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儿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屈突申若深知荣国夫人一向将小贺兰当作掌上明珠,家将护卫都是第一流的人物,绝对不可能好端端发生人不见的事。又追问了一番详情,她的面色方才凝重了下来,眉头亦是紧紧蹙起,不多时才忽然手掌一合,眼前随之一亮。

“流言的是非曲直暂且不谈,你不在的时候,我和烟儿去过好几回曲江池,那里风景秀美,她曾说过,若是心情不好,在曲江池边上坐坐,也是一大乐事。”

由于武后更喜欢洛阳,所以李贤大半的时间也都在洛阳,对于长安的地理环境虽说不陌生,却还不到廖若指掌的地步。此时听屈突申若这么说,他立刻就想往外冲,却被一把抓住了肩膀。

“这曲江池乃是长安一大胜景,周围有慈恩寺,有好几座楼和园子,就连芙蓉园也在那附近。你又没带贺兰去过那里,知道上哪里去找她?”不等李贤反驳,屈突申若就拿出了主人派头,拽着李贤的袖子就匆匆往外走,“跟我走,那边我至少比你地头熟!”

心急火燎之下,再加上李贤知道这位大姊头是不容反驳的性子,当下就点点头依了。于是,屈突家上上下下的仆人就只见自家大小姐一身男装打扮牵马和李贤出去,个个面面相觑之余,却没一个敢上来拦阻的。

这李贤还只不过是未来的姑爷,可屈突申若却是名正言顺的大小姐,谁吃饱了撑着敢惹她?

曲江池在长安东南隅,在汉朝时就已经是皇家御苑,到了隋时更名为芙蓉池,炀帝又在池边大造御苑。到了这大唐,曲江池便一分为二,在芙蓉园之中的是芙蓉池,只供皇家赏玩,而在芙蓉园外的则依旧是曲江池,纵使平民百姓也能够一览胜景。

有道是:曲江初碧草初青,万毂千蹄匝岸行。倾国妖姬云鬓重,薄徒公子雪衫轻。琼镌狒绕觥舞,金蹙辟邪拿拨鸣。柳絮杏花留不得,随风处处逐歌声。

这大唐上下君臣好武,但同样亦重风流,这三月末的大好春光,男男女女跑到曲江来一逞风流的不计其数,曲江上最常见的就是绫罗绸缎满身的富家子弟,虽说还不至于在曲江上开出几艘华丽的画舫,但划一只小船带上三五好友,再叫上几个歌姬纵酒高歌,却是司空见惯的场景。

李贤虽说曾经陪着老妈住过一阵子芙蓉园,但这外头的曲江池却还是第一次来。所以,看到两岸垂柳嫩绿鲜花似锦,看到四处都是鲜衣怒马的五陵年少,少妇少女或三五成群,或是和家人共行,那场景何止几十上百人?

先不说贺兰烟是否真的在这里,就算在这里,他也未必能找到,怪不得屈突申若刚刚会说他纵使来了也是白搭。

虽说曲江如碧绿草如茵,但此时此刻他压根没心思看风景,只四下里扫了一眼便转头看着屈突申若。而高踞马上的屈突申若一边张望一边沉吟,当看到不远处的一行人时,她忽然露出了笑容,招呼了一声李贤便拍马而上。

“仲翔!”

这大好春光,屈突仲翔自然不甘心呆在家里,再加上由于李贤回来周晓得以解放,两个狐朋狗友凑在一块,难免有趁着这大好时机外出碰碰艳遇的意思。谁知道这跑到大名鼎鼎的猎艳场所曲江池,居然好死不死地遇到了克星。

“大……大姊?”

两人先后结结巴巴叫了一声,看到屈突申若旁边赫然是李贤,都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要知道,这大婚之前未婚夫妻不能见面乃是死规矩,这两位怎么胆子那么大?

还不等两人想明白,屈突申若就一挥马鞭,不由分说地吩咐道:“这里的浪荡子弟多,也多数都是你们的相识。你们俩给我召集人,越多越好,把整个曲江池给我找一遍,尤其是那种树荫多垂柳多的地方更要好好地找!”

屈突仲翔闻言愣了:“找谁?”

“找贺兰!”李贤硬梆梆憋出了三个字,看到屈突仲翔和周晓两个面面相觑,他那张脸顿时更沉了,“废话少说,赶紧去给我找人!还有,若是找到了不许惊动,她要是少了一根毫毛,别怪我惟你们是问!”

这也忒重色轻友了!屈突仲翔和周晓交换了一个眼神,见李贤脸色死沉死沉的,屈突申若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两人便绝了讨价还价的心思,认命似的去找人帮忙。说来这曲江池人虽多,主要还是些贵胄,他们出身又是其中的佼佼者,手面也大,实在不行就搬出屈突申若的名头,很快就纠集了不少人。

于是,整个曲江池附近仿佛犁地一般被人犁了一遍。到了最后,某个最擅长找地方和情人私会的公子哥终于在池边的一处树丛下发现了一个抱膝而坐,和屈突仲翔形容极其相似的女子。得到报告,李贤立刻迫不及待地赶了过去。

花卉环周,烟水明媚,拨开面前几根发出了嫩芽的柳树枝头,李贤终于看到了那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人影,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也放回了肚子里。蹑手蹑脚走上前去,他忽地从背后伸出手去,将小丫头一把抱在怀里。

“谁……咦!”

