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前头阻截的新罗兵出现骚动,听到更远处传来熟悉的唐军军歌,李贤就是傻瓜也知道援兵到了。虽然不知道援兵人数如何,但以少胜多向来是这一支东征军的优良传统,因此他只是稍一沉思,便下令全军突进,会合援军先把那一批阻截的敌军歼灭了再说。然而,这军令才刚刚被霍怀恩传达了出去,苏毓就气冲冲地找上了他。

“阻截的新罗军不过数千之数,绝非援军对手,为何不杀个回马枪取了金老贼首级!”

这丫头……倔强起来的时候还真是不好对付!虽说头痛,但兵贵神速,李贤也没空和她多啰嗦,面对前来回复命令的霍怀恩点了点头,他便索性反问道:“俗话说穷寇莫追狗急跳墙,我们是两面夹击一举歼灭前方之敌更有胜算,还是以孤军之力对付背后的金庾信更有胜算?”

言罢他也不理会苏丫头,见所有亲兵已经整肃完毕,能战的共计三百二十五人,重伤不能战的三十六人,他便传令重伤员独列后军。一切安排就绪之后,数百号人一声响亮的叱喝,便再次合成了一股一往无前的奔流,如同奔雷一般朝远处的敌军冲去。他当然不知道,面对远去的他们,他们背后的某支满怀必死之志的断后军,全体陷入了一种极其惘然的情绪中。

“他们居然是往前而不是回击……”

金元述几乎是怀着必死之志组织兵马准备迎接李贤的回击,谁知却等来了一阵烟尘,那股从地狱回到天堂的感觉差点让他呻吟了出来。面对一群松了一口大气的同僚,他茫然四望,瞥见自己往日深为信赖的副佐淡凌也在断后军中,他顿时眼睛一亮,挥手就将人召了过来。

“淡凌,如今之际该如何是好?”

淡凌见其他将领都在忙着安抚士卒,便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将军想死,还是想活?”

这不是废话么?金元述恼怒地瞪了心腹手下一眼:“别卖关子,我的心思你应该清楚!”

虽说金元述变相表明了心迹,但淡凌还是两手一摊表示了事实:“唐军亡我新罗之心如今已经昭然若揭,上将军擅自出动阻杀大唐雍王,这一罪名已经无可辩驳。若是想死,将军要么在这里拼死断后,要么则星夜回去和上将军会合。大王为保全社稷必定问罪上将军,而将军作为上将军次子亦难以幸免。”

金元述越听,脸色越难看,要不是现场还有别人在,他恨不得指着人家的鼻子怒声骂回去——这些他全都知道,这家伙一味地说这些有个屁用,他如今不就是想知道该怎么办么?

“将军想要脱困也很简单。临时委派别人担任断后主将,带上十几个心腹号称有要紧事去追上将军,实则从小道悄悄回国。等到此事为大王知道之后,便以上将军的名义召集人马与唐军作战。若是胜了,将来自然为定国柱石。若是败了……总比死在这种地方强!”

这种摆事实讲道理的做法终于说动了金元述,他几乎毫不犹豫地立刻照办,旋即丢下一千余断后军,只带了二十几个心腹一溜烟地跑了。他心里当然没少打如意算盘,反正这一千多人也只是螳臂当车,他也已经为父亲“争取”到了足够时间,只要淡凌谋划的事情能够成功,那么,他就有很大的可能一举成名!

当李贤这边的人获得了斩首一千余的丰硕战果和援军回合之后,双方一碰头,两边顿时全都愣住了。然而,这当口所有的惊诧都只能暂时摆在肚子里以后再说。李贤是没想到分明李敬业带领的数千接应援军怎么会变成了李绩亲自率领的骑兵六千,而李绩也同样没料到李贤竟然会弄得灰头土脸满身狼狈。

但总而言之,师徒俩有什么事可以之后再说,如今至关紧要的还是尽快进击,要知道兵贵神速。虽说两人谁都没指望这还能够一鼓作气直下新罗,但最大程度摧毁敌人有生力量,这一点他们俩却清清楚楚。更何况,前头还有一个带领了两千玄甲精兵的薛仁贵在,不知道前头那仗究竟打得怎么样了。

于是,李绩几乎毫不犹豫地把带出来的所有人都交给了李贤,自己则是带着李贤淘汰下来的重伤员和一百多亲兵,还有金政明金仁问徐徐回撤——这一次他们却不用撤往平壤城,高侃带出来的两万余步兵,也已经在赶往这里的途中。

