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昨日的一场马球耗费了太多精力,次日上朝的时候,武后便觉得丈夫的精神有些不济事。生性谨慎的她想要命人去请太医,却不料李治执意不肯,她也只能作罢。

含元殿小朝上,原本那道珠帘早就撤去,如今武后素来和李治同朝而坐共理政事,这次落座之后,她又敏感地觉察到丈夫的身子微微晃了晃。

不会真的有问题吧!

疑神疑鬼之后,发觉李治只是比往日疲惫了些,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几件正常上奏的事报完,当又有臣子站出来报说辽东斩首高句丽叛军八千,大获全胜的时候,李治连道了三个好字,更神情振奋地站起身来,慷慨激昂地说道:“先帝的遗愿,朕终于得以达成,如今我大唐兵强马壮四海宾服,到时擒得高句丽国主时,朕便再祭太庙,以告慰先帝……”

这一个先帝出口,他忽然觉得整个人一阵难以名状的眩晕,脚下一个站立不稳,竟是跌坐了下来,眼前一片发黑。虽说也听到耳边传来了妻子连番呼唤,底下臣子的阵阵惊呼,奈何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所谓乐极生悲,大约便是如此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夜深人静,李六郎试探中使;花前月下,大姊头自告奋勇

屈突申若所说的这个消息着实让李贤大吃一惊。老爹身体不好,这是他早就明白的。不得不说,就他如今的了解而言,倘若他老爹身子骨健壮,那么再这么几十年下去,说不定能开创一个比贞观更加恢宏的盛世。不就是因为那风眩病麻烦,所以他才推荐了秦鸣鹤这样一个高明的大夫么?

可是,如果是真的,就算朝廷那边没有消息来,其他人也至少会通报他一声,怎么消息最灵通的反而是大姊头?莫不是这件事还有什么缘故?

“家里正好有书信捎带给我,出发的时候听说了这个,所以就捎个信过来,最多比朝廷快马早半天,也许晚些时候你就会得信了。”

屈突申若轻轻撩了一下额上落下的头发,见李贤面色变幻不定,便索性又加了一句:“西北的事情有契苾何力将军,还有独孤卿云和辛文陵,多一个你少一个你都不碍事。就算你要找钦陵报仇,也不用急于一时,日后必定还要打仗的。陛下既然病了,哪怕是出于人子的孝道,你也一定要尽快回去,召你回去自然最好,倘若没有……”

“哪里有父亲生病不让儿子探望的道理?倘若谁阻我,这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不会自己回去么?”

李贤半是玩笑半是当真地撂下一句话,话音刚落脑袋上便着了一记,却是屈突申若亦笑亦嗔地瞪着他。

“你以为这是你私自跑来凉州那会儿?那时候有娘娘和太子出面,陛下又心软,所以才会让你那么简单蒙混过关!你现在是安抚大使,丢下应该做的事情不管,巴巴地溜回长安,先头那些功劳就白费了。只要有人揪住这一点不放,不识大体这四个字怎么也跑不掉!六郎,这时候不比平常,马虎不得。万一不让你回去,你就一日一封奏折明发,把忠孝叫得乒乓响,想必谁都找不出驳斥的理!”

李贤刚刚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却不料屈突申若如此在意,不觉心中一动。他是否回去,对武后对太子应该都不至于有影响,除此之外,还有谁够资格拦他?

存着这么一个大疙瘩,他便去找契苾何力商量,在不能暗示老爹病倒的情况下,他只能拐弯抹角地表示自己年轻资浅。结果,老契苾一听说他要推卸责任,立刻把头摇成了一个拨浪鼓,怎么都不肯接受和两边谈判的任务,扣死了处置战俘是朝廷明令指派给李贤这位雍王的。

不但如此,这位老将还不无深意地道:“格嘉木夏那种老狐狸不好对付,桑吉达布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要是战场上对着他们,我肯定没二话,可若是战场下头我就没那能耐了。雍王殿下手底下能人多,处置这事是最适当不过的。殿下就算要回朝,也不能留一个尾巴给人家诟病不是么?”

契苾何力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但李贤却本能地感到这老将军似乎嗅到了一点什么风声。想到为山九仞不能功亏一篑,他便咬咬牙找来了裴炎和姚元之,示意他们立刻把手头的事情加快处理完——总而言之,数天之内,要在不动声色的情况下和两拨吐蕃人谈妥条件,把他们全部打发回去。

之所以数天而不是马上,正是因为他担心吐蕃人抓着空子。

这位主儿先头还说要拖延时间,这会儿怎么忽然又要快刀斩乱麻?裴炎和姚元之虽说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都答应了下来。

当日夜晚,来自长安的信使终于到了。然而,来人只字不提天子的病情,而是对李贤和契苾何力安抚吐谷浑的成绩进行了嘉奖,不外乎是再接再厉之类的俗话。李贤接过圣旨仔细瞅了瞅,发现这出自中书省的旨意上,字迹极其陌生,不禁心中更犯了嘀咕。

似乎如今的中书令,也就是右相是刘仁轨,可是,神奇老头不是上辽东战场去了?

瞧着那宣旨的家伙也极其面生,李贤便笑眯眯地问道:“这朝廷三日一恩,五日一赏,军中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只是不知道辽东战况怎样?”