贺兰烟正要挣扎,突然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肩膀忽然抽动了两下。下一刻,她忽然紧紧抓着李贤的手臂抽噎了起来。

第四百四十七章 越来越离谱了,武后的真心思

贺兰烟虽说也有些小心眼,但并不是偏听偏信的人,然而,那侍女本是她亲密之人,又将李贤的身世说得绘声绘色极其逼真,她的心里就有些动摇。单单这些当然并不足以让她相信这件荒诞的事,可是,她赶走了侍女之后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的时候,无意中却想起母亲昔日在世时留给自己一件遗物,还曾经千叮咛万嘱咐道是出嫁时方才能够打开。

原本她只以为这只是母亲盼女儿出嫁的一点小心思,可这个时候结合流言往细处一想,她不免心中生疑。当她翻箱倒柜好容易找到那个缝得严严实实的锦囊,又几乎用最小心翼翼的方式拆开所有缝线之后,找到的却是一张血书绢帛。

而这张绢帛,此时此刻就到了李贤的手上。

大约是年代久远的关系,绢帛已经有些发黄,而那仿佛是鲜血写就的字迹已经有些发黑。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但其中内容却是惊心动魄,以李贤的心理承受能力,这时候也不禁看呆了。确切地说,那几乎是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姑且就认为这是韩国夫人的生前留言,大意是说,当初武后身怀有孕而陪李治谒昭陵,结果路上产下一子。回来之后,正好韩国夫人也秘密产下了一子,而武后的儿子由于不足月,回宫之后便夭折了,李治便将韩国夫人孩子送去给了武后,当作武后之子抚养,这就是李贤的身世了。

这难道是七点档的肥皂电视剧么?

李贤自己也不知道脸上是什么表情,心里是什么滋味,见贺兰烟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他忽然把那绢帛胡乱往袖子里一塞,无所谓地耸耸肩笑道:“烟儿,这东西你是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可想而知早就忘了,谁知会不会有人掉包?再说了,姨娘明知道我和你自小青梅竹马,将来很可能是夫妻,她却并不阻止,难道她那时候就一点都没想到这些?”

“这……”

发觉贺兰烟满脸犹豫,咬着嘴唇没有吭声,李贤顿时更郁闷了。反反复复地回忆韩国夫人临终前单独对他托孤的那一幕,他愈发觉得心里发堵,可要说武后不是他亲生母亲,他却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

他那老妈又不是善男信女,就算当初做出大度的模样把姐姐和丈夫的私生子作为己子抚养,这对待方式上总会露出些端倪。再说了,以他老妈那种行事狠辣的手段,怎可能留一个祸患?

“走吧,今天要不是申若,兴许我还找不到你!再不回去,外婆都要等急了!”

看到李贤伸出的手,贺兰烟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听话。盯着李贤的眼睛看了一会,她忽然又吐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小时候,有一次淘气掉下了水池里,结果娘在气急败坏训斥我的时候,无意中流露出一句,说我不是她亲生的,若是以后再这样就不管我了。我那时候很害怕,之后也一直乖乖的,渐渐忘了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大约正因为我不是娘的亲生女儿,所以她才不曾阻止你和我的事,我……”

“别说了,你个笨丫头!”

这下李贤货真价实地发怒了,倘若说,先前还只不过是蹩脚的七点档肥皂剧的话,那么现在就着实是一幕煽情戏说的历史爱情剧,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把当初那个散布谣言的始作俑者拉出来零碎剐了!小丫头也是的,当妈的在儿女小时候随口说一句也会当真!

贺兰烟还是头一次看到李贤在自己面前这样怒气冲天,到了眼眶中的眼泪竟是吓得几乎缩了回去,更低下头不敢再说话。正当两人一站一坐气氛僵硬的时候,后方忽然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

“人都找到了,还在这里谈心么?”

柳枝轻轻被人拨开,屈突申若笑吟吟地露出头来,目光在两人脸上一流连,便露出了几分愕然的表情。在她看来,凭借李贤哄骗的手段,再加上小丫头向来对他言听计从惯了,这一点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怎么会闹得如此光景?

曲江池毕竟是公众场合,她也来不及细想,上前揽住了贺兰烟的肩膀,在她耳边呢喃了几句,又掏出帕子递给了她。好在贺兰烟并未化妆,眼泪擦干净之后虽说眼睛有些肿,旁人不细看也瞧不出什么名堂,倒是李贤那张黑脸更吓人一些。

“六郎!”

