走却不带上他,但他如今这心气却也平了。他是亲府中郎将,可不像程伯虎薛丁山,断然不可能贸贸然跟着去了凉州。而作为李贤多年伴读,最最了解对方心事的人,他这些天进宫愈发勤快了,就想打听一个准信。

东宫之中,李弘听说李敬业和李显一起来了,顿时感到一个头两个大。李敬业倒也罢了,大约还是来向他询问朝廷在西北问题上的方略;可他那个弟弟……就因为李贤溜得快,当初承诺李显和荣国夫人一起回并州祭扫的事情没了下文,如今就缠上了他。可是,因为李贤的偷跑事件和贺兰烟受伤事件,荣国夫人的并州之行自然是泡汤,他又能怎么办?

“就说我人不舒服……”

“五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李弘一句话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大呼小叫声,紧接着,一个敦实的少年便一阵风似的奔了进来,手中还提着一个鸟笼子,里头是一只五彩斑斓的漂亮雀儿,不是李显还有谁?

“五哥,你看,这是我好容易弄到的,名贵得很,啼叫起来的时候比人唱歌还好听。你整日里公务繁忙,闲暇的时候不乏拿来解解闷,就算是我这个弟弟尽一点心了!”李显一面提着鸟笼子炫耀,一面眼睛扫视着李弘的脸色,“五哥,你就帮帮忙想个办法……”

“停!”李弘知道接下来这个弟弟要说些什么,愈发觉得脑袋隐隐胀痛,赶紧喝了一声。见李显眼巴巴望着自己,他不禁暗叹都是李贤干的好事,却不得不软言安慰道,“外婆只是为了贺兰,这才暂止了并州之行,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她必定会起行,你就耐心等一阵子。我可告诉你,父皇母后如今正在气头上,你可别胡说八道惹他们发怒!”

如果说前头一句话还让李显灰心丧气,那后头一句话就是立马让他打了个哆嗦。李贤偷偷跑掉之后,他某次入宫的时候还想纠缠些什么,结果被武后那双凤目一瞪,他回去之后当即做了个噩梦。

此时,太子良媛阿斐正好到来,见李显满脸沮丧,遂上前安慰了几句,也不知是她的温婉还是李显想通了,阿斐竟是把李显哄去了西池,让李弘大大松了一口气。

而李敬业晚到一步,刚刚一直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此时便上来行礼。因为李贤的关系,他和太子李弘也是熟不拘礼,因此很快就开门见山地道出了来意。

“陛下封了雍王殿下凉州大都督,又在河湟一带增兵,甚至连安西都护府也动员上了,这西北究竟准备怎么回事?吐蕃狼子野心,此次若是不打,吐谷浑只怕危险,那还让雍王呆在那里干什么?”

说起这事,李弘除了叹气,几乎找不到其他表情:“那不过是先头母后迫于无奈找出来的法子,父皇虽说答应了,但让他同意西北动兵那又谈何容易!如今朝堂上众官的意见是,派使节去吐蕃申饬一顿,如今的重心还应该在高句丽,毕竟泉献诚都已经到洛阳了。”

也就是说,凉州大都督仍然只是个名头!李敬业不禁替李贤默哀了一番,但心里却仍旧不死心。太子虽然监国,但天子李治并不是完全不管事,而一手握住军国大事的武后,其实更有相当的决定权。所以,从东宫出来,他便决定去大仪殿走一趟。

然而,到了地头,他却扑了一个空。荣国夫人杨氏和贺兰烟一早进了宫来,武后她们去西内苑了!

当日因为有屈突申若护着,霍怀恩等人又到得及时,因此贺兰烟受伤并不重。而这些时日流水般的补品养着,又有最好的大夫天天把脉,如今她看上去竟是比往日更丰润了几分。可是,身子是养好了,她这脸上却没了笑容。李贤那个家伙,怎么能抛下她跑到凉州去了!

“烟儿,烟儿!”

旁边的一声呼唤让她陡然惊醒了过来,见武后和荣国夫人都在瞧她,她不禁红了脸。而荣国夫人杨氏轻叹一口气,爱怜地伸手搭在她肩膀上:“贤儿也是为了你才千里迢迢去了凉州,足可见他对你的情份。至于他自己,你放心,那里有兵有将,他也不是单身一人。”

“娘,这个时候你还说这话,他这一走倒是爽快,留下多少事需要善后?”武后此时忍不住哼了一声,面上满是嗔怒,“陛下自然是头一个恼火的,剩下的还有满朝文武。若不是上官仪被他花言巧语说服了一半,这一回的事情何止这么简单!”

