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李弘还有一点非常卓越的优点,那就是从善如流——不过这从善如流只是针对某些人而言,并非所有人都能享受的待遇。因此沉吟片刻,他便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办法把刚刚说话的那两个人的身份查清楚。”李贤一根根捏着手指,面上依旧是笑眯眯的,“虽说今天来的番人不少,但能够和这两句话搭上边的总归还有限。大不了我让慕容复那小子出马,让他四处拜拜门头也好。”

李弘还没来得及提出自己的意见,忽然又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紧跟着,随风就飘来一股酸臭的味道。他只是眉头一皱,旁边的李贤就立刻拽着他退到了上风的位置。顺着树枝的枝丫,隐约能看到那个扶着树干不断呕吐的人影。

李贤瞧着那家伙颇觉得有些眼熟,再一想,不就是早上刚刚见过的武三思?忖度这时候上去见面没什么意思,他耸耸肩拉着李弘就想走,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这喝酒喝多了呕吐是很自然的,可看武三思的光景,分明是抠着喉咙使劲往外呕吐,更像是想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这家伙……不是怀疑有人在酒菜中下毒吧?

这人长大了,当年那结下的梁子李贤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此时除了觉得好笑没有其他想法——你武三思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死一个活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武后若真的要下毒,就是当面赐你毒药,你敢不吃?

“那个人似乎是……”

看到李弘似乎也要认出人了,李贤赶紧一把拖着他就走,一路上又接连打岔,愣是硬生生让对方忘了这事。两人重回席上的时候,通身大汗已经都息了,这一落座才发现,筵席也已经进行到了尾声,几个文学臣子正在那里奉制和诗,此时正轮到上官仪,而另一头一排往下坐着的十一个新科进士个个都在绞尽脑汁,显然是想憋着劲占得头名。

老上官虽说名气大,但做诗其实不如他的文章,但这个首席宰相往那里一坐,挥洒自如地把诗一吟,就是不好也有人说好。而李大帝如今虽然不是文学青年,但对于文学还是很有爱好研究,对上官仪这个宠臣的信任这些年也只是略减,所以自然也是称赞有加,亲自斟了一杯酒让王福顺拿了下去。

唐人爱诗,所以这做诗的勾当竟是一个个轮下去,从宰相到尚书,从学士到中书舍人,人人都要献技,一首首华丽的诗篇婉转流出,却可谓是诗文与美酒齐飞,皓月与鸣虫共赏,而李贤却渐渐打起了瞌睡——他不是什么诗评家,但问题是,这诗是否空洞,除了颂圣之外有没有格调,他勉强还是有点感觉的。

刚刚太子雍王两兄弟逃席,别人没注意,有几个人还是注意到的,比如说心思缜密的武后,比如说眼观八方的上官仪。所以,当这两人看见李贤端着个酒杯伏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额头同时爆起了一根青筋。于是,坐在李贤身边的李弘,就领受到了四道犀利的目光。

这下子,原本想代为遮掩一下的他也坐不住了,遂用力推了李贤一把。然而,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根本就睡熟了,他就只见李贤挪动了一下胳膊照旧睡,顿时为之气结。

“五哥想叫醒六哥?”李显唯恐天下不乱地凑了上来,见李弘沉着脸点头,他就拍胸脯大包大揽道,“放心,看我的!”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李贤的耳朵,猛地叫嚷了一声:“屈突申若来了!”

李贤几乎是一个激灵惊醒过来,旋即四面一望,发觉压根不见大姊头的踪影,他才知道是有人弄鬼,不免狠狠瞪了李显一眼。后者一面往李弘身后缩,一面笑嘻嘻地道:“不关我的事,是五哥让我叫醒你的!六哥你可真逍遥,这种时候还睡大觉,刚刚母后和上官相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不就是眯瞪一会罢了,怎么谁都喜欢盯着自己?

不情愿地重新坐直,李贤终于看到了武后那边嗔怒的目光,至于老上官的眼神则被他本能地忽略了过去。要说那十一个进士还是很有真才实学的,那诗虽不能说有什么雄浑的格调,却胜在宁静而致远,不愧是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角色。

正东张西望的时候,这应制诗似乎暂时告一段落,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忽然就只见内侍们从皇亲国戚那边的席上收上来一叠墨迹淋漓的卷子,这才明白除了赋诗的之外,其他人也都有份。瞧见太子李弘和李显已经笑吟吟地交出了卷子,再看看自己面前的一片空白,他眼珠子一转,干脆就把白卷交了上去,让王福顺一下子呆住了。

卷子收上来,武后自不免一份份细看,顺便和丈夫一起品评。待看到那张白卷的时候,李治固然为之愕然,她也是一阵奇怪,几乎不曾细想,她就抬头给了李贤一个恼怒的眼神——敢于在这种事情上弄鬼的,除了她这个不省心的儿子绝对没有别人。

“彼木生何代,为槎复几年。欲乘银汉曲,先泛玉池边。

拥溜根横岸,沉波影倒悬。无劳问蜀客,此处即高天。”

李治忽然抽出一张卷子念了出来,最后指着卷子上的名字对武后道:“看不出,媚娘你的侄儿还有这样的本事,年纪轻轻诗倒是做得不错。”

召回武家那些子弟,对于武后来说不过是一件小事。毕竟,在名义上,荣国夫人杨氏也是武元庆武元爽的嫡母,其他人也是杨氏的晚辈。就是这晚上的做诗,她也没指望这些武家人能有什么表现,所以,听到李治这夸奖,她顺势谦逊了一句,然后便往武家那一席望去。

