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贤从懂几句高句丽话的薛仁贵那里听到了这些嚷嚷声的翻译之后,他笑呵呵地在下巴上摩挲了一会——他的运气还真是不错,这内部爆发矛盾的时候,居然又给他赶上了,他不过是在火上浇了一把油而已。

第五百二十章 你要死就赶紧死,别浪费我大唐将士的时间!

既没有惊心动魄的大战,也没有血肉纷飞的场景——当然,从城墙上摔下来的几个倒霉鬼可以忽略不计。平壤城大门洞开,自知大势已去的高句丽王高藏派了泉男产带各部首领九十八人持白幡出城请降。即便如此,高藏王本人却并没有出面。

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向来被国人奉之为兵家至理,所以这回能够不战而令高句丽人献国都自然是个好消息。而军士们虽说拿不到斩首的功勋,但想到不用冒矢石之威上去冒险,心里也还是乐意的。

至于李贤……他这回是彻彻底底当起了撒手掌柜,这解决平壤城内武备的事交给了薛仁贵和高侃,后勤补给工作交给了庞同善,民政上的勾当交给了刘仁轨,除了接待了一下请降的那帮高句丽酋长,他基本上就任事不管了。

然而,进平壤城内不久,薛仁贵就和高侃同时传来消息,说是泉男建据宫城不出,仍在负隅顽抗。第一批想进高句丽宫城的百余名唐军损失惨重。这下子不但李贤火冒三丈,就连一直以宰相有容乃大的气度接待的刘仁轨,也痛责起了那些高句丽降臣,顺带也没给泉男生泉献诚父子好脸色看。

这高句丽已经铁定完了,就是到时候勉强存国那也是被打残了,因此泉家三兄弟中,老大泉男生已经是大唐的特进,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兼使持节安抚大使;老三泉男产是凄凄惨惨戚戚的降臣,凭着大唐天朝上国的“仁德”,保住性命多半问题不大;所以,看清形势的这两个人不禁都对负隅顽抗的泉男建产生了刻骨痛恨。

“雍王,刘相,我愿意亲自去劝服二弟!”

泉男生刚说了这么一句,几乎是同一时间,泉男产也痛哭流涕地表示了同样的意思。李贤瞥了脸色不豫的刘老头一眼,顺势也就答应了。等这两兄弟一走,他便笑呵呵地朝刘仁轨把手一伸道:“薛仁贵和高侃说平壤城除了宫城都清理干净了,刘相公有没有兴致和我同游平壤城?”

这平壤城虽说是高句丽国都,可在中原人眼中就不过是化外藩邦的小城,再好看能比得上长安洛阳?刘仁轨心想李贤倒是逍遥自在当着撒手掌柜,他自个还有一大堆事情需要处理,本想一口拒绝,可话到嘴边又想起了另外一桩,到了嘴边的话就硬生生变了。

“雍王既然相邀,我这把老骨头就陪着一起去看看热闹好了!”

没错,李贤压根不是打算去看什么平壤城,还是准备去看热闹的!所以,对于老刘头的明察秋毫,他的眼睛都笑得眯缝了起来,紧跟着就是安排随从护卫。兵贵精而不贵多,带上霍怀恩等亲兵团的十几个人以及程伯虎薛丁山慕容复,再捎带上薛仁贵硬塞进来的盛允文贾南春,外加精兵三百人,一行人骑着健马一阵风似的卷进了平壤城。

破败虽说未必,但萧条却是确确实实的景象。大街上除了策马飞奔的唐军将士,几乎一个闲人都看不到,有时隐约能从那些低矮的平房中察觉到人们注视的目光——其中仇恨的极少数,而畏惧的则是大多数。高句丽当初对待大隋叛军的态度相当残酷,对待被俘的唐军军士也温和不到哪里去,然而如今轮到他们的国民来担心他们的待遇问题了。

平壤城当然没法和长安洛阳这样的大城相比,事实上,这座城市放到中原,大约也就是个郡城之类的规模,而皇宫固然还有几分华美,但是看到上头那个拿刀抵着脖子的人,无论谁也不会生出什么惊叹的念头。

薛仁贵和高侃料到了泉男生泉男产兄弟会来这里劝降,却没料到李贤和刘仁轨也来了,这猝不及防之下连忙吩咐加强安全保护工作。这一位亲王一位宰相要是在这里出问题,那绝对会演变成震惊整个天下的大问题,毕竟,刀枪可以避免,流矢就很难说了。

李贤一把拉住正在忙忙碌碌的薛仁贵,指着宫墙上那个准备抹脖子的人问道:“那个就是泉男建?他保持这个抹脖子的架势有多久了?”

这虽是大冷天,薛仁贵闻言却不禁满头大汗,发觉刘仁轨正在那边盯着宫城看,似乎没听到这句话,这才伸出了一根手指晃了晃,低声说道:“大约一个时辰。”

要抹脖子那就爽快点,拿把刀抵在脖子上这么一个时辰,你不累我还累呢!李贤直截了当翻了个白眼,听到耳边充斥的都是叽里呱啦的高句丽语,他就像聋子似的一个字都听不懂,免不了抓着薛仁贵继续当翻译。而后者瞧见高侃知机,溜得无影无踪,百般无奈之下只得负责满足李贤的好奇心。

而一旁的程伯虎则悄悄拉了薛丁山一把:“小薛,看来你爹爹拿六郎也没办法。”

对于这种问题,薛丁山甚至懒得回答。而慕容复看着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泉男建,想到大唐此次东征高句丽几乎是势如破竹,当初李贤说的那番话顿时又浮现了出来——回吐谷浑实在不是什么有前途的勾当,就算他那两个哥哥不存在也是一样。

高句丽那位倒霉的高藏王如今也站在宫墙之上,同样的白衣素服,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脖子上没刀,但后头有两个拿刀的卫士,而他那发抖的架势竟是犹如筛糠似的。如果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甚至还能看清他白雪一般的脸色。而他旁边一溜烟站着一排高句丽王族,全都在那里簌簌发抖。

如果他们能够出口相骂的话,绝对会把泉男建骂得狗血淋头——丫的你想死就自己死好了,拖上我们这群垫背的干吗!这投降大唐之后虽说没了权力,好歹还能继续吃香的喝辣的,这谁规定破国就得殉死!这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留得命在,到时候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耳听得薛仁贵的翻译,坐在马上的李贤几乎感到脖子都僵了,使劲揉了揉之后便极其不耐烦地拍马上前,恰恰来到了泉男生身后。他也不管人家听得懂听不懂,对着宫墙之上高声咆哮道:“没看见过自刎还这么婆婆妈妈的,你还是不是男人!你要死就赶紧死,别浪费我大唐将士的时间!”