李贤回过头来,见屈突申若略带嗔怒地瞪着自己,他只得露出了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申若,你先把烟儿送回去,我还有些事情要办。”

虽说觉得李贤的态度实在古怪,但屈突申若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劝解什么,强拉着贺兰烟就走了。直到四周空无一人,满肚子不合时宜的李贤便一屁股坐了下来,随手捞起旁边的一大坨土块狠狠往水面上砸去。

扑通——

水声哗然响起,坐在岸边上的李贤也被淋了个满头满脸。这冰凉的水一溅到脸上,他反倒平静了。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埋怨和郁闷有个屁用!与其有工夫在这里胡思乱想地猜疑,还不如好好弄明白这究竟他娘的怎么一回事!

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子,钻出树丛上了大路,他方才发现屈突仲翔和周晓正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那地方窃窃私语。心道这两人一聚头必定是没好事,他遂悄悄走上前去,听到两人正在计议如何设法提早加冠以逃脱魔爪,顿时莞尔一笑,满肚子心思都飞到别处去了。

“就算加冠,临川长公主还是阿晓你的母亲,申若还是仲翔你的姐姐,你们还能不伏她们管教?”

乍听得这一句,屈突仲翔和周晓方才双双转过身来,见是李贤方才松了一口气。四下望了望,确认自己那位大姊真的走了,屈突仲翔方才开口问了贺兰烟的事。虽说人家问得隐晦,但李贤更明白世上无不透风的墙,索性便轻描淡写地把流言的事说了。

结果,屈突仲翔张口便恨恨地骂道:“谁那么缺德,这种事怎么能胡说八道!”

周晓更是义愤填膺:“怪不得我瞧着贺兰那模样似乎哭过,敢情是这么一回事!六郎,你放心,要是遇到那些敢胡说八道的,我和仲翔非死揍他们一顿不可!”

什么都能禁,唯有口禁不得,人家当面不说,背后难道还会当哑巴?李贤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对他们今日的“仗义相助”表示了感谢,旋即抛下面面相觑的两人上马就走。

他风驰电掣走得没影了,屈突仲翔挠了挠后脑勺,满头雾水地对周晓说:“六郎今儿个似乎有些不对劲?”

周晓没好气地白了同伴一眼:“换成有人说你不是你娘养的,你会有好脸色?”

“说得也是,要是我非打死那个长舌的家伙不可。”

屈突仲翔所说的话仿佛是谶语,在清理家门的不止是荣国夫人一个,大权在握手段更狠的武后当然不会放过在眼皮子底下闹腾的人。早年她就是靠掌控了那些低层宫人宦侍起家,现如今即使位居皇后,下头仍是耳目一大批。

于是,丰厚的赏格一公布下去,不出两个时辰,出首的人就一拨拨地来到阿芊这里报到,最后,内仆局那几个倒霉的家伙就接二连三地落网了,唯独少了某个出首的污点证人。同时,主动散布流言的十几个宫人内侍也都被逮了。

“就这么些人?”接过阿芊递过来的名册,武后连瞧都不瞧一眼就搁在了一边,冷笑一声道,“我许久不曾下过狠手,看来人人都认为我好欺了。这不但是挑拨我和贤儿母子,还是挑拨君臣父子大伦的勾当,该怎么做,阿芊不用我教你吧?”

阿芊抬头瞥了武后一眼,见其面带冷色目现寒光,心中不禁一颤。她也不敢多问,答应一声遂退出了殿外,对那些掌刑的内侍沉声吩咐道:“散布谣言离间皇后雍王,罪不可恕,全数杖毙!”

闻听此言,那些早就魂不附体的宦侍宫人顿时全都吓呆了,个别胆子小的甚至两眼一翻直接昏死了过去,其他的则是叩头如捣蒜一般地求饶,却没能挣扎得过阿芊冷淡的目光和那些如狼似虎的内侍。

按理说这处刑的地点不该在皇后含凉殿前,然而,武后却似乎并不忌讳这些血光,不多时,就只听那大棒声如雨点一般响起,鬼哭狼嚎一般的惨叫很是闹腾了一阵,旋即便沉寂了下来。

而武后一人坐在妆台前,呆呆地凝视着手中的梳篦,忽然想起这也是当日自己四十大寿的时候,李贤送来的礼物之一。打开梳妆台上那只精巧的匣子,她将那几把梳篦都找出来,一一检视了一番,最后方才放回去重新合上了匣子。

“韩国夫人生的?”喃喃自语了一句,她忽然瞪着铜镜中那个人影,露出了极其冰冷的表情,“要不是我的儿子,我何必事事由着他任性!”

第四百四十八章 没来由却坏了帝后温存

不曾患过头痛的人永远也不会体会到,头痛是一桩多么痛苦的事。而对于这样的病痛,即使是富有四海君临天下的大唐皇帝李治,也不得不忍受头痛的折磨,尽管他拥有最好的太医,应有尽有的药材。

这一天,秦鸣鹤照例为他做了针灸,又亲自监督熬药等等事宜后方才离去。勉强算是睡了一夜好觉的李治稍稍有了精神,但却不敢再去看什么奏折之类的东西,便叫了一个识字的小宦官在旁边念楚辞。品评着那优美的诗句,他又取用了一些小点心,竟是忽然又睡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治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眼睛睁开一条缝四下一扫,却看见王福顺正在和那个念书的小宦官嘀嘀咕咕,一个满脸古怪,另一个则时不时朝他这边瞟。虽说脑子还未完全清醒,但他仍觉得有些不对头,睁开眼睛就开口叫道:“王福顺!”