这一次会合之后,唐军的数量达到了六千余骑兵,因此阻路的千余新罗军在唐军强大的攻击力下,很快就化作了片片碎叶无影无踪。而这批人更不知道什么见好就收的道理,越过土城继续南下,这让已经做好了守城准备的新罗军大感意外,于是只能紧急点燃烽火示警。

当李贤好容易打探到薛仁贵所部的下落前去会合时,方才发现这白衣军如今已经变成了红衣军,个个身上不是泥点就是血污,那脸上更是没一个干净的,个个凶神恶煞如同追魂厉鬼一般。至于主帅薛仁贵则最是可怖,身上的白披风早就不见了,方天画戟上糊满了鲜血,两只眼睛里头充满了血丝,配合那恶狠狠的眼神,就和恶鬼没什么两样。

而他对李贤只是言简意赅地吐出了四个字:“斩首六千!”

面对这样辉煌的战绩,别说这些人就是看着恐怖一些,哪怕都化成恶鬼,在李贤眼中也是可爱的,尤其是薛仁贵那张满是血污的脸更是变成了圣人。击溃容易斩首难,击溃的人到时候只要振臂一呼再集合,那还是一支军队,但倘若是斩首了,谁还有本事把死人变成活人?

从上到下,马褡裢里头都只准备了五天份的干粮,分量严重不足,饮水也只能就地补充。更重要的是这人可以不眠不休,马却不一定吃得消。因此李贤和薛仁贵简要商量了一下,便决定配合李绩那边的步兵,在这里再打几场大仗,成功之后立刻回撤。

李贤倒是想上演一场以战养战转战四方的奔袭战,问题是人家新罗人勉强也就是图谋大唐打下来的高句丽国土,并无其他野心,最多就是喜好吹牛,没有北上进攻的意思。这要是真的把平民杀一个尸横遍野,他回朝之后就别想混了!

第五百四十七章 不到辽东非好汉之饿死的好汉

一路上火烧火燎赶来辽东的大唐特使一到平壤城,除了庞同善之外再也找不到半个管事的人。就是庞同善,也只是因为李绩一再要求方才留下来坐镇的,如今正郁闷着呢——要不是他先前轻敌冒进差点葬送了本部所有军马,幸亏薛仁贵来得及时方才得解困局,他此时此刻也不会在这个鸟地方窝着,早就到前线一块立功去了!

偏偏那特使还话特别多:“司空大人不在,可这雍王怎么会不在平壤城?”

这庞同善不耐烦了,干脆直截了当地道:“王大人,我实话实说,我军之所以和新罗开打,就是因为他们竟然想扣下雍王。所幸吉人天相,雍王无事,不过这口气他吞不下,所以这时候还在前线鏖战。你若是要找,我派两百人护送你去,也就是半天一天的路途。”

王汉超闻言几乎是没惊呆了下巴,他这一任洛阳令之后步步高升,如今官职已经很可观了。就是为了他这次跑来辽东,那天皇天后二圣几乎是把所有大臣的苦心劝谏扔在了脑后,愣是说新罗野心不可不教训,于是就把他派到了这里来当特使。谁会知道这旨意还没到,这里竟然已经打起来了!

“雍王千金之体,怎可……怎可临战阵危局?”

对于这种说法,奉命同来的独孤卿云简直嗤之以鼻——这在辽东大唐是以多打少,欺负人家还差不多,什么屁的危局!比起这一次,想当初在西北大战的时候李贤亲自上出奇招,那才叫真正的危险,这回子人多势众,要是还出事那就是真奇怪了。

于是,他干咳一声,没等庞同善白眼就发话道:“王大人,事已至此,不如我护送你去见李司空,有什么话到那里再说!”

对于这样的提议,王汉超百般无奈只得答应,由独孤卿云带着两百人护送去寻李绩。由于烽烟再起,因此平壤附近全都实施了戒严,一路上碰见了两三拨唐军,但问起李绩人人都是恭恭敬敬地指路,可一问起李贤,从队正到军士就全都变成哑巴了,回答几乎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等王汉超心急火燎地见到了李绩之后,行过礼后的第一句话就是盘问李贤动向,结果得到的回答差点没让他晕过去——李贤和薛仁贵竟是已经深入了新罗腹地!

“李司空,这……这也实在太离谱了吧!”

李贤和王汉超那点子故事,别人不知道,李绩却是清清楚楚的。此时此刻看到这位满头大汗表情焦躁,他便挥退了左右笑呵呵地道:“雍王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怎么可能安安分分呆在平壤城中?放心,薛仁贵勇冠三军,程伯虎薛丁山必能克尽护卫之职,此战之后,谁还能够看轻了他?”

这李贤是你学生,你当然可以空口说白话,可我回去怎么和那两位至尊交待?