此话一出,全场皆静,紧跟着不知道是唐军中哪个士兵没忍住笑了一声,这下可好,宫城下近千士兵顿时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哄笑,而负责劝降的泉氏兄弟则是面色极度难看。

刘仁轨额头青筋毕露,深悔刚刚没看住人。就算这是事实,你雍王李贤用得着这么拆穿么!薛仁贵和高侃同时假借咳嗽,在肚子里偷笑不已,至于程伯虎薛丁山则是差点笑岔了气,慕容复险些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跟着他这位师傅,真是什么事都能遇到。

和中原打来打去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高句丽贵族懂得汉语的其实不少,这泉氏三兄弟作为执政家族更不例外。刚刚之所以用高句丽话对答,不过是为了不想让普通的唐军将士听明白。所以,听到李贤鄙夷不屑的喊话,城头上泉男建气急败坏,拿刀的手一抖,冷不丁就在喉咙上拉了一下。在保持了自刎的架势将近一个半时辰之后,他的脖子终于见红了。

泉男生终于吼出了一句汉语:“二弟!”

那声音中饱含兄弟亲情,饱含关切和悲痛。如果是不知道的人,绝对想不到泉男生当初被两个弟弟迫得有家不能回,一个留在平壤城的儿子甚至还死在泉男建手中,这被追杀得上窜下跳险些就连命都没有了,最后在保己还是保国面前选择了前者,不惜引“狼”入室。而与此同时,就只见泉男产大叫一声投身于地,竟是昏了过去。

极度不耐烦的李贤引目眺望,这回城头上的情景终于有所变化。就只见泉男建手中宝刀落地,人也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地跌落在地,周围登时是骚动不止。不到一盏茶功夫,刚刚还紧闭的大门终于被人徐徐打开,一个白衣白帽的人急匆匆奔了出来,毕恭毕敬地跪拜了下来,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李贤压根听不懂的话。

此时,薛仁贵又担任了翻译的角色:“他说高藏王只是被泉男建胁迫,如今愿意奉上下出降。泉男建负隅顽抗罪在不赦,如今受伤昏迷过去正在救治。”

李贤此时连白眼都懒得翻了,这劳师动众折腾了这么久,结果还是没死?虽然他很想说既然人家想死也就不用费神救了,但在刘仁轨不善的眼神下,他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朝老刘头点点头,示意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他这位宰相去办。

要是他出马,估计就是泉男建醒过来也会被他气得去自杀——这要不是你们泉家内讧,大唐能找到出兵的借口么?这要是没有向导,也不会打得那么顺利。总而言之,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死了也是活该!

第五百二十一章 征服者的姿态

这李贤可以如同风儿似的走得飞快,但朝廷的后续措置还是需要跟上。于是,在成功拔下了平壤城之后,后续的奖励措施终于来了,尽管这只是根据先前战绩的中阶段赏封。

虽说临时派了李贤跑过去接任李绩的位子,但李绩这功劳却不可抹杀。而看到那个太子太师的封赏,李贤便知道政事堂那几个宰相为了想这个,只怕是头发都白了好些根。要知道,自从他老爹李治登基之后,老狐狸李绩就是步步高升,可就是不管事。

从尚书左仆射到司空,从封禅泰山时的封禅大使,到武后亲自去探望李绩寡居的姐姐,赏赐衣物并进封东平郡君,再到李绩坠马伤足时李大帝亲自探望并赏赐了自己的坐骑……如是种种,李绩基本上是没什么东西再可以赏赐了,如今位居三公之中的司空,再加一个太子太师可以说没什么实质意义,只是象征性继续申明李绩这个大唐第一臣牢不可破的地位。

薛仁贵高侃尚未如愿以偿地在将军前头加上一个大字,毕竟下旨的时候高句丽还没平定,只是爵位勋级往上动了动,其他将士也是各有封赏。唯一拿到最大好处的大约就是泉男生,因为他这个内应超标准计划地完成了任务,所以李大帝丝毫没有吝啬赏封。

授使持节辽东大都督、上柱国、玄菟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

大都督这种职位除了皇族近支和功劳卓著的臣子,其他人想都甭想;上柱国是勋级中最高的;至于玄菟两个字,原本是汉朝在辽东设立的郡名,其意义无疑指的是大唐这次出兵不是侵略,而是收复原本属于自己的国土;食邑两千户虽说也难得,但和前头的意义相比什么都不是。

所以,对于这样的措置,李贤很是钦佩——绝对是高屋建瓴!政事堂那三位不是吃素的,他老爹老妈更不是吃素的,什么叫做打着大义的旗号,就是这般道理了。

平壤城是打下来了,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善后,大堆大堆的善后。好在大唐既然准备在这里建立安东都护府,随行的文职官员就不在少数,再加上有精通政务的老刘头在,这善后工作自然是紧张有序地进行。而原本在人前消失了一个多月的李绩,也终于精神矍铄地复出了,这就让不少思归的将士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你要死就赶紧死,别耽误我大唐将士的时间”,这句李贤在平壤宫城下头吼出来的话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整个唐军中传开了,上头将领们最多心领神会地彼此一笑,但下层军士们就不同了,时时刻刻拿出来开玩笑,那句“别耽误时间”更是成了口头禅。曾经看过长安城门的队正贾南春更是顺势吹嘘起了李贤昔日的丰功伟绩,听得那帮军士大呼过瘾。

大人物都是高高在上的,这雍王的豪侠做派却实在对他们的胃口!