他这话一问,那信使不知为何神情一松,赶紧弯腰答道:“回禀雍王殿下,这辽东战事顺遂,李大总管连战连胜,高句丽全境平复只在旬日之间。泉男生已经拜受我大唐官职,他的一个叛逆的兄弟已经被擒获,另一个仍在逃窜,不过也逃不了几天了。”

契苾何力原本也是内定要去辽东的,听说那里仗打得顺利,不免也露出了笑容:“李司空一代名将,对付高句丽那些跳梁小丑不过是小事一桩,我早就料到会大胜的!对了,先头刘相公也在辽东督战,如今可回来了?”

李贤此时心中大喜,暗道契苾何力这问题问得好,耳朵竖起来的同时,面上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那信使不过是个寻常八品官,嘱咐里只说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这契苾何力的问题并不违禁,他自然答得爽利:“刘相公确实已经回来了,如今正和上官相公齐心协力,一同打理政事……我大唐君贤臣明,皇子重孝,正是天下之幸事。”

发觉这信使一不留神还是漏出了一点口风,最后硬生生刹车转了回来,李贤不禁为之莞尔,又略略问了几句便放他离去。等人出了门,瞧着人家好似松了一口气的背影,他不觉渐渐拧起了眉头,一时间竟没注意契苾何力正在旁边瞅他。

大姊头不是说如今是他老妈摄政,就算中书省要粉饰太平,可这么大的事情,老妈怎么也应该有私信过来才对!

返回自己居处的路上,他一面走一面思索,脚下固然认得路,眼睛却没注意前头的情景,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和某个从小路中窜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揉着鼻子看清了面前是谁,他不禁怔了一怔。

深更半夜,该睡的都已经睡了,这后半截王宫里,除了少数值夜的亲兵基本看不到人影,所以,一个穿着单薄素袍的人影简直和幽灵差不多,如果那个人影还披散着一头长发,那就更加像了。

此时此刻,李贤就颇感到哭笑不得:“申若姐,大冷天的,你穿着这一身出来晃悠干什么?”

屈突申若冷不丁打了个喷嚏,随即没好气地瞥了李贤一眼:“出来赏月,不行么?”

赏月……这大冷天的又不是十五,是赏月的时节么?李贤瞅了瞅空中那轮小月牙,又瞧了瞧屈突申若那身衣服,差点就把心里窝着的一句话脱口而出。

不远处熊熊燃烧着一支火炬,那火炬的红光映照在屈突申若的脸上,竟是平添几分不同寻常的艳光。而往日那双巧笑嫣然的眸子里头,仿佛正闪动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心中一动的李贤下意识地上前一步,轻轻抓住了屈突申若的手,那股滑腻无骨的滋味着实为之销魂。见她没有挣扎,他便顺势问道:“怎么,申若姐有心事?”

“还不是因为你!”屈突申若性格刚强,原本就不是那种会长吁短叹的女子,此时见李贤涎着脸发问,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你好端端地去和我爹说那种话,我伯父和我爹会没来由地来信,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唠唠叨叨嘱咐了那许多,真是老糊涂了!”

他哪里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了,不就是光明正大地提亲,让人家有个心理准备么?

李贤满心无辜,大叫撞天屈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都已经向你求过婚了,和你爹爹……也就是我未来的岳父说一声有什么不对?”

“你还说?”屈突申若眼珠子一瞪,面上气鼓鼓的,更是带出了几分凶悍,“这种事情至少也应该和我商量商量,你知道现在我伯父和我爹在干什么?他们正在忙着准备嫁妆!你个死家伙,做这事情都不和我商量一下!”

“现在商量也不迟!”

李贤耸了耸肩,瞧见不远处自己当初命人安上去的秋千架还在,便拉着屈突申若坐了过去,把今晚信使来过的情形说了一遍,刚刚那股不正经的表情便敛去了:“这诏书能够顺利发出来,那么中书省出旨,门下省至少也是核准的。我现在怀疑的是,不让我知道父皇病了,这是谁的主意?”

“至少不是娘娘的主意,也大约不会是太子的主意。”虽说李贤顺势揽住了她的腰,但这种时候屈突申若也懒得和他计较,皱皱眉头便道出了自己的看法,“娘娘一向偏爱你,太子亦与你并无芥蒂,想必是有心人借口你回来会让西北局势不安,再加上陛下身体不好天下皆知,用不着大张旗鼓,所以有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照我看来,那位新鲜出炉的右相大人大概是始作俑者。”

李贤收回了手,使劲一拍巴掌道:“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当然,他心里不是没有郁闷的——他和刘老头井水不犯河水,这老家伙使劲和他作对干吗?再说,他有那么重要么?

“好了,你这个英雄既然暂时使不出劲来,明日我代替你回去一遭吧!”

既然李贤松了手,屈突申若便站了起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旋即便自顾自往前走了。走了几步,她方才笑吟吟地一回头,又朝李贤挤了挤眼睛:“万事有我,你放心!”

放心?李贤见伊人一会儿功夫就走得没影了,顿时长长叹了一口气。大姊头出马,他确实放心,况且长安还有他老妈在,这两个女人凑合起来,大约就是一场大戏。可是,这唱戏没他的份,他心里怎么就憋得慌呢?