她看到的,是几张恭顺得无以复加的脸孔。

第四百九十章 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大唐的皇子数量有限,但侨居大唐长安城的异国王子却有很多。就拿功劳赫赫的契苾何力来说,当年何尝不是铁勒王子?只不过,契苾何力比那些寻常王子聪明得多,再加上自个确实有本事,附唐之后官越当越大,最后稳稳当当大将军到手,娶了县主当了国公,而这一回天子金口玉言,答应为薛丁山和契苾何力义女阿梨主婚,自然更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

周晓虽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最后还是名落孙山,没能当场敲定和高嫱君的婚事。不过,有李贤出马,临川长公主忖度高家的身份名头,又悄悄去考察了高家闺女的品行容貌,最后便和高夫人商量了婚事。当然,周晓也不是没有付出代价的,一只耳朵被母亲拉得既红且肿绝不对称,这大热天偏偏还不能用耳套遮掩,这人人欢喜的寿宴上,他却是苦不堪言。

一夜的欢庆很快进入了尾声,当然,早已准备好的游船最后还是派上了用场,皇亲国戚和宰相们登船在芙蓉池上逛了一大圈,除此之外享受这待遇的就是一群诗词受到褒奖的官员和进士,人人脸上都是自得的荣光。

李贤原本想找借口不上船挤着,结果被皇帝老子钦点,此时只能和太子一左一右站在了身后。在他们俩的后方,则是五个新科进士,那个七十岁中状元的恰在其中。虽说现如今考进士不单单只考诗赋,但策论出众而诗赋不行的,也走不过这科举的独木桥。

“贤儿,今天晚上你偷懒偷得够多了,居然还交了一张白卷上来!”武皇后眼睛尖,李大帝也还没到耳昏眼花的地步,此时忽然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今晚你似乎喝了不少,刚刚交白卷朕也不怪你,现在就再作一首。要是你敢敷衍,你现在就给朕跳下去,这芙蓉池水清澈见底,正好让你醒醒酒。”

这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正好在李治身边的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武后和太子李弘固然掩不住笑,就连王福顺和阿芊也在那里捂住了嘴,唯恐笑出声来。至于李贤惟有在那里哀叹自作孽不可活,不过,既然都已经赶鸭子上架了,他惟有招架。

既然是逼上梁山,周围又没有外人,他绞尽脑汁想了又想,终于憋出了两句——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想起了两句:“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这两句诗很有意境,在李治看来,这至少比那些一味纠缠在皓月长空或是花草树木上的诗强,于是,他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等待李贤接下来的诗句。然而,他等得脖子都酸了,竟是半晌都没有听到一个字,这不由得让他转过了脑袋。

“后面的儿臣想不出来了。”

其实李贤很想说他记不起来了,但这么说的结果很可能是被当场扔下芙蓉池,所以他还是换了一种比较谨慎的说法。事实上,虽然他曾经号称熟读唐诗无数首,但熟读和熟背还是有一定的区别,虽说那是李太白名作,但这一时半会,他还确实是记不起来了,谁让他把自己熟读牢记的名篇挥霍得太多了?

这个时候,不但李大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连带武后太子王福顺阿芊,还有不远处竖起耳朵听动静的某几个进士,也忍不住翻了白眼。李治用手指着李贤的鼻子哆嗦了一阵,发现他一副沮丧的表情,最后的恼火全都化作一声冷哼从鼻子里出来了。

唤王福顺取来纸笔,大唐皇帝陛下大笔一挥泼墨挥毫,把十四个字写得是龙飞凤舞,这才随手把笔一扔:“王福顺,把这两句诗传下去,谁若是能续出后两句……”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治不禁顿了一顿,他不是那种赏罚无度的君主,为了两句诗而加封官职自然不妥,进爵赏勋更不行,这赐金银财物似乎有些俗气,于是,堂堂的大唐皇帝陛下,一时间竟有些为难。

武后也没料到这么小小一件事,丈夫居然会有这样的兴致,不禁瞪了始作俑者李贤一眼。见往日最会插科打诨的儿子如今老老实实的,她心下好笑,转念一想便在李治耳边低声嘟囔了两句,于是,就只见李大帝的脸上阴转多云,多云转晴,转瞬间神采飞扬了起来。

“拿下去给他们传阅,若是能续上后半截,便入宫助皇后编写《臣轨》。”

王福顺应了一声,捧着那长卷就下去了,不过是须臾功夫,整艘船的人就都知道了。唐人原本就擅长诗赋,诗赋传扬天下是最最得意的事,再说,这样御前露脸的机会岂能错过?不过,三位宰相大人彼此一对眼,往日最喜文章诗词的上官仪婉言推却酒醉让了过去,郝处俊李敬玄便一起摇头——他们已经是宰相,没来由抢人家的风头做什么?

至于闹出整件事的李贤,则被老爹的彩头给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斜睨了武后一眼,发现这位皇后老妈嘴角含笑眉目流波,那自信妩媚的模样格外诱人,顿时有些纳闷了。

人说文人在世最喜欢的就是著书立说,倘若是大臣,那么最高的殊荣不见得是当宰相,而是编国史,而且是前朝以及本朝先前的国史。而武后虽然是女流,但在著书立说上头的兴趣也丝毫不逊于男儿,还是昭仪的时候就开始写书,当了皇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先是后宫的内训,如今竟是发展到臣子之道上了!

所以李贤纳闷的是,他老爹还真的会在这种事情放手,让他老妈随便折腾!

不多时,就有十几张手卷一一交了上来,清一色是或飘逸或隽永,或工整或清新的书法。诗词好不好,也得字来衬,于是,就只见帝后两位至尊彼此交头接耳,时不时点头赞赏,吐出那么一两句一字千金的评语。站在他们身后的李贤则大胆偷窥,见甚至有人续写“但见美人凭栏笑”,他就险些咳嗽出声,赶紧缩回脑袋不去瞧了。

这续写名诗,还真的和续写名著差不多可怕!