唐军上下爱李贤的做派,而那些高句丽降臣在面对李贤的时候,免不了便多了十万分的诚惶诚恐。历来他们的习惯是越往上的中原官儿越好打交道,他们何尝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主儿?所以,等着李贤接见的时候,高句丽王高藏固然是心中惴惴,太子高德武也在那里簌簌发抖,心想这位大唐雍王会不会一个不耐烦把他们都砍了。

结果,倒是王后冷不丁想起一桩忘得差不多的事,悄悄递了一句话:“不久前不是有消息说,这位雍王前些时候刚刚娶了德笙么?虽说不是正室,但毕竟总有情分在吧?”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一群王族都挺直了脊梁,高藏本人更是心中大喜。想来李贤必定是因为泉男建反叛,所以才这么火冒三丈,他这个高句丽王可是被人胁迫,又是李贤的岳父,怎么会受到一定的礼遇才对!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李贤走进这座原本属于高句丽王的大殿时,那脸色和此时外头黑沉沉的天气有得一拼,绷得死紧死紧,那架势绝对不止别人欠他三万贯钱。就在刚刚,此番前来传旨的官员悄悄告诉他,他那个名义上的老婆高德笙不见了!

虽说不喜欢这个别有用心的女人,婚后也不曾碰过她,但那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的女人!所以,这时候看到他那个逃妻的一大堆家属,他自是气不打一处来,可看看一群满脸卑微恭顺表情,犹如惊弓之鸟的高句丽王族,他最终还是硬生生把气暂时憋了回去。

“罪臣高藏,拜见雍王!”

高藏带头一群人纷纷下拜,李贤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伸手不打笑脸人么?于是,他淡淡点了点头,看看正中央的宝座便走了上去,却没有坐下。这年头出门在外也讲究一个谨慎,虽说高句丽王称王而不是称帝,这只是王座,但他这一屁股坐下去被人说三道四就没意思了。

既然是打着为太宗皇帝报仇的旗号,那么这一次平了高句丽,大军回朝之后必定有一次盛大的献俘仪式,而且不是太庙而是昭陵,这一点李贤在走之前就心知肚明。执夷狄君长问罪御前,这对于干这件事的臣子是十分有面子的事,所以苏定方三擒异族君王才会这么有名。而对于即将作为俘虏要走一遭献俘程序的人,那自然就是无比屈辱的仪式。

不过这种事情不用李贤交待,他只是从一个亲王的高度宣扬了一下大唐的政策,顺便指责高句丽的失道以及断绝朝贡等等一系列罪责。到最后这接见过程结束的时候,他正想让人把这些王族带回去,高藏却在这个时候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罪臣之女德笙有幸嫁给了雍王,不知如今……”

这话没说完,李贤刚刚被压下去的火气登时噌噌冒了上来。用极度不善的目光瞥了高藏一眼,发现这位现任高句丽王满脸期待,其他王族也露出了希冀的表情,他思量要是实话实说,不知道会不会让人家狗急跳墙。可他转念一想,他现在怎么说也是征服者,客气什么!高德笙要不是自恃还勉强是个高句丽公主,又怎么会那么不识时务,于是立刻冷笑了一声。

“我还想问问,这高句丽人教女难不成都是让她们不敬夫婿?高德笙礼数不谨也就算了,可就在我此来高句丽前夕,她居然跑得无影无踪。父皇母后当初看在泉氏叛臣和高藏王无关的份上,还封了她安东郡夫人,如今看来……哼!”

听了这番话,原本满腹希望的一群高句丽王族顿时全都愣在了那里,那殷切的希望全都化作冷汗出了,尤其是高藏和王后——要知道,这高德笙不是寻常公主,乃是他们嫡出的女儿,留在国内城就是为了献给大唐,在关键的时刻能够发挥一点用场,谁知道不但落空,反而还惹了祸。

于是,就那么一会儿功夫,一群人立刻开始对高德笙不守妇道的行为进行了激烈谴责,尤其是作为父母的两位态度最最坚决,一面检讨自己教女无方,一面痛心疾首地声称要和高德笙断绝关系。至于那些高德笙的兄弟伯叔们,也是个个扼腕叹息她没有珍惜一段好姻缘。

李贤在旁边冷眼旁观这一大家子的唱戏——如今看来,这唱戏并非中原人的专利,夷狄番邦在这方面的功底也丝毫不逊色。看看那对爹娘痛心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会认为他们是在担心女儿,其实根本就是在担心自己的命运!

戏看够了,他就不痛不痒地安抚了几句。天知道如今最该安抚的,应该是娶了高德笙方才倒霉的他才对!懒洋洋命人把这一家子送走,他就叫上慕容复在这座高句丽王宫中兜起了圈子——至于程伯虎,则是早就拉着薛丁山,说是让他开荤去了。

走着走着,李贤就忽然开口问道:“徒弟,知不知道高句丽那些王族为什么这么凄惨?”

慕容复在崇文馆读了大半年书,见识已经有了一个飞跃,此时歪头想了想方才答道:“是因为高句丽不识时务,夜郎自大?”

“错!”李贤伸出巴掌在慕容复的脑瓜子上一拍,这才笑道,“他们倒不至于那么狂妄自大,只不过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败击退中原强国,所以信心盲目膨胀,当然也是因为侥幸之心作祟。这人想往上爬,国家想往称霸走,不过却有一点要注意,别惹那些惹不起的对手。人家会吃亏一次两次三次,但三次之后人家醒过神来,到时你就完蛋了!这世界上,有一种人,有一种国家,那就是天生的征服者!”

与其说是有意教导徒弟,倒不如说李贤是闲来没事把肚子里的牢骚吐露干净。看到慕容复仿佛像听到金科玉律一般连连点头,他不由挠了挠脑袋,暗想自己会不会调教出一个太过圆滑的小滑头。

他正琢磨的当口,忽然一个人影飞一般地冲了进来,还没站定就嚷嚷道:“不好了,苏大小姐提着一个新罗武士,指名要见殿下!”

瞅着上气不接下气的霍怀恩,李贤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苍天啊,就不能给他省点事情吗!