第四百二十章 武皇后发怒,大姊头归来

武后非常不喜欢刘仁轨,这其中既有李义府当年那件事情的因素,也有其他的因素。究其根本,就是老刘头和皇帝走得太近,却没有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自从刘仁轨升任右相,人还在辽东前线的时候就常常死卡着中书省不放,更不用说如今回来之后了。

回来之后的刘老头根本是处处和她过不去!

武后自来信奉的一点就是皇后不可一日无权,否则便站不住脚跟。她聪明绝顶,在太宗后宫的那些年更是练就了圆滑手腕,如今更不消说了。放眼朝中,虽然有和她过不去的人,但大多数臣子还能够和她保持步调一致。这其中,她不为娘家人谋私利,无疑是最让百官信服的一点。

见武后自宣政殿回来之后便怒容满面,阿芊自是明白事情不好,却也不敢上去劝慰,只是默默挥退了那些宫女内侍。为武后解下了博鬓和钗环,又换上了家常旧衣,她这才斟酌着开口问道:“娘娘,是不是刘相公还是不让雍王殿下回来?”

“这个该死的刘老头!他哪里是太子左庶子,分明是在离间我和太子!”武后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旋即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满肚子郁结的怒气和郁闷都排遣出来,“你以为我不想让贤儿回来么?那些家伙个个冠冕堂皇,道是吐蕃狼子野心,说什么担心他们乘虚而入扰乱西北,让雍王的一片苦心白费……啧啧,说得真动听!”

武后冷笑一声,自取了梳子梳理着长发,却只是梳到一半就纠结住了。她用力扯了两下不见动弹,火头上不禁狠狠把玉梳子丢在了地上:“如今倒好,人人都忘了他们当初在西北问题上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仿佛那块地就比长安更重要,就比陛下的病情更重要!弘儿这个太子太让我失望了,耳根子居然这么软,以后若是当皇帝如何了得!”

见武后一瞬间露出如此气话,阿芊不禁为之色变,想要劝说更是无从下口,只得默默捡起了梳子上得前去:“娘娘,这可是雍王殿下送给您的,平日珍视得不得了,如今气头上拿它发火,这火气消了之后岂不会觉得可惜?摄政的事情是陛下金口玉言,外朝的诸位官员总不能一直给娘娘设绊子!”

接过阿芊递过来的梳子,武后看到那三根折断的梳齿,不禁叹了一口气,摩挲了一阵子便将其郑而重之地收进了抽屉里,缓缓站了起来。

铜镜中的她依旧年轻,依旧精神,那件宽大的墨绿衣袍披在身上,非但不显得臃肿,反而犹显得丰盈迷人。人说新不如旧,但在她和皇帝之间,那一层患难与共同舟共济的情分却胜过一切,否则,李治苏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又怎会是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媚娘,朝政的事情就要偏劳你了!太子年轻,身体又不好,你多担待一些,朕就放心了!”

回想起李治那时候的眼神,她只觉得一颗心忽然柔软了下来。没错,丈夫终究是信任她的,从那时候两人悄悄偷情的时刻,到后来光明正大相处的时刻,直到二圣临朝的时刻,尽管李治的目光也曾游移过,也曾东张西望过,但是,对她的情分终究并没有变。

武后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自信满满地一笑,刚刚的怒气一瞬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雍容高贵,还有掩不住的妩媚。

“你去东宫一趟,把阿斐找来陪我说话。弘儿是个死性子,若是让我和他说,指不定就得闹僵了,还是让她试试的好!身为太子,被东宫官蒙蔽了耳目怎么行!”

蓬莱宫地势比太极宫更高,自李治登基之后开始修建,如今已经日趋完善。贺兰烟从望仙门进了宫,却不是直趋含凉殿,而是径直去蓬莱殿走了一遭。把门的内侍原先还拦着,直到王福顺出来厉声叱喝了一顿之后,那不依不饶的中年内侍放在不情愿地让开了去。

“以往我见姨父从来没这许多规矩!”气犹未消的贺兰烟恨恨地回头瞪了那个家伙一眼,一路走一路对王福顺问道,“我看他面生得很,而且人也倨傲,你怎么容得下这种人!”

小姑奶奶,我若是能像你这样耍脾气就好了!王福顺暗地里叹气,但想想还是解释了一句:“那是刘仁轨刘相公从内侍省挑出来的人,眼中只有皇上和……反正皇上颇喜他的脾气,如今也很得信任。”

贺兰烟在李贤面前固然是百依百顺,百炼钢炼成绕指柔,但骨子里还是带着一种千金大小姐的脾气,此刻一听刘仁轨的名字立刻心头火起。有荣国夫人这样一个消息灵通的外婆,她哪里会不知道李贤没法回来是老刘头在中间捣鬼,几乎张口就要骂人。

“又是刘仁轨……”

就当王福顺担心这位小姑奶奶会惹出什么祸事,贺兰烟却忽然闭嘴不说话,规规矩矩地跟着他进入了寝殿。到了里头,只见靠墙的榻上,李治已经苏醒,正由旁边的宫人喂药,但精神头有些不济,眼神直直的,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贺兰烟快步奔了上去,就在榻前半跪了下来,一把夺过了那宫人手中的药碗,笑吟吟地说:“姨父,贺兰来看您了,您看看,这药汁都沾在胡子上了,这么不小心!”