“媚娘,贤儿看上去油滑得什么似的,其实就是认死理。不过就因为这样,我把烟儿交给他也放心了。”荣国夫人却不以为然,紧跟着又追问道,“凉州大都督虽然授给了他,但那里的将士会不会不服?”

武后晒然一笑道:“哪有什么服不服,不过是为了平息事态,让这件事名正言顺而已,难不成娘你还准备让他在那里打仗?”

“听说六郎没有逮到那个钦陵,吐蕃似乎也不太平,这种状况下,他会轻易回来?只怕是不肯的!”

杨氏见自己一句话说得武后眉头一皱,忽然又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媚娘,你自己生的儿子,难道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军事上的事情我不懂,但是,倘若不是要动用大军劳师远征,让他出出气也不坏。那钦陵在大唐的时候,陛下和你对他甚是优厚,他却如此卑劣,不教训一下,我大唐岂不是面上无光?”

武后对于政治上的勾当虽说娴熟,但对于军事却不算很精通,此时听母亲把事情上升到了如此高度,眉头登时蹙成了一个结,深思起了此中得失。此时,贺兰烟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忽然感到胳膊被人拧了一下,回头见外婆向自己打眼色,只得暂时闭上了嘴。

“媚娘,你想想,这些年你代陛下处置国事,可曾有错?这些年你统御内宫各妃嫔,可曾有疏漏?你待人接物井井有条,还有谁比你做得更好?可是,朝官中对于你却仍然颇有微词,这是何故?”

荣国夫人连珠炮似的一连串反问之后,最后才重若千钧地道:“如今弘儿虽然是太子,但仅仅一个太子却是不够的,再说,他的身子骨也实在太弱了些。贤儿好歹是李绩和于志宁的徒弟,料想必定有些手段,你再派一个大将给他,若是西边能够得胜,他自然得了声势,但又何尝不是你的荣耀?贤儿和弘儿一向兄弟和睦,自小到大都是如此,那方面应当不用操心。”

荣国夫人游说武后的同时,东宫又迎来了一个访客。按照官职来说,来者并不能说是客人,刘仁轨好歹也有太子左庶子的官衔,算是以宰相兼任东宫属官。而他见到李弘的第一句话,就是对李贤身在凉州这件事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如今中原升平,边陲偶有战事,雍王殿下一向和太子殿下和睦,此去凉州若是建功,对于太子殿下非但无害,反而有利,所以不可让其只担虚名而无实权,否则,想必雍王自己也未必会甘心。若是太子殿下能够向陛下进言,派一员大将前去的同时,再准其用兵,必能让雍王殿下更加感激。”

李弘压根没有想到刘仁轨竟会提出这样的意见,一时间愣在那里,好半晌才犹豫地问道:“父皇已经派了黑齿常之,刘相公所说的大将,又是指何人?”

“黑齿常之就是我当日所荐,此人虽然素有本领,但毕竟是百济人,降唐的时间太短,再加上官职不高,威名不显。我所说的,是左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

细细琢磨着这一安排,李弘也觉得可行,但一想到契苾何力是父皇认可的先锋军主将,不觉又有些犹豫。然而,刘仁轨的一番话却让他打消了这个最后的疑惑。

刘仁轨表示将亲自重回海东前线!

第三百八十四章 新鲜出炉的凉州道行军元帅

君王拗不过枕头风。除了历史上那寥寥几位明君之外,只要是君主,基本上都难过爱妻的那一关,更何况武后并非只会妖媚惑人的女子,一番有理有节的话说下来,李治便为之怦然心动。君王的威严不可轻触,钦陵西逃的事情如今朝臣皆知,那么,若是在西北问题上没有一点表态,他这个大唐天子岂不是难堪?

