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看见李贤杵在这里,至虚观主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干脆找了个借口避开了去。等到了地头发现了那两扇倒在地上的大门,他不禁气得胡子也颤抖了起来——那可是用最结实的木头精制而成,十几年风吹雨打也没有损坏,居然被那位主儿一气之下糟踏成这样!

然而,看见那大门上深陷的一处处踢打的痕迹,他又不禁感到心里发毛。

算了算了,这官司就是打到御前,李贤最多是被申饬几句或是禁足几天,可若是得罪了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亲王,他的日子必定不好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这至虚观失门,焉知不是好事呢?哼,这家伙日后必有报应!

李贤当然不知道至虚观主正在前头进行自我安慰顺便诅咒他。此时此刻,他盯着袁天罡那张老脸直瞅,却发现怎么看,这位赫赫有名的活神仙依然是安之若素,这才转头瞥了徐嫣然一眼,淡淡地说道:“昨儿个晚上,申若姐和烟儿在从徐家回去的路上都遭人袭击,身上都受了点伤。”

此话一出,别说徐嫣然面色大变,就是袁天罡也小吃了一惊。只不过,后者的惊容来得快去得快,轻轻一捋那银色长须,便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么,殿下今次前来,是怀疑两位千金遇袭,是因为见过我的缘故?”

“我只是想问问,嫣然小姐昨日邀她们一起去徐家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发觉气氛僵硬,李贤遂轻轻咳嗽了一声,“事前我担心他们的安全,所以派了人跟踪申若姐和烟儿,正好在紧要关头护住了她们,这才只是受了小伤,否则只怕非得出人命不可。”

袁天罡越听眉头皱得越深,深深吸气之余,手指亦是轻轻敲着几子,过了许久方才猛地一拍扶手。

“说起这个,贫道倒是想起一件事,就在到洛阳之前,贫道在路上遇见了三四个劫道的,虽说被我和两个道童打发走了,但这事情总有那么一点蹊跷。我走的都是通衢大道,除了打仗或是灾荒,这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我一个穷道士,谁会打我的主意?”

“袁老是说,出事的地方是在快到洛阳的时候?”

李贤追问了一句,见袁天罡点头,愈发觉得迷惑了。一抬头,他见徐嫣然以手抚额,似乎也正在开动脑筋,而后头的楚遥则是死死咬着嘴唇,那双眼睛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自从袁真人住到我家里,附近是多了不少人。”徐嫣然终于开了口,渐渐恢复了那种淡然处之的面孔,“袁真人声名太大,见过他的人又多,每次在这种大城出现,虽说是住在世交家中,少不得也有外人察觉,想要问出一些玄机,所以家里头的人都没有在意,只是在袁真人的住处周围加强了戒备,以免有闲杂人等打扰了他的清静。”

说到此处,徐嫣然忽地离座而起,向李贤深深行下礼去:“昨日是我邀的屈突小姐和贺兰小姐,却累得她们在回去的途中受伤,嫣然在此向殿下谢罪。若是殿下还想问什么,请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要说兴师问罪的念头在路上李贤曾经有过,但早在遇到长孙延的时候就打消了——这主人请客,客人在回去的路上遇险,若是这还要人家负责,那不是强人所难么?

当下他便摆摆手道:“此事我已经让人暂时捂着,不得传出去,所以请袁老和嫣然小姐先不要透露,楚姑娘也是一样!以我母后和外婆的脾气,若是让她们知道贺兰遇险,只怕这洛阳就要翻天了。”

见三人都点头答应,李贤沉吟片刻,忽然有向袁天罡一问前景的念头:“袁老,你一向料事如神,可知道此事究竟该从什么方向着手么?”

“所谓的谶纬,说的是大势,若看人前程,其实不过度其运数心性,要说什么料事如神,我还不如去当军师,那样岂不是百战百胜?我不过更了解人的心性,更懂得看大势。”

袁天罡爽朗地一笑,旋即故意掐指算计了一阵,这才朝李贤颔首道:“我只能说,越是看似激烈的事由,越是有可能并非别人图谋的中心,殿下若是真的要追查到底,不妨把眼光放远一些。”

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但此时此刻却给了李贤一个更明确的思路。又闲话了几句,他便匆匆告辞。直到这个时候,楚遥方才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紧跟着却对着袁天罡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人家谁不求袁真人推算命格,这沛王殿下却根本不问,真真是入宝山空手而回,难不成他以为袁真人是那种信口胡说的算命先生!”

“你这丫头休得胡说!”徐嫣然转头瞪了楚遥一眼,旋即便朝袁天罡歉意地一笑。发觉这位享誉天下的道门高人却丝毫不以为忤,心中不由暗自纳罕。

楚遥这还真是误解了李贤,他以前是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传说,但经由郭行真让他帮忙解灾那件事,他早就信了。可若是要请教个人前途问题,自得要法不传外人之耳,怎么能在别人面前说?