“啊,陛下!”

王福顺赶紧朝那小宦官挥了挥手,旋即满脸堆笑走上前来,就在榻边单膝跪了下来:“刚刚瞧见陛下睡得正好,小人也不敢上前,谁知还是惊扰了陛下!陛下若是觉得饥饿,小人这就让尚食局去送……”

“少说废话!”李治一口打断了王福顺的滔滔不绝,沉声问道,“刚才你和冯世才嘀嘀咕咕都说了些什么?”话音刚落,他似乎听到外头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随风传来,眉头登时皱得更紧了,“是出了什么事么?”

王福顺心中一紧,才想强笑说没事,却不料瞥见皇帝异常糟糕的脸色,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想要实话实说,可武后刚刚警告过他不许胡说八道;想要虚言搪塞,可皇帝如今虽然病着,但指不定明天就病好了要管事,到时候还是他第一个倒霉。左思量右考虑,发觉皇帝那张脸有愈来愈黑的迹象,百般无奈的他只得做出了后一种选择。

“陛下,是皇后行使中宫之权在处置人。”

“咦?”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李治颇有些吃惊,旋即皱眉问道,“究竟什么事让媚娘如此大动干戈?”

“是因为有宫人胡乱传言,道是……道是雍王并非皇后娘娘亲生,而是……而是当年韩国夫人留下的儿子。”

短短一句话王福顺连连打顿了两次,非但如此,他一颗心亦是怦怦直跳。他跟着李治的年头不算短了,但这么早的事情他实在是不太清楚,他也庆幸自己不清楚。斜睨了榻上至尊一眼,发现李治仿佛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赶紧垂下头不作声,心中巴望着能够找个借口退出去。

“皇后处置了多少人?”

这淡淡的一句话一入耳,王福顺赶紧躬身答道:“大约有十数人。”

“嗯。”李治的反应照旧看不出喜怒,仿佛在那里猜测整件事的经过,良久,他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你下去吧。对了,去荣国夫人家里看一看,听说她先头病了,你和皇后说一声,在库房里头挑一些药材送过去。她先头说过喜欢九成宫的风景,若是愿意,不妨在这回过了寿辰之后,叫上几个小辈陪她去那里住上一段时间。”

这什么意思?

王福顺左思右想不得要领,却不敢多问,答应一声便往外退去。李治一直看着他出了寝殿掩上大门,这才露出了极其怅惘的表情,怔怔地瞧着屋顶,那不依不饶的仿佛要把那坚实的梁柱钻出洞来。

说起来,韩国夫人也已经故去那么多年了,遥想昔日丽人妖娆姿态,还真的仿若昨日一般。只可惜,红淹薄命,一场大病之后,她居然说去就去了……

发了一会子愣,他半支着身体坐了起来,随手拿起旁边的一卷书慢慢浏览了起来。李唐虽然不禁其他宗教,但道教却是作为国教尊奉,而尽管不像汉初那样尊奉黄老之术,可作为君王的李治亦没有少看道书。捧着手中的《太上黄庭内景玉经》,他脑子里却在想别的,全然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

武后一进寝殿,看到的就是李治斜倚在榻边发呆的情景。刚刚王福顺告知了李治事情之后,就跑到她那里去老老实实地做了坦白,因此她略一沉吟就决定走这一遭。渐渐走近之后,她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柔声唤道:“陛下!”

“呃……媚娘?”

李治讶然之后立刻露出了笑容,二话不说地点点头,就往里头挪了挪身子。而这时候,武后便笑吟吟地走上前,当仁不让地坐在榻边,忽然夺去了丈夫手中的书。

“陛下怎么有如此好的闲情逸致,居然在看黄庭?”

“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对于武后的举动,李治没有丝毫恼意,反而一手托腮看着妻子,突然道出了一个提议,“自从上次驾幸了骊山之后,朕和你已经有好些年头不曾去了。等到替弘儿完婚,替贤儿加冠大婚之后,不若再去一趟骊山上的汤泉宫?朕有意将汤泉宫改成温泉宫,可惜这一病就连题字也没有兴头,不若你替朕写如何?”

武后原本是想就先前的事做一番解释,谁知李治压根提也不提,反而兴致盎然地提出要去骊山,这顿时让她满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用在了虚处似的,要多古怪有多古怪。没好气地瞥了李治一眼,她的面上忽然露出了几许红晕,竟是显得格外妩媚诱人。

“都已经是老夫老妻了,陛下居然还说这种话,若是传扬出去让别人听见……”

“怕什么,朕是皇帝你是皇后,别人还能说什么?”

李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竟是忽然伸手将武后揽在怀中。夫妻就这么互相靠着温存了一阵,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叩门声,两人这才分开。等到侍女将白玉丸子汤搁在一旁,武后立即打发走了她,整理了一下情绪后,便转身正对着自己的丈夫。

“陛下想必听说了流言的勾当,臣妾想说的是,贤儿也知道了。”

“什么?”

