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谁?”

他虽说问得漫不经心,那内侍却不敢怠慢,慌忙解释了一下众人的身份,这下子,甭说李贤那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微妙,就连贺兰烟也惊诧了。这是武后的安排,荣国夫人的首肯,再加上和小一辈不相干,所以事先两人竟是谁都不知道,而且也没认出来。

见一群武家人忙不迭地行礼,那态度是异常谨慎小心,李贤只得一一打了招呼,又轻轻推了小丫头一把。于是,贺兰烟虽说不情愿,却也只能对着几个长辈叫了声舅舅,随后不由分说地就把李贤拉走了。

看到两人俱是锦衣华服,金童玉女似的般配,武承嗣等几个年纪差不多的都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羡慕,呆呆地望着那背影出神,而当初和李贤有过冲突的武三思则是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直到那个内侍不耐烦地连声催促之后,一行人方才赶紧跟上继续走路。

而另一头,贺兰烟把李贤拉到了没人的去处,忽然气鼓鼓地迸出了一句话:“姨娘在想什么,干吗把这些亲戚招惹来?外婆也真是的,就不知道劝解一下!”

李贤落地的时候老妈虽说还是武昭仪,但已经在谋划废后的事,所以没吃过什么苦,贺兰烟比他虽然略大一些,但儿时的事情早就记不清楚了。所以,对于武家那档子烦心家务事,李贤是曾经隐约从书上看来的,贺兰烟则是听外婆说的。不过,当初两人暴打武三思,这梁子虽说过了多年,可李贤固然是还记得,小丫头也仍是怀恨在心。

“我看到那些家伙就心烦,还要叫舅舅,呸,当初他们是怎么对待外婆和我娘的!喂,你不是说斩草要除根的嘛,赶紧想办法把这些家伙除了!”

小丫头嗔怒的时候李贤没少见过,但发脾气要宰人的情景这还是开天辟地第一回,李贤自然是满脑门子燥汗。好容易三言两语安抚住了,他不禁也在心里嘀咕——他老妈那是出了名睚眦必报的性子,决不会一味宽仁,这一回忽然如此大发善心,可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对于目前的武后而言,她的生活中存在四种人:亲人、心腹、能利用的人和需要铲除的人。而就眼下的趋势来看,前两者完全被后两者取代,大约还是遥遥无期的事。她是完美的六宫之主,温柔的妻子和母亲,手腕高明雷厉风行的执政皇后——这一系列角色若是压在人家身上怕是早就趴下了,但她却饰演得非常出色。

不过,温柔妩媚的模样那是给个别人看的,眼下在母亲的屋子中接见兄长堂兄和几个侄儿,她并没有摆出什么好脸色。当初打压这些武家子弟的人就是她本人,她不愿意,也不屑于在这些人的面前摆出好脸色。不过,看到这些原本桀骜的人如今在他面前拿出恭顺的态度,她还算满意——只不过,真心恭顺也好,假意逢迎也罢,她全然不在意。

这是只属于强者的自信。

三言两语打发了这些武家的落魄亲戚,又命人将他们带到芙蓉园的某个犄角旮旯安置,她便一改刚刚正襟危坐的姿势,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倦意。一旁的杨氏动了动口想要说些什么,冷不丁看见那边侧门处有人探头探脑的,不禁没好气地斥道:“鬼鬼祟祟的在那里做什么,赶紧出来!”

李贤本想来听听武后究竟对武家那些亲戚们说什么,结果那根本就和走过场似的,他来的时候人都走了。所以,这时候吃荣国夫人杨氏道破行踪,他半点不尴尬地闪了出来,瞧见武后眼睛也不睁地坐在那里,他便笑吟吟上去,就着那肩头揉捏了起来。

太医署也有按摩师,宫女中也有擅长这种技艺的,比起李贤这半吊子自然高明得多。不过,当母亲的哪个不希望儿子能够体贴一些,更何况这还是皇家?因此,两三下之后,武后便睁开了眼睛,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这回又是什么事情要劳动我?”

这话自从李贤某次说过一回之后,如今是成了武后的口头禅,让他心中郁闷不已。话说在武后眼中,他就那么没能耐,什么事情都要老妈善后?正思量着怎么回答的时候,旁边的荣国夫人杨氏忽然接上了话茬。

“媚娘,我嫁入武家那么多年,他们的性子我自忖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先前你对他们施恩,他们却不知好歹,如今在外头挣扎了那么多年,未必就一定能磨去棱角,只怕是藏匿着心思来对付你也未必可知。武家的男人固然没用,可他们背后的那些媳妇却个个都是精明透顶,你可千万别被他们表面的恭顺蒙蔽了。”

“娘,你放心,这些我还会不知道么?”武后此时终于转头看了李贤一眼,发现他正在那里竖起耳朵倾听,顿时微微一笑,“不说别人,当初贤儿贺兰还和武三思那个没用的家伙打了一架,虽说是小孩子的气盛,可人家未必会不记着。”

听了武后这轻描淡写的话,荣国夫人杨氏自然是说不出的满意,而李贤也觉察到了一丝寒意。可想想他和人家非但没有恩德,反而还有仇怨,他也就索性不管了。

而芙蓉池边的另一处,屈突申若也正在林中空地和李焱娘比剑。六月的大热天,两人俱是一身清爽利落的胡服,浑然不在意这出一身大汗有什么大不了的,剑若飞虹,人若游龙,那端的是厮杀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李焱娘小输一招,从而让屈突申若的全胜记录增加到了十二场。

“真是,都要嫁人了还不肯放我一马!”