第三百七十六章 醍醐灌顶,游说老上官

袁天罡的提点让李贤隐隐约约有了方向,既然是要把眼光放远一些,那么,这事情不是和外国有关,就是和外藩有关。参照先前长孙延说的话,那自然是吐蕃的嫌疑最大。可吐蕃虽然是西北边陲的强国,但也不至于把手伸得那么长。反倒是新罗人定居在长安洛阳的不在少数,有当官的,有做生意的,这上上下下一张关系网不可小觑。

洛阳县衙的拷问还在进行。遵照李贤的指示,那些刑吏用上了十八般本领,那拷问端得是事无巨细无所不包,每天送来的口供都有厚厚一叠纸,冯子房看都不看便打包送到李贤的沛王第。正如李贤所料,他们是受人指使方才称是陈硕真余党,只是受了人家一大笔金子,所以方才铤而走险。至于主使是谁,他们只提供了一点,那家伙的汉话似乎不太流利。

而李贤一面要命人精心照料屈突申若和贺兰烟的伤情,一面又“盛情”关照秦鸣鹤去给房芙蓉诊治。后者着实受不了李贤把他当作全科医生似的压榨,最后只得推荐了一个专治外伤的大夫鲁逢春。于是,李贤二话不说就亲自上门把人“请”了过来。

虽说最初被那大架势吓了一跳,但原本有些死脾气的鲁逢春在李贤的威逼利诱下,不得不打点了精神两头跑。好在李贤派给他的两个伴当都是一等一的伶俐人,打下手都能派上用场不说,平日服侍得更周到,每日五十贯的诊金一分不少,他也只好认了这位奇怪的雇主。

仿佛是为了印证那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连着好几天,洛阳城中怪事迭发,什么道观起火寺院死人街头械斗,总而言之把洛阳县上下的差役忙了个倒仰。

而似乎是时气不好,朝廷那帮子高官竟是接二连三地请了病假,郝处俊做寿的时候不小心吃坏了肚子;长安的刘祥道重病不起;李敬玄这主持科举的宰相忙得病倒了;刘仁轨因为连着下雨发了老毛病,请了好几天假。结果,有些小咳嗽的上官仪只得硬扛,连假都请不出来。

与此同时,新罗公主金明嘉感染了风寒;而正在长安的钦陵听说是从马上摔下断了腿,成天一瘸一拐的;泉献诚整日里闭门不出,会合属下和朝廷派去的官员一起绘制高句丽地图。可以说,一切似乎都和他们扯不上关系。

面对这些状况,李贤自是心中火大。霍怀恩手下那帮人和洛阳的地头蛇冯老沙几乎是联合了起来,把整个洛阳城犁地似的翻了一遍,倒是破了不少小案子,先头那些迭发怪事的犯人抓了一堆,算是间接帮了冯子房一个不小的忙。然而,偏偏他们真正想知道的事情却是线索甚少。

闯入房家行刺的那个黑衣人至今没有任何下落,而房芙蓉虽然终于苏醒,却没法说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但仅仅是她苏醒过来这一事实,就足以让房家上下欢欣鼓舞,同时对李贤感恩戴德。转眼就是将近十天过去,虽说深恨凶手,但他们已经对抓到凶手不抱什么希望了。

房先忠甚至希望永远抓不到凶手更好,免得把那个禁忌的名字重新翻出来!

这一天,就在李贤烦躁不安几乎想上房顶揭瓦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先头宴会上泉献诚的邀约就是今日。虽说眼下着实没有什么兴致敷衍这个高句丽人,但是,一想到袁天罡上次说的话,他还是换上衣服,只带了一个盛允文便悄悄出门,来到了那家指定的南市店铺。

然而,让他大吃一惊的是,这竟然是一家新罗商人开的人参铺子!海东那块地产人参他当然知道,问题是,高句丽分明和新罗势若水火,这地方明显是泉献诚的据点,店却是新罗人开的,这着实是好掩护!

虽说感慨狡兔三窟,但眼下他没心思和泉献诚打马虎眼,所以甫一见面,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泉大公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我这几天事情多,没功夫在这里多呆!”

面对李贤毫不客气的口吻,泉献诚却依旧是那幅极其淡定的风度,举手示意李贤坐下,便舍弃了拐弯抹角,单刀直入道:“殿下可知道,新罗善城公主和吐蕃那位正使噶尔钦陵交往密切?据我所知,上月金明嘉和屈突小姐见过一面之后,便悄悄去见了噶尔钦陵留在洛阳的一个随从。除此之外,两边的信件往来也很是频繁。”

泉献诚初来乍到,而且还是几乎被软禁的身份,居然对金明嘉的行踪了解得这么清楚?

李贤莫名警惕之余,更是悚然而惊。要说金明嘉留在大唐,那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新罗如今还需要大唐替他们扫平高句丽,再说,她的叔父如今还在大唐做官。而钦陵则完完全全是被以各种借口强行留下来的,再加上吐蕃如今内部并不太平,可以说,这一位应该归心似箭才对。

等等,归心似箭!

他霍地站了起来,终于想到了一件事。钦陵在大唐滞留已经四年了,虽说最初的看守严密,但之后因为一直在就和亲的事情展开拉锯战,所谓的提防也就渐渐松弛了下来。想到这里,他便匆匆敷衍了泉献诚一番,立刻出门上马,但一掣缰绳,他的脑海中转过了几个地方,最后才蹦上来一个名字。

风驰电掣地卷过大街小巷,熟门熟路地进宫找到中书省,他便招来一个熟识的小吏,低声吩咐其进去找人。不多时,长孙延便来到了李贤所在的僻静地,面上满是迷惑。

“表兄,我问你,这几天吐蕃还有什么消息传来么?”

长孙延愣了一愣,旋即回忆起自己这几天看过的如山奏折,这才答道:“似乎有消息说,国内娘氏和没庐氏与噶尔家族争权,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对了,还提到一句噶尔东赞病重……”

他这话还没说完,李贤猛地重重一拳砸在旁边的栏杆上,砰地一声煞是骇人,那面上的阴霾就别提了。他早该想到的,那家伙本质上是虎,既然是虎,木质的牢笼总能找到破绽,什么摔断了腿,那肯定是蒙人的假象!撇下莫名其妙的长孙延,他立马转去政事堂找上官仪。

由于事情多人手少,上官仪这几天绝对是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一天能多上几个时辰。所以,看见李贤推门闯了进来,他一时间感到一个头两个大,正想推说事情忙敷衍过去,谁知李贤劈头就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上官相公,你说吐蕃是不是会有大动作?”