好在李治和武后不过是借此机会娱乐娱乐,武后更是顺便挑挑能够为自己所用的人才,很快就了结了名次问题,即使没有入围的,也都有鼓励奖赠送,算是对他们参与的肯定。这其中,刘祎之拔得头筹,也让李贤很有些意外。

老爹不再逼着做诗,李贤自然是借机溜之大吉。到船尾那一头,他恰好看到了正得意洋洋的刘祎之,对方浑然没看见他,正在和几个相熟的同僚开玩笑。

“这两句我一看就知道,绝对是雍王的手笔,所以就顺着那口气往下续。不过是狗尾续貂,新意什么就别想了,重在押韵准确,别羡慕我,我好歹还和雍王多喝了几次酒,对他的脾气可比你们了解得多!”

这诗又不是真是他做的,熟悉他的脾气就能续好?这刘祎之还真是老脾气!

李贤暗笑了一声悄悄溜走,没去打搅刘祎之的兴致,这刘祎之都四十出头了,升官速度自然有些减缓的迹象,如今好容易得了个彩头,炫耀炫耀也不足为奇。然而,他正走到船舷处的时候,后船上一阵嚷嚷忽然传进了耳中。

“有人落水了!”

能够在芙蓉园上芙蓉池出现的舟船,那自然不同于寻常湖泊江河上的船,第一是坚固,第二才是好看,而且每次划出来的时候必定会严格检查,否则内侍省的人脑袋都要掉光了。至于船上的安全防范措施更是非同小可,那些如同钉子一样站在船板上的羽林军卫士全都不只是好看的,危难时刻上刀山下油锅全都义无反顾。

所以,李贤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三四个羽林军卫士猛地跳下了水,一个漂亮的入水动作之后,就只见他们齐齐朝落水者的方向游去,很快就够到了那个正在扑腾的人。

李贤这个方向还算能看清楚那边的情景,而他的眼力也确实不错。运足了目力,他隐约瞧见,那落水的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有些年纪的男人,看那衣着,身份大约也不低,既然有胡子就绝对不会是内侍宦官,少不得是个皇亲国戚朝廷重臣。终于,当那边船上探出一个脑袋,大叫了一声八哥之后,那人的身份就确凿无疑了。

除了他的伯父越王李贞,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

这下子,皇帝李治也紧张了。要说感情,李大帝自小就留在长安,和那些未成年或刚成年就得离京城上任的兄弟感情也只是平常。不过皇帝家如今统共就那么几个兄弟,这自己想办法压迫可以,别人欺凌绝对不行,这就是皇家人的体面问题。于是,就只见李大帝手扶栏杆厉声叫嚷,不过在一片嘈杂的气氛中,谁也听不到皇帝在嚷嚷什么。

总之,只要人们知道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那就行了。

第四百九十一章 大姊头通风报信,捉贼捉赃捉现行

在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之后,越王李贞终于被救上来了。幸好这是盛夏而不是严冬,李贞的身体又不错,因此吐出两口水打了两个喷嚏,暂时就看不出什么大事。饶是如此,为了表示对兄弟的亲切关怀,李治还是立刻下令船靠岸,武后又吩咐给李贞在园中安排住处,命人去唤随行太医。直到把这位倒霉的落水王爷送走,乱哄哄的局面方才宣告结束。

好好的寿辰到了最后成了这么个结果,作为寿星的荣国夫人杨氏自然有些扫兴,原本强撑着的精神头就有些不济,最后贺兰烟和贺兰敏之姊弟就负责把人给送走了。然而,莫名其妙闹出一桩亲王落水的官司,李治自是不会放过,立刻传令彻查,结果却让纪王李慎给劝住了。

“陛下,八哥之前多喝了一点酒,正好凭栏和臣弟在开玩笑,说着说着一个不稳自己掉下去了,和别人无关,还请不要责罚那些随侍护卫。”

说这话的时候,纪王李慎端的是面色尴尬得无以复加。这亲王落水,一般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阴谋,可刚刚李贞确实是一个失足自个掉下去的,他伸手去抓却没抓着。看到人掉进水里的那一刹那,他只觉得自己一下子失声,好在那些训练有素的卫士跳得快。

李贞李慎既然被世人称作纪越,这在众多兄弟之中自然感情最好。再加上两兄弟都在外当都督刺史,又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因此李治也想不到李慎有说谎的理由。好在没什么大事,他只得板着脸训斥了李慎几句,而旁边三位宰相俱是面面相觑,这笑嘛未免有幸灾乐祸的嫌疑,可这要是不笑……憋着也实在太难受了!

李贤站在李弘身后,瞧见李显正侧着身子朝自己做鬼脸,顿时忍不住莞尔。事实上,除了他父亲李大帝之外,太宗皇帝那帮儿子——也就是他的那些叔伯们给人更多的印象就是造反胚子,鲜有兄弟感情好的。所以,他老爹方才会对自己教子有方如此自豪。可今天看见越王和纪王这两兄弟,他实在有一种暴笑的感觉。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热闹过后,自然是冷冷清清。

李治和武后在大批内侍宫人的护送下回惊燕阁歇息去了,身体刚好的李弘也被明徽死活拉了回去,仍旧精神抖擞的李显则带着一群勋贵子弟走人,至于是赌钱还是干其他什么,那就真的是天知道了。

李令月等三个小丫头都还小,上船游湖之前就被乳母带回去安歇,大批公卿们也各自散去——按照规格级别不同,有的回家,有的则直接住在了芙蓉园。而教坊司那些博得无数惊艳目光的歌舞乐伎们,此时仍旧浓妆艳抹,在那芙蓉池上的高台忙碌着收拾乐器和其他东西。

空气中仍飘荡着美食和美酒的阵阵香气,刚刚的丝竹管弦还仿佛仍旧在耳,但人却只剩下了一群忙着收拾残局的宦官宫女,桌案坐垫等等一并收去之后,青石地上更是被泼上了一桶桶清水,为这夜色更添几分凉爽。