没好气地飞了个白眼之后,李焱娘方才懒洋洋地拣了块干净的青石,随手拿袖子拂去了上头的灰尘,一屁股坐了上去。还不等她歇口气,屈突申若竟是同时也在她身边坐下,好奇地在她脸上直瞅。

“焱娘,这尉迟家又不曾规定你一定得守着,你膝下又没有儿女,难不成就准备顶着尉迟夫人的名头过一辈子?”

“你还好意思说我!想当初是谁说一辈子不嫁人的,有了六郎就把这些都扔脑后去了!见色忘友!”

李焱娘冷哼一声,旋即露出了促狭的笑容:“我的事你少管,指不定哪天随便找个人就改嫁了!有这功夫,你还不如去探探武家那几个亲戚,将来可都是你的长辈!”

“他们?皇后娘娘是不会让他们有当长辈那机会的!”

第四百八十五章 武氏惠娘

皇家皇家,自然不止是皇帝老子一个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真正算皇家人的,除了皇帝之外就只有皇后和皇子皇女,其他的亲戚属于皇族,至于妃嫔若真正计算则不过是寻常官员家的侍妾一流,算不到真正皇家人中间去的。

所以,皇后的亲戚那就是皇帝的亲戚,尤其对于现如今对妻子言听计从的李治来说,拨冗接见一番也是正理。可是,他在武后面前一提这件事,立刻就被妻子义正词严的说辞给打了回去。

“陛下,群臣最担心的就是外戚,臣妾这些兄长中最大的不过是一州刺史,而且多半是中下州,何来让陛下接见的资格?所谓外戚,可以使其富足,可以使其尊荣,却不可予实权,陛下若是一见,难免引起非议。此番陛下允臣妾之意,召他们回来为母亲祝寿,这已经是莫大的恩德,若再予恩典就太过了。”

是人都有私心,李大帝虽说信任宠爱妻子,但还不至于相信武后就是个圣人。不过,这亲疏里外有别,在他看来,武后在朝中安插私人,总比她任用外戚好得多,所以此时这大公无私的话立时让他连连点头面露欣悦。接下来再一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很快就把武家那群亲戚们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要不是为了表示对妻子的尊重,他管那些家伙干吗?

而李贤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时节,他在半道上被上官仪堵了个严严实实。面对老上官极其不善的脸色,他便两手一摊极其无辜地说:“赛马是我的主意,可这赐婚我真的不知道。父皇母后先前召见他们的时候,男的女的都说自己尚未婚配,这眼看就要及冠及笄的少男少女,赐婚不是好事一件么?”

这赐婚是大好事,是大体面不假,可也不能这样突然袭击!幸好他家里没有适龄的小辈,否则此次也非得措手不及不可!

老上官在心里头狠狠腹谤了一阵子,最终便暂且把这件事搁下了,而是拐弯抹角问起了武家那群亲戚,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这几个家伙此番参加完了荣国夫人的寿筵之后,是会留在京城还是继续打发到哪个犄角旮旯当刺史。

这事情虽说李贤吃不准,但一想武后的作风,他最后就含含糊糊地夸赞了一把老妈的大公无私,绝不会任人唯亲云云。这话一说完,他就只见上官仪面上那一丁点忧虑神色一扫而空,胡子仿佛得意得都要翘起来了,很快就借机走了。

“这年头,当个大臣还真累!”李贤站在原地,一耸肩也转过了身子。

这昔日长孙无忌正显赫的时候,那是何等风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长孙无忌排在第一——尽管他的功劳比不上其中大多数人;这吴王李恪一案,他再次随心所欲铲除异己,那时候是何等意气风发;就这么一个封了太尉当着首席宰相兼国公,仿佛是永远不会倒下来的狠角色,到头来倒得多快?而且,替长孙叫屈的固然不少,可拍手称快的同样不在少数。

外戚,这个名词是不少人听到就想除之后快的,除非他老妈没人可用了,否则暂时不会在外戚上动脑筋。再说了,以武后的眼光,目前而言,那些歪瓜裂枣似乎还看不上。

由于荣国夫人的正式寿筵设在了晚上,所以上上下下的宫女和内侍都在忙碌着四处设火炬,挂灯笼。李贤一路走来,已经碰到了好几拨人,面对有些梯子上站着的人,他自是摇手制止他们下来行礼,顺便也帮个忙看看挂得正不正。于是,他从哪里走过之后,必定会引起一阵阵的议论,个个面上都泛着红潮。

一进宫门深似海,哪个少女不怀春?

芙蓉池多次疏浚,其实是半人工半天然的湖泊,源头在曲江,虽然还算不上烟波浩淼,可此时湖上搭起了戏台子,几拨教坊歌舞伎正在上头紧张排练——虽说早就知道要在芙蓉池上献技,可事先并未在这里排练过,所以此时自然是人人紧张。而李贤临水眺望,竟觉得有些凌波仙子踏水而来的飘渺感觉。

临时搭起来的舞台采用了浮桥的设计,看上去总有些不太稳当,不过教坊司主事拍胸脯信心满满地保证,他那些色艺双全的歌舞伎们绝不会失足从上头掉下去。而李贤看到哈蜜儿以及几个胡姬的身影,原本准备上去好好慰问一下,奈何再看看上头还有其他的大批莺莺燕燕,他还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打算。

逛累了,他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了下来,看着众人热火朝天地忙活。而时间长了,那些内侍宫人也就忘了身边不远处坐着一个身份不同的雍王,彼此之间低声开起了玩笑,至于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则是更难以注意到角落中的李贤,走在路上说话难免是粗声大气的。

比如,这时候两个手捧衣裳的宫人,就在路上一面走一面抱怨。

“什么国舅爷,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如今上上下下已经够忙了,他们一来,又得收拾屋子,又得重新去领用东西,添了好大的麻烦!”