这是什么话?上官仪莫名其妙地翻了一个白眼——不是听说是你李贤进言把钦陵留下来了么?这些年弘化公主捎信回来,哪回不是欢欣鼓舞地说吐蕃内乱,只能小股兵力骚扰,吐谷浑不复危若累卵么?怎么这位主儿一下子就蹦出来这么一句?

老上官不当一回事,李贤顿时气急败坏,反身掩上了门,他便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噶尔东赞先头在迎回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成亲之后,就失势被贬,即使这样却依旧能东山再起,你说他会一直奈何不了那些吐蕃世家贵族?就是因为消息一直都是千篇一律,所以才可疑,再说,噶尔钦陵不是脓包,会看不出来我朝故意拖延时间不放他回去?上官相公,你别忘了,最近正好有消息说,噶尔东赞病重!”

上官仪虽说缺乏敏锐,同时也缺乏雷厉风行的决断意识,但耳根子却软,很容易被人说服。此时此刻,他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想到了西边万一出事的糟糕后果,他手忙脚乱地就想要找地图。正当他遍地寻不着,想要唤人进来的时候,李贤忽然把桌上的东西撸到了一边,用手指蘸着茶水,把凉州、吐谷浑和吐蕃的地形全都画了出来。

“噶尔东赞如今有四个儿子,噶尔钦陵在大唐,剩下的三个儿子听说也不是碌碌之辈,就算他要死了,只怕他们也能掌握住吐蕃的局势。但是,据称钦陵之才在三弟之上,若是这个人跑回了吐蕃,只怕将来必成大患!”

见上官仪还在犹豫,李贤把心一横,索性把先头屈突申若和贺兰烟遭袭,房芙蓉遇刺的事情兜了出来,继而又蛊惑道:“他们已经招认说是受人指使,但此事怎么想都对其他人没有利处。那么理由是否可能是钦陵为了调开朝廷的视线,从而达到他西归的目的?”

“可是,如果噶尔东赞真的死了,陛下哪怕是出于仁义,也不可能扣着他……”

“但那时候,他们就不可能趁着噶尔东赞病危,别人以为吐蕃无暇分身的时候,一举攻占吐谷浑!”

在李贤的巧舌如簧之下,上官仪不得不承认,这种设想很有可能变成现实。但是,仅仅因为可能性而做出判断再进言,这仍不符合他这个首席宰相的立场。正为难的当口,李贤硬梆梆撂下的一句话则让他沉思了起来。

“不如这样,劳烦上官相公帮我和父皇母后说一声,我亲自去长安确认一下,就说是奉旨去探噶尔钦陵的伤情。只要钦陵还好端端地留在那里,那么这件事就暂时不用提,只不过是我胡思乱想,你说怎么样?”

第三百七十七章 还是晚了一步,大把砸钱终有人卖主

李贤素来是雷厉风行的人,和上官仪打过招呼之后,他立刻找到了程伯虎薛丁山,对他们一说之后,两人立马拍胸脯表示同进同退。回到家里,他唤来了五个典卫作为扈从,谁知才出门就撞见了姚元之。

看见这气势汹汹的一行人,姚元之登时愣了一愣,张口就问道:“殿下这是去哪里?”

“去长安,家里头的事情元之你和老罗忖度着办,若是有银钱上的勾当就去找高政,十万火急,我先走了!”

李贤言简意赅地吩咐了一句,才想走却被姚元之拽住了袖子。就只见姚元之朝一群莫名其妙的仆人扯开嗓子吩咐了一句,不一会儿,就有人牵了两匹马过来。

“这洛阳的事情有罗兄在,自会处理得妥当。殿下去长安,便请带挈我一个!”虽说不知道李贤带着这么些人急急忙忙回长安想干什么,但一看到众人都是两匹马随身,姚元之立刻本能地感到,自己若是不跟去必定会出大事。见李贤似有犹豫,他便一拍腰中宝剑道,“殿下不是怀疑我没有自保的能力吧?想当年,我可也是仗剑打遍陕州的!”

“有元之你跟着也好,你就一起来吧!”

李贤唯恐老上官报了老爹老妈,他又走不成,遂重重点点头,翻身上马就疾驰了出去,后头众人也连忙跟上。一行人出定鼎门的时候,守门的贾南春看到李贤,二话没说便全数放行。一出城门上了通衢大道,李贤他们又都是骑一匹带一匹,速度自然是风驰电掣。

等到王福顺气喘吁吁赶到沛王第的时候,得到的答案却是,李贤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

“该死,真是该死!”

王福顺破天荒地在门口恨恨地骂了一句,却不知是说谁。见阿萝急急忙忙赶出来,他这才懊恼地责问道:“阿萝姑娘,你怎么也不拦着一些。谁都知道殿下是个急脾气,若是真的闹出什么事来,别说陛下和娘娘要震怒,只怕……唉,我这么急急忙忙,还是慢了一步!”

虽说这埋怨不好听,但阿萝自个也是心中委屈。家里头那两个伤员就已经让她劳心劳力不得安神了,哪里还有功夫注意李贤的举动?由于李贤严令不许惊动贺兰烟和屈突申若,和那两位小姑奶奶呆在一起的她更是没有得到任何消息,这怎么拦?