李治这才回过神来,见贺兰烟正在用帕子给他擦拭着胡须上的药汁,他不禁哑然失笑,强撑着想要坐起,却让小丫头硬按了下去:“姨父如今是病人,怎么能如此逞强?良药苦口利于病,服药的时候还是别想那些烦心事!”

瞧见贺兰烟竟是亲自端药上来服侍,李治只得依着她,等到一大碗药汁见了底,他这才笑道:“如今贺兰你还没当上朕的媳妇就如此孝顺,将来若是嫁给了贤儿,朕岂不是更有福气?”

发觉小丫头一瞬间双颊通红,极其娇艳妩媚,他竟是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韩国夫人,原本就软下来的眼神顿时平添了几分温柔。

“只可惜你娘去世得早,若是她能看到你穿上嫁衣和贤儿大婚的那一日,不知怎么高兴呢!”

提到已故韩国夫人,贺兰烟顿时眼圈一红,一时间,大殿中便弥漫着一股凄然的气氛。好在她警醒得快,一想到自己今天的目的,她便把药碗往旁边的王福顺手中一塞,面上露出了黯然之色:“姨父还说什么大婚,西北的事情都差不多了,姨父你又病了,人家却不让贤儿回来!”

李治一下子警醒了起来。虽说他这几天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养病体,但身为皇帝的敏感毕竟还在,立刻一骨碌坐直了身子问道:“谁不让贤儿回来了?”

“姨父你不知道?”贺兰烟诧异地一抬眼,皱了皱眉正想开口,忽然想起往日李贤的嘱咐,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变了味,“朝廷大臣说,不能让那些番邦趁着姨父生病作乱。道理我不是不明白,西北虽说打了胜仗,却还得防着人家卷土重来,贤儿又是自己请缨去那里的,更不能半途而废。我只是想,姨父既然犯了病,让他回来看看再去,这全了孝道又不误正事,总没错吧?”

对于小丫头说出这样得体的话,李治深感欣慰,刚刚的那点子警惕顿时消失了。安慰了贺兰烟几句,他就命王福顺把他送走,等到王福顺回转来的时候,他便沉声询问了这些天的事情,待得知武后和刘仁轨在朝政上屡有争执,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末了,他却露出了笑意,也不对王福顺解说什么,自顾自地躺了下来作闭目养神状。而刚刚添油加醋说了一大堆的王福顺见至尊如此光景,顿时傻了眼——这究竟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贺兰烟赶到含凉殿的时候,见武后已经笑吟吟等候在了那里,她不等人家发问,遂把先前见过李治的事原原本本一一道来,最后便腻在武后身边抓着她的手。

“姨娘,姨父那模样实在是太古怪了,不是说他很偏爱贤儿么,怎么一丁点反应都没有!”

“你个小妮子,你姨父是贤儿的父皇,哪里会不偏爱他?望子成龙的心思谁都有,若是不好好磨练,将来如何成大器?你呀就不用操那份心思了,朝中的事情有我这个姨娘在,绝对不会让人欺负了你的心上人!放心,贤儿用不了多少时候就会回来了!”

而等到小丫头一走,武后方才长叹了一声。贺兰烟心向李贤固然不错,有点小聪明也不错,奈何在大局上却缺乏眼光,将来若是真的当了王妃……在某些方面,她确实是不及屈突申若,那一位倒是深悉分寸尺度,又懂得看清大势。可惜的是,如今人家却到西北去给李贤帮忙了。

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该把雍王府的人一股脑儿打包送去西北,如今竟是想找个人居中传话也麻烦!

正当她琢磨的时候,阿芊忽然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屈突申若回来了,正在宫外等候求见娘娘!”

第四百二十一章 准婆婆和准儿媳的默契

二月的长安依旧寒冷,然而,对于刚刚火烧火燎从西北回来,才刚刚在家里换了衣服的屈突申若来说,这天气已经可以说是分外温暖了。她虽然云英未嫁,却是京城贵妇圈中的常客,在洛阳的时候常常进出洛阳宫,这长安蓬莱宫也自然没少进来。然而,在阔别长安三年多之后重新进入这蓬莱宫,却免不了也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昔日那座夏宫,如今竟然已经是如斯光景!

自建福门入宫,她由光范门西朝堂而含元殿,再入昭庆门,这一路逛过来,蓬莱宫中大半景致尽入眼帘,正是好一片壮丽景象。路过含元殿的时候,她有心多瞧了两眼,见那大殿巍峨却显得有些冷清,不禁微微一笑。

所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便是说的含元殿盛景。这含元殿和太极殿一样,按理是在正旦和冬至大朝时使用,若非如今刚刚落成需要昭显大国气度,即便是天子也不可能日日在这里上朝,须知一般的小朝齐集成百上千官员是不可能的。

“飞白娘子……不,屈突小姐,已经通报了娘娘,还是快些吧!”

见那带路的小内侍硬生生转过了话头,屈突申若却不似往日听到自己那个道号一般恼怒,反而露出了笑容。那小内侍也曾听前辈说道过这一位的赫赫凶名,此时见屈突申若这艳光四射的笑颜,早就把人家的那点警告丢到了九霄云外,只盼着她再笑那么一回,走路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遇着这么一个新丁,屈突申若自然不会放过大好机会,接下来的一路上不免天南海北地东拉西扯,摆出了十二分亲切的表情,称心如意地套出了宫里这一段时间发生的大大小小所有事情,这才满意地踏入了含凉殿大门。而等到她进去,外头那小内侍这才想起刚刚都说了些什么,顿时面色煞白,左右望了一眼慌忙飞一般地溜了。

“拜见皇后娘娘!”