“少说两句,反正熬过这两天就好了!对了,你看到那位武少爷的侍女没有?那真是出落得水灵水灵,妩媚妖娆,说一句不好听的……怕是能比得上贺兰小姐!”

“是啊,而且和贺兰小姐的身段还真是有些像,而且我看她那样子也不太像奴仆!”

要是她们编排别的,李贤肯定是置之一笑就放过去了,可是,那两个宫女千不该万不该,说武家某人身边的侍女能比得上贺兰烟。因此,不过是一眨眼功夫,他就挡在了那两个宫人的去路上。

“谁挡路……啊,是雍王殿下!”

两个宫女一瞬间慌了神,捧着衣裳见礼之后,俱是低垂着头不敢仰视。看到这光景,又发现周围其他人都在悄悄打量这边,李贤便示意两人跟上自己,走到一个人少的去处方才转过身来板着脸询问刚刚的话。虽然两个宫人无不悔恨多嘴,但这时候要糊弄过去却也不可能了。

“是武三思少爷身边的那个侍女,瞧着和贺兰小姐的品格有些相像,那身段那做派都很相似,容貌也有六七分,其实看着……看着更像是当初的韩国夫人。”

韩国夫人!李贤一下子吃了一惊,再打量了一番那说话的宫女,发现她已经不再年轻,约摸二十七八岁,见过韩国夫人也不奇怪。于是,这番话就有了更强大的说服力。只是略一思忖,李贤便吩咐两人头前带路,自己跟在了后面。

芙蓉园中殿阁林立,有的临水,有的错落点缀在林间,有的幽静,有的雅致,有的简洁,然而,再匠心独运也总有高下之分,就比如这座位于芙蓉园东北隅的院子,就显出了几分破败的荒凉感——而这里,住着的就是武家的亲戚们。

同那些曾经显赫过的外戚相比,武家人虽说混得不怎么样,但到底还是有官职的。惟良检校始州刺史,元爽为濠州刺史,这在外头好歹也算是地方大员。不过,始州和濠州那是什么地方?武家当年虽说是木材商人起家,但好歹还是很有钱的,这好日子过惯了到穷山恶水当那种朝不保夕的刺史,他们早就熬得快发疯了。

所以,甭说这房子只是破败,就是茅草屋他们也会硬着头皮住进去,而且也确实安安分分。

而李贤到了这地方,也不愿意惊动他那些看不上的亲戚,吩咐那两名宫人把那侍女引来,自己则悄悄隐在一旁。不多时,就只见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走来,虽说是一袭再普通不过的薄纱长衣,但人却生得天香国色,身段曼妙,单单看轮廓确实和韩国夫人及贺兰烟有些相似。至于那容貌,李贤则能够很自信地说,比起贺兰烟还是差远了。

两个宫女充分贯彻了李贤的吩咐,对那侍女是拐弯抹角百般盘问,从出身籍贯到人生经历,恨不得把人家家里祖宗三代全都问出来。然而,那侍女虽没有不耐烦,却是一问三不知,答案不是不记得,就是不知道,让两个宫女抓狂的同时,也让李贤在那边越来越诧异。

不过,有用的信息也不是完全没有的,其中一条就是,与其说她是侍女,还不如说是武家的义女,还是三年前刚刚收养在武家的,而且还冠了武姓,小字惠娘。

“两位姐姐,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倘使大人找不到我,只怕又少不得一顿训斥!”

正在此时,仿佛为了印证她说的话似的,就只见一个人匆匆奔出了门,一看到惠娘便三两步冲了过来,一把抓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就往回走。这时候,李贤终于忍不住露出了行踪,重重干咳了一声。他这一声咳嗽让刚刚那个冲出来的人猛然之间呆住了,随即徐徐转过身来。

这是武三思千辛万苦回来之后,和李贤的头一次正式碰面,然而此时此刻,前者那嘴巴张大得几乎可以塞进一个鸵鸟蛋——虽然这时节的大唐根本没人见过鸵鸟。

第四百八十六章 荣国夫人一锤定音,李六郎巧哄贺兰

唐人爱装扮,这一点诚然不假。

哪怕是男子,这年头也讲究一个涂脂抹粉,衣裳熏香。逢年过节,皇帝还会将宫中特制的面脂口脂赏赐给群臣,春日夏日更有簪花大会,但只见一个个或年轻或年老的大臣,个个都是鬓上簪着姹紫嫣红的花朵,那模样端的是壮观至极。而数人同行的时候,往往也会各自打听对方衣服所用的熏香,每年数次的斗香会更是贵族之间的一大盛事。

倘若说男子如此打扮还会被少数人认为是臭美,那么,女子盛饰容貌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女子束假髻,簪步摇,衣罗裳搭帔帛佩瑶环,再加上梳篦、宝钗、颈饰、手镯、臂钏……如是种种,三分姿色的人能打扮出七分,至于十分姿色的则会更加天仙绝色。这女为悦己者容固然是古语,但这年头,女人打扮并不一定就是给情人看的,也是给自己看的。

就比如这一天的寿星翁荣国夫人,也正在由侍女为她梳妆打扮。那满头银丝在侍女的巧手下梳理得纹丝不乱,上头抹了些特制的玫瑰油,自是透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馥郁芳香。而簪金戴玉不免过于俗气,因此在好几盘的宝钗金簪中,她只挑中了一枚翡翠云头簪。那一汪绿色和满头银白相得益彰,让她又显现出了十分精神。

李贤带着人闯进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老外婆那张青春焕发的脸,登时呆在原地愣住了。不过他向来反应极快,看到杨氏拿眼睛瞪他,他赶紧三两步窜上前去,笑嘻嘻地恭维道:“看外婆今儿个这模样,别人定会说不过五十!”