这样的大事,自然不能仅仅他一个皇帝拍板了算数,还要拿到朝会上讨论通过。然而,李治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唇舌方才能够说服朝臣,却没料想太子李弘和他亲自提拔的宰相刘仁轨先后进言,道是吐蕃侵于阗,凌生羌,如今吐谷浑岌岌可危,此外噶尔钦陵又私自西归,不可不讨。如今李贤正好在凉州,可赋予统兵之责,给吐蕃一个教训。

这一番话无疑说在了李治的心坎上,而最最重要的是,他的爱子和他的信臣仿佛看出了他的担忧所在,一起拿出了一个最稳妥的方案——以雍王李贤为凉州道行军元帅;以契苾何力为凉州道行军副元帅,兼凉州道安抚大使;以独孤卿云和辛文陵为凉州道行军副总管;率所部汉番兵共四万人,兵援吐谷浑。

君王点头,宰相默许,但其他不知情的朝臣通通吓了一跳。要知道,吐谷浑和吐蕃之间也不知道打过多少大仗小仗,中间向大唐请求调停的次数不计其数,而吐谷浑在多次吃了败仗之后,更曾经求过援兵,但终为大唐所拒,这一回天子居然动了真格?

眼看辽东就要大仗迭起,西北就不能消停一下么?

然而,还不等有人冒出来捶胸顿足,这件事就成了铁板钉钉,当金明嘉和泉献诚得到消息的时候,全都瞠目结舌。前者是深恐自己先前勾结钦陵的事实为人所知,后者则是后悔自己没事多此一举——如今他老爹泉男生已经支撑不下去了,要是大唐为了西北的事延缓出兵辽东的计划,那他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

远在凉州的李贤还没来得及知道这个消息,虽说知道眼下只能等,但他没忘了自己还是凉州大都督,上下的官员接见了一遍,最后还少不得亲切会见了一下独孤卿云和辛文陵,言辞隐晦地对两人暗示,说不定这次在西北有仗可打。

独孤卿云和辛文陵正羡慕着那些能够加入东征行列的同僚,哀叹着自己这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逞威,可谓是满肚子不合时宜。李贤先前一到,又带来了那样重大的消息,两人都觉得有了希望,但最后转念一想,凉州大都督这个职务对于亲王未必有用,于是又沮丧了起来。此时此刻听李贤这么说,他们仍不免动了一丝希望。

“雍王殿下,我辛文陵不妨说一句实话,不管是任何时候,只要有仗可打,我必定第一个冲在前面!我麾下的将士早就闲不住了,我整日里操练得他们死去活来,到头来却上不了战场,这事谁能甘心?”

辛文陵是个直性子,也不管独孤卿云对他连连使眼色,竟是忽然砰地拍了一下桌子:“要说我大唐对于吐蕃那实在是太客气了,种子当初送给他们了,工匠也送给他们了,公主更送过去和亲了,可结果如何?他们还不是一样该打就打毫不含糊,他娘的,反正我是忍不下去!”

这牢骚李贤也曾经对太子李弘发过,却没料到这回听人家发牢骚的是自己,心里头竟有那么一丝敬佩。他说这话可不愁李弘会去告密,但对于辛文陵这么一个高层将领,风险就不同了,搞不好就会被扣上怨望这样一顶大帽子。

“辛将军!”独孤卿云虽然没看到李贤有什么发怒的表现,但唯恐这位至交同僚狗嘴里再吐出什么象牙来,连忙喝了一声。

见辛文陵愤愤不平地闭上了嘴,他这才赔笑道,“辛将军只不过是一时失言,还请雍王殿下不要放在心上。这军队进入临战戒备不难,只是这种姿态很容易给外人错误的判断。这吐谷浑可贺敦刚刚离开,凉鄯一带就露出如此姿态,会不会……”

这接下来的话独孤卿云就是不说,李贤心里头也明白。但别的责任他担不起,这责任他却能扛下。此时,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放心,若有责任自有我担负。到时候我大不了说,是看在和弘化公主的亲情方才这样决定。就算不能援助吐谷浑,策应一下总可以吧?”

辛文陵和独孤卿云都没料到李贤会拿出这样一个说法,面面相觑了一会,便各自答应了下来。反正又不要他们担责任,到时候指不定还真能痛痛快快打一仗,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对于李贤这样一种爽快的态度,他们隐隐约约地有了几分好感。

不管怎么说,李贤总归比只知道争功的已故凉州都督郑仁泰好得多!