倘若说先头李治还只是因为这流言而想到了韩国夫人和那一段温情往事,并没怎么放在心上,那么现在,他就确确实实地惊怒交加了,奈何想要发火却找不到出气的地方,嘴角便有些抽搐了起来。夫妻俩大眼瞪小眼了一会,他终于干巴巴地问道:“贤儿怎么说?”

这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一个声音:“陛下,娘娘,雍王殿下求见!”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就是李贤进门之后的第一感受。虽说在外头就已经得知老爹老妈都在里头,可一进来发现老妈面色微红老爹满脸不得劲,仿佛是自己打扰了两人的好事,他不免有些尴尬,呆站了一会方才上前行礼问安。结果,起身之后,他就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四道目光的中心,对面两位至尊的眼神牢牢锁定了他。

良久,李治才干咳了一声化解了这古怪的气氛:“朕刚刚还和你母后说,许久不曾去骊山了,等你和弘儿都大婚之后,我和你母后就去骊山上享享清福。你母后还不放心你和弘儿,你快劝劝她。”

老爹居然起意去骊山泡温泉?李贤听了一愣,转头去看武后时,方才发现她满脸无奈,分明兴致不高,顿时笑了起来。他老爹是病了没法揽权,这才想好好休整休整,可是他老妈岂是闲得住愿意享清福的人?这种大好事叫上他还差不多,要是让武后选择,除非捎带上太子,否则她肯定不太情愿。

“反正骊山离长安不远,若是父皇想去,不若捎带上五哥和我们几个如何?”李贤笑容可掬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见武后丢来了一个嗔怒中带着赞赏的眼神,他自是信心百倍,“骊山的温汤对父皇的病体确实有利,这母后和太子五哥也是疲乏透了的人,大家就一块去疗养一阵子好了!”

这年头疗养还是个新鲜名词,他这么一说,武后免不了嗔着他假公济私,面上却笑吟吟的,而李治亦无可奈何地笑骂一句,事情也就算是定下来了。

插科打诨说笑了一阵,发觉老爹倦了,李贤方才和武后一起出了蓬莱殿,随即自觉自愿地送武后回含凉殿。路经太液池的时候,武后便遣开了一众随从,在一株柳树下驻足远望。此时,李贤亦知情识趣地凑了上去。

“你外婆说,今早小贺兰忽然失踪,是你派人找回来的?”

“烟儿是个死心眼,人家怎么传她就怎么信,我费了好大口舌才算是让她暂时安定了下来。”

李贤揣着怀中那块血书绢帛,几次想要拿出来,却本能觉得这样做于事无补,索性将今天求助于屈突申若的事情笑眯眯地说了。果不其然,武后闻听之后很是嗟叹了一番他的好福气,就差没用耳提面命的方式让他婚后好好待妻子了。

送了老妈回含凉殿,李贤便准备回去,下台阶的时候方才发现三五个小内侍正在冲洗青石地,上头残留着大滩大滩的血迹触目惊心。他眉头一皱正想问话,忽然听到后头传来了一阵叫声,转头一看却是阿芊。

“皇后娘娘让殿下捎带一封信给荣国夫人。”阿芊塞过一封信之后,就把李贤往里头拽,到了一个没人的去处时,她方才低声解释道,“娘娘身边就数我的岁数大,当初跟过的不是死了就是打发出了宫,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娘娘对这件事似乎很有些芥蒂,殿下你可别瞎打听!”

第四百四十九章 兄弟联袂探老狄

这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揣着老妈那封信一天之内第二次跨入荣国夫人的宅第,李贤除了哀叹还是哀叹。有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这一年仿佛是命犯太岁似的,事情一桩接一桩,麻烦一个接一个,难不成是先头打仗的时候把运气都用完了?

虽说很有悄悄拆开封函看一看里头写了什么的冲动,可忖度老妈的心性,再加上阿芊的提醒,他还是没有采取这种莽撞的举动。沿着小径前往老外婆居室的路上,他只见周遭仆役都是满脸惊惧,全都不敢正眼瞧他,心里不禁有些异样。

宫里头武后似乎是杀鸡儆猴了一把,老外婆大约也是杀人立威了。想到这里,他心里顿时像梗了一根刺似的,要多难耐有多难耐。

见过老外婆,送信的任务完成了,他闲话两句转身就想走,谁知这脚还没迈出门槛就被叫住了。再度回过身时,他便看到那位年近九旬的老外婆忽然用一种极其微妙的目光打量着他,紧接着又道出了一句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话。

“贤儿,你真的一点都不相信外头的流言?”

这是什么话?李贤本能地皱起了眉头,旋即干巴巴地道:“外婆,流言好似无根之萍,岂可亲信?我兄弟四人中,母后向来对我最偏爱,若是为了人家胡说八道一席话而令母子生疏,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媚娘果然没有白疼你!”荣国夫人杨氏刚刚那僵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当下又点了点头,“烟儿先头回来都原原本本和我说了,我也想不到她居然还藏有那样的遗物。说到底,你姨娘终究是个痴人,唉!”