因为扑了一个空而懊恼了一阵子,王福顺很快振奋了精神,见闲杂人等都退避得远远的,他便上前低声问道:“沛王殿下对上官相公说贺兰小姐和屈突小姐都受了伤,这可是真的?荣国夫人正好在皇后娘娘那里,差点没当场摔了杯子,还是娘娘劝住了这才没有跟我过来。听了上官相公转述殿下那猜测,陛下和娘娘都很恼火,现如今太子也在那里商量。”

“受伤的事情确实是真的。”

可其他事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阿萝暗道李贤明里看上去笑呵呵的,实际却是个揉不得沙子的火爆脾气。这次贺兰烟和屈突申若一受伤,所有本性顿时全都显露了出来。

一路上,李贤唯恐被老爹老妈的人追上,愣是吃喝全在马背上,只在迫不得已时下马解决,七百多里地只花了一天半。这到了长安,他几乎觉得浑身骨架都被颠散了,反观其他人,除了姚元之这个世家公子哥和他差不多之外,其他人都只是略微揉一下胳膊腿就缓过来了。

此时留守长安的老相刘祥道正在病中,而上上下下的人也没料到他这个沛王会忽然回来,所以,主事的官员一听他假传圣旨说是要见噶尔钦陵,赶紧亲自带了人护送他前去。然而,几个吐蕃人先是推脱钦陵有伤在身不会客,到了最后干脆态度强硬地阻拦在前。

“大唐皇帝号称仁义,派人骚扰一个病人是何道理?”

李贤本就是满肚子火气,此时见人家祭出仁义的法宝,随行的大唐官员立刻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他顿时更火冒三丈,当下就冷笑了一声:“大唐如果不讲仁义,昔日侯君集大胜你们吐蕃大军的时候,就不会答应你们先头赞普松赞干布的和亲!我父皇知道噶尔钦陵摔断了腿,特意命我送来了最好的药膏,这还不够仁义,难道要我大唐把江山让给你们才叫仁义?”

言罢他伸出大手把那个振振有词的吐蕃人朝旁边一扒拉,气势汹汹地冲了进去,盛允文慌忙带人跟上。其他见势不好的吐蕃卫士立刻蜂拥而上,断后的程伯虎薛丁山一声令下,众典卫当即拔刀以对,两边竟是虎视眈眈,冲突一触即发,让夹在中间的几个官员全都傻了眼。

这不是探病么,怎么现在越看越不对劲,莫不是这里出事了?

李贤曾经来过这地方,当然知道噶尔钦陵的居处,眼看快要到了,他便故意高声喝道:“大唐沛王李贤,奉父皇旨意,前来探视噶尔钦陵大人的伤情!”

那声音运足中气,然而,里头的院子却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应答。知道自己极可能料中了事情的变化,李贤当即朝盛允文使了个眼色,后者一个箭步就冲进了院子。此时此刻,几个吐蕃卫士见势不好,立刻呼喝着扑了上来,和五个典卫战成一团。剩下一个刚刚追上来,年纪不过十几岁的吐蕃少年则是站在原地呆呆愣愣,似乎完全吓傻了。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那几个官员纵使是傻子也知道事情不对。他们平日都是前呼后拥,凡事有仆役护卫代劳,哪里见过如此场面,心惊胆战地步步后退,腿肚子直打哆嗦。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往日打交道时那些尚算恭谨的吐蕃人,被逼急了竟会如此可怕。

看到这一幕,姚元之一手按着剑柄,心中却冒上了无数念头。钦陵西归还只是小事,怕只怕吐蕃趁这个时候动手,要知道,吐谷浑能够苟延残喘到今天,不过是因为吐蕃内斗无暇他顾,而大唐如今对海东用兵迫在眉睫,倘若吐蕃这时候出兵吐谷浑,只怕吐谷浑就必定要灭国了。

不一会儿,李贤便带着盛允文把里头搜了一个遍,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人,而钦陵房间中那把他曾经见过的弯刀竟是也不见了。情知此人多半已经西逃,他心头愤恨大起,猛地抽出剑往一张案桌上没头没脑地砍了一刀,待到那案桌一分两半,他方才清醒了过来,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发觉外头已经打成一团,程伯虎薛丁山正护着那几个官员,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五个典卫闻声后退,而几个吐蕃护卫也在头领的指挥下退后,面上犹自带着警惕之色。这时候,李贤方才上前几步,面上挂着讥诮的冷笑。

“看来,噶尔钦陵是不告而走,连你们这些随从都顾不上了!我就不明白,他要走大可光明正大地向父皇提出,如此鬼鬼祟祟偷鸡摸狗,丝毫不顾我朝当初待他的高官厚爵,难不成吐蕃人便是如此忘恩负义的德行么?还是说,他只不过当你们如同猪狗!”

“什么忘恩负义,大论病情危重,你们却不肯放主人西归,明明是你们唐人最狡诈不过!”出口辩解的是一个中年汉子,深棕色的面庞此时更涨得通红,“我们是主人的奴仆,主人就是丢下我们也是应该的!”

“到了大唐这么久,这汉话说得倒流利!”李贤注意到盛允文已经出现在了对面的墙头上,只要出手,那首领必定手到擒来。心定之下,他这口气更多了几分嘲讽,“你们的主人对父皇说过他父亲病情危重,似乎没有吧?这既然不提,他怎么知道父皇不会送他回去?你要尽忠大可现在就死,至于其他人……”

李贤骤然提高了声音:“谁能告诉我噶尔钦陵走了多久,赏钱五百贯!”

那头领正要呵斥,忽然感到后脑一痛,竟是不由自主地仆倒在地,一下子晕厥了过去。这时候,盛允文方才从高墙上飘然落地,手中仍然扣着两枚铜弹,面上满是冷色。

“谁若是告诉我噶尔钦陵走的是哪条路,再加赏钱一千贯!”李贤的声音再增三分力度,整个人亦是前行了三步,“一千五百贯足以在长安郊外买一座宅子买几亩田地,再买一些奴仆,日后自可吃穿不愁,何苦再当人家的奴隶,做牛做马?否则,就是你们想死,我也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终于传来了一个犹豫的声音:“殿下……殿下可能说话算话?”