第五百二十二章 大发雌威

苏毓外秀内刚的性子是从小养成的。虽说跟着卢三娘学武艺,但由于母亲的心愿,她不得不在母亲面前作一个文秀的大家闺秀,即使是母亲去世之后,这个习惯也保留了下来。然而,若是不发火便罢,这一发起火来,就是天王老子也拉不回来。

所以,既然下定决心走一趟辽东为祖父报仇,她便不是那么容易被人说服的。在她心目中,祖父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即使年过七旬还能在凉州大破吐蕃军,怎么可能忽然死在病床上,必是有人作祟。即使是李绩对她摆事实讲道理,她心中仍是揣着不少怀疑。

在新罗方面的协调人物金仁问也进了平壤城之后,她便带着卢三娘悄悄缀在了后头。既然这次征东乃是唐军作为主导,因此他们的人数自然不多,从上到下也不过是五十人光景。远望着金仁问带人进了王宫,剩下十余人却被唐军赶到了外头广场中的某个角落,她便打算抓两个人来盘问盘问,而这个主意也得到了卢三娘的赞同。

整个平壤城中都是唐军,因此那几个新罗武士虽说对唐军的强硬非常不满,但也只敢私底下嘀咕几句。看看天色,他们便决定找个地方先喝几杯歇息一下,毕竟,从主人最开始的嘱咐来看,今天要商谈的事情就是谈到明天天亮也未必有结果。

于是,十几个人商量好了回来的时间之后,便四下里去寻酒馆。高句丽强盛的时候欺凌新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时候新罗弱小,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忍着,如今好容易逮着了高句丽灭国的机会,哪个新罗人不想趁机装一把大爷?避开大股唐军,他们终于在平壤城西北角的某条街巷上闻到了一股酒香,随便选了个人家一脚踹进门便闯了进去。

屋子里很快响起了阵阵惊呼,紧跟着便是惨叫和女子的哭喊呻吟声,紧随其后的苏毓一听到那声音便是火冒三丈,狠狠地骂了一句“畜牲”,拎起手中长槊就想往里头冲,这脚步刚迈进去就被卢三娘一把拦住了。

“干这种事情的不止他们几个,进城的唐军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能管多少?”虽说同是女人,但卢三娘是刀山火海里头出来的,心肠早已是冰冷死硬,此时见苏毓仍有不忍,她便又加上了这一句,“你可别忘了,你当初那几位亲厚的世伯世叔,全都是死在征高句丽的战场上!死几个高句丽女人又有什么稀奇!就是你祖父,当初也纵容属下抢掠过百济!”

博爱精神和这年头的人本就没有一点关系,苏毓闻言皱紧了眉头,一只手也捏紧了长槊,最后还是听了卢三娘的劝。不多时,几个新罗武士便骂骂咧咧地从房间里头出来,走在最后的一个甚至还一把掩上了房门。躲在暗处的苏毓和卢三娘听见几个人说的都是汉语,不禁为之大喜。

“跟着大人多日不曾沾过女人,幸好没让我们随行进宫!”

“高句丽终于灭国了,照我看唐军肯定会在这里抢劫一番,真是便宜了他们!”

“小声些!唐军早晚都是要撤的,这高句丽国土到时候还不是属于我新罗所有?赶明儿我们好好奉承大人,到时候也可以多分几块地!”

几个新罗武士一边说一边四下里瞧看,见没有巡逻的唐军,便放心大胆地一家家一户户闯了进去,最后终于找到了酒馆的所在——自然,他们照例一刀杀了那店主,自取了酒痛饮。越喝越有兴头的他们哪曾注意到,有两个煞星已经从后头悄悄溜进了隔壁的房间。

听外头那几个人除了谈风花雪月,就是谈今后唐军撤走后他们怎么在这里占地当地主,苏毓不禁越来越烦躁,连连拉着卢三娘的袖子。卢三娘沉吟半晌又溜出去转了一圈,很快又闪了回来,冲她点了点头。于是,苏毓几乎是第一时间狠狠踹开了隔着两个房间的那扇门,提起长槊便冲了上去。

一群新罗武士想着刚刚征服女人的极度快感,一杯杯烈酒下肚都感觉雄心飞扬,冷不丁看见屋子里冲出来两个人都是一愣。其中一个眼力颇佳,瞧着那像是两个男人打扮的女人,立刻大声嚷嚷了起来,于是其他几个人都是群情振奋,各自操着兵器嗷嗷直叫地冲迎上前去。

他们刚刚洗劫了几家人,虽说都遇到了抵抗,但实际上却不堪一击,此时也打着胜利之后为所欲为的算计。然而,当看到那个少的手起槊落捅翻了一个人之后,便有人感到这次似乎踢上了铁板。可这回似乎连后悔都来不及了,那个少的固然是把长槊使得好,但那老的双刀也同样是出神入化,当最后发觉己方只剩下两个人时,这两个人都打起了哆嗦。

太凶悍了!这简直像是大唐那帮绝顶凶悍的娘子军!

看见满地都是同伴的尸体,怕归怕,其中一个新罗武士还是色厉内荏地叫嚣道:“高句丽已经灭国,我们新罗是大唐的盟友,你刚刚杀了我们九个人,到时候你们就要死九百个九千个人!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我们会在唐军面前为你……”

话音刚落,他便感到脸上传来一股巨力,紧跟着整个人就往后飞去,后脑勺狠狠撞在了墙上,一下子人事不知。剩下的那个瞧着卢三娘朝自己那大手轻轻吹了一口气,顿时呆若木鸡——这是女人的手么?怎么和铁锤似的!

“放你娘的狗屁,高句丽人就是死绝了,和老娘什么相干!”

卢三娘这时才狠狠骂了一句,却是字正腔圆的关中话。而一听到这音调,最后一个幸存的新罗武士终于知道这回是撞见鬼了,正想分辩的时候,胸前却忽然一痛,定睛一瞧却是自个被人一把揪了起来。看见那双杀气腾腾的眸子,他骇然蹬了两下腿,却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开,最后只能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苏毓见惯了卢三娘的凶悍,此时也丝毫不以为异,上前一步之后便厉声问道:“你是新罗人?”

“是……”那新罗武士才迸出口一个字,紧跟着便感到不对头,连忙补救道:“不,小的是唐人,是唐人!小的是大唐临海郡公的护卫,是货真价实的唐人!”