王汉超是越想越不安,但此时此刻就是不安也是白搭,想来想去只能将中书明旨和皇帝密旨一并交出。由于这是战场,李绩当然也不可能摆香案之类的虚文,虚手一礼接过来打开一看,他立刻就露出了欣然的表情,一手轻轻捋了捋下颌的长须。

“陛下终究还是听取了雍王的谏言,辽东土地广袤,利于耕种,若是全数便宜了新罗自然不利。这分寸二字我自然省得,就是雍王,也必不至于对寻常百姓大加屠戮。”

就在王汉超想要开口答话的时候,就只听一声响亮地“报——”字随风传来,紧跟着就是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末了,就只见一个军士飞快地跃下马背,畅通无阻地直至李绩身前,单膝下跪低头一礼。

“薛将军战报,为求速战,未及行文,转战五日,敌军无不接战即溃,如今唐军所部正朝东北方向退往平壤。雍王亲兵骁勇,个个一马当先,斩首之数容后计算。雍王及麾下众将安然无恙,并生擒金庾信次子金元述。”

李贤没事本在李绩意料之中,只在听说他擒获了金庾信的儿子时微微露出了几分诧异。然而,王汉超就不一样了,一听说李贤和薛仁贵一行已经脱出了战阵,他恨不得念一百声阿弥陀佛,大大松了一口气。至于李贤逮到了什么人,他根本不关心,也懒得去关心。

“命李敬业带三千步卒往东北方接应,将中书明旨传谕各军,行文新罗王问罪!”

那罪状是早就拟好的,总而言之是花团锦簇书就了洋洋洒洒一大篇,历数新罗十大罪状——从最初派人冒名高句丽奸细行刺李贤打头,一直到谋害大唐将领,单方面先行背叛宗主国等等。总而言之,在那生花妙笔之下,这场仗大唐是占尽了公理大义,让旁边听着的王汉超也不禁连连颔首称赞,暗道写这东西的人确实是一位才子。

“那是雍王府的姚元之写的,他就比你早到两日,却是来得正好。”

不到辽东非好汉。

虽说大唐在辽东是打了又打,左折腾之后右折腾,逃兵几乎就从来没有断过,小民百姓更是往往谈辽东而色变。但是,这样一句话在不少游手好闲的游侠儿那里却是口耳相传。某某跟着征辽东拿到了勋级,可以见官不拜;某某在东征的时候救了主将飞黄腾达;某某狗屎运杀了一个高句丽偏将,拿到了什么战功……

所以,对于那些跟着李贤,自诩为好汉的亲兵而言,砍头不过是碗大的疤,更何况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再加上有杀气最重的薛仁贵带着,这帮人几乎是杀的疯了,非但不觉得疲累,反而越战越勇,五天下来,就连最初被程伯虎和薛丁山保护得最好的李贤,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这一头有惊无险地撤出新罗腹地,和李敬业会合的时候,李贤几乎是直截了当地趴在了马背上,一下子睡死了过去,李敬业满肚子牢骚无处可发,只得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声,无可奈何地上前把人弄了下来。

这李贤开了个头,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亲兵们个个都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疲倦,拿不动兵器的在马上坐不住的比比皆是,薛仁贵的玄甲精兵毕竟是百战精锐,勉强还能保持比较齐整的军容,但要期待这一支军队有什么良好的精气神,那却是奢望了。

于是,王汉超满怀期望地等了大半天,到头来还是没能见到李贤,甚至想找程伯虎和薛丁山问问情况都做不到——这两位满怀心理压力地完成了这一次的任务,放下一颗心的同时哪里还耐得住,几乎是紧步李贤后尘睡死了过去。

结果,薛仁贵不得不强忍困倦面对王汉超的连番盘问——他如今还是前途无量的时候,当然不能学那几个年轻的一般任事不管,面对王汉超这样一个将来很可能进入政事堂的新星,他几乎是磨破了嘴皮子把五天的战况全部解说了一遍,在对方细细琢磨的时候,他实在撑不下去了,这头一歪竟是坐着直接睡着了。

“薛将军勇冠三军,这追杀的事情其实用不着殿下亲自出马,为何……”

这王汉超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一转头发现薛仁贵不但睡得香,口中还发出了阵阵鼾声,顿时哭笑不得。他知道人家已经是困顿交加,也没计较什么礼数,摇头叹息了一声便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到了外头想起长安城的境况,他又忍不住露出了忧容。