“尽耍贫嘴,这话你母后爱听,我这么个半截就要入土的人,不会那么容易被你糊弄!”

嘴上这么说,但赞美的话谁不爱听?别看杨氏已经年过九十,可这爱美之心终究已经烙印进了骨子里,此时此刻那面上的笑容却是缤纷灿烂。见李贤只笑不语,她便顺势回过头来,可这一眼却瞧见了李贤身后不远处一个侍女打扮的少女,她不禁眉头微微一皱。

“你带了谁来?”

这话顿时让李贤想起了和武三思打擂台的经过,当然,现如今双方身份明朗,安康楼上的那一幕自然不会再发生,抗不住的武三思只得没奈何地眼睁睁看着他把人带走。这时候,他朝四下里的侍女打了个手势,由于他算是这里半个主人,因此很快房间里就没了外人。

“外婆,你看看她像谁?”

杨氏起初还被李贤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待起身再仔细一打量武惠娘,她登时怔住了。这一出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你是从哪里把人找来的?”

“我哪里有那种闲工夫,刚刚无意中听到两个宫人在开玩笑,于是一时兴起就跑到几个舅舅那里去瞧了瞧,结果就发现了她。外婆,你看她是不是和姨娘有四五分相似?”

听说人是从武家那些亲戚那里找来的,杨氏的脸就是一沉,可提到自己早逝的大女儿,她又露出了几许怔忡,旋即命武惠娘上前。大约是因为人长得确实和当日的韩国夫人相似,她的询问语气中就不自然地带出了几分亲切和蔼,待知道人不过是十六岁,顿时就打定了主意。

“惠娘我就留下了,横竖等到烟儿出嫁,我身边也没几个可靠人。等这次寿筵一完,我会和你母后说一声,去九成宫好好将养一阵子,正好让她随我同去!”武后的强势无疑有一部分承自于母亲,所以荣国夫人杨氏这话说得铿锵有力不容置疑,“让这么个丫头跟着武三思那家伙,着实糟蹋了!”

对于这个建议,李贤没有任何异议,事实上,他把人带回来就是出于这么个考虑。当然还有一点相当重要,那就是他不想让一个和小丫头相像的女人留在别人身边,哪怕武惠娘其实更像韩国夫人。斜睨了一眼满脸不知所措的武惠娘,他这时才注意到,如果不和贺兰烟那种透入骨子里的妩媚妖娆相比,这还真是一个美人。

“贤儿!”

然而,这种想头只上浮了一瞬间,就立刻被外头的一声唤压了下去。只见跨门而入贺兰烟破天荒穿了一件紫红晕彩衫子,同色的长裙上用金线绣着朵朵牡丹,显得既富贵又喜气。而她的秀发上只插了一支金丝宝钗,颈间却戴了一个缀满宝石珍珠的五彩璎珞项圈,本就娇艳的人再加上那一身盛装,更是犹如神仙中人。

李贤固然是看得惊艳,就连杨氏也是眼睛大亮,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欣慰笑容。然而,这两位在看贺兰烟,小丫头一进屋却发现多了个陌生人,于是自然而然地打量起了武惠娘。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她先是倒吸一口凉气,旋即满脸不善地瞪着李贤。

“她是谁?”

这时候,杨氏抢在李贤之前,轻描淡写地道:“这是我新收留的侍女,叫做惠娘。好了,你既然是找贤儿,就别耽误我这个老婆子上妆。贤儿,出去把我那几个侍女都叫进来。”

李贤巴不得老外婆这句话,赶紧出去把人都找来,顺势就拉着小丫头溜了。然而,这第一时刻糊弄过去,不代表小丫头就不深究,出了院子之后,她一把揪住李贤的胳膊,满面娇嗔地问道:“那女人究竟是谁,怎么会和娘当年有几分相像?还有,她怎么会长得像我?是不是你特意从哪里找来的假表妹,想做什么坏事的……唔!”

她这话还没说完,李贤就趁其不备吻住了那一抹红唇,吮吸着那难以名状的甘美,顺便揽着小丫头柔软且富有弹性的腰身,他自是乐不思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意犹未尽地移开。虽说他已经极力克制,但他在芙蓉园这些天几乎没怎么沾女色,刚刚不免用上了几分挑情的手段,见贺兰烟面色通红胸口剧烈起伏,他便笑嘻嘻地凑上去低声道:

“晚上到我那里去。”

“谁要跟你……”贺兰烟没好气地啐了一口,这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就忽然觉得胳肢窝一阵痒痒,顿时娇笑了起来,末了只得连连讨饶。可李贤的魔爪一拿开,她立刻飞一般逃出去老远,这才叉腰瞪眼道,“少拿这些花招糊弄我,那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她是我刚刚从武三思那里带回来的,听说是武家的义女。不过武元庆……我那个舅舅早就死了,这事也弄不清楚。反正外婆中意了她留下来,想必那几个武家人也无话可说。”

趁着贺兰烟惊讶沉思的功夫,李贤三两步赶到她身边,揽住了她肩膀的同时,又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尖:“少钻牛角尖了,有你这么个正牌表姐,我哪有兴趣再找什么假表妹?”