独孤卿云和辛文陵一走,李贤在书斋中闲坐了一会,终觉得闷得慌,便出门去寻人。然而,姚元之在长史崔温那里帮忙处置政务,程伯虎和薛丁山都溜出去看马了,盛允文正在训练那五个典卫,竟是只有他一个孤零零地没事干。

兜兜转转,他不觉来到了苏定方当年住过的那个院子,见其中一片缟素,他这才想起,到凉州这么多天,他除了第一天来这里拜祭过,之后竟是未曾来过。在门口默立片刻,他便缓步走了进去,正跨进灵堂的时候,却险些和某人撞了个满怀。

“原来是沛王……不,如今应该叫雍王殿下了!”卢三娘瞅了一眼李贤,见他的眼神直直地望着灵主,不觉叹了一口气,声音亦低沉了下来,“大将军临去的时候,听说甚是感慨自己一辈子东征西讨,却没有打过吐蕃,长叹一声方才辞世。大小姐这些天落落寡欢,殿下若是得闲,不妨去看看她。”

李贤闻言顿时想起上次见到苏毓的时候,她瘦削了老大一圈,仿佛弱不禁风一般。虽说明知道小苏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但他还是不免心中担忧。因此,几乎没有犹豫,他便点了点头。

“对了,大将军在书斋里头留下了不少札记,都是这些年最后的记录。他对这些没留下什么遗言,你若是喜欢不妨去看看。大将军的后人中没有在兵事上留心的,大小姐又是女流,你都拿走也不妨。对了,安西大都护裴行俭不日要来吊唁,他曾经得大将军教授兵法,若是他提出要,你可别捂着不肯给!”

我李贤至于这么小气么?虽说腹谤了一句卢三娘的小心眼,但李贤想得更多的却是裴行俭的到来。大唐有两个很奇特的将领,一个是神奇老头刘仁轨,一个就是裴行俭。两人都是文官出身,偏偏在打仗指挥上头比真正的武将更猛更敏锐,不得不说天生就是带兵的材料。没想到他这回千里迢迢跑到凉州,还能见一见裴行俭,可谓是不虚此行了。

别人是在灵堂中拜祭,他却是上香之后,找了个地方席地坐下,拿着个酒葫芦对着灵主喃喃自语,到最后又想起以老苏的忠义无双,在隋唐英雄传里头却被诋毁得体无完肤,不禁心中微怒。编故事有把好人编得更好的,但把好人说成十恶不赦的坏蛋,这现象还真是少见。想到这里,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对着那灵主斩钉截铁地撂下了一句话。

“老苏你放心,我回头一定找上一批最会写传奇小说的人,把你平定东西突厥和百济,三擒其君王的故事写出来,到时候让人人都知道,省得让你死了还被人算计!”

“爷爷在天之灵若是得知,必定会感谢六郎你的盛情!”

猛听到背后那个幽幽的声音,李贤倏地转过身来,见苏毓站在门边,不觉微微一愣。因为正在服孝的关系,她身上一身缟素,发髻只用一根荆钗绾起,脸上脂粉不施,一双眼睛微微有些肿,仿佛刚刚哭过。想到卢三娘的嘱咐,他连忙走上前去。

“小苏,苏大将军一世英雄,此次在任上去世,那也是寿元到了。他生前官高爵显,生后又享尽哀荣,再说又有你这样贴心的孙女,又有几人能及?斯人已逝,我们却还得活下去不是么?”见苏毓面上表情稍稍一缓,他忽然心头一动又笑眯眯地加了一句,“大将军生前可是托付我给他找一个孙婿,如今他不在了,这托付却在。”

说到这终身大事,苏毓顿时脸色一变,旋即更流露出几分少女的娇羞,一跺脚就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却又忽然回过了头,竟是没好气地一瞪眼睛。

“这种事情用不着操心,六郎你只要保着凉州一地平安那就够了!”

望着苏毓远去的背影,李贤不禁耸了耸肩。吐蕃这回能把吐谷浑吃下去就不错了,哪里还敢打凉州的主意?而他刚刚走出那院子,程伯虎就满脸兴奋地冲了进来。

“六郎,洛阳那边有消息来了,说是朝廷授你为凉州道行军元帅!”

第三百八十五章 老少搭配,干活不累

元帅这个官职在大唐,一般都由皇子亲王兼任。比如说那位赫赫有名的唐太宗李世民,就曾经任过西讨元帅。不过,和大将军将军这一类的常设官职不同,元帅乃是战时所设,若是不打仗了,所谓的元帅就和普通武将没什么两样。

刚刚从天上砸下来一个凉州大都督砸到了李贤的脑袋,这时候忽然又砸下来一个凉州道行军元帅,就算是李贤也不禁感到一阵眩晕。

“你这话当真?”