这东边大约是差不多了,可问题是西边的麻烦似乎又开始抬头。吐蕃休养生息暂且不提,西突厥两厢可汗的余部不知怎的折腾得厉害,在长安的那帮使节居然闹腾着请求释放李遮匐,闹得整个长安不得安宁。想到这里,他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这要是李贤在长安,是不是会闹得更加厉害,甚至还会闹出大麻烦?虽然这样一个念头很快就给他直接按了下去,但他不得不承认,就凭李贤这豪侠放纵的个性,这种设想有着相当的可能性。

李贤当然不知道有人在如此腹谤他,他只知道这一觉睡得又香又甜什么都不知道,等到醒转来的时候,他只觉得饥肠辘辘,那股饿劲发作起来,就是面头有一整头牛他也能吃下去。想要爬起来,这全身却是软的一点劲头都没有;想要开口叫人,偏偏他这嗓子嘶哑一个字都叫不出来。于是他一下子陷入了恐慌之中,莫不是他会倒霉到再次饿昏在这个地方?

好在他没登上多久,这大门就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紧跟着便探进了一个脑袋。一看到他在动,那人就立刻发出了一阵嚷嚷声:“师傅醒了,你们快进来!”

话音刚落,好几个人就呼啦啦地从外头冲了进来,为首的李敬业根本没有给李贤说话的机会,使劲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好家伙,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不管是给你扒衣服洗澡还是喂你参汤,你愣是没睁开过眼睛!慕容几乎是天天都守在门口不让人进来,小苏都被他拦下了好几次!对了,朝廷派来了王汉超当特使……”

发觉李敬业滔滔不绝地还想再说,李贤终于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旋即伸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结果,还是程伯虎见机得快,一口掐断了李敬业的话:“啰嗦什么,你难道准备看着六郎当一个饿死的好汉?”

第五百四十八章 狼吞虎咽,哑巴不吃黄连

尽管李贤很想吞下一头牛,但是,他终究是没能拗得过苏毓,只是往肚子里填了两碗粥外加两个麦饼,勉强有了些精神,可那种饿慌的感觉仍然没有下去,反而闹腾得更加激烈了。见这光景,李敬业几人忍不住想笑,最后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蹑手蹑脚地一起溜了。

看到李贤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苏毓有些心软,但想到卢三娘的嘱咐,她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你睡了足足三天,之前又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东西,全都是靠辽东的老参吊着,一下子吃太多非得吃坏肚子不可!再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再吃两碗粥。”

半个时辰后才能吃两碗粥!半个时辰之后我就能把一头大象也给吃了!李贤心里极度悲愤,可面对苏毓那张明显流露出无限关切的脸,甭说他如今基本上没法说话,就是能说话也没法反驳,最后,他好容易活动嗓门,憋出了那么几个模糊的字:“你……你怎么没事?”

“谁像你,打起仗来就不要命似的!”

苏毓轻轻拨了拨落在前额的几缕头发,仿佛完全忘记了她当初彪悍的时候无人能及,根本没资格说李贤。她面上露出了几许嗔怒,原本就明亮的眸子如今更是闪动着妩媚的神采:“三娘是厮杀场上过来的,她教过我急缓之法,再加上我并非场场死战,回来之后休息了两天也就恢复过来了,哪里像你睡死了三天,要是让申若姐姐她们知道……”

申若姐姐四个字一出口,她后头的唠叨顿时嘎然而止。此时此刻,苏毓方才想起自己和李贤又说不上什么关系,根本没资格这么教训他。再一想当初她在他面前大吼大叫说是要死追金庾信,被他一口拒绝之后又不死心地一路追随转战五昼夜,昨儿个起来的时候发现两股全都被磨破了,锥心似的疼痛……种种情景都浮上脑海之后,她那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发现苏毓忽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李贤也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如今满心都想着填饱肚子的他却发现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遂悄悄地伸手取过一个麦饼,趁苏毓没注意一口塞进了嘴里。

“喂,你要不要命了!”

苏毓本能地伸手去拦,发现李贤太心急,塞得满满的麦饼愣是塞在了喉咙口没法咽下去,她不觉恼了,使劲在他的手上一拍,旋即手忙脚乱地又盛了一碗粥递过去,见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地吃完,她这才没好气地丢了个白眼:“看你那穷凶极恶的模样,就好像是饿了几辈子似的!”