贺兰烟本就是心思单纯的人,再一想那个武惠娘确实比不上自己,顿时就兴高采烈地说起了晚上的节目,那神采飞扬眉飞色舞的样子让李贤心里直叹。这要是换了大姊头,一场兴师问罪可绝对不会如此草草收场,指不定会把什么帐都翻出来计算。

说着说着,两人就并肩一路而行,这男的高大英挺,女的千娇百媚,走到哪里都会引来极高的回头率。而在不远处看到此情此景的几个大臣则免不了摇头叹息,虽说还不至于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嘀咕两句礼制还是不免的。

至于人老却依旧风度翩翩的老上官,瞧着这一对的时候却不免想起了自己的孙女——别看婉儿如今年纪小,可这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婚事也得早些计划起来了,否则弄得到时候也被皇帝来一个乱点鸳鸯谱,那他可是哭都哭不出来。话说回来,自从婉儿被召入宫成为那劳什子的公主侍读,他的淑女培养计划就彻底泡汤了。

他的小婉儿为什么就不能既是才女也是淑女?

正在为孙女操心的上官仪当然不知道,在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三个加在一起才勉强超过二十岁的小丫头正在悄悄筹划着。三人之中,以阿韦的洞察力最为敏锐,以上官婉儿的心思最为灵动,以李令月最会胡闹。人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三个小丫头聚在一块,自然是绝对没什么好事。

而她们正在商量的事情,就是怎样在芙蓉园中探险——这荣国夫人的寿筵一过,她们在这园子里也呆不了几天了,不趁这最后一点时间好好探探,怎么对得起这趟放风之行?

“这陛下和娘娘的居处暂且不算,太子、英王还有师傅的住处我们都去过,荣国夫人那里也可以不算,湖畔几座小院子也逛过了。除此之外,就还有那个牛鼻子道士的住处,还有武家那些人新搬进去的地方不曾去过!”

上官婉儿掰着手指头算得极其仔细,而李令月也为之眼睛大亮,使劲拍了拍小巴掌:“那个牛鼻子道士的房间里似乎还有丹炉,是得去瞧瞧!还有我那些……”她几乎想都没想就省去了舅舅两个字,“听说他们那里曾经闹过鬼的,正是探险的好地方!”

倘若李贤知道,他曾经编撰的那些探险逸事会引得三个小丫头如此遐想,他绝对不会那么好事。

第四百八十七章 欢喜做寿,人人欢喜

事实证明,李贤的未雨绸缪并不多余。

比起长生不死的诱惑,其中的风险往往会被君王置之于其次。虽说太子李弘那忽然一病差点没让李治丢掉了三魂四魄,但如今眼看着李弘一日日恢复健康,这位李大帝的心思自然而然地活络了起来。以他的想法,这天竺和尚依照太医和臣子的看法来说靠不住,那我用本国道士总行了吧?再说,郭行真还确实是一个有真材实料的,也不会四处胡说。

于是,郭行真那个清静院子的最里间,就多了一个丹炉——真正的炼丹当然不会这么草草行事,但老郭是什么人?在皇帝面前洋洋洒洒一大篇论述了黄庭道德,又不无谨慎地认为丹药也需要试制,于是,李治愈发认为他比那些只会吹嘘的和尚专业,更是信心十足。

这一天既然是荣国夫人的大寿,郭行真就留了两个道童看丹炉,自己换上了一身簇新的道袍前去赴宴。虽说他已经不主持东岳观了,可走到哪里,人人还是客客气气尊称一声东岳先生,甚至有好事的悄悄恭维说,这护国真人他指日可待。

是人都爱听恭维话,这在方外之士的身上也是绝对应验的。不过郭行真的好处就在于他永远能够在面上维持着荣宠不惊淡然处之的表象,这行走在一群权贵当中自然是愈发出尘。

“老郭!”

郭行真正在寻找自己座位的时候忽然听到这一声,赶紧回过了头,见是李贤,他便笑呵呵打了个招呼。两人仿佛是普通熟人那般说笑了两句,紧跟着李贤便丢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而郭行真也立刻回报以某个手势。此时,心照不宣的两人同时一点头,立刻就分开各行其是。

离了郭行真,穿了一身紫色袍子的李贤便顺势在人群中四下穿梭,时不时冷不丁钻出来和某人打个招呼,随后天南地北随便胡扯一通,却也快意。

由于今天赴宴的人实在太多,因此芙蓉池边浩浩荡荡几乎摆出去二里多的席面,锦绣丝绸和珍奇物品布满池岸。池中更有张灯结彩的游船,大约到时候兴致浓时,上至天子皇后,下至宰相和王公贵戚,都少不得要在湖上泛舟游玩。虽然这不是中和、上巳、重阳这样的春秋佳节,但沾着老太太做寿的喜气,自然也是规模空前。

既然是盛宴,自然少不得歌舞,少不得美酒佳肴。除了湖面上搭起的高台之外,两边各有彩楼,来自教坊的盛装歌舞伎各自居于其上,吹拉弹唱的声音已经隐隐约约传了下来;而众内侍更是在各席上忙不迭地摆各式各样数不尽的美酒,端的是酒香飘十里。

此时,政事堂三位宰相的身边俨然集结了十几号人,其中官职最小的少说也是个尚书,俱是在那里感慨如是盛景。说到兴起的时候,便有人笑道:“既然有宴少不得做诗,上官相公文采天下皆知,今晚大约又要拔得头筹了!”

这话一出,上官仪固然是谦逊,郝处俊李敬玄却也没有表示异议,其他人也是纷纷附和,而某个眼尖的皇亲国戚忽然看到了正好出现在附近的李贤,立刻把人拉了过来。

“若是要说谁人做诗能超过上官相公,大约得看雍王殿下了!”

李贤晕头晕脑一过来就听到这么一句,赶紧摆手道:“不说这话,我如今已经江郎才尽,不会做诗了!”