“废话,洛阳来的人刚刚到城门口,小薛正好逛到那里,亲耳听到的好消息,怎么会有错?你赶紧出去准备一下,小薛说人大概就要到大都督府了!”

话音刚落,李贤就一溜烟地冲了出去,而程伯虎站在那里嘿嘿一笑,随即跟在后头回转了去。他老爹临走时还不无怒色地警告他说朝廷断然不会在西北用兵,可若是不用兵,派什么凉州道行军元帅?他程伯虎学了那么多年武艺,不就是为了上阵杀他娘的,否则难道成天拎着一把斧子打架?

敬业,这回我程伯虎可抢了你的先!

十天之内迎来两拨传旨的信使,这对于凉州大都督府来说,并不是十分稀罕的事,稀罕的是传旨的规格。几个在宦海中沉浮多年的大都督府属官听说又是一拨信使,忙忙碌碌的布置的同时,心里不免也有些看法——这打还是不打朝廷早有决断,弄那么多虚文干什么?

然而,当这些官员看到此次抵达的这一行人时,全都为之震惊。为首的那个鬓发苍苍的老者众人是最熟悉不过了,正是郕国公,左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太宗皇帝李世民昔日收服了不少蕃将,其中最最著名的就是阿史那设尔、执失思力和契苾何力。阿史那设尔和执失思力都已经身故,契苾何力虽说已近迟暮,却仍然是从不言老。

李贤一见契苾何力也是一愣,他是李绩的徒弟,对于军方在东征问题上的计划廖若指掌。契苾何力可是当初内定的先锋军主将,将来要担任辽东道行军总管的,怎么忽然就派到这西北当传旨信使了?正这么想着,他却看到某个人从契苾何力身后忽然闪了出来,冲他笑得阳光灿烂。

“敬业?”

这一次他确确实实被吓了一跳,而李敬业大模大样地上前两步,笑容可掬地向契苾何力点了点头,忽然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黄绫卷轴,一本正经地说:“雍王殿下,臣此番西来,乃是奉陛下诏命前来传旨的。”

程伯虎只从薛丁山处听说李贤被任命为凉州道行军元帅,没想到这一来竟是如此一批人,此时站在一旁便用手肘去撞薛丁山,口中低声问道:“小薛,你怎么没说敬业也来了?”

“你又没问我!”

薛丁山一句话把程伯虎噎得说不出话来,自己却在那里盯着契苾何力瞧。他老爹薛仁贵自打入选先锋军名单之后,就曾经对他提过,东征辽东的第一波先锋军,必定是以契苾何力为主。所以,先头一瞧见这位老将,他就本能觉得这一位绝对不止是信使,果然,负责传旨的竟然是李敬业!

独孤卿云和辛文陵被人匆匆叫到大都督府,听说洛阳又来了旨意,而且涉及自己,都是又兴奋又忐忑。等李敬业朗声宣读了圣旨之后,他们俩几乎没有当场跳了起来。

一位皇子亲王就任行军元帅,契苾何力这么一位功勋老将出任副元帅,虽说兵力不过区区四万,但这却意义重大。要打仗了,真的要打仗了!

早在听着那冗长的骈文时,李贤就从最初的兴奋中回过了神。站起身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契苾何力便上前要参军礼,他慌忙一把将这位老将给拽了起来,笑着说道:“昔日契苾将军在宴上舞剑,那英姿我至今仍未忘怀,不想有朝一日居然能并肩为战,实在是幸甚。”

朝廷重头戏在东征,至于西边这场战事,更多人认为不过是陪太子读书……不,应该是陪亲王读书的小孩子把戏。换成别人,对于这种形同左迁的任命必定会心中怀恨,而契苾何力是以心胸豁达闻名于世的,李贤敬他三分,他更敬其九分。

轻轻一捋那整齐的斑白胡须,他便笑着谦逊道:“我这把老骨头半辈子戎马,哪里还谈什么英姿,承蒙陛下相信为殿下之副,必当竭尽全力。独孤将军和辛将军都是当日共事过的,此次便要偏劳二位了!”

他一面说一面指着李敬业,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赞许,对众将言道:“此乃司空大人的长孙,蒙陛下简拔为亲府中郎将,闻听西北有战事,便自动请缨。你们别看他这次传旨,缴旨的另有其人,他这次带了十个亲卫前来,将留在凉州监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