阿芊站在武后身旁,瞧着屈突申若披着火红的狐皮袍子大步而入,深深拜倒于地,又见她发后插着一把月牙白玉梳,而正中则戴着一顶步摇金冠,照旧是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一眼望去却有一种摄魂夺魄的艳光。

想到对方和自己年纪相差不大,李贤竟明言将要迎娶,阿芊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嫉妒,旋即便有些自怨自艾了起来。

“原来是我们的花木兰回来了!”

刚刚瞧见外头珠帘一掀的时候,武后便立刻笑语了一句。及至见屈突申若下拜,她略一点头便把人拽起,见旁边没有其他坐具,索性硬拉着她在身边坐下,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最后忽然叹了一声。

“西北那苦寒之地,纵使男儿有些亦不愿意去,你一个女人居然辗转数千里奔袭数昼夜,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只可惜如此大功却不能褒奖,否则将来重修烈女传的时候,必定得多上申若你一个!”

屈突申若却诚挚地一笑:“娘娘面前,那些骗人的谦逊话我也就不说了!我一个女儿家,又不想靠这些过活,区区声名算什么?虽说侥幸抓到了一条大鱼,可若不是六郎打了胜仗,我又何来这样的好运?娘娘刚刚说我是花木兰,我可不比她的忠孝,只是为了自己的小心思。若不是小贺兰成天唉声叹气,我也担心他在那边境况如何,也不会走这一趟!”

“好一个申若,你倒是老实!”

见屈突申若毫不掩饰,武后愈发觉得喜欢,不禁连连点头:“怪不得贤儿那信中写得露骨,说是一定要迎娶你,让我难为了好一阵!也罢,我到时候找贺兰来说说,等到他这小子回来,就为你们两个成婚!”

饶是屈突申若一向豪爽大胆,但在婚嫁这种问题上好歹有些忸怩,闻言不觉脸上一红。见武后的炯炯目光盯着她不放,她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快抬起了头,刚刚的那点羞涩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娘娘,此次我回来,路上只歇了两夜,连赶了五天的路。陛下的病情先头我伯父捎信,所以六郎已经知道了。奈何他王命在身,不得诏命不敢私归,所以就由我代他回来。”

说到这里,屈突申若霍地站了起来,离座屈膝跪了下去:“娘娘刚刚既然提到了我的婚事,那便是承认申若将是娘娘的儿媳。既然六郎一时半会回不来,娘娘若有事便请随意差遣申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虽说武后感到屈突申若这么风风火火地回来必定是和李贤有关,也曾经猜到以李贤的消息灵通,很可能已经知道了李治病倒的事,但刚刚这番话她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然而,她毕竟是处变不惊惯了,只愣了片刻,便笑呵呵地在屈突申若肩膀上拍了拍。

“贤儿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古灵精怪心思多,长安城里头哪里有那么多凶险?他在西北带着兵,那里又是苦寒之地,比之长安这安乐窝可是要危险多了!申若你可别和他学,什么赴汤蹈火,哪有那么严重!”

屈突申若抬头看着武后那张镇定自若自信满满的脸,略一斟酌便咬咬牙道:“太平盛世,居然有人对边关皇子隐瞒陛下病情,若非长安有异常之态,何必如此?娘娘,如今西北若是仍在战火之中,雍王殿下自然回来不得;可是,鄯州大军已经撤回,安西也传来捷报,何必藏着掖着?不是申若多心,这事情实在让人多心。”

武后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极冷,四目对视之下,见自己犀利的目光却无法把屈突申若吓回去,她只得叹了一口气,旋即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只得把人拉了起来,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句:“你和贤儿还真是天生一对,这心思剔透得紧!你是女人,进出哪里都方便,我正好没个跑腿揽总的,你要是真的愿意,就替我四下里走动走动好了!”

“谨遵娘娘之命!”

屈突申若低头答了一句,这才取出了李贤的家书,如是一个动作自然少不得让武后诧异了一阵。接过来展开一看,她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莞尔一笑,最后便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深深的思量。

自从李义府下台,许敬宗告老之后,她在朝堂的影响力便有日趋下降的势头。之前上官仪刘祥道还算是没有给她使绊子,谁知道刘祥道一死,刘仁轨上台,这要做什么事情竟然愈发艰难了。李敬玄资历仍浅,没法担任中书门下的长官,算来算去如今中书门下竟没有一个地方是她能够确定掌握的!

她唯一的优势和胜算是,执政的大权来自于皇帝亲口认可,这是谁都无法驳斥的事实!

轻轻弹了两下信笺,她忽然站起身来,亲自走到一盏烛台前,将那纸片凑了上去。不一会儿,熊熊火光便将其燃烧殆尽,只余下了一地焦黑灰烬。看到这一幕,本以为能够看看李贤写了些什么的阿芊顿时心中一紧,愈发有些恼怒。

而武后在默立片刻之后,终于转过了身子,嘴角的那一丝微笑异常宛转妩媚:“贤儿既这么说,这件事我就交给申若你了!”