这最后一句话让李贤疑窦更深,可看老外婆讳莫如深的模样,他亦不便多问,道了声告辞就退出了居室。而他出了房门还没多久,荣国夫人杨氏就悠悠长叹了一声。

“婉娘,想不到那件事你至死还怀恨在心。可烟儿是你的女儿,若是真的闹出不可开交的事,于她又有何利?你这又是何苦来由?”

窝着一肚子火气外加不合时宜回到了自己家,李贤那张脸自然是黑得和煤灰似的,吓得一群仆人看到他都绕道走。虽说还没有正式的女主人,但阿萝的治家手腕也相当有一套,因此雍王第上下并没有传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从上到下众多仆人,竟没一个人知道这位主儿为什么不高兴。

所以,阿萝迎上来帮李贤换衣服的时候,脸上还笑眯眯的,仿佛心情极好,竟是和李贤打起了哑谜:“殿下猜猜,今天谁来过了?”

李贤此时压根没心情理会这些,奈何阿萝的面子不能不给,因此他勉为其难问了一句:“是谁?”

阿萝此时方才察觉到李贤仿佛有些不对劲,诧异地转到正面盯着他的眼睛瞧了一阵,这才嗔道:“好好的摆出这模样做什么?今天上午新任大理丞狄仁杰大人来拜访过了,蓉娘姐姐陪他一起来的,可惜某人居然不在家,让人家扑了个空。”

狄仁杰当了大理丞,那么说他是升官了,还带着蓉娘到了长安?

李贤猛地感到满心的阴霾散去了一半,连忙抓住阿萝的肩膀追问道:“他们到长安之后住在哪?蓉娘如今怎么样?”

“殿下想知道?”阿萝原想说偏不告诉你,见李贤满脸关切,刚刚的阴沉无影无踪,心顿时软了,当下遂笑道,“他们就在相邻安定坊的休祥坊赁了一处宅子,暂时不会挪动地方。狄大人性子沉稳,不是那种一味风流的人,蓉娘姐姐替他打理家务照顾儿子,日子过得很好。”

李贤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虽不过问,似狄仁杰这样有本事有才能的人升官照样快。忖度今天在家里也没事,闷坐着反而更心烦,他索性向阿萝仔仔细细问了一番地址,随即抢过那件刚刚扒下来的袍子就往外走。阿萝一个措手不及就发现人没影了,顿时在那里狠狠一跺脚。

兴冲冲到了门口,由于步子太急,李贤和某个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后退一步定睛一看,他顿时愣住了,那个正揉着鼻子倒抽凉气的人,不是太子李弘还有谁?

“五……五哥?”

李弘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恶狠狠地瞪了李贤一眼,这才抱怨了一句:“知道你这身子健壮,也不用一见面给我这么个下马威吧!今儿个我正好有空找你下棋,你这么急匆匆去哪?”

有空,还下棋……这日理万机忙得脚不落地的太子会有空?李贤翻了个白眼,半点都不信。想想这位五哥的来意总归是为了那件事,再想想狄仁杰的为人秉性,他索性上前一把拉着李弘的袖子,笑嘻嘻地道:“五哥来得正好,就和我一起去见一个人吧!”

眼看李贤把李弘硬拽着上了马,东宫几个率府亲卫顿时忙不迭地追了上去,心里都在懊恼不已。早知道这位雍王名堂多,这下棋忽然变成了外出,他们这点人手怎么够?

李贤才不理会那几个率府亲卫考虑的安全问题,只顾带着李弘一路急行。到了地头,他下马之后便亲自上前把门敲得乒乓响,分明一幅不管不顾的架势。结果,马上的李弘看得直摇头,心里却觉得奇怪——看这门头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宅子,李贤上这里干吗?

这敲门的架势大约是吓到了里面的人,过了许久方才有一个老仆出来,而且还只是把门打开了一条缝。而当李贤道是雍州李六郎来探望故人,那老仆还是有些犹豫,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似乎是匆匆进去通报,竟是给李贤吃了个闭门羹。

“六弟,你就不能矜持一些么!”

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抱怨,李贤一转头,发现李弘下了马,方才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他往日串门子的时候,人家都是大门敞开任他进出,这敲门的勾当很少做,再加上许久不见蓉娘实在有些急切,方才有了刚刚那一出。

他正要开口回答的时候,却只见两扇大门忽地被人拉开,一个红衣人影一阵风似的奔了出来,看到李贤先是一喜,而看到李弘的时候,她登时大惊失色。

“你……你怎么把……把五郎给拐带出来了!”

李弘听人家硬生生掐断了话头改口,又发觉对方认得自己,不觉留了心,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阵之后,他也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你是蓉姐!”