此时此刻,李贤正站在芙蓉池边,望着那一群教坊司的舞女从高台上鱼贯而下。大唐歌舞极盛,这服装如今也是极尽奢华,件件都是精品,正可谓曳绢裙兮拖瑶佩,簪羽钗兮珥明珰,弦无差袖,声必应足,香散飞巾,光流转玉。只不过,教坊司诸伎虽说几乎都是美人,李贤的目光却只盯紧了一个。

只见哈蜜儿头戴缀珠绣帽,身穿窄袖香衫,腰带处更是挂着无数银铃,行走间微风拂过,便有阵阵轻响传来,虽有及踝长裙,但由于有风,下头那双红锦靴自是微微露了出来。由于身份不同,她走在最后,跳下浮桥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了李贤,秀眸顿时绽放出无限欢喜的光彩。

虽说那些教坊司的乐伎们很想多瞧李贤两眼,但太乐署的管事都在那里急匆匆地催,她们也只得频频转头悄悄瞥看,见李贤迎上哈蜜儿,竟是不管不顾地抱着她打了一个圈子,一群人顿时都露出了既羡且妒的神情。

李贤素来放恣惯了,自是不理会别人或惊诧或羡慕的目光,笑嘻嘻地称赞了哈蜜儿今晚的舞技,便拉着她往回走。这一转身,他就看见屈突申若正和李焱娘站在不远处,料想刚刚那阵仗肯定被两人全都看了去,他便索性大大方方地上前。

“小妮子今晚真是大出风头,那些公卿大臣们看到你在那桩子上急旋不休,也不知有多少人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若不是你是六郎的人,定会有不少人去教坊司要人!”

李焱娘见哈蜜儿笑得妩媚明艳,调笑之后,不觉又轻轻在她的面颊上捏了一把,见人忽然躲到了李贤身后,她顿时哑然失笑,朝屈突申若丢了个眼色。而后者走上前来,先是在李贤环绕哈蜜儿腰肢的手上瞥了一眼,忽然哼了一声。

“也不知你有什么好,哈蜜儿为了你日夜苦练,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压缩得没有了!还有阿萝……”

李贤这才想起阿萝和哈蜜儿这些天是联袂失踪,这哈蜜儿还可以说是练跳舞去了,那阿萝莫名其妙失踪又是哪般?见屈突申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知道这位大姊头是最难套话的,却仍是不死心:“申若,阿萝这些天究竟上哪里去了?”

故意停顿了好半晌,屈突申若方才漫不经心地一挥手道:“这事你自个去问阿萝吧!我只是想和你说,刚刚我和焱娘走过宁心居的时候,看见太平公主和婉儿阿韦那两个丫头偷偷溜了出来,朝西南角那个方向去了,你这个做哥哥的还是赶紧去瞧瞧!”

虽说对于大姊头的推搪有些不满,但想到阿萝这么做必定有所用意,他也就暂时按下了这心思。然而,这后头一句入耳却是非同小可,这深更半夜的,三个小丫头偷偷溜出住处想要干什么?还有,这两位大姐既然看到了人,把人拦住不好么,巴巴地跑来告诉他,岂不是误事?

不等李贤责问,屈突申若就忽然松开了刚刚紧抱着的双手,顿时露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动物。却只见它大约一尺来长,通体毛发雪白,唯有眼睛是蓝绿色的,如果不是那耳朵不像,那几乎像是一只波斯猫。李贤呆了片刻就认出了这只似曾相识的小家伙——如果他记得没错,似乎是叫做月狸,正是屈突家养的宝贝。

“太平公主不是看中了人家献的黑狼么?那野性十足的东西有什么可爱的,正好我家的两只月狸一年前产了几只幼仔,前几天我让人把一只送了进来,你就用这个去找那三个小丫头,顺便把它送给太平公主好了。”

屈突申若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把小家伙往李贤手里一塞,转身正想和李焱娘走人,哈蜜儿却忽然追了上去,三人低语了几句,竟是冲着李贤齐齐一笑,旋即撇下他一起走了。

望着怀中那个蓝绿色眼珠子一闪一闪的小家伙,李贤顿时叹了一口气——这屈突申若固然是好意,可是以李令月那个脾气,不会把好端端一只月狸给折腾死了吧?想到这里,他就把小家伙放在了地上,在它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也不管它是懂还是不懂,自顾自地吩咐道:“去,帮我把那三个小丫头找出来。”

如果说他起初还对小家伙的行动力有些怀疑,那么,在看到这只银白色的月狸一下子消失在了树丛中不见踪影的时候,他方才慌忙追了上去。好在每当他以为找不着的时候,小家伙总会静静地在路上某个显眼的地方等他,异常乖巧温顺。就这么走走停停,等最后到了地头的时候,他才愕然发觉,这似乎是郭行真的住处。

这三个死丫头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瞅着那敞开的院门,李贤索性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这一进门,他便听到里头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就只见三个小丫头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而当她们看到他站在院子中的时候,一下子全都傻了。

“六……六哥?”

李令月率先叫了一声,赶紧把小手往后头藏,而上官婉儿和阿韦也义无反顾地采取了相同的动作。这时候,又好气又好笑的李贤大步上前,放下了手中的月狸,一把就将李令月抱了起来,掰开她的右手一看,果不其然,那是一颗红通通的丹药。

听到里头半点动静也无,李贤不禁在心里大骂郭行真那几个徒弟是不是睡死了。劈手夺过李令月手中的丹药,他随手把人放下地,板着脸朝上官婉儿和阿韦伸出了手,结果两个小丫头犹豫了一小会,一人交出了一把——没错,不是一颗而是一把,敢情她们把丹药当成炒豆了!