走出含凉殿,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屈突申若只觉得刚刚涌上来的那股疲倦须臾消失殆尽,整个人照旧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活力。她却没有立刻出宫,而是特意在廊下流连了片刻。果然,不多时,就只见阿芊匆匆出来,四下里张望了一阵。

“纪尚宫!”

乍听得这个叫声,阿芊便立刻循声望去,见屈突申若立在柱子旁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不禁面色一变,旋即疑惑了起来——她怎么知道自己会出来?

屈突申若却没有给她仔细解开疑惑的机会,满面笑容地走上前去,亲昵地把人拉到了一边,不等阿芊开口发问就塞过去一封信,随即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临行前六郎特意吩咐过,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好了,我把信带到,也应该走了!”

阿芊捏着手中那封厚厚的信,见屈突申若不管不顾地下了台阶,一会儿工夫就走得没了影踪,不禁更觉得心中憋闷。揣好了信回到宫中,她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的。好在武后正因为李贤捎信的事心神不安,也没理会她的小心思,这就顺利蒙混了过去。等到晚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她反锁上门就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和送给武后那张言简意赅的绢帛不同,这一封信李贤写在羊皮纸上,俱是蝇头小楷,上头也没说什么重要的勾当,一桩桩一件件琐碎得很,尽是些日常小事,但一行行读下来,她那原本因为屈突申若忽然回来而变得有些不安的心思,竟变得异乎寻常的平静。

而在那好大一块羊皮纸的末尾,熟悉的签名后,竟是涂鸦似的一张笑脸。

“这个死人,写信也没个正经!”

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她看了看摇曳的烛火,想到武后日间的举动,想要照做却觉得不舍,最后便寻出了剪子,将其一块块绞碎了,用锦囊收好,旋即郑重其事地挂在了脖颈上。

第四百二十二章 冰天雪地伴红颜

虽然这大西北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但李贤如今没事就喜欢在树敦城头逛一圈,虽说这漫天飞雪实际上看不出什么风景。然而,这却让负责守城的大队唐军渐渐熟悉了这位亲王,胆子大的甚至敢上前搭两句话。由于李贤从来都是不以为忤的笑眯眯模样,久而久之,他走到哪里,身边必定都是一堆的人。

此时的城头上,燃着动物油脂的火炬正熊熊燃烧着,天已经有些黑了,个个裹着厚厚毛皮的士兵们一变巡逻一边跺脚,不少人的眼睛却正瞅着站在另一边的一个人影。今儿个李贤上来的时候不似往日,似乎正在为了什么烦恼似的,所以察言观色之后,众人便都躲得远远的,只顾着用目光打量那位瘦弱的随从。

“殿下,申若小姐都回去了,想必长安必定不会有问题。这里风大,还是回王宫去吧!”

听到背后这声软语,李贤这才茫然转过了头,看见阿萝已经是冻得满脸通红,嘴唇甚至都有些青紫,不禁又怜又爱,不假思索地解下身上披风为她系好,又轻轻将她的手抓在手心捂着,嘴里更数落道:“我都和你说了,这城头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又不如我打熬的好筋骨,吃这个苦头干什么?”

阿萝瞧见不远处众多人都瞪大眼睛看着这儿,不禁又羞又急,使劲抽手却抵不过李贤的大力,最后只得哀求似的说:“殿下,您谨慎些,这里可是大庭广众之下!还有这批风,穿在我身上像什么样子……”

李贤瞥了一眼四周兵士,见人人都装做没看见似的转过了头,当下便笑道:“怕什么,人家肯定以为我是关心部属,谁敢说别的?横竖老契苾他们都知道你的身份,就算看到了也没关系!人家说红袖添香,你这红袖若是冻病了谁照顾我呢?”

玩笑归玩笑,他还是依言放开了阿萝的手,转身负手而立,仿佛是专心致志地打量着黑漆漆的大地。

仗是暂时打胜了,油水也是暂时捞足了,但是,吐谷浑岌岌可危的颓势并未完全解决,裴行俭在安西四镇雷厉风行的安抚行动也并未结束。

说句实在话,吐蕃势强则河西危,吐蕃势弱则河西安,这是不争的事实。河西走廊作为赫赫有名的丝绸之路,战略意义和象征意义都不小,若是丢掉了实在可惜。

他当初和老裴说道过的事情,老裴究竟上过心没有?

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裴行俭收徒弟的问题,他的心思便转回了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徒弟身上。比起苏度闼卢两兄弟,慕容小子还算是像样一点,只是做事情免不了还是带着些冲动,本性倒还算是有情有义。不过这也正常,若是吐谷浑真的出一个冒顿单于这样的人物,也不至于会甘愿被弘化公主送给大唐。

凶猛狼王的本质,慕容复还不具备,所以还有相当的可塑性,也暂时不用担心将来会反噬。当然,若是放任慕容小子在吐谷浑继续呆下去,兴许有可能会在无数磨折和厮杀中出现一个狼王。然而,大唐需要的不是狼王,而是一头忠心的猎犬!

“对了,西海上已经结冰了,你来了之后就一直窝在树敦城这王宫里,有没有兴趣去一睹西海冰封的风情?”