蓉娘被一声蓉姐叫得大为感动,慌忙上来裣衽一礼,却不敢在这十字街巷上叫穿李弘的身份,赶紧将人让进门去,还不忘向李贤投去了嗔怒的一睹。瞧见那几个率府亲卫呆呆傻傻地站在外头,李贤也不去管他们,自顾自地把马牵进了门。

昔日蓉娘调到武德殿的时候,李弘来来往往没少和蓉娘说过话,彼此早就熟透了,再加上早年被李贤带着微服在宫里晃悠那一次的勾当,他此时更是觉得十分亲切。待听说李贤做主将蓉娘许配给了狄仁杰,他登时狠狠瞪了李贤一眼。

“这样的事情也不和我说一声,要是早知道,我那时候一定送一份贺礼!”

李贤心里不禁哀叹,那时候老爹还在打蓉娘的主意,他哪里敢张扬,但这话心知肚明却不能说,他只能连连赔罪。彼此闲话了一阵子,见狄仁杰始终没露面,他不禁觉得奇怪,随口就问了出来。

一说到丈夫,蓉娘立刻露出了欣悦的表情,那种嫁为人妇的满足感无论如何都掩不住:“他早上和我去过雍王第之后,就去大理寺办理赴任事宜了。”

刚刚听说蓉娘的丈夫是狄仁杰,李弘不免想起了李贤昔日的推荐,更记起自己也曾经下令底下人多多关心,遂赶紧追问了几句。得知狄仁杰在担任并州都督府法曹期间熟读律例,甚至把不少积年的大案都破了,这才惊动了大理寺,调来这样一个能人充当大理丞,他自是赞叹不已,连连点头之外还不忘瞅了李贤一眼。

这李贤怎么走哪里都能遇到能人?

瞧见兄弟俩照旧和昔日一样和睦,蓉娘也觉得说不出的高兴,亲手沏茶做了些点心奉上,又陪着说了不少闲话。李弘本就是存着安慰李贤的心思方才来找弟弟下棋,既然遇到了蓉娘,屋内又没有外人,他便借机旁敲侧击地劝解了几句。到最后,满头雾水的蓉娘愈发奇怪,便问起是怎么回事。

对于李弘的苦心,李贤着实哭笑不得,想想蓉娘不是外人,他当下便摇摇头道:“五哥也太操心了,我又不是那种心思重的人,哪里这么小心眼。蓉姐不用担心,不过是有些人闲来无事乱编排,说什么不好,说我不是母后亲生而是韩国夫人的儿子,我怎会相信?”

话音刚落,他便发现蓉娘一下子脸色煞白,她原本放在胸前的两只手忽然不自然地绞在一起,就连眼神都一下子失去了焦距。不单单是他,就连李弘也发现了这势头不对。

两兄弟交换了一个眼色,表情都有些不太好看,尤其是这一天之内经过了数次周折的李贤。

第四百五十章 亲兄弟明算账,蓉娘道隐情

能够回长安上任大理丞,狄仁杰自然很高兴。虽说不奢望能够做官做到宰相,可除了极少数认死理的之外,谁不乐意升官?

到大理寺办了上任的手续,和上司同僚叙了一番话,他便去会了会同为大理丞的其他五个同僚。由于人人都知道他在并州都督府法曹任上的光辉政绩,因此几个同僚也都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和礼貌。该做的都做完了,掌事的大理少卿段延贵就给了他三天假,让他好好安顿好了再行理事。

这事情办完带了随行的书童回到家,他便得知来了客人,不禁有些奇怪。他虽说也是官宦世家出身,但在京城并没有多少熟人,这刚刚安顿下来会有谁会登门拜访?当那个年过花甲的老仆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番,道出是雍州李六郎来访,他这才真正吃了一惊,慌忙整了整衣冠往厅堂赶去。

然而,不进厅堂还好,一进厅堂他就感到了一种古怪的气氛。三年不见,李贤他当然还是认得的,可李贤旁边那年轻人他却不认识,只是本能觉着和李贤有些相像。这些也就罢了,可蓉娘坐在那里脸色发白,甚至隐隐流露出一种惊恐的表情,这不由得让他心生疑窦。

刚刚费尽心机也没从蓉娘口中套出什么话,要说李贤不郁闷那是不可能的。可一看见狄仁杰出现,他便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暂且往后搁,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抢前一步扶起了欲要行礼的狄仁杰,又回头指了指李弘。

“狄兄,今儿个正巧你们一早来我不在,所以现在就来探望探望。那是我五哥!”

居然是太子?狄仁杰虽说先前在并州当官的时候,得到了东宫的诸多关照,但见到太子却还是第一次,当下连忙上前拜见。而李弘原本是打着散心主意出来的,自然不会拘泥于礼节,含笑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坐下。四人在一条长案两边相对而坐,李贤为了活络气氛,就笑言道:

“大理寺掌折狱,详刑,虽然还得上报刑部和中书门下,但这一言却往往可决百姓生死,端的是非同小可,老狄如今可说是责任重大。这百姓最盼望的是头上有明察秋毫的青天,这大理丞一年当下来,老狄指不定就要成了万家生佛。”

狄仁杰心中觉得李贤着实夸大,却见李弘只是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丝毫没有驳斥的表示,不禁愈发觉得这两兄弟关系密切。联想之前某位倒霉的宰相被贬到荆州这一事实,他更确认了一点——李贤三年前对他说的话,还真是没有半点诳语。

这狄仁杰如今既然是到长安来当官的,李贤原本不打算比照上回在洛阳时那样,让人家住在自己的房产里。然而,李弘一来记挂和蓉娘先前的情分,二来又觉得堂堂六品官住在这租赁的宅子不太像样,竟是当着狄仁杰的面和李贤开起了玩笑。

“六弟,你既然是有名的财神,就先借给狄卿他们一处地方。这宅子不过五六间,临时栖身倒还行,可若是长住就不妥了。好歹是堂堂从六品上的大理寺丞,怎么能这么寒酸?”