“呸,连祖宗都不要的家伙,大唐哪里会有这样的软蛋!”卢三娘鄙夷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紧跟着手中一紧,那新罗武士顿时发出了杀猪似的惨叫。好半晌,她才稍稍松了松手指,这才问道,“我问你,金庾信可在新罗军中?”

如果说李绩是硕果仅存的大唐立国时代的军方元老,那么,金庾信作为新罗军的实质统帅,那就是新罗军神,具有不可撼动的标志性地位。因此,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那新罗武士立刻神情一振,大声嚷嚷道:“金将军神威盖世,若是金将军在此,我新罗军早就把平壤城攻下来了!”

“你刚才不是还说自己是唐人么?”卢三娘冷哼一声,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讥嘲,“神威盖世?金庾信别说和李司空相提并论,就是给已故苏大将军提鞋还不够资格!”

这话无疑阴损刻薄到了极点,那新罗武士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是悍不畏死立刻骂了一句脏话,紧跟着反唇相讥道:“苏定方算什么,金将军一杯鸩酒,他回大唐之后没多久就死了!就是李绩,那也活不了多久!”

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在这个时候问了出来,苏毓一下子愣在了当场。而卢三娘更是心中五味杂陈。听苏毓转述李绩所说的话之后,她原本的疑心已经去了七八分,但这时候可谓是怒火滔天。强忍杀心打昏了那新罗武士,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

“三娘……”

“带他回去!雍王不是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么,现在有人证,看他还怎么说!他就算不想为苏大将军报仇,李司空可是他师傅,总不成他连这个也不在乎吧!”

方寸大乱的苏毓僵硬地点了点头,也不管这一地尸体,跟着卢三娘便出了屋子。无巧不巧,这一出门偏偏遇到一群唐军巡骑,一看到她们便立刻围了上来。

和那领头的将军模样的人一打照面,苏毓便怔住了。而高坐马上的盛允文没想到自己捞到一个战后最好的差事,却撞见了这么一位小姑奶奶,登时一个头两个大,犹豫了片刻方才拱拱手道:“苏护卫和卢护卫怎的不在雍王身边?是受命出来执行任务么?”

这无疑是找了一个最好的借口,苏毓还未反应过来,卢三娘便连忙点头,顺势提出让盛允文派人护送她们回去。盛允文巴不得就是这么一句话,思来想去不放心,留下几个人“清理”现场,自个亲自出马护送了两人来到高句丽王宫。于是,就有了霍怀恩报信的那一遭。

至于李贤,当他看到那个半死不活的新罗武士以及满面怒火的苏毓和卢三娘时,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不管这是新罗人的胡吹还是确有其事,他都得找大唐临海郡公金仁问好好“谈谈”!

第五百二十三章 吹牛是要付出代价的!

李绩擅长于全局,薛仁贵擅长于作战,高侃擅长于节制,庞同善擅长于后勤。若要问如今同在东征军中的李贤和刘仁轨擅长什么,用李贤的话来说,那就是他擅长于忽悠,刘仁轨擅长于扯皮,这不,金仁问巴巴地跑来商量战果分配问题,刘仁轨一说就是洋洋洒洒两个时辰,从两国当年的盟约,到之后大唐的出兵支援,可以说是遍数两国邦交四十年。

罗罗嗦嗦一大篇,其中心思想就是——我大唐可没亏待你们,这次出兵是为了替你们消除后顾之忧,你还好意思来要领土?

可金仁问就是好意思!这年头官当得越大,脸皮就得越厚,尤其是他这个在大唐当官的新罗人,更是历练出了一张极厚的脸皮,即使在刘仁轨这样明白的表示下,他却依旧不依不饶,用十万分的耐心展开了水磨功夫,直到李贤砰的一声推开了门,信手把一个人犹如死狗一般丢在了地上。

刘仁轨没想到李贤会忽然闯进来,金仁问同样没想到,所以在一个人影兜头砸下的时候,他还直觉地往后连跳了几步。待到看清地下那个是他带进平壤城的某个属下,他登时勃然色变,一下子连进三步大声抗议道:“我这属下犯了何罪,雍王殿下为何如此对他?”

好嘛,猪八戒还倒打一耙?

李贤见刘仁轨也铁青着脸,却暂时没功夫理会这位宰相的意思,眯缝着眼睛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临海郡公想知道他犯了什么罪?那好,我告诉你,贵属十几人不顾禁令,擅闯民居,奸淫高句丽妇女十一人,杀高句丽平民二十三人,正好被我的护卫亲眼看见,你说,这是不是罪?”

这打仗的时候违反军纪四下劫掠,对于如今的大唐是很普遍的事。就比如苏定方打百济收获无数;郑仁泰薛仁贵打铁勒腰包满满;包括李贤自个打吐蕃都是一样刮地皮。所以,金仁问听到这样的罪名并不服气,奈何被人抓了现行,为这么一些人和李贤起冲突也不合算。而即使是刘仁轨,也觉得李贤太小题大作了一些。

李贤当然知道这两位想的是什么,用脚后跟把门轻轻踢上,他看也不看地上那个新罗武士,笑眯眯地走上前去:“如果光是这些,临海郡公日理万机,我也不会前来打扰。奈何你这属下还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你要不要听听?”

虽说摆出了征求人家意见的架势,但他却根本不等金仁问回答,自顾自地说道:“你这属下说,李司空和已故苏大将军都算不得什么,最厉害的还是贵国的金庾信将军。据他所说,这金庾信打仗固然是用兵如神,这下毒的本事也是出神入化,一杯鸩酒,就让我苏大将军剩下的寿元缩短了一半,回国后没多久就死了,而李司空同样也活不了多久。啧啧,有这样的人物,我怎么就没福气一见呢?”

一听到金庾信这个名字,金仁问的脸色便有些发白,待听到鸩酒和下毒,他更是猛觉得脑袋发昏,甚至连李贤最后那些话都根本没听见。在这次担任协调工作之前,他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回新罗了,但此次回到军中,仍然很是听说了一回军中津津乐道的趣闻轶事,其中金庾信这一段最是赫赫有名。这私底下说笑似的提起没什么关系,可怎么会让唐军知道了!