李贤摸了摸稍稍有点充实感的肚皮,这才抬起头来恭听苏小姑奶奶的训导。由于蒙头大睡整三日,刚刚又是饿慌了被李敬业等人拖到了这里,他身上只裹着一件絮袍,脚上随便套了一条裤子,脚上跻拉了一双旧鞋,说是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毫不为过。刚刚满心想着填肚子的时候他还不觉得,但这样相对而坐,他便渐渐醒悟到自己这样子太不像话了。

“咳!”他干咳了一声打破了这古怪的气氛,待想要说话时,却只觉喉咙又干又痛仍未恢复。就在这时,他眼前忽然多了一个碗,仿佛是凉茶一类的物事。抬头一瞧见是苏毓,他赶紧接过一口喝干,那清凉甘甜的感觉一下子滋润了干涩的喉咙,很是舒爽。

“战场上多杀人少说话,哪有像你这样时时刻刻吼个不停的?”苏毓再一次搬出了祖父亲传的战阵七要,那面上的恼火之意终于尽去,“三娘早就知道你这嗓子会吃不消,所以备好了这特制的金银花茶……”话还没说完,见李贤涎着脸把空空如也的杯子递了过来,她顿感异常好笑,夺过碗重重往桌案上一搁。

“这金银花茶虽好,但你现在也不可多喝!你这嗓子没有两三天的工夫休想复原,需得好好休养,若是再劳累,说不定一下子失声也未必可知!”

小姑奶奶,难道你不咒我就不行么?李贤看见苏毓利落地把麦饼连同稀粥和金银花茶等等东西收拾了个干干净净,登时无法可想,只能琢磨着此时此刻能否去其他人那里蹭点吃的喝的。然而,苏毓接下来的一句话把他这些打算击得粉碎。

“李司空有令,一旦你醒来,三天之内不得随意走动。隔壁就是你的宿处,我和小慕容都会在这里守着,免得你胡来……”

此时此刻,李贤简直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家里三个管家婆,如今这素来文静娴雅的苏毓居然也管起了他,难道他就真的那么不可靠么?就在他的耳朵自动过滤那些唠叨警告的时候,外头忽然想起了一阵哈哈大笑,紧跟着,大门就被人推了开来。

“啧啧,你这回真是遇到克星了!我素来还以为小苏文静,谁知竟丝毫不逊色于申若!”李绩笑呵呵地进了房间,见苏毓忙不迭地起身,他便伸手按了按,面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小苏,雍王素来任性不听人劝,别人只怕也看不住他,我就把人交给你了!”

“司空大人放心,我一定看住他!”苏毓毫不犹豫地拱了拱手,寻思李绩此来必定是有事要和李贤说,又瞥见背后还站着一个据说是朝廷特使的家伙,她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司空大人,雍王昏睡了三天这才刚起来,嗓子如今还不好使,若您有事,还请长话短说。”

听了这话,李绩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极其微妙,就连他身后的王汉超也一下子愣住了。至于李贤本人则是连连点头,想要称赞苏毓聪明,奈何这话却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老狐狸欣然点头,把苏毓打发了出去。

李绩一屁股在李贤对面一坐,回头招呼王汉超一块坐下,这才嘿嘿笑道:“你小子还真是好福气!上回在西北有申若相陪,如今还有小苏为你说话。只不过,你家那三口除了许嫣还好相与,其他两个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回去之后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李贤咬牙切齿地瞪着满脸幸灾乐祸的老狐狸,想要骂人奈何嗓子又不好使,只能在那里干瞪眼。这老狐狸说得仿佛他已经把小苏吃了似的,天知道他还什么都没干过——勉强要算的话,他也就只是在一时着急的情况下拉过她的手,仅此而已。

李绩和李贤师徒多年,斗法也不是一两天了,平日没少被李贤的伶牙俐齿滔滔不绝给噎得背过气去,今日李贤除了瞪眼没法反击,他自然觉得大为快意。但此时瞧见李贤仿佛还差一点就要发飚,他就及时止住了趁势进击的打算,笑眯眯地揪了两下自己的胡子。

“王汉超我就不介绍了,你和他的交情长得很。此次他奉了陛下旨意过来,有什么事情由他和你说!”李绩忽然打了个呵欠,站起身刚想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遂从袖中取出一个红绸包袱搁在了桌子上,“你不在的时候我暂代了一下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如今你既然回来,这职权我就交还给你了!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就骑了那么一会的马就腰酸背痛……”

望着老狐狸唠唠叨叨自顾自地推门离去,李贤的脑门上顿时爆起了一根青筋。奈何他如今就是想吼也没有声音,只得按捺下了满肚子火气,紧跟着就用充满疑问的眼神去看王汉超。

就像李绩所说,王汉超和李贤是老交情了,认真算起来甚至可以说是老部下老心腹。知道李贤此时此刻没法开口,他就直陈道:“朝中因为殿下那份公文争议了很长时间,最后两位陛下乾纲独断,认可了殿下的意思。当然,那份公文是掐头去尾的,群臣知道的只是冠冕堂皇的内容。”