披着厚实的披风,阿萝怔怔地望着李贤的背影,颇有些出神,乍见他回过头来,又听得这一句不禁惊咦了一声。虽说有些惊喜,但一想到自己此行并非是来游山玩水,她思量片刻便摇了摇头:“这天寒地冻的,劳师动众只是为了看风景还是算了,我只要能呆在这里就心满意足了。”

“小傻瓜,那边牛心堆上的要塞也建得差不多了,你以为我单单跑去看西海风光?”李贤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随即笑道,“听说西海上有龙驹岛,若不是遇到千里冰封,那得坐船才能上去,如今遇到冰封正好上去瞧瞧。西海地处伏俟城和鄯州之间,冬季乃是进兵捷径,但我军毕竟不惯走冰路,但吐谷浑人只要穿过西海,也就到鄯州了!”

阿萝在中原长大,进了宫之后更只是在长安洛阳两地跑,到了这大西北方才知道天下还有如是雪域冰原。此时,听李贤滔滔不绝地解说起了这盐湖冰川之类的风景,甚至还讲了好些美丽的神话,好似亲眼见过听过,她不禁愈发为之心动,很快亦为之茫然了。

“你真的不担心长安的景况了?”

“单单担心有什么用?”李贤耸了耸肩,又狡黠地一笑,“如今西海附近都是鄯州驻军,我若是跑到西海去,说不定还会有人巴巴地跑来献殷勤,岂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先头申若姐在这里,屈突家送些家信也平常,可若是我雍王府书信不断,指不定我被人说什么闲话,还不如主动出击!”

“可那些吐蕃人呢?”

李贤用一种不由分说的态度挥了挥袖子,面上的笑容顿时更灿烂了:“事情都谈妥了,他们还赖在这里干吗,要我养他们一辈子么?自然是留着他们在这里,该干什么干什么!”

说到这里,他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现在才知道,战俘干活虽说是产出高,但这吃喝同样花费巨大,要不是这一次俘获的牛羊不少,就算每天只给两顿,伙食标准再低,再养上三个月就没钱了!好在该筑的城也差不多了,再拖半个月就能让格嘉木夏领人回去了!”

想到桑吉达布花了诺大价钱却只能赎一个赞婆回去,阿萝终于忍不住噗哧一笑。而这明艳的笑容在火光映照下,自然显得更是动人。远处的几个军士无意中瞧见,俱是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面上带着了然的笑意。

对于桑吉达布遇刺的事情,李贤很快找到了“凶手”。当血淋淋的三颗脑袋送到了桑吉达布面前的时候,饶是这一位在战场上杀人无数,却也不免皱了皱眉。想到继续追究下去殊为不智,他也就顺势下了台阶。他这边继续和谈判人员扯皮的时候,没庐氏族长格嘉木夏却派了赤玛伦带上二十名随从,跟着李贤去西海边上的牛心堆接收俘虏。

赤玛伦作为未来的赞蒙,虽说此次女扮男装,但依旧极尽奢华。赞丹尼奇锦的锦袍,袖子上一圈火红色的镶边上绣着五彩鸟纹。锦袍之外罩着一件羔羊背心,悉诺涅锦缎衣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但如此,她的腰间还系着宝石镶嵌带丝穗的腰带,胸前悬着琥珀短项圈,一条珠玉穿成璎珞的长项链低垂下来,愈发显出贵气。

李贤原本只是穿着家常便袍,出发之前被阿萝看到了赤玛伦的行头,他立刻又被拖进去装束了一番,待到重新出来的时候,那身上层层件件,就差没穿上那身繁复的亲王正装了。

“这又不是攀比行头,用得着么?”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阿萝居然能带来这么多行头,李贤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结果,上马之后便看到程伯虎薛丁山在左右乐不可支。见两人都是甲胄在身异常神气,他恨不得回去换上自己那身皮甲。

“六郎,你就认命吧,你这个亲王加安抚大使持节安抚吐谷浑,这出去没点场面怎么行,至少不能让个吐蕃女人把风头抢过去吧?”

程伯虎一面说一面挤眼睛,又瞧了瞧落在后头正在和阿萝窃窃私语的阿梨,还有那边随从簇拥下的赤玛伦,忽然啧啧了两声:“比起金明嘉来,这赤玛伦犹显精干彪悍,要是放在我大唐,指不定就是第二个大姊头,哈哈!”

李贤没好气地狠狠瞪过去一眼,也懒得和这个家伙一般见识,遂示意上马赶路。由于是在唐军实际控制的吐谷浑境内,因此他只带着自己所部的亲兵团五百人,另外则捎带上了慕容复。一路疾驰经过不少小部族时,见众人都已经露出了重新安家乐业的架势,不少小孩甚至还不怕生地望着他们这马队,他自是心情渐好。

这一路上赤玛伦很少和别人交谈,更没有和李贤说过一句话,一直到西海边看到那几座新鲜出炉的土城,她方才微微色变,但仍是没有主动和人交谈。而李贤拎出了某个俘虏代表,并大方地让她单独地见了之后,她方才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压力。

既然打着持节安抚的名义,李贤很是慰问了一下西海周边的几个吐谷浑部族——不消说,看到唐军这样大张旗鼓地筑城,几个部族首领为之大是担心了一阵,待听说这堡垒不会再往里头推进,他们方才放心了。

牧民见过了,特意从鄯州和周边州县赶过来的官员自然不能不见,这其中,曾经因为屈突申若送的功劳而好生受了一番褒奖的廊州刺史洛远舟自然是得到了另眼看待。然而,在众多等着接见的青绿绯色官服中间,李贤却发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身影。

那是一个明显西方风格的男子,大约二十七八岁,服饰很有些夸张。当然,在看过赤玛伦的打扮之后,那家伙虽说衣着华丽,却也不怎么招摇。不过,顶着一头火红的头发,却依然让李贤的目光第一眼锁定了他。

这家伙是谁?