“殿下,这都是误会……”

“我也希望是误会!”李贤一口打断了他的话,面上依旧挂着笑容,但此时此刻那笑容中却充满了咄咄逼人的味道,“你在大唐做官不是一天两天,应该知道,我和已故苏大将军是酒友和忘年交,至于李司空更是我的师傅,别的事我可以不管,但这件事临海郡公你若是想轻易糊弄过去,只怕是不可能了。”

他从袖子中拿出一本奏折晃了晃,慢条斯理地道:“这写给父皇的奏折我已经都拟好了。”他随手翻开读了起来,“辽东之地,周为箕子之国,汉为玄菟郡,魏晋以前,近在提封以内,不可许之以不臣。新罗借盟国之利谋夺辽东,毒杀我国大将,显是不臣之心……”

“殿下不可!”

这下子金仁问是真的有些慌了,若是真正问起案子,这事情没有物证,人证也未必可信,但要是真的任由李贤打御前官司,这后果就真的很难说了。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活活剐了地上这个惹事生非的家伙,更恨不得把那些编造这通话的人也一起扔进海里。

李贤也真是,他是雍王,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会相信这种鬼话……等等,这位雍王是出了名吃人不吐骨头的,不是别有企图吧!他越想越有可能,越想越觉得心惊,联想到大唐军方中某些人的强硬态度,他更是猛地提起了心——大唐不是要趁势连新罗一块吃了吧?

于是,接下来他赶紧剖心袒腹一般地表明心迹,正当他说准备回去彻查的时候,李贤却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了他的话,表示这件事情会由唐军接手查一个仔细,在此期间要留下他配合调查。虽说不知道这配合调查是怎么回事,但看到这门外的八个彪形大汉,金仁问心中清楚,短时间内,他怕是没法离开这高句丽王宫了。

整个过程期间,刘仁轨都没有说一句话。直到金仁问被带走,地上的新罗武士被人拖走,大门重新关上,这位老谋深算的宰相才托着下巴认认真真地打量着李贤,最后才说出了一句话。

“雍王真是好算计!”

李贤的脸皮厚度绝不逊色于一把年纪的金仁问,甚至还有超出的趋势,自然不会在乎刘仁轨这轻飘飘的反讽。于是,他笑眯眯地答道:“刘相公过奖了!”

一记重拳打在了空处,刘仁轨不可能不火大,当下又质问道:“那么雍王准备从新罗身上谋取什么好处?你知不知道,朝中那些文官对于擅开战衅肯定是持反对态度,这么几句流言你若是直接上报陛下……”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李贤笑嘻嘻地向他展示了手中奏本——赫然是空白一片一个字都没有。不单单如此,他还听到了一句几乎让他吐血的解释:“昨天晚上我正好看纪略,翻到了裴矩给高祖皇帝的进言,想不到今天正好派上了用场。”

强忍住骂人的冲动,刘仁轨吹胡子瞪眼地问道:“那雍王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吹牛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这牛皮吹破,那代价很可能要让他们吐血!”李贤笑容可掬地朝刘仁轨拱了拱手,“倘若还有新罗方面的人过来,还请刘相公帮忙接待一下,我这边得和高藏王好好商量。”

瞧见李贤潇洒地转身出了房间,刘仁轨前所未有地翻了个白眼。商量……和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商量,迟早得倒大霉!

如果李贤知道刘仁轨对他做出了吃人不吐骨头这个评价,那么,他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因为那确确实实就是他的本性。只不过,他并没有像自己刚刚所说的那样去找高藏王商谈商谈,而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顺便提一句,这原本是高句丽太子高德武的房间,陈设倒还马马虎虎,就是柜子里珍藏着好些花样百出的春宫图,品味很是特别。

然而,仿佛是命中注定他没法好好睡觉,美梦刚刚开了个头,他就被一阵使劲的摇晃给摇醒了,睁开眼睛一看见是程伯虎,他立时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喝骂的时候,他却看到程伯虎背后探出一个脑袋,正是薛丁山。

“六郎,这大白天你睡什么觉!我今儿个拉着小薛去找那个号称高句丽第一的名妓,结果回来的半道上远远望见一个人。虽说只是惊鸿一瞥,但看着好像是……好像是你那个小老婆。”

李贤虽说那次大婚一娶娶了四个,但是从本质意义上来说,他很不愿意别人拿贺兰烟屈突申若和许嫣分什么高低,程伯虎和他熟悉得像兄弟似的,更不会犯这个忌讳。因此,对于他来说,小老婆这个词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特指高德笙。

于是,原本还睡眼惺忪的他一骨碌坐了起来,在程伯虎脸上瞅了老半晌:“既然看到了,你怎么不把人给我追回来!”

“怎么没追?我和你可是兄弟,我立刻拉着小薛就赶过去了,小薛连他的看家神射都拿了出来,结果还是没追着,倒是射死了一匹马!我已经假传你的命令,让盛允文把那个街区暂时围了起来,谅她插翅也难飞!不过,六郎你想到没有,我们这一路紧赶慢赶,到这里不过才几天,那高德笙一介女流怎么会那么快?还有,这高句丽摆明了是没希望,她还回来干什么?”

这事情他怎么会知道,抓着人不就什么都清楚了?李贤暗道程伯虎机灵,这种事情除了叫盛允文,其他人出马还真是不妥。随手抓了旁边的衣裳三两下穿好,他立刻穿上鞋下地,一把拿了身旁的宝剑。这可是敌国,不带兵器的话谁知道会遇到什么事!

第五百二十四章 追捕逃妻

叫上霍怀恩和自己那十几个亲兵,李贤气势汹汹地直扑马厩,却在那里撞见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他还来不及解释什么,苏毓就面色不善地说:“盛允文都已经对外宣称了我和三娘的身份,从今儿个开始,你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

小苏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不依不饶的?

李贤看惯了屈突申若和李焱娘冲杀在前,而在他心目中,这苏毓始终是个文静秀气的女子,纵有凶悍那也几乎无从体会。所以,此时此刻面对她前所未有的坚定,他实在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没奈何只得提醒道:“你到辽东的事情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在外头的时候低调些,否则被人认出来就麻烦了!”