这么说,王汉超还知道那些谋划?看来这家伙如今混得不错嘛!李贤点了点头,抬手示意王汉超继续往下说。

“太子如今身子大有好转,只是天后陛下怜太子监国辛劳,再加上天皇陛下亦是有精神处分国事,所以大小事情如今多半是在紫宸殿议决。只是……”王汉超说着就停住了,面上露出了犹豫不决的表情,过了老半晌才下定了决心,“我听到一种传言,说是陛下风眩虽然发作渐少,然则视力越来越差,有的时候似乎连奏折上的字都看不清了。”

李贤被那天皇天后的称呼弄得极其不自在,可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猛地心中一紧,想起了当初这皇帝老爹曾经说起的事——这风眩虽是脑疾,但似乎会影响视力,甚至引起失明。可是,他分明记得李大帝的病情大有好转,怎么忽然又有这样的迹象?

“我临行前,上官相公曾让人悄悄知会,言道是请雍王尽早西归,以防谗言生变;太子相送的时候也曾说过诸兄弟和太平公主想念殿下,殿下家中王妃等也都盼着殿下早归,若辽东大势已定,就请及早回去。”王汉超说到这里,忽然苦笑着掏出了一个精致的锦囊,“这是代国夫人命我带来的,说是务必转交殿下亲启。”

李贤眼看着那锦囊,甚是怀疑里头的物事——倘若是大姊头的手笔,里头就是窜出来一个人,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第五百四十九章 大姊头的家书,佳人洗手作羹汤

“六郎吾夫。”

这抬头上的四字称呼让李贤很是得意,带刺的牡丹怎么样,性情彪悍的大姊头又怎么样,反正那现在不折不扣就是他李贤的妻子!然而,心情正好的他一看到下头那几行字,面前顿时浮现出一个怒气冲冲的女暴龙模样,一下子好心情全都飞走了。

“你先头一声不响一走了之,大家都很生气,贺兰已经决定等你回来给你点颜色瞧瞧,我毫无异议地表示了支持!难道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就会拖你的后腿么?总而言之,就是你的那句话,我们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长安城流行风寒,不少达官贵人都病了,越王和纪王听说在回封地的半路上也病倒了,如今正在长安休养。英王、李敬玄相公等不少人也病了,长安城中卖药物的铺子如今都是人,人心也多有不安,所以之前才会因为你的一封公文引起那么大的辩论。另外,西突厥的人在长安四处拜访门头,甚至有人求见我,被我直截了当打发了。既为君妇,当守妇德。”

从屈突申若的笔下写出妇德两个字,李贤只觉得有一种太阳从西边升起来的感觉。要知道,大姊头那脾气是只要男人能做到的,她一个女人也必定能做到,如今表露出那种洗手做羹汤的婉约,反而令人觉得万分不习惯。果然,当他眼睛瞄到下一行的时候,立刻便苦笑了起来——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指望大姊头变淑女,那绝对只是痴心妄想而已。

“听说小苏跑到辽东去了。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和焱娘素来都把她当作妹妹看待,所以也请你好好照顾她。但是,如果你敢动她的歪脑筋,那你等着瞧!我可提醒你,小苏可不是高德笙那种自以为是的女人,别看她文静,动起真格来,你不妨好好想想当初李家兄弟的下场!”

“还有,陛下的生日眼看就要到了,我和贺兰还有阿嫣一起商量过,决定此次送的礼物重一些。你之前老是精心准备送鹅毛,毕竟会让朝臣们有看法。礼物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总而言之有我们三个看着办。长安的局势不是太平稳,不过有我们,你只要把仗打好,给我囫囵回来就行!记住,只要伤了一根毫毛,回来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洋洋洒洒一大篇,字迹固然是极其漂亮的飞白,但都是白话,而且甚至是粗鲁的白话,谁能想到这东西是一个颇有文才的世家贵女写的?李贤反反复复看了两遍,把那羊皮纸折好了往怀里一揣,就对王汉超点了点头算是谢过。

然而,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接下来王汉超竟是如同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锦囊搁在了桌子上,在他惊愕的目光中无可奈何地解释道:“这是太子、太平公主、上官相公、许相公送给殿下的,我拒绝不得只能一并收了。另外……”

王汉超这才郑而重之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铜质小圆筒,双手奉上:“这是陛下让我转交殿下的。”

这么多东西为什么一开始不拿出来,只在那里废话不止!李贤拿眼睛狠狠瞪着王汉超,结果他这嘶哑难以发声的嗓子给了对方最好的逃脱机会。王汉超蹭地站了起来行过礼,随便找了个借口,也不等他说什么就溜之大吉,留下的只有一桌子锦囊和那个小圆筒。