这借口上官仪曾经听过,其他人却不相信,纷纷在那里撺掇,就连老古板的郝处俊也不例外。其实这应制诗不比其他诗,都讲究一个应和,也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总而言之,颂什么瑞芝仙草,使劲儿颂圣也就行了,别追求什么艺术效果。也就是李贤这样凡事无所谓的皇子能够随口拈来,其他人只要不犯忌就行,要想出彩就难了。

众人正说道得起劲的时候,李贤忽然听得不远处某内侍高声报道:“兰陵美酒一百瓮、绿葡萄酒一百瓮、浮梁玉酒一百瓮、桂花稠酒一百瓮……”

这连绵不断仿佛报数一般的声音回荡在人们耳边,自是让好酒的喜形于色——事实上,大唐上上下下不喜饮酒不善饮酒的人还真不多,再加上这年头酒的度数不高,唐人又喜欢甜酒,所以拿李贤的话来说,那就是跟喝蜜水似的。这一场御筵的美酒消耗量,实在是相当可观的。

酒的消耗量大,这美食同样是非同小可,刚刚李贤在路上的时候遇到了某尚食局的内侍,对方罗列出一张整整二十八道菜的菜单。虽说和这御筵的档次比起来,二十八道菜似乎算不上什么,但看看满园的人头,这花费就相当可观了。

“反正也不是白吃,他们送的东西就值回这一次的价钱了!”

在心中腹谤了这么一回,李贤根本没去考虑哪怕不考虑体面的因素,仅仅是为了让老太太高兴,谁也不会要求老太太把礼物上交国库,事实上,这一连三年风调雨顺,虽说东边还在打仗,但朝廷的日子也好过多了。否则,他那个生性讲究简朴的皇帝老子也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场面,而不考虑到群臣的劝谏弹劾。

勤俭节约对于百姓人家来说是好事,但对于天子来说,这再勤俭节约也是做给外人看的。再加上这回顺势请来了不少“友邦”人士,所以面子更要做足,更要让人家看到大唐赫赫国威。国家的面子问题,永远是比个人的面子问题更加要紧的。

皇帝皇后和今天的寿星翁一起出现,接下来自然是群臣拜见等等一系列的官样文章,而各“友邦”人士也送上了各式各样的礼物,其中甚至有一头小狼——看那小不点的模样,说是一头小狗也有人相信。偏偏那使节吹得天花乱坠,说这浑身纯黑的狼如何如何难得一见,是怎样的吉兆,到最后,礼物自然是被收起来了。

李令月睁大眼睛端详着那犹如孩子一般,被包在襁褓里头的黑漆漆一团东西,面上尽是渴望的光芒,忽然就开口对李贤求道:“六哥,你去和母后说说,把那只狼给我养好不好?”

李贤此时正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些千篇一律的祝词,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当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的时候,才忽然醒悟到自己刚刚听到的是什么。这太平公主要养狼?开什么玩笑,那可是有野性的,真的当是小狗么!

因为李弘这个太子说众兄弟同居一席,所以这一席上就是他们兄妹五个占据。李贤干咳了一声正想打消妹妹这个不切实际的年头,李显忽然从旁边伸出了脑袋:“令月,那可是狼,不是狗,你这么个小不点小心让狼给吃了!六哥,把它给我养吧!”

如果前头那句话还让李贤认为李显这个弟弟如今少许变了一些,那么听了最后那一句,他就着实无语了——那是人家送给荣国夫人的生日礼物,又不是他的!偏偏这时候,李旭轮也低声叨咕了一句:“我也想要那只狼……”

“安静!别让人家看了笑话!”

李弘着实被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的突发奇想闹得头晕目眩,最后只能低低叱喝了一声。不得不说,他这个兄长除了在李贤面前常常吃鳖,在其他的弟妹面前还是有相当的威信,吃这一吓,席面上顿时安静了,而李贤更是松了一口气。

佳肴都是厨师们费尽心力制成的,自然美味;能够上得了御筵台面的当然也是一等一的美酒,喝在口中不但甘甜,而且有一种特别的回味,饶是李贤这种喝惯了好酒的人也颇为赞赏;教坊司精心排练的歌舞就更不用说了,在夜晚的湖面上来这么一出,那种飘飘欲仙的观感就连一群年老的臣子都看得连连称赞。

然而,不管什么舞都比不上哈蜜儿的胡旋舞。虽说蒙着面纱,但在湖中心那根半尺见方的柱子上疾舞不休,这样的技艺李贤还不曾见到别人施展过。虽说隔得距离遥远,但他仿佛仍看到了那妩媚的眼波,面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六弟真是好福气,听说她是求了荣国夫人,方才有今晚这一舞。”李弘趁别人看得如痴如醉的时候,在李贤耳边低声提醒道,“母后已经答应,你大婚之后,以她和阿萝为媵。”

媵妾媵妾,听上去似乎只是侍妾的一种,但在如今这年头,媵是有定额的,一个亲王只能纳十人,享受从六品待遇,换句话说就是有名分有地位的侧室。所以,尽管李贤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疾舞不休的哈蜜儿,心中仍然因为这句话而大喜。

这老妈还真是体贴,就连这种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隐藏在黑暗中窥伺的狼

由于大唐已故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都是精力充沛的男人,所以这两位留下了众多子嗣。而出于管理和防范上的考虑,这么一大堆皇家的男人当然不可能留在长安城,毕竟,这年头还没有像宋朝那样,养成像防贼那样提防宗室的长效管理机制。

从太宗皇帝在位直到如今的李大帝在位,因为造反而死的宗室大概算算已经有两位数了,人丁凋零的同时,剩下来的那些宗室子弟们自然是老实本分的居多。当初喜欢拿皇亲国戚开刀的长孙无忌虽然已经死了,可如今手握大权的是更加厉害的武后,作为宗室子弟,俯首贴耳自然比作立仗之鸣强。