此话一出,众吐蕃卫士顿时一愣,待看到是不远处的一个吐蕃少年时,当下便有人怒吼了一声:“贡尕,你疯了么!”

李贤一声令下,众典卫顿时上前把那群吐蕃卫士全部围住,薛丁山则上前把那个名叫贡尕的吐蕃少年拉了过来。在李贤炯炯的目光下,他死命咬着嘴唇,最后终于迸出了一句话:“主人今儿个一大早才出发,只要追,应该能追上!”

他这话更激起了几个吐蕃卫士的愤怒:“贡尕,你居然敢背叛主人!”

贡尕忽然挺直了腰板,面上流露出了一丝刻骨铭心的仇恨:“若不是噶尔家族灭了我全族,我怎么会是奴隶!我不想一辈子当奴隶,绝不!”

第三百七十八章 追与逃

虽说人在大唐,做什么事情都不方便,但只要有心下功夫,愿意花大笔的钱,有很多的事情还是能够入手。在大唐这四年中,明面上噶尔钦陵始终在应付那些啰嗦的大唐官员,但是在背地里,他撒出去无数金子,成功做成了不少事。

他和吐蕃的联系畅通无阻,他对大唐朝堂上的情形洞若观火,他对大唐东征的意图更是廖若指掌。所以,趁着大唐在东边调兵遣将的时候,他一定要回去,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此次离京,他扮作西域商人,路引是真的,而随从中大多是走惯西域那条路的真正商人,准备得可谓是天衣无缝。但为了调开别人的注意力,他还是特意找人在如今帝后所在的洛阳城弄出了不少事情,甚至用重金买通了一些亡命之徒,冒充陈硕真余党捣乱。

大唐上下忌讳内患犹胜于外敌,只要他们听到陈硕真三个字,必定无暇分心他顾!

从西京长安回吐蕃,有众多路途可供选择,但他需要选择的只有两条:其一是经剑南,其二是走陇右。走剑南固然快捷,但他却有些不愿意;而走陇右经河西回吐蕃,则因为要经过西域,大唐的兵防必定不会太注意西域商人,与此同时更可以查看吐谷浑、凉州和西域如今的状况,那里都是吐蕃志在必得之地。

区区一个吐谷浑不过是手到擒来,他相信吐蕃这几年之所以未取,绝对不会是因为国中的内乱,而是暂时不想取而已。只要取了吐谷浑,吐蕃大军就能兵临西域,到时候大唐安西四镇唾手可得,又何必急在一时?

只不过,他既然是私自西归,即使扮成商人,入城自不免风险太大。所以他只是在路过小镇的时候补充食水干粮,其余时间便都是在马背疾驰。由于他事先藏好了二十几匹上好的骏马在长安城外,这一路上换马不换人,竟是已经到了原州地界。

“主人,不好了,有四五匹马忽然不行了!”

正在原州附近一个小镇中歇脚的时候,钦陵却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眉头自是紧紧皱起。他此番西归,是以每人三匹马的标准准备的坐骑,就是因为数量太多容易引起别人怀疑,甚至在马背上还用了空货袋作了伪装。此时,他立刻亲自带着随从前去查看,而其中一个深通马性的马奴当即指出,极有可能是有人在草料中下了药。

这一惊非同小可,一群吐蕃人顿时全都愣了,他们毕竟不可能像驿站那样时刻换马,这人可以在马上吃饭睡觉,马却是一定要停下来好好喂的,所以每天休息两个时辰几乎是必须的。倘若有人对草料动了手脚,那么是不是说明,不但逃亡路线可能泄露,而且同伴中可能会有奸细?

“丢下那几匹马,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不能学那些中原人老是疑神疑鬼的!”

虽然心中疑窦丛生,甚至隐隐约约有些不好的预感,但钦陵还是镇定自若地抛出了这么一句话。于是,原定的半个时辰休整被大大缩短了,给其他马喂了饮水草料之后,一行人几乎毫不停留地立刻上路朝凉州方向而去。

而钦陵已经开始后悔最初的决定——他实在太托大了,若是走剑南道,再过两天就能入吐蕃境内,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波折。

此时此刻,造成钦陵疑神疑鬼的罪魁祸首,却正夹在李贤那一行人中给他们带路。既然有人肯带路,李贤丝毫不在乎这个名叫贡尕的吐蕃少年安的什么心,在这大唐境内,他还怕人家翻出手心去不成?然而,当他火烧火燎地带着众人追出长安城之后,这后脚来自洛阳的圣旨也到了。

重病中的刘祥道听王福顺读完那圣旨,几乎没一下子背过气去。先头吐蕃钦陵西逃的事情他刚刚知道,主事官员甚至找到了一封钦陵亲笔所书的信,其上措辞委婉,表示父亲危在旦夕不得不归。但信归信,他奉旨留守西京长安,却发生了这样的事,责任自然重大。然而,和李贤冒冒失失地追上去相比,那责任根本算不得什么。

这种传旨的小事原本自有内侍和羽林军负责,然而,这一次事关重大,王福顺不得不亲自走这一遭。当听说李贤带着人已经追出长安城的时候,他不禁感到眼前一黑,险些步了刘祥道后尘。

“听说沛王殿下临走的时候,把先头那些马匹都留在安定坊的沛王第了,又都重新换了健马。凭借沛王的印信,沿途上的驿站肯定是不敢阻拦的,现如今……”

见刘祥道一边说一边叹气,王福顺自个也是心头郁闷。他这么紧赶慢赶地死追,居然还是没追上李贤,这回去怎么向两位至尊交待?这李贤也实在太任性妄为了,就是要替那两位报仇,好歹也请了旨再说——话说回来,这不是还没有证据么,怎么这主儿就认定那些吐蕃人了?