这回狄仁杰还没拒绝,蓉娘就慌忙出口劝阻道:“太子殿下这好意我们心领了,可这事万万使不得。他才刚刚回长安任职,若是让人家觉得他招摇……”

“这天底下,再招摇能有我招摇?”既然有太子这个兄长撑腰,李贤自然不会拒绝如此美意,当下便故弄玄虚地掰了掰手指头,“朱雀门以南的三十六坊地方狭窄,不利于居住。我那安定坊四周倒是有几座空宅子,只是周围多半是勋贵,目标太大。这样吧,修德坊、修真坊、普宁坊这三个地方,蓉姐和老狄你们随便挑,有太子付租金,你们不用操心!”

李弘闻言,登时笑骂道:“六弟,你还真是财迷,这么个大财神,在这种小事上还要和我斤斤计较?”

“小钱也是钱,难得五哥如此上心,我不讹诈一把怎么行?”

兄弟俩玩笑,那边夫妻俩却不禁瞠目,蓉娘还是熟悉这两兄弟昔日情形的,狄仁杰却还是头一次瞧见。联想到今日见上司同僚的时候,某个心地良善的小官悄悄嘱咐他,这长安城惟有一个刺头碰不得,那就是雍王李贤——内有武后护短,外有太子周全,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宰相重臣大多是他的酒友——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要犯到李贤头上去。

听那话的时候,他简直以为对方是在介绍一个无恶不作手眼通天的纨绔子弟,很难和昔日对李贤的印象重合在一块。所以,如今瞧见两兄弟其乐融融,他猛地恍然大悟。这太子独居东宫原本就无比寂寞,有一个说得上话的兄弟,又怎么会希望别人说三道四?

三年之中连番嘉奖擢升,他也知道自己身上这东宫烙印只怕不浅,所以在李弘李贤的“盛情”下,他最后只得顺水推舟地接受了下来——结果就和那两兄弟商量的一样,李贤友情提供房子,李弘支付租金每月十五贯,这简直让他和蓉娘哭笑不得。

这边四个人在里头聊得高兴笑得兴起,外头的几个率府亲卫却等得心急火燎。太子李弘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人,也很少会做出没事情在外头瞎逛这种事,然而,只要遇到了雍王李贤,这位主儿就仿佛立刻忘了时辰似的,这简直让他们头痛至极。看看渐渐西偏的太阳,某个猜拳猜输了的率府亲卫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厅堂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门。

“太子殿下,已经快酉时了!”

难得狄仁杰不是个拘束人,不但极其健谈,更熟悉诸般典故,聊着聊着,李弘和李贤早忘了时辰,蓉娘在旁边煎茶待客,更不会去注意这些。所以,门外这敲门声一响起,里头的四个人齐齐回过神来。

虽说仍觉得意犹未尽,但李弘身为太子自不比李贤,当下没奈何地站起身来:“想不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好在日后狄卿就在长安为官,还常常有相见的机会,可以多多请教。六弟你就不用送我了,晚上替我好好给狄卿和蓉姐接风!”

还不等李贤答应或反对,他忽地朝狄仁杰和蓉娘点了点头:“若是你们遇到了什么疑难,尽管到东宫报名求见,或是去找六弟。他有的是钱,今晚你们不要给他省钱,反正他翌日也会从我头上把账要回来。”

这种话知道也不用说出来吧?再说了,他这太子五哥当初欠他的帐还少么?李贤见蓉娘忍不住偷笑,没了起初的惊惧,便知道她已经恢复了过来。当下他亲自把李弘送到门口,眼见那几个率府亲卫便簇拥着人走了,他这才转身回来。

“太子五哥既然都发了话,那我们就去贤德居,那里既清静,又不会遇上不相干的闲人!”

狄仁杰也不希望一到京城就引来人人侧目,奈何这太子和雍王的好意都推拒不得,索性也就随他去了。而到了贤德居,他方才明白这所谓的清静是怎么一回事——整个诺大的三楼总共四个各不相干的包厢,而且各有不同的楼梯直通其上,隔音效果也相当不错,竟是不知道左右都是谁在喝酒请客。

一顿所谓的接风酒,李贤愣是把狄仁杰灌了个大醉酩酊,蓉娘也喝得双颊绯红。把人送回家之后,趁着闭门鼓还未想起,他才想打道回府,却不料还没到门口,就被蓉娘追出来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