李贤狠狠瞪了这三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家伙一眼,忍不住端详起了手头的丹药。这只是第一批的试制品,大的比黄豆大些,小的还不怎么成形,形状并不怎么规则,也不知道郭行真是怎么造出来的。信手将丹药往怀里一揣,他也不看那三个可怜巴巴的小丫头,径直举步往里头走去。

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被三个小丫头闯了进来,他非得好好教训一下这几个道士不可!

第四百九十二章 仇人不见也眼红

地上四仰八叉躺着一个道童,墙角某个道童拿着蒲扇睡得正香甜,台阶上,一个年轻道士正撑着下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但事实上,只听他那嘴里鼻子里均匀的鼾声,就知道这又是一个睡着的主。总而言之,从外间到厅堂再到丹房,总共有八个人,无一例外都是睡得死死的。

四处搜寻了一下,李贤在某间主卧室中,找到了盘膝打坐的郭行真。只见这位东岳先生眼睛微闭,嘴唇微张,仿佛正在合气练神。然而,就在他没好气地往人家肩膀上一拍之后,就只见那人左右摇晃了一阵,扑通一声向旁边倒在地上,紧跟着也发出了阵阵鼾声。

如果说,李贤起初还认为是满屋子的人集体睡觉偷懒,连个守夜的也没有安排,那这时候他就感到有些不对劲了——这睡着了很正常,可睡得那么死就蹊跷了。正当他寻思着打些凉水把人泼醒的时候,却只听外头传来一阵响动,不一会儿,他便看见那只小月狸衔着一根古怪的东西奔了进来。

李贤蹲下身拿起那根如同熏香一类的东西,脑海中本能地浮现出了一个名词——鸡鸣五鼓盗魂香——简称迷香。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他转身三两步冲到了门外,见三个小丫头蹑手蹑脚想溜,他便一口喝住了她们,扬着手中的熏香厉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笑话,要是任由李令月上官婉儿和阿韦小小年纪就玩弄这种迷香,那可就成了开天辟地第一大奇闻!她们可是女孩子,出自名门中的名门……尽管这年头的女人一个都不是省油灯!

第一个站出来撇清的不是机敏的上官婉儿,也不是太平公主李令月,而是阿韦。只见这位一下子举起了小胳膊,理直气壮地说:“不是我干的!”不等李贤反应,她便指了指上官婉儿和李令月,紧跟着又补充了一句,“也不是公主和婉儿干的!”

这现场就那么几个人,不是三个小丫头,难道是那几个道士自己玩迷香,结果把自己统统给迷倒了?李贤面色不善地扫视着三个小丫头,结果,上官婉儿石破天惊地嚷嚷出了一句话:“我们三个悄悄进来的时候,这些道士就睡了一地,所以我们才得手的。”

“没错没错。”李令月终于从兄长的威压下回过神来,赶紧一个劲地解释道,“我和婉儿阿韦只是想找个地方探探险,听说这里有炼丹炉,我们就想来好好观摩一下,谁知道一点都不好玩不刺激!我打了地上那个小道士两巴掌,他却还是呼呼大睡!”

这么说这一屋子人是在三个小丫头之前被人迷倒的?虽说松了一口气,但李贤很快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老爹李治这新一轮的炼丹工作进展得极其隐秘,而且郭行真也已经说明第一炉的丹药只是试制,除了寥寥数人外没人知道,怎么就被人惦记上了?

既然满屋子都是睡男人,李贤只能抓差抓到了三个小丫头身上。很快,阿韦手脚麻利地弄来一碗水,他便端着来到了里间,也没功夫理会身后的三个跟屁虫。用手指蘸了几滴弹到了郭行真脸上,发现半点反应也无,他干脆兜头兜脸整碗都倒了上去。

“阿嚏!”

脸上泼了水固然不一定会醒,但鼻子里进水,这郭行真若是还能大睡就真的是奇迹了。他一骨碌翻身坐起,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才看到了面前的四个人,不觉感到一片茫然。李贤来找他不稀奇,可是,这太平公主来这里干吗?

“雍王……”

两个字一出口,郭行真猛地回忆起,自己晚上似乎在默运真元祷祝,怎么会忽然就这么睡着了?他这个东岳先生好歹是行走过天下的,这一个不对劲之后就想起了更多的不对劲,一瞬间,他倏然起立,一个箭步冲向门外,匆匆察看自己的那些弟子和道童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行真就领着一群睡眼朦胧的大小道士们回转了来。当看见房间里头的人时,那些个道士的满肚子睡意全都化作冷汗出了,面面相觑动弹不得。

这夜深人静的当口,虽说李贤很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想想放任三个小丫头留在这里肯定会弄出更多麻烦,他便和郭行真打了个招呼,带了人就走。出了这院子,三个小丫头俱是垂头丧气,不但是因为被李贤抓了现场,还因为轰轰烈烈一场探险最终以失败而告终,什么下文都不知道。

眼瞅着三个小丫头一个嘴噘得比一个高,李贤叹了一口气,便从怀中拎出了那只月狸,弯下腰放在李令月眼前晃了晃。这一招果然转移了三人的注意力,就只见李令月眼睛放光,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小家伙夺了过去,上官婉儿和阿韦也立刻凑了上来,啧啧称奇不说,便是用手指头逗着那只月狸,仿佛根本不担心惹火了小家伙。

“都记好,今晚的事情别说出去,这月狸是申若家里养的,明天我让人送去给你们,可得好好养着,若是有什么闪失,到时候可唯你们是问!”