见苏毓和卢三娘同时点头,他遂从马厩中挑了一匹坐骑——此番来辽东一路紧赶慢赶,他怎么也不舍得折腾自己那些西域良马。好在唐军中马匹最多,李绩、薛仁贵、高侃、庞同善,包括李敬业在内,人人给他的见面礼就是骏马一匹。

十几号人风驰电掣从大街上呼啸而过,人人都是衣甲鲜明,这巡逻的唐军晓得是主帅亲随,自不会拦阻。随着程伯虎和薛丁山的带路,这岗哨便渐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那阵势端得和人家搜捕擒拿刺客似的。即便阵势大,但显而易见还没发动,两边的民居中都是静悄悄的。

看到这光景,李贤便扭头警告道:“伯虎,小薛,你们可看准了,这兴师动众要是没逮到人,到时候我可是要吃双重挂落。师傅也就算了,刘相公可不是好相与的人!”

程伯虎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放心,是我回去报的信,小薛在高处当的哨探,他那眼睛你还信不过?绝对就是鹰眼!除非你那小……她会打地洞,否则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了!”

薛丁山肯定地点了点头。这时候,李贤方才信了,毕竟,从可靠程度上,薛丁山比程伯虎实在可靠太多了。于是,他伸手召过盛允文,把事情原委说了,于是,这位曾经担任过他亲卫的汉子重重点了点头,义无反顾地接过了这个为旧主追捕逃妻的任务。

人手分派等等一系列命令雷厉风行地贯彻了下去,然而,有一点盛允文却怎么都琢磨不透——这高德笙被送到国内城的时候就该知道高句丽差不多要完蛋了,既然如此,安安分分嫁给李贤不是很好的结果么,干嘛要逃跑?

既然开始搜索,唐军便不再客气,全副武装三五成群地闯进了四面的民居,一时间惊呼惨叫不断,显然是有人试图抵抗。纵兵劫掠曾经是大唐文官弹劾武臣的利器,但自从李治登基以来,逮着这一点不放拼命做文章的人渐渐少了,同时军纪也渐渐发生了质的改变,但凡打仗,从上到下免不了都拼命往腰包里头装一把。

虽说觉得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并不可取,但这种时候,李贤也没心思去纠正部属们的假公济私,只是高坐马上四处环视。正当他把目光转向一处狭窄的巷子时,忽然听到一个尖锐的迫空声。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向右侧倾斜,低腰翻身一个千斤坠稳稳落地,旋即向旁边一滚。下一刻,就只听他那匹马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嘶,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整个过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然而,李贤的反应固然是快,霍怀恩的应对同样迅速,一面命亲兵围上,一面从马背上窜起,一攀一带就跃上了屋顶,恰恰瞧见一个小黑影迅疾无伦地朝远处逃窜。

这时候,薛丁山立刻上箭开弓,瞅准那人的方向和落点一口气射出三箭。前两箭全部落空,而第三箭却正中那人,只听一声惨叫,一个黑影就从屋顶上倒栽葱似的掉了下来。在他重重落地之前,霍怀恩一阵轻烟似的赶到,轻舒猿臂将人牢牢擒住,很快便挟着人回转了来。

尽管一直在防备遭人阻击,也不是没想过挨冷箭,但真正碰到了这么一回,李贤还是感到后背心一阵发寒。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看见自己那匹原本活蹦乱跳的健马已经死透了,而伤口处血液的颜色更是相当诡异,基本上可以断定是淬了毒。可以想见,要是他没有练武多年所磨练出来的反应神经,这回就肯定去见阎王了。

李贤后怕,程伯虎何尝不后怕?他不但在帝后面前做过保证,在老爹程处默面前也是拍过胸脯的,这要是李贤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也就甭活了。一面感激李贤的运道,一面感激薛丁山的神射,因此一看见霍怀恩提着那人回来,他自是怒发冲冠。

虽说整个过程极短,但还是有人去报了盛允文,于是,这位大惊失色的前任亲卫即刻匆匆赶了回来,正欲请罪,却不料李贤向他挥了挥手。

“不用紧张,让他们继续搜,指不定人家就是想借此逃窜!要想杀我……他们还早了一百年!”

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生命被人威胁的感觉,李贤只觉得浑身毛孔全部打开,一股难以抑制的血气直冲脑际,面上也变得杀气腾腾。瞥了一眼那个被擒的刺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又吩咐道:“传令下去,一家家给我细细搜,男子若有顽抗格杀勿论,女子全部打昏擒下!抓到可疑女人的,立赏一千贯!今天出动的所有人,回去之后每人赏十贯!”

李贤这回是以公务人员的身份召集人马干私事,所以这一千贯自然不能走公帐。只不过他如今最最不缺的就是钱,只要能出这口气,甭说一千贯,就是一万贯十万贯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盛允文匆匆离去之后,不一会儿,各家隐约传出的声音一下子陡增十倍不止,虽然看不见,却能想像屋内是何等景象。

这里从上到下都是杀过人的,而且手上往往不止一两条人命,即使是苏毓和卢三娘这两位女流,此来辽东的路上也是满手鲜血,再加上深恨辽东海东之人,所以面对杀戮几乎都是面不改色。这时候,李贤方才看向了那个放冷箭的刺客。

那刺客大腿上的箭已经被霍怀恩拔了下来,并用布条牢牢裹好,显然是生怕他失血过多而死,嘴里也塞了一个破布团。只见他面色苍白,大约四十出头的光景,流露出几分清秀,但那眼神中此时此刻却流露出无穷无尽的仇恨,仿佛想把面前这些人全数吞下去。

虽说明白霍怀恩用刑拷问之术是第一流的水平,但李贤更知道这样的死士用刑很难问出什么,当下就露出了一个残酷的冷笑:“我知道问你是谁行刺,你绝对不会说。不过,为了报答你这一箭,我会屠尽平壤全城!不对,那似乎还太仁慈了一些……让我想想,我记得高句丽有户七十万,干脆全都杀了,以后就再不会有你这样行刺的傻瓜,岂不是一劳永逸?”