李贤生来就是执拗的性子,认准的事情就不会松手,所以此时他只认准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把那些吐蕃人追回来!然而,上路方知天大地大,倘若不是有一个偷听到钦陵布置的贡尕带路,只怕他就是天皇老子,也很难在茫茫人海中找出一个乔装打扮,又有正式路引的钦陵。

此时,好几天没休息的李贤一行正在渭州城内重新整备。这一路上追归追,但李贤还是多长了一个心眼,事先准备好了一大堆盖着中书省印信的公文,一路走一路发,全都是让沿途官府协查可疑西域商人,顺便通报邻近州县的。此时此刻,一行人虽然都是风尘仆仆,黑了老大一圈,但个个都是精神振奋。

程伯虎拎着一把斧头生龙活虎地耍了两下,忽然开口问道:“六郎,你说我们离他们有多远了?”就因为这一把斧子的重量,他愣是得多拉上一匹马驮兵器。

虽然恨不得追上去把钦陵碎尸万段,而且还有贡尕带路,但李贤对于是否能追上钦陵,仍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唯一的希望就是发动官府和民众的力量把人截住,至于截住之后,那就怪不得他公报私仇了!

“我们比他们晚出发至少三四个时辰,虽然有驿马,但是否能追上还不好说。”

薛丁山见李贤还在那里咬牙切齿,便干脆接过了话茬,随即看着另一头沉默不语的姚元之,这才朝盛允文问道:“盛大哥,你曾经在陇右西域一带待过,照你看,他们为何要舍近求远?这边离吐谷浑更近,离吐蕃可是更远!”

“也许他是想去西域转转?”盛允文很不确定地蹦出了一句话,旋即摇了摇头,“那些吐蕃人的心思我猜不准,只不过,虽然我们确定路线如此,但这样追,能追得上的可能性着实不大。但只要我们先到凉州,在凉鄯一带戒严,那钦陵必定无所遁形。”

这也正是李贤的目标所在。此时此刻,他拍拍手站了起来,朝四周扫视了一眼,忽然露出了这许多天头一次灿烂的笑脸:“大家都知道这次跟着我出来担了莫大风险,可大伙还是二话不说就跟了我出来,我实在很高兴!总而言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次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让大家吃亏!”

李贤说归这么说,但下头的人哄然应了一声,却谁都没往心里去。谁都知道这次回去必定要倒霉,程伯虎是满不在乎,薛丁山是早有了觉悟,姚元之是担心自己不在事情更大,五个典卫是本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至于盛允文……他压根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理由陪着李贤这么胡闹,按照道理,他这个隶属于亲府的亲卫应该先行禀报天子才对。

此时此刻,因为李贤私自出动的缘故,洛阳宫的几位主人也正在为此大发雷霆。阴沉着脸的李治当初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下诏追人,谁知道这个儿子比谁都跑得快,派去宣旨的竟是拦不住他。而接连几天,陇州渭州原州等地便有官员诚惶诚恐地来问,所谓盘查西域商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更是让他气得倒仰。

然而,当他命人把贺兰烟和屈突申若接进宫中,看到了两人身上的利刃所伤的伤痕之后,对李贤的恼火立刻变成了一种君王威严被触动的愤怒。

“陛下,贤儿固然冲动,但若是看到烟儿她们伤成这样还能不大动肝火,只怕就不是男人了!吐蕃雄踞西北,确实是非同小可的祸患,趁着噶尔钦陵私自西归,下令凉州提高戒备,外人也无话可说,就是吐谷浑那里,也得派人通报一声。”

武后的这番话在情在理,太子李弘也在旁赞成了一句,而李治亦最后点了点头。然而,放任李贤一个皇子亲王一路跑去凉州自不是办法,一家子商量了一阵,最后还是武后想出了主意。

“原本等贤儿及冠之后再改封的,干脆如今就下旨,改封他为雍王,任雍州牧,授凉州大都督。既然是凉州大都督,在苏大将军去世的时候去凉州坐镇,外人便无话可说。”

这样也行?瞠目结舌的李弘看着若有所思的父皇,一时之间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六弟,你的运气还真是好!

第三百七十九章 假传圣旨到凉州

凉州城内正在办理苏定方的丧事。

虽说苏定方生前就任凉州安抚大使,节度凉州鄯州众军,算得上是一方大将,但若不是李贤就这件事情死缠烂打,只怕天子也不会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专门派了礼部官员陪同苏毓等人一起前来治丧。所以,苏定方麾下亲兵一片缟素,凉州城驻军也在为主将默哀,所有人心中都弥漫着一层阴云。

朝廷不知道,百姓不知道,但他们在这扼守中原和安西四镇的凉州驻扎着,岂会不知道吐蕃和吐谷浑之间弥漫的战云,岂会看不出吐蕃对外的虎视眈眈?仅仅这几年,吐蕃和吐谷浑之间小仗不断,吐蕃更是在疏勒的挑拨下攻于阗,破生羌,若不是凉州鄯州重兵屯扎,只怕局势更加严重。

此时此刻,正在凉州城内的除了几个朝廷礼部官员之外,还有分驻鄯州的右武卫将军独孤卿云和辛文陵。彼此同僚一场,再加上苏定方这个上司毕竟威名赫赫,他们自是有些感伤,但此时他们最重视的却是另一件事。

苏定方刚刚去世,前一年凉州都督郑仁泰也去世了,现如今这西北的主将由谁接任?