李令月起初提出要养那只小狼就是为了好玩,如今看到一只更好玩更漂亮的小月狸,那欣喜劲自然是藏都藏不住,所以自然李贤说什么就是什么,只知道狠狠点头。至于上官婉儿和阿韦也同样是小孩子脾气,一看到小家伙,之前失败的探险此时早就丢在脑后了。

三个小丫头是故意灌醉了乳娘,从后门溜出来的,这回去的时候自然也是同一条路。虽说看到李贤抱走小月狸的时候都有些不舍得,但最后阿韦还是把李令月和上官婉儿拉了进去。这要是让人知道她们居然逃夜,武后的怒火她们可不敢领教。

摆脱了三个小累赘,李贤这才打着呵欠回去睡觉,然而,回到自己的居处,他愕然发觉,应该等在那里的人一个都没有,不速之客却有一位——就只见郭行真一个劲地埋头在屋里来回踱步,那又急又快又重的步子仿佛要把地上的青砖一块块踩破才罢休。

“老郭,我还准备明早去找你的……”

李贤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郭行真猛地转过头,三两步冲了过来,那脸上再一次露出了惊慌的表情:“殿下,我刚刚问过所有道童,他们说都是闻到一股香味才睡过去的,而且丹炉里头的丹药全都不见了,会不会……”

“老郭,冷静!”李贤没好气地来了一招当头棒喝,待郭行真渐渐镇定,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第一,你不是第一次炼丹,而是名声在外的真道士;第二,这是父皇悄悄关照你的事情,别人不知道;第三,就算把丹药偷走了又有什么用?”

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李令月上官婉儿和阿韦偷拿的丹药,郭行真接过一数,发觉数目不错,这顿时放下了心,赶紧掏出绢帕放好。

一般而言,炼丹无非是用汞、丹砂、硫磺之类的东西,当然,为了显示珍贵,往往还会加上玉屑、黄金、珍珠之类的东西调和,这样的东西外敷兴许有效,但内服基本上是毒药。而这一回为了按照李贤所言减轻“毒性”,他只是用了玉屑、珍珠、松子、雄黄等等比较无害的东西,炼出的丹药个头也比较小。

可莫名其妙一屋子人全都睡了过去,他仍然有些忐忑,把丹药揣好之后,他眼珠子一转,忽地问道:“有一个叫做明崇俨的人,殿下可认识?”

明崇俨?这名字怎么那么耳熟?

李贤脑海中迷迷糊糊似乎有那么一丝光亮,可就是没办法清楚地回忆起来,当下便摇了摇头。等郭行真添油加醋地道出了那个明崇俨的种种神怪之处,他的面上顿时露出了很有些古怪的表情——神棍,又见神棍!

能够从紧闭的房间中消失,能够找到主人家丢失已久的首饰,能够让枯木逢春……种种神迹简直是闻所未闻,不是神棍是什么?虽说在李贤见过袁天罡之外,对和尚道士已经没有太大的偏见,但听说这种形同戏法似的神怪之处,他还是有些头痛。

“怎么,这个明崇俨准备和你抢饭碗么?”

“他又不曾出家,又不是真道士,不过略有些小本事而已,其实我那些师兄弟的障眼法未必不如他!再说了,此次他上京城并非陛下召见,而是又几个公卿联袂邀请,陛下也还尚未见过他!”

嘴里虽是这么说,郭行真还是凑过去低声提醒道:“殿下,此人不比我,一意在外结交,人脉甚广,而且在外也常常议论朝中大事,我只担心他妖言惑众。再说今天的事……不瞒殿下说,昨天他来拜访过一回,还问过炼丹的事,我敷衍了他两句就把人送走了,或许是此人捣鬼也未必可知。”

一句妖言惑众,李贤终于成功地想起了这个明崇俨是何许人——如果他没记错,那位货真价实的章怀太子,就是因为这个人倒霉的!好嘛,这次终于撞上正主了,还真是“好”兆头!

李贤咬牙切齿地微微一笑,那笑容怎么看都是不怀好意!

第四百九十三章 越王见色起心,武后信心十足

长夜漫漫,对于李贤这种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的人来说自是无所谓,但是,对于那些有失眠等症的人来说,用什么来度过这夜晚就是一大问题了。若是有红颜相伴,来一把红袖添香苦读诗书固然极妙,但若是没有佳人,那么就只能看着屋顶上的梁柱,一点点打发着难熬的时间了。

越王李贞从来没在芙蓉园中住过——他的父亲太宗皇帝是一位闲不住的人,人生中不是治理内政就是外交打仗,很少有歇下来的功夫,再加上他又不是嫡子,跟随在身边的时间自然更少。在他成年离开长安之前,竟是从来没有逛过这号称长安绝景的芙蓉园。

他很早就有失眠之症,今天晚上这水中泡了一会,太医忙前忙后一阵折腾,最后弄得他竟是根本半点睡意也无。最最失策的一点是没有带个可人的侍儿来,那些宫女美则美矣,奈何他从小看多了这种类型,半点兴趣也没有。

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披着衣服来到了窗口,一把将那扇窗使劲推了出去,外头的凉风立刻吹了进来。他起初还觉得爽快,可三两下这么一吹立刻觉得有些头晕,最后甚至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最后只得无可奈何地躺回了床。

要是让人家知道他这个历来以风流倜傥自诩的亲王居然因为贪看美人而不慎落水,肯定是莫大的笑话!对了,他落水的时候似乎和李慎站在一起,他这十弟最会察言观色,不会被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吧?

他这头刚刚碰到枕头,外头就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紧跟着,两扇门就被人轻轻推开,某个人影悄悄闪了进来。借着窗口透进来的蒙蒙微光,他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怕什么来什么,这跑进来的人确确实实就是纪王李慎。

虽说榻上的李贞动也不动,但李慎却仿佛丝毫不在意似的,一屁股在边上坐下,直截了当地问道:“八哥,哪个人让你看得目不转睛,最后甚至落水了?”

李贞此时再也没法装睡,没好气地一掀被子坐了起来:“你可别胡说八道,我不过是脚下一打滑才掉下去的,哪里是在看什么美人!”