这天晚上的芙蓉园夜宴上,除了文武百官番邦使节以及功臣国公,还有两位非同一般的人物,那就是太宗皇帝李世民那么多庶子当中,以才华闻名于世的两位——越王李贞和纪王李慎,号称纪越。曹王明那手飞白虽然赫赫有名,可要是比起这两位还是要逊色不少,再加上曹王李明年前赴任蔡州刺史去了,所以李治同一辈的兄弟此时只有这两位恰好出席。

说来也巧,在太宗皇帝十四个儿子当中,越王李贞行第八,李治行第九,纪王李慎行第十,正好挤在一块。然而,如今李大帝身体不好,这两位看上去反而都比他年轻些,在下首的位子上那叫一个谈笑风生语声洪亮,完全一副年轻人派头。

纪王李慎和临川长公主一母所生,两人的母亲韦贵妃在世的时候就和武后的关系不错,而临川长公主更是常常进出宫的人,所以这回武后为母亲做寿时,考虑再三就把纪王一并请了来,也算是让两姊弟能够重聚。至于越王李贞,这既然当世都号纪越了,也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于是李治做主也就一并邀请了来。

酒已经喝开了,歌舞的高潮也已经过了,李贤当然不会一直呆在席上,自然开始四处串起了门子。而既然伯父和叔父来了,他少不得也去那里坐了坐敬了两杯,转了好一阵子方才来到了慕容复那一席,一屁股就在人家旁边坐了下来。

“师……师傅!”

“最近都没怎么顾得上你小子,怎么样,崇文馆的日子还好过吗?”

“有太子照拂,陛下和娘娘也曾经赐过物件,没人敢欺负我。”

当然,有一句话慕容复没敢说出来,这李贤凶名在外,连带他都被人高看一眼,人家见到他不躲着走就不错了,谁敢上门惹他?如今,他连找人对练都有些困难。

李贤一面问一面四下里瞧,待得到回复之后,他便提起旁边的酒瓮,把慕容复面前的酒碗斟得满满的。这里全都是归顺大唐的异族人士,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身份都不算太高,质子的意味很浓,所以招待他们的酒菜也多半是以当地习俗为主,比如慕容复面前就是一只羊腿。不得不说大厨的功夫很不错,那羊腿烤得金黄酥脆,让人相当有食欲。

李贤拿起旁边的刀子割下了一大块往嘴里一送,又自来熟地斟满了一碗酒自己喝上了,这酒一入喉,他忽然咦了一声:“这酒怎么这么烈?”

慕容复低声答道:“这是可贺敦刚刚命人从吐谷浑送来的酒。”

可贺敦?弘化长公主?李贤先是一愣,见四周有不少人也在悄悄打量这边,他便指点道:“你以后称呼别那么生分,你受封一来是因为我的缘故,二来因为你是弘化长公主的养子,第三才是因为你是吐谷浑王子。这以后改口,不能叫娘亲,叫一声母亲也行!”

对于这种吩咐,慕容复着实愣了一愣,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李贤接着便东拉西扯了两句,最后关照等御驾回宫让其上雍王府找他,这才起身离开。然而,这一位前脚一走,没过多久,慕容复旁边的空位上忽然又一左一右坐下了两个人。

“苏卢末王子,能够得到大唐雍王殿下庇护,你还真是运气不错啊!”

虽然在大唐寡言少语,但不代表慕容复就是傻瓜,这话语之中浓浓的讥诮之意当然听得出来。左右打量了一下两边的人,揣摩了一下他们的服饰,他立刻认出这是西突厥的装扮。虽说由于西突厥两厢可汗的相继死亡,这西突厥作为一个国家,从整体意义上已经不存在了,但这不代表西突厥的人就都死绝了。

“你们是为了李遮匐而来的?”

前后两句话的跳跃性相当大,因此慕容复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两个西突厥汉子全都愣在了当场,其中一个当即要发火,另一个却伸手阻止,炯炯有神的目光在慕容复脸上很是打量了一阵:“自从我父亲遭生擒之后,我就一直很想见见那位雍王,结果见到之后却大失所望。听说你是他的徒弟,看来,我是有些小瞧你们了。那都曼,我们走!”

两个汉子来得快走得快,顿时又引起了周围的一阵骚动。这边虽然不是主席,但是,能坐在这里就代表了非同一般的身份,而即便是当质子,也需要有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敏锐。就比如慕容复对面,身着紫色袍服的某个中年人就陷入了深层次的思索。而在另两边,先后有三四拨人悄悄离席,不知道跑到那里商量事情去了。

李贤一路回到自己的位子,恰逢临川长公主拉着纪王李慎给荣国夫人祝酒。这李慎虽说和今天的寿星不怎么相熟,但临川长公主是什么人?三两句活络了气氛不说,更把荣国夫人说得眉开眼笑,就连一旁的皇帝皇后也是莞尔。等到她和李慎一前一后来到李贤这边的时候,李贤固然是蹭地站了起来,太子李弘也连忙拽起了李显和李旭轮。

“你们十叔过几天就要回封地了,我明天在府上置酒,你们谁要是有空就过来陪陪。对了,太子就不用劳驾了,否则若是被我灌出什么事来,九哥那一关我就过不去!”

这无疑是说,除了太子谁都得去!此时此刻,除了太平公主满脸兴致昂扬,其他人都苦了个脸。在官方的褒奖和其他乱七八糟的赏赐时,临川长公主一直被记录为温恭俭让,妇德妇功的代表,但事实上,只要熟悉一些的人,全都会知道什么贤德都是空话。作为李焱娘和屈突申若的前辈兼半师,这一位如果是模范才有鬼了!