为武将者,马革裹尸沙场埋忠骨,这是所有武将对外的口号;但是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不想当大将军的将军不是好将军。虽说将军和大将军只有一个字的差别,但是在打仗的时候却有天壤之别。当初苏定方更是节度诸军,责任重大的同时,权力也是相当可观。

独孤卿云和辛文陵都是右武卫将军,相交莫逆,此时吊唁了苏定方,便在凉州都督府的某个房间中说起了悄悄话。

“老辛,你看朝廷是会从你我二人中选出一个,还是另外派能人前来接任?”

辛文陵听到独孤卿云这问题,当下便苦笑了一声:“朝廷如今在海东用兵,只怕人人都看着那边,谁也不会愿意到西边来。他娘的,眼看着吐蕃一点一点地蚕食周围的势力,我们这些当武将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主将当得可不窝囊!照我看,海东那地盘不如西北远矣,有什么好打的!”

“那是太宗皇帝当初的遗愿,陛下不能不打。”独孤卿云见辛文陵忽然口出怨言,连忙警告道,“你在外头可千万别胡说,否则别说我们这都督当不成,还得担大罪名!礼部那些官员最会挑刺不过,这次苏大将军险些被人算计了,你可别忘记!”

辛文陵恨恨地哼了一声,旋即不在这危险的问题上多做纠缠。此时,外头忽然响起了咚咚咚的急促叩门声,还不等两人回答,那大门竟是被人忽地推开,一个小吏模样的汉子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两位将军,外头……外头……沛王殿下来了!”

沛王?李贤?独孤卿云和辛文陵对视一眼,同时感到莫名其妙,甚至以为那小吏在信口开河。这是凉州,扼守安西四镇和中原要道的重镇,甚至可以说是西北前线,这沛王李贤没事情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事先又没个通知!想到这里,辛文陵甚至站起身在那小吏的肩头重重拍了一巴掌。

“我看你是这些天忙昏头了,赶紧去睡一觉,少胡说八道!”

那小吏见两人不信,不禁为之气结:“两位将军,礼部梁大人和骆大人已经有人去通知了,苏大小姐也得了消息,你们若是不去,可别怪我没通知你们!”言罢他一拱手,径直转身匆匆离去。

“不会吧,是真的?”

这下子独孤卿云也傻眼了,他就是再耳目闭塞,也知道沛王李贤是皇帝皇后颇为宠爱的皇子,这个时候,这位主儿忽然跑到凉州干什么,而且事先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倒是辛文陵猛地一拍巴掌,一下子上前扳过了独孤卿云的肩膀,神神秘秘地道:“我当初在苏大将军某次酒醉的时候听说过,当初他离开长安时,曾经把苏大小姐托付给那位殿下,还说什么找一门好亲事云云。若是我没猜错,指不定人家是放心不下苏大小姐,所以……”

独孤卿云没好气地回了个白眼:“胡说八道,那可是亲王,能随便乱跑的么?”

说笑归说笑,两人还是赶紧整理了一下着装迎了出去。待到大都督府议事大厅时,两人便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正负手看着厅堂上悬挂着的匾额,在他周围,几个明显流露着彪悍气息的汉子正侍立在侧,另一边的两个青年一个擦拭着大斧,一个摩挲着一杆亮银枪,看上去要多显眼有多显眼。

这时候,对京城人事颇有研究的独孤卿云再无怀疑,慌忙拉着辛文陵上去见礼:“拜见沛王殿下!”

李贤回过头一看是两个身着武士服的将军,遂连忙上前扶起两人,问清了他们的官职姓名,他便笑了起来:“我虽是亲王,但在这边陲重镇却是一窍不通,奉了父皇旨意来凉州,今后还要请两位多多关照。”

奉了父皇旨意!

这短短六个字盛允文姚元之连同那六个典卫罔若未闻,独孤卿云和辛文陵却是大吃一惊,与此同时,程伯虎和薛丁山也互相对视了一眼,心里涌起了同一个念头——李贤还真是说谎不眨眼睛,上次在长安还可以说是权宜行事,难道不怕到时候洛阳来人戳穿么?

而独孤卿云和辛文陵则是完全没料到李贤居然敢假传圣旨,立刻换上了一幅肃然之色。不多时,闻讯而来的两位礼部官员也匆匆赶到,和李贤见过之后也是面上惊疑不定。在场四人全都想到了一个可能,难道朝廷准备在西北用兵?

最后到场的却是苏毓和卢三娘。两人根本没料到李贤会这个时候过来,见到李贤这一大帮子人更是瞠目结舌,竟是忘了问他怎么到了这里来。

“噶尔钦陵不报而归,而且为了安全离开,甚至不惜在洛阳伤人放火,可谓是罪大恶极。我大唐以高官厚爵待他,他即便要走,也可向父皇禀明,大可不必采用如此手段。所以,我奉了父皇旨意到凉州,一来是要截住他,二来则是要提防吐蕃趁这机会出兵。”

吐蕃出兵!

独孤卿云不觉瞧了辛文陵一眼,心中陡地一凛。要知道,吐蕃如今刚刚传出噶尔东赞病危,三子正因为何人继任大论而争执不下,这种时候按理不会出兵。可是,钦陵花大力气从长安逃离要回吐蕃,难不成这一切都是障眼法?几乎是本能地反应,两人同时向李贤拱拱手,又与礼部两位官员和苏毓卢三娘打了个招呼,匆匆离开了议事厅。

十万火急,他们必须得好好打探一下情况才行!

两个礼部官员已经被李贤叙述的事实给吓了一跳,晕头晕脑地完全忘了质疑所谓天子旨意的真实性,而是想到了东西两面用兵的后果,见独孤卿云和辛文陵离开,他们也慌忙告辞,前去消化李贤所说的这一连串事情。

“六郎,你说的事情都是真的?”