“我问的是人,你答的是美人,不打自招了吧?”见李贞一下子呆住了,纪王李慎顿时露出了一个得胜的笑容。不过,在眼见兄长那张脸越来越黑的情况下,他也就暂时打消了继续取笑的打算,把刚刚李贞落水之后,李治大为生气的事情一一说了,最后不无遗憾地道,“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倒霉的人大概就多了!”

“死他的人又不是死我的人,与我何干?”

李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重新懒洋洋地躺了下去:“算了,我也不瞒你。晚上我看到荣国夫人那条船上有一个侍女,身段窈窕倒也罢了,但那容貌气度和当初的武家姊妹有些像……不对,不是有些像,而是从骨子里相似。武家姊妹年轻的时候着实千娇百媚,我们这位陛下是坐享齐人之福,若是能把这个侍女弄到手,那种妖媚入骨大约和武家姊妹也差不了多少……”

大约是遗传,李家人都好色,而且这好色还不是一般的程度,而是看中的女人一定要弄到手,大有不撞南墙心不死的势头。当初太宗皇帝杀了李元吉,却娶了他的王妃;李治和武后勾搭上的时候,也是在太宗皇帝病榻前;这李贞虽说胆子没那么大,但属下官吏的妻子小妾偷过不少,这好色习性也是赫赫有名。

然而,就算李慎知道李贞好色,也没想到他会大胆到这个程度,这时候完完全全瞠目结舌无话可说,眼珠子几乎都瞪了出来。

“怕什么,你我兄弟二人说话,还怕有人会去报告阿武么?放心,我们那位陛下如今还镇得住,轮不到她一手遮天!”

这样张狂的话,还只有他这八哥敢说!李慎此时此刻彻底无语了,略略安慰几句便落荒而逃。而看着重新掩上的大门,李贞不禁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这李慎才学固然是不错,就是人太胆小了,真是,这家伙怎么就没有其姊临川的那种担待和豪爽呢?

李贞在那边感慨李慎没有胆气,另一头的李慎回到房间里头,却仍旧按捺不住扑通扑通跳得直欢的心。他不是嫡子,不是长子,不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母亲当初虽然贵为贵妃,但也算不上头一等得宠,所以,他这个儿子夹在太宗皇帝一堆儿子中根本显不出来。

当然,随着他的兄弟不是病死就是谋逆而死,他这纪王渐渐有些贤名在外,可天知道,他就是想好好过日子,太太平平当一个亲王就好,他可没那么多野心!

于是,李慎躺在榻上,就开始盘算明天去临川长公主府赴宴的时候,怎么向姊姊套话。当初他跟在姊姊和母亲后头,没少去拜访新鲜出炉的武皇后,对她的了解比李贞总归多些。这是一个不好惹的女人,而且他也无心去惹,长孙无忌那样的人都败了,他何德何能,有什么可能以卵击石?

砰砰砰——

大半夜的敲门声总归让人心悸,虽说迷迷糊糊刚进梦乡,但一听到那声音,李慎还是一个激灵蹦了起来,想叫人却忽然想起由于李贞的坚持,派来服侍的几个内侍都住在外间。想想也不会有谁这么晚来拜访,他便不耐烦地吩咐道:“进来!”

大门推开,首先探进了一个脑袋,李慎眯着眼睛随便一瞅,顿时惊得无以复加——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小就跟在李治身边,如今赫然是内侍省第一人的王福顺!这么晚了,这一位忽然跑过来做什么?

“纪王,陛下让小人送物件过来!”

如果说李慎起先还有些惊惧,听到这话自是更加莫名其妙。这早不来晚不来,三更半夜大唐天子派人把他的门敲开,居然是为了送什么物件?虽说这心里古怪得很,他还是赶紧起身下榻,待要穿鞋的时候却怎么也够不着,不禁暗骂李贞的倔脾气害人。

“纪王不用忙,陛下不过是寻常吩咐,不是旨意也不是赏赐。”

王福顺也没料到这里居然是黑灯瞎火,不过很快就把这疑惑抛在了脑后,竟是把手中托盘搁在了旁边的桌案上:“陛下今天正好看到纪王的带钩有些磨损,所以晚上特意和娘娘翻找出来,是当年还是晋王的时候服用的旧物,命小人送来给纪王。”

李慎都几乎忘记了自己说了些什么,送走王福顺他就立刻手忙脚乱地自己点燃了油灯,一看案上那玉质微微带着黄褐色的玉带钩,他一下子就怔住了。

至于另一边刚刚派人给李慎送去莫大惊喜的李大帝,此时正在和武后一起坐在榻上。两夫妻刚刚做完激烈的床上运动,正头挨着头在一张桌案上写写划划,表情竟是一个比一个兴奋。要是此时有别人在场,一定会被他们的那种表情吓一跳。

要问这夫妻俩在兴奋什么?答案只有两个字——明堂。

李大帝虽说文治武功没有他老爹太宗皇帝那么出众,但是在门面功夫上却做足了功夫。封禅泰山,太宗皇帝没做到;高句丽虽然还没完全打下来,但也差不离了;现如今他最大的心愿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有生之日把明堂造起来。

所谓明堂,其实是古时帝王会见诸侯,宣明政教的场所,这古书上关于明堂规格的讨论有无数种,所以建造方案也有无数种。而这一刻看到画工按照典籍中的记载画出来的图纸,李大帝兴奋得两眼放光,忽地一把抓住了武后的手。

“媚娘,十年之内,朕真的可以看见明堂?”

这是皇帝就几乎没有不好大喜功的,所以,对于丈夫的激动,武后早已习以为常,只不过,李治刚刚提到的建议实在是让她怦然心动——一想到和李治同坐在明堂之上受万邦朝贺,受众臣膜拜,她就感到心潮澎湃,因此也不觉得丈夫的激动有什么不对。

“媚娘!”