作为刺客,那汉子原本就存了必死之心,只是霍怀恩下手快没法自尽。他原以为李贤必定是严刑拷问,却不料对方竟是抛出了这样的话。若只是说说也就罢了,偏偏四面民居中还传来了连绵不断的惨叫以及利刃入体的声音,此时此刻,甭说他原本就不是铁打的心肠,就是铁打的心肠,也被李贤所形容的杀戮给吓住了。

高句丽王族和贵族官员早就向高句丽民众塑造了唐军嗜杀的形象,所以他对李贤所说的种族灭绝政策几乎是深信不疑。徒劳无益地挣扎了两下,他却没法吐出嘴中布条,那面色不禁变得十万分绝望。

李贤恐吓完却不去理他,翻身上了一个亲兵让出来的马,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观察整个搜捕行动。大约半个多时辰后,四散的唐军先后从民居中撤了出来,不少人的手中都揪着或拖着女人。汇总起来一数,足足有好几十个。

面对一大群灰头土脸或哭泣或恐惧的女子,李贤也懒得亲自上去辨别——谁知道这些扮柔弱的家伙中间,会不会忽然又冲出来一个持刀的刺客?考虑到霍怀恩是认识高德笙的,又是老江湖,他便朝自己的亲兵头子努了努嘴,后者立刻领命上前,一个个甄别了起来。

还真别说,才甄别到第七个,霍怀恩便遇到一个准备捅刀子的。然而,这一位在陇右一带闯荡了多少年,经验何等丰富?右手一扭拍落了那匕首,随即一个重重的巴掌毫不怜香惜玉地甩在了那女子的脸上,把人一下子打出了几丈远,竟是生死不知。面对其他吓呆了的女人,他却露出了一个笑容,只不过配合他刚才凶悍的举动,这笑容顿时变得异常可怕。

最终,当筛选到第二十三个人的时候,霍怀恩对着面前的老妪阴恻恻地一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提醒道:“安东郡夫人,你要自己出来,还是让我拖你出来?”

那老妪微微颤抖了一下,还想分辩的时候,却看见了霍怀恩讥诮的眼神,最后只得恨恨地站了出来。还来不及讥讽什么,她只见面前黑影一闪,颈后便传来一阵剧痛,顿时昏迷了过去。而这时,霍怀恩方才接住她软倒的身体,快步来到李贤跟前。

“殿下恕罪,我怕她说出什么有干碍的话,所以冒犯……”

端详着那鹤发鸡皮的伪装,李贤平空又添几分厌憎,所以立刻打断了霍怀恩的请罪:“你做得很好,打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耳根子反倒暂时清静了!老盛,把那个逮到人的报给我,顺便清理一下现场;老霍,剩下的人再筛选一下,看看有没有她的同党;伯虎小薛,我们回去!”

第五百二十五章 给脸不要脸

烛台上点着大红蜡烛,香炉中焚着清新怡神的香料,墙壁上挂着一幅山水图,虽是寥寥几笔却勾勒出优美的山水景色。靠西北角设在地上的软榻上挂着洒金红绡帐,一个美人正垂首扶额坐在那里发呆,面上虽说怔忡,却还是流露出一抹娇艳的红霞。

倘若看见这一幕,不知道的人兴许是认为佳人在翘首待夫郎。然而,就在刚才,这间装饰华美的屋子中却是剑拔弩张,一副针尖对麦芒的气氛。

虽说名义上是李贤的妻子之一,但从根底上来说,高德笙并不了解李贤,甚至可以说,她对丈夫的每一丝了解,都来自于道听途说。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一次李贤尖刻的讽刺,但自从那回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名义上的丈夫。所以,直到从雍王第逃出,她都认为自己的行动没有任何错误,她都坚定地认为,自己能为自己的国家再做些什么。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费尽千辛万苦回到高句丽之后化成了泡影。什么反攻,什么等待时机,什么大义,当她躲藏在民居中,看到自己的父亲高藏对着唐军卑躬屈膝的时候,她就是傻瓜也明白大势已去,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甘心,她还捏着最后的筹码。

然而,李贤一句屠城灭国,把她所有的信心击得粉碎。

“要东山再起固然得有本钱,但若是人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复国?白起在长平坑杀赵国精兵四十万;项羽进关中杀关中精锐十二万;无论是黄巾之乱还是五胡乱华,这死的人何止上百万?所以这杀人对我们中原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高句丽不过七十万户,我唐军有十几万人,杀起来还是很容易的。到时候再放一把火,那就是一了百了。”

她生平头一次产生了一种战栗惊悚的感觉。尽管心里有一个念头告诉她李贤不敢这么做,但那种满不在乎的眼神却深深刻在了她的心里,使得她竟是不敢抬头。

对于自己说话的效果,李贤素来很有信心。高德笙是什么人?之前也不过就是个关在深宫之内的公主,能见过多少市面,知道多少信息?所有的凭恃不过是公主这个身份,还有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蛋,要说能耐,比起他见识过的那些女人是差远了!

见高德笙坐在那里使劲绞着手,面上不时变色,他便不紧不慢地提醒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一个女流之辈,究竟是怎么从长安城逃出来的?”

高德笙终于抬起了头,竭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镇定自若:“我如果告诉你,那会有什么好处?”

李贤用一种仿佛看白痴一般的目光盯着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好不容易笑完,他才眯着眼睛反问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高德笙死死瞪着李贤,紧跟着就用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语气说道:“是我勾引了院子里头的一个护卫,于是挑了一个侍女进来。紧跟着我就用她假扮我,然后是新罗人助我逃出来的!”

一听到勾引,李贤顿时平生鄙夷,但随即这话却有几分出乎李贤的意料,要知道,新罗和高句丽那是世仇,死掐了多年,这高德笙莫不是在信口开河?于是,李贤认认真真地考虑起了新罗这么做的好处,可思来想去还是不得要领,于是便眉头一挑问道:“新罗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新罗和高句丽虽然是世仇,但如今高句丽却应该是和大唐仇深。他们说唐军攻破高句丽必定会杀尽所有王族,我也不会幸免,所以我就逃了出来。”

如果说最初高德笙不是最相信这样的警告,那么她现在见识到了李贤的恐吓,对此可谓是再无怀疑:“他们还说,只要我嫁给了新罗太子金政明,那么到时候我成为新罗王后,新罗高句丽合成一家,高句丽王统也能够存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