第四百二十三章 鹤立鸡群的“奇人”,带着家眷游西海

鹤立鸡群,这四个字用于形容米哈伊尔如今的处境最是得体不过。当然,对于周遭大唐官员那些奇怪的眼神和目光,他本能地认为这是欣赏自己那一头火红头发,反而觉得很是得意,甚至在李贤注意到他的时候,很是优雅地深深弯腰鞠躬。

这家伙是谁?

不但李贤觉得奇怪,众官员中也有一多半摸不着头脑,还是鄯州都督姚风节站出来做了解释。然而,李贤一听之后,却仍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来自拂菻的贵族,安西大都护裴行俭的特使?这两层关系似乎无论如何也搭不到一起去,左思右想了一会,他方才想起这个叫做拂菻的国家似乎也是大唐的友邦之一,当初于志宁对他说道过。

虽说好奇,他却仍是照章办事,先是亲切会见了来自鄯州等各州县的大佬,拉交情的同时顺便询问了一下朝廷中的景况。结果,他还没怎么问到自个的老爹,鄯州都督姚风节便面带不忿地滔滔不绝了起来,虽说没把话头点透,但该说的却全都说了。

末了,这位都督大人还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殿下若是有什么信要代转,不妨都交给我,我一定呈上去!同样是打仗,同样是大胜,这西北好歹也是殿下亲自督战,怎能让辽东把风头全给抢过去了?同样是救一国,西北才多少兵,辽东又多少兵,刘相公也太厚此薄彼了。难道就是因为他在海东立了大功方才回朝,就要压着我们么?”

李贤原本还在琢磨姚风节怎么如此激动,此时方才明白是不忿有人抢功劳来着,心中顿时有了计较。再看其他几位官员个个露出了同仇敌忾的表情,他自是明白这些窝在西北的父母官们都有自己的小算盘。然而这种节骨眼上,他却需要这种小算盘。

大唐原本是以尚书省最重,下辖六部可谓是实权部门,但由于李世民当过尚书令,于是这个官职就再也没有臣子能坐上去,再加上中书门下渐渐崛起,尚书省反而没落了。别看那六部尚书在后世风光,如今却不过是名头好听,宰相一人统管一件事,尚书也不过仰其鼻息罢了。

就比如风头正劲的刘仁轨,如今就掌握着吏部铨选,卡着所有待升迁官员的脖子。

人家拍胸脯,李贤少不得也拍了拍胸脯,保证上面会一视同仁平等对待,如是一来,那些远远跑到这里的官员无不欢喜,暗叹此行不虚的同时更觉得雍王豪爽。而被人认为是“豪爽义气”的李贤,此时却琢磨着另一个问题。

老妈应该也不会拒绝这样一个落人面子的大好机会,就是李敬玄,大约眼热刘仁轨手中这样的大权也已经很久了。

“尊敬的雍王……”

乍听到这字正腔圆的中文,却又带着十万分肉麻的口气,李贤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一转头发现大多数官员都退出了屋子,惟有那位火红头发的汉子正用一种痴狂的目光打量着他,他愈发感到满身鸡皮疙瘩。

人家都走了也就算了,鄯州都督姚风节怎么也跑了?这介绍人不在,我知道这家伙是哪根葱?

“尊敬的雍王,我的名字叫米哈伊尔,来自拂菻,曾经见过几位大唐的商人,并在他们的熏陶下学会了这种奇妙的文字。万能的我主上帝,这奇妙的文字让我着迷,只用了三年,我就能用这种优美的语言和来自大唐的人说话!因为我懂得汉语,甚至还曾经在路上遇到了大唐的特使亚伯拉罕将军,噢,那真是一位威武的高贵人士。”

听到上帝两个字,李贤的脸上流露出了极其古怪的表情——他终于猜到了这个来自遥远西方拂菻国的家伙是什么来历。

什么拂菻,那十有八九就是赫赫有名的东罗马帝国……大唐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给各式各样的异族人士册封官职,如今还有一位波斯都督卑路斯在。而越过安西再往西的大片土地,原本属于波斯,如今虽说大食占着,但在名义上,也是大唐的波斯都督府。

那个亚伯拉罕,似乎是几年前他老爹派去东罗马帝国结盟的,似乎那时候他那雄心勃勃的老爹曾经准备和其结盟打大食——当然,在高句丽问题如今已经上升到了国家政治的情况下,这就算此人真的结成了盟约,打大食也是没戏。

这大唐如今哪里不需要打仗,在波斯覆灭,东罗马帝国明显也已经没落的情况下,倾国之力和大食打一仗有好处么?

于是,他越看越觉得这个火红色头发的家伙有些不顺眼,当下便语气不善地问道:“你刚刚说你是裴大都护的特使,有什么证据么?在大唐,冒认官员特使是要问罪的!”

“有有有。”

原本准备再歌颂几句的米哈伊尔急急忙忙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递了过去,而李贤拆开来首先验证了最后的大印,然后才开始看正文,待看完了之后,他方才明白裴行俭怎么会推荐了这么个活宝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