于是,李贤只能无可奈何地一个个拆:太子李弘的书信不外乎是抱怨一下这些天被纠缠得不可开交,表达一下兄长的慰问,以及催促他早点回来,顺便还不无自豪地提到他的太子妃怀孕了;太平公主的书信不知是谁代书,字迹倒是工整漂亮,但中心意思只有一个,赶紧回去,而且得带着三份礼物回去;至于上官仪和许敬宗则是通篇唠叨,全都犯了老年人的通病,当然,唠叨之外,勉强还算是有些要紧内容。

然而,等他准备开拆那个小圆筒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王汉超刚刚说这是陛下让他带来的,那究竟是哪个陛下?现如今二圣临朝,他老妈那个天后也称陛下,他哪知道指的是谁?这王汉超越年长越糊涂了,有这么打哑谜的么!

他一面埋怨一面清除漆封,拔出了塞子,拿出一卷东西后展开来一看,他立刻傻了眼。只见那绢帛上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没有任何墨迹,颠来倒去看着都是一样。满心疑问的他甚至在绢帛上沾水,把它拿到烛火上方去烤,可不管怎么折腾,愣是没有显出一个字来。

难不成,这就是大唐版无字天书?

不管怎么折腾都看不出是什么意思,李贤只得把被他折腾得有些发黄的绢帛重新折好塞回了圆筒,决定晚上去找李绩问个究竟,又埋头收拾那些乱七八糟的信。正当他把最后一块绢帛塞进锦囊里的时候,只听大门又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见苏毓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口小银锅进来,李贤登时愣了,片刻之后立即跳起来上去帮忙,却被人家一个白眼给赶到了一边。直到苏毓将银锅放在桌案上揭开了盖子,他方才露出了惊喜交加的表情,那发亮的眼睛就仿佛恶狼看到了食物似的。

那银锅中赫然是粥,但那粥却和一般的粥不同,透出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鲜香来,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大快朵颐。虽说很想立刻把这满锅东西全都倒进肚子里,但有了头一次的教训,李贤立刻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旋即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苏毓。

“这里头加了菌菇、蛋花、山鸡丁、鹿肉、鲜鱼、鲜笋……”苏毓一口气数了十几种食材,看见李贤馋涎欲滴饿虎扑食一般的表情,她扑哧一笑,无可奈何地递上了一把勺子,“三娘昨儿个也是炖这个给我吃的,今天正好食材都有,我就依样画葫芦地做了一锅。”

李贤几乎想都不想地抢过了勺子,舀起一勺就往嘴里送,结果一不留神被烫得直跳脚。虽说舌头都几乎起泡了,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粥确实鲜美绝伦,他之前虽说吃过无数御厨名厨做的膳食,但什么都及不上这时候的一锅救命粥。于是,第一勺下肚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又舀了一勺,当准备再伸手的时候,却不防斜里伸出了一只手,将一只碗塞进了他的手里。

他低头一瞧,才发现苏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给他盛了一碗,喜出望外之下,他投过一个感激的眼神就开始大吃特吃,不消多少时候,一小锅粥给他扫荡得干干净净,那股从心底里透上来的暖意让他觉得异常惬意,打了个饱嗝之后就完全不想动了。而这个时候,手中又被人塞了一杯热腾腾的茶,一口下肚,他竟是生出了神仙亦不过如此的感慨。

他一向认为人生当有美女美酒相伴,如今看来在这美女美酒之外,还应当加上一样美食才对!人说饱暖思淫欲,果然是有道理……才想到这里,他忽然使劲拍了拍脑袋——这旁边就是小苏,他都胡思乱想什么!

兴许是肚子填饱有力气的缘故,兴许是那金银花茶润了喉咙,因此他再次尝试的时候,嗓子竟然已经能够发出稍微顺溜一点的低哑声音:“战局如何?”