李治一声催促似的嚷嚷让她一下子回过神来,瞅了一眼那张不再年轻的脸,她便微微笑道:“陛下放心,只要李绩能打下高句丽,到时候大臣便不能以军费耗用过大为由,阻止陛下兴建明堂。陛下文治武功必将胜过先帝,煌煌大唐必将名垂万世。”

还有一句自信满满的话她藏在心里没说——这一旦正名之后二圣临朝,她也同样将名垂青史,不会像现在这样名不正言不顺!见丈夫又埋头研究那张图,她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打了个呵欠,一抬头瞥见王福顺悄悄闪了进来,她便知道刚刚的事情已经办完了,脸上顿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李治的一时兴起加上她的一撺掇,大概足够让李慎琢磨个好些日子了,也能够让他少一点时间考虑别的。宗室?在她的手段下,区区宗室算得上什么!

第四百九十四章 盛夏里的私宴

芙蓉园在长安西南隅,树木成荫百花盛开,再加上有芙蓉池,这盛夏的炎热在其中自然就少了一多半。所以,李贤兄弟几个一出园子,立刻就感到一阵暑气扑面而来,李显当即嚷嚷着喊热,李旭轮也在那里拼命擦汗,只有太平公主李令月照旧是兴致勃勃,硬是和李贤同坐一骑,在马上东望望西瞅瞅,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

由于这次是除了太子之外的其他皇子皇女全部出动,因此太过轻车简从,这安全未免没有保障,所以李治一口驳回了李贤之前的随从安排方案,前前后后抽调羽林军精锐卫士一百人,再加上几兄妹自己的护卫,自是浩浩荡荡一大群。虽说众卫士都换上了便服,但走在大街上依旧扎眼无比,无论是有事的没事的,都会朝这里投来关注的目光。

前头也说了,临川长公主并非李治一母同胞的姊妹,但是,相较于那几个真正和李治一母同胞,出自长孙皇后的公主来说,反倒是她最为幸运。

李治的嫡亲四姐长乐公主死得早,否则看到长孙家覆灭,不被气死也会郁郁而终;晋阳公主早死;新城公主也是嫁到了长孙家,后来因为长孙一族个个倒霉又改嫁韦正矩,结果却遭到了驸马虐待而死,最后韦正矩斩首,韦家全家流放,就连做媒的东阳公主也牵连流放。

所以说,作为被歌颂为仪容德功典范的临川长公主,在李治登位之初,就以一篇《孝德颂》受到褒奖,在长安城她哪怕不说是一枝独秀,那也是屈指可数,无论宅邸还是其他待遇,那都远远在普通长公主之上,再加上驸马周道务既谨慎又善于做官,所以她可谓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哪怕不看周晓现如今还当着雍王府伴读,李贤和这位姑姑的关系也相当不错,平日间常有走动,彼此也互帮互助过不少次。然而,亲近归亲近,这位姑母阁下的突发奇想和种种手段却是他的心头一患,所以,今天这跨进门槛的时候,他竟是感到一阵寒气扑面而来。

进入厅堂看到四面的冰盆,他方才找到了寒气的来源,正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只见临川长公主和纪王李慎联袂上前。一大家子亲戚一一见过之后,便进入了各赠礼物的环节,毕竟,上人家家里赴宴总没有空手的道理。李显送的是一只白玉花瓶,李旭轮送的是一套头面,太平公主送的是一条精美玉带——不消说,这三人的礼物全都是武后准备的。

临川长公主心知肚明地命人接过这些,又道了好些客气话,这才笑眯眯地转头看着李贤:“六郎,你可是最会送礼的,今儿个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自打刚刚其他弟妹送上礼物,李贤就开始在心里嘀咕老妈厚此薄彼,害得自己费了好大的精神。此时一听临川长公主发问,他便从随从的韦韬手上接过一个包袱,双手递了上去:“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的,整治了一些精油脂粉,哦,还有一个特制的宁心安神枕,上次母后用得不错,我就顺便也送姑姑一个。”

这年头达官显贵的人家都喜欢自制化妆品,所以即便男人捣鼓这些也不会被外人笑话——因为男子也常常涂脂抹粉。临川长公主知道李贤自个虽说不喜欢这些,却常常会为贺兰烟屈突申若几个弄点玫瑰露蔷薇硝茉莉粉之类的东西,也没少捎带着试用,此时自是眉开眼笑。一听到最后的顺便俩字,她却忍不住失笑,用扇柄在李贤肩头一敲,却没有说什么。

能够得到和武后相同的待遇,她还能说什么?

纪王李慎的年纪也不小了,自个也颇有几个儿女,但看到其姊待李贤等人如此做派还是给吓了一跳。这种热络不是表面上装出来的,而显然是长年累月都是如此,久而久之养成的习惯,看来,他这位皇姊在长安城还真的是过得不错。

饮宴歌舞之类的都是老一套,临川长公主也懒得在这种事情上下多大的功夫,毕竟,公主府中的厨子舞伎就算再有本事,那也是及不上御用的。酒足饭饱闲话过后,她就把那些仆役全都赶开了去,拿出了一个木匣,灵巧地展开之后,赫然是一幅双陆。一见着这个,李令月李旭轮两个小的登时两眼放光,就连李显这个赌鬼也一下子来了十分兴致。

既然是贵妇,不用生产不用织布不用操心生计,而一个公主还拥有不少属官,就连管家的事情都基本上可以撂挑子省力了,所以这平常的空闲自然多。比起那些粗制滥造的双陆棋具,临川长公主这行头自然是精工细作。棋盘用的是墨玉,上头用金汁浇成棋线,三十枚红黑棋子用的是玛瑙和黑石,骰子乃是象牙雕成,俱是雕琢得温润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