“十成把握我不敢说,但至少有七成可能。”

苏毓万万没想到,祖父刚刚去世,这凉州就有可能招来战火。想到这些天得众人之助,还有凉州城那些淳朴的百姓和孩子,她一下子变得面无血色。而卢三娘总算经历过一些事情,此时搂着苏毓的肩膀劝慰了一阵,忽然抬头看着李贤,眼神忽然有些奇怪。

“殿下说此来是奉了陛下旨意,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李贤的谎话是在老爹老妈这样的至尊压迫下历炼出来的,卢三娘的目光虽然也有些压迫力,但对于他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回答得异常爽快,甚至还重重加上了一句,“这等非同小可的大事,我又怎会胡来?”

卢三娘怀疑地端详着李贤,最后丢开了心中那一丝疑窦——这位主儿若是为了小苏而来,应该不会带上程伯虎碍事,想来是另有目的。当然,她就是做梦都想不到,李贤虽说不是为了苏毓而来,但确实是假传圣旨来着。

当安顿好了部下,关上房门一个人坐在床榻上的时候,李贤才不可抑制地操心了起来。所幸这大唐没有清朝那样变态的圈禁制度,他不必担心日后一辈子不见天日。可就算如此,这一次他闯的祸着实不轻,惹得老爹老妈发怒是十有八九的事,唯一的希望就是,他那太子哥哥能够在关键时刻拉他一把!

诸天神佛一定要保佑他这一回!他虽说平日不烧香,但若是这次平安无事,他回去一定给太真观里头的老子像重塑金身,捐献多少香火钱也好商量!千万别钦陵没逮着,他却被老爹老妈拎回去,那就真的惨了!

第三百八十章 来自洛阳的信使——正名,送将,调兵

李贤昔日远送苏定方上任凉州的时候,曾送了一阕凉州词,此时自己身在凉州,自是别有一番感受。凉州向来就是汉羌杂居之城,如今又因为通西域,来往行商颇多的缘故,汉人自然显得愈发少了。城中奇装异服的人比比皆是,无论是酒肆还是店铺,都流露出了浓浓的异国情调。

凉州驻军四千,都督一职此时虽然是空缺,但一应属官仍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他们立刻苦口婆心地规劝李贤呆在大都督府中不要外出。然而,李贤初来乍到假传了圣旨,自然打着熟悉地形的主意,三言两语打发了那些人,就换了便装和众人在凉州城逛了起来。

既然毗邻安西四镇,城中卖的最多的除了一些来自西域的香料特产,还有各式各样的新鲜瓜果之外,就是羌马和西域良马。仅仅是一箭之地,李贤就看见了三拨卖马的汉子,个个都缠着他买马,价钱极为公道,比长安洛阳的马价至少低了三成。

虽说暂时没买,但众人全都动了心,到了一家酒肆才一坐下,程伯虎便兴冲冲地道:“屈突仲翔那小子没跟来,若是他来了,必定又想着做生意挣钱!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原本就好这口,有六郎你挑唆,自然是变本加厉!嘿,不过看这便宜的价钱,我回去也非捎带几匹马送给我老爹不可!”

程伯虎这么说,薛丁山也深以为然,就连昔日在凉州盘桓过不少时日的盛允文,也笑呵呵地点了点头。吐蕃马又称羌马,耐力极好,吐蕃的位置又适合养马,所以骑兵极盛,而羌马个头高身量足爆发力也不错,凉州的骑兵用的多半就是羌马。至于那些从西域远道运来的良马,虽然确实出类拔萃,这高昂的价格就让一般人望而却步了。

李贤虽说对程伯虎说屈突仲翔是被他带坏了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此时也不禁认认真真地考虑起回去给老爹老妈捎带点什么特产礼物——这一次他闯的祸非同小可,不是像平常那样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虽说如今才是第二天,但若是脚程快的话……

众人觥筹交错的时候,李贤便找来酒肆老板,打听这周围的情况。而酒肆中的老板看这些都是外乡人,给酒钱又大方,顿时更加客气,笑眯眯地解说起了这凉州的风土人情,顺便掰着手指头介绍周围那些大城。从鄯州、河州说到甘州肃州沙州,端的是滔滔不绝,就连刚刚没留心的程伯虎等人也都聚精会神了起来,姚元之更在心里暗自记忆。

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难得有机会一起出来,不记住这些怎么行?

然而,老板正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滔滔不绝的时候,外头忽然有一个小吏模样的汉子闯了进来,东张西望一瞅,看到李贤等人登时大喜,张口就嚷嚷道:“沛……六公子,可找到你们了,赶紧赶紧,洛阳有人来了,正等着你们呢!”

洛阳来人!听到这消息,李贤顿时一个激灵打了个哆嗦,而程伯虎薛丁山立马白了脸,姚元之和盛允文对视一眼,也不禁对洛阳那边的反应迅速而感到心惊。一帮人你眼望我眼了一阵,李贤便带头站了起来,又给了那老板几十文钱,便跟着报信的小吏匆匆上马离去。

而那老板莫名其妙地看着满桌子还剩一半没动的酒菜,再算算自己收的酒钱饭钱,顿时眉开眼笑了起来——要是一天来几拨这样的豪客,他可就赚翻了!

一路忐忑,到了凉州大都督府前下马,众人俱是满脸凝重,尤其是李贤。虽说知道老爹老妈派出的信使必定是机灵人,不至于当众拆穿他假传圣旨的真相,但还是免不了捏着一把汗。然而,等他进入厅堂看到那从洛阳赶到的一行人,登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