既然拒绝不能,那就只得答应,李贤本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觉悟答应了下来,而李显和李旭轮就更没有办法推搪了。而李令月更是扑在临川长公主怀里提出了一大堆要求,俱是被笑眯眯地答应了下来。整个过程中,一向伶牙俐齿善于待人接物的纪王李慎就一直在旁边张大嘴看着,一点看不出世人称道的贤明模样。

好容易恭送了临川长公主离开,李贤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顺便擦拭了一把额上的汗珠。要说这毕竟是盛夏,虽说酒宴就在湖边,甚至动用了数目庞大的冰块用来降温,但该热还是热。顺手拿起折扇使劲摇了摇,见李弘虽说满头大汗却仍是正襟危坐,他便在背后悄悄拉了一把。

“好了,今儿个又不是你娶太子妃,也不是你过生日,用不着那么硬挺着。逃席的似乎不少,我们也找个地方凉快去,反正好看的节目已经过了!”

前头那句话让李弘情不自禁地牵动了一下嘴角,而后头那句话的说服力虽然不够,但眼看别人的注意力确实不在这儿,这位循规蹈矩的太子也生出了一丝冲动。于是,在李贤锲而不舍的劝说下,他终于借了一个最完美的借口,和李贤一块尿遁逃席去也。

离开了人多的酒席钻入林中,耳边的人声鼎沸渐渐变成了鸣虫不止歇的叫嚷。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点点洒落下来,柔和却不刺眼,然而,那星星点点的月光却不足以驱走林间的黑暗,因此李贤几乎靠搀着,才让李弘不至于被那坑坑洼洼的路面绊倒。

“真是奇怪,才隔了那么一小段路,这里却这么幽静凉快。”李弘随手一抹脸,那满手的油汗让他颇感无奈,干脆学着李贤靠在了背后的大树上,随即低声道,“其实,明天九姑姑请客,我也想去凑凑热闹的。”

李贤简直认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五哥你不是傻了吧,我躲都来不及,你还想去?你难道不知道,九姑姑那一疯起来,简直是谁都拦不住,恐怕她也是担心忘了你是太子这档子事,才不敢请你去的!再说了,明天纪王越王都在,你还是避避嫌好了。”

两兄弟大眼瞪小眼,一时谁都没有说话。良久,正当李贤琢磨着说点什么的时候,忽然斜里窜出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大唐皇帝真的一意孤行,要绝我们的所有后路么?”

第四百八十九章 兄弟逃席闻危言,武氏三思逞心计

刺客?

这是李贤听到那莫名其妙一句话的时候,心中生出的第一反应。然而,那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要知道,这芙蓉园为了今天的夜宴,上上下下的人也不知忙碌了多久,尤其是内侍省那些有头有脸的宦官们更是累了个人仰马翻,怎么也不可能被人混进来。再说了,芙蓉园外驻扎的羽林军又岂是吃素的?

然而,虽说不是刺客,这话听来总归没什么善意,因此,他在李弘的肩膀上轻轻一捏,对方立刻会意地屏息凝神,静听人家究竟要说些什么。可是,这节骨眼上,那声音忽然又压低了下来,加上四周鸣虫鼓噪,一时间那随风飘来的声音竟是模模糊糊,难以分辨清楚。

“吐蕃……疏勒王……举旗……”

“李遮匐……不死……李继诸……”

模模糊糊几个字一过,两个说话的声音忽然偃旗息鼓,到最后一点声息都没了。李贤在那里等了许久也不听下文,遂低声吩咐李弘站在原地不要动,自己则悄悄掩了上去,没一炷香功夫便回转了来,颇有些懊恼。

“人已经走了,听这声音,肯定是今晚参加夜宴的某个番子!”

对于听壁角的勾当,李弘这个太子自然没什么经验,但是对于国家大事,他的经验就比李贤丰富多了。可仔细思量了一下那简简单单几个词,他一时却也找不出什么思路,此时,见一缕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中射下来,正好照在李贤脸上,映衬出一张咬牙切齿的脸,他顿时为之莞尔。

“有什么可懊恼的,我大唐东征西讨灭的国家部落不少,那些番邦嘴上臣服,心里不服的多了,不过几句话的光景,有什么好担心的?辽东指日可待,至于西北,你这个雍王不是亲自在那里打了一场大胜仗?如今还有裴行俭看着,出不了事。”

这再赫赫有名的名将也未必能保证百战百胜,他这太子兄长居然断言出不了事?李贤白眼一翻,没好气地说出了一番话。

“五哥你是没去过西域那地方,不知道那里的风险。那里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就是连绵起伏的高山,没有中原这种城池,大唐虽说设了安西大都护府,但那不过是名义上的所有权,安西四镇的兵权还是掌握在各自的王手上,这不乱还好,一乱就是大乱。就比如吐蕃,眼下虽然说他们国内斗得不可开交,但一旦内斗完了,就该打别的主意了!”

泱泱中国讲究的是气度,所以,这储君作为未来的君王,太傅所讲授的第一课中,往往就是仁义气度。这中原历朝历代,在内斗的时候无不是你死我活恨不得死掐到底,但每每对外作战,却往往是点到为止。换言之,也就是你上了降表表示了“诚意”,这兵也就能撤了,顺便朝廷还会表示一下大方,充阔佬似的拿出钱粮支援一下,哪怕那年头中原百姓都得勒紧裤带过日子。

这就是中原大国的气度!

李弘就是从小潜移默化,深受这种教育影响的储君。太宗皇帝当年制进德冠赐予文武百官,就是为了显示文治大于武治,这天下太平就得收刀兵入库,历来是文臣鼓吹的重点——原因很简单,要维持一支百战精兵,花费实在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