说到正事,苏毓脸上的笑意顿时渐渐收了,沉默片刻,她便开口说道:“李司空和高将军在我们回来之后趁胜进军,拔新罗四城。新罗王派使臣卑词认罪,称金庾信已经自刎谢罪,并留下了谢罪表,将所有罪责揽在一身。金钦纯在返回金城报信之后,忽然失踪。之前你和薛将军的五日转战,据称斩首万余级,击溃新罗兵马总数在六万上下,如今新罗正因为我大唐的攻势而惶惶难安。”

这年头果然是成王败寇,即使金庾信昔日立了无数功劳,到如今还是免不了这样一个结果。虽说人差不多就是自己逼死的,但李贤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紧跟着正想问什么,苏毓忽然又提到了几个他差不多已经忘记的人物。

“李司空已经对金政明清清楚楚地说了,现任新罗王金法敏无德,对大国不恭,要让他继任新罗王,金政明一口答应了。金仁问不愿回国,愿在我大唐做官。还有我们几天前抓到的金庾信次子金元述,在得知乃父的死讯之后昏死过去,旋即便大叫大嚷说是诸般事由都是起自新罗王,和他父亲无干。李司空杀了他的副佐淡凌,准备到时候放他回去。”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李贤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这八个字,忽然又记起了匆匆赶往百济的刘仁轨,以及在百济戴罪立功的刘仁愿,遂又开口问了此事。

“中书颁旨,刘相公擢升尚书左仆射,仍领熊津事。刘仁愿将军迁右威卫将军,新罗高句丽祸乱至此,他尚能安抚百济,前罪也就一笔勾销了。”

谢天谢地!

李贤终于松了一口大气。不管怎么说,他的辽东征程都还算完满,接下来就能够彻底当一回撒手大掌柜回长安享福了。

第五百五十章 女人们的心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确确实实是至理名言。就比如太子李弘,这几天走路但凡是没人,就必定是一蹦一跳的,多了几分青年人的跳脱,少了几分因为被层层灌输而练就的稳重。总而言之,他就是高兴,因为他很快就要有第二个孩子了!

这一日回到东宫,便有仆人报说太子妃有客。虽说这是并不奇怪的事,但一想到杨纹因如今有孕,他就露出了几分不耐烦。然而,当他得知如今正在太子妃那里的是什么人,到了嘴边的牢骚立马吞了下去。即便是他,也着实不想招惹这几位大小姑奶奶。

联袂来探望太子妃的有临川长公主,还有李贤家里那三口子,还有李焱娘和徐嫣然。总而言之,一大群女人坐了满屋子,个个的目光都在太子妃杨纹因的肚子上瞟。某些人是羡慕,某些人是思量着日后的国运,某些人则是纯粹地认为人多更热闹。

“嫂子,我还真是羡慕你!”

贺兰烟终于忍不住迸出了一句话,见临川长公主和李焱娘都在用促狭的目光看她,她却只是脸色微红,旋即狠狠地揉了揉手中的帕子:“五哥虽说是太子忙得很,可也比贤儿那家伙强!说也不说一声就跑得无影无踪,气死人了!这不该他忙活的时候瞎忙,该忙活的时候却不出力,哼!”

前头的埋怨也就算了,但这句该忙活的时候不出力却引起了一阵笑声。谁都知道李贤和贺兰烟早年就厮混在一块,想必这鱼水之欢没少尝试过,自然,为了不闹出不可开交的事情,只怕这药物也没少服用。如今新婚之后不过几个月没动静,李贤偏偏又不在,小姑奶奶使小性子,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结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就有人在屈突申若和许嫣的肚子上瞥来看去,许嫣也就罢了,大姊头又岂是好相与的,冷哼一声便瞪了李焱娘和临川长公主一眼:“姑母为老不尊也就算了,焱娘你凑什么热闹!六郎自个还是收不住的性子,这孩子的事着急什么!我才不想这么早当娘,多逍遥几年有什么不好!”

这话一出满堂皆静,作为主人的太子妃杨纹因想笑却又得顾及礼节问题了,然而,却不是个个人都能养就一身忍笑的本领。比如正坐在那边锦礅上的李焱娘,此时就发出了一阵大笑,这笑着笑着竟是忽然扑通一声从锦凳上滑落了下来,亏得练武人马步扎得好,这才免去了一场出丑。然而,她非但不尴尬,索性站起身来在屈突申若左右来回踱了几步。

“啧啧,想当初是谁和我说,不嫁人没什么要紧,这没孩子却有些头痛,还说要领养两个来耍的?”李焱娘话音刚落便遽然后退两步,正好闪过了屈突申若闪电般抬起的脚,脸上更多了几分笑眯眯的表情,“我说申若,想六郎就别藏着掖着,都已经是夫妻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比如阿梨想小薛,秀宁念着伯虎,李敬业那口子也是一样!”

“罢罢,我的尉迟夫人,我说不过你!”

屈突申若生怕李焱娘口没遮拦再说出什么,只得无可奈何地举手投降,结果又引来了一阵笑。于是,一群女人说着说着,便交流起了驭夫心得——临川长公主作为皇帝的姐姐,这说起来自然是一套一套的;杨纹因初为太子妃,却因为婚前已经培养了一定感情,这夫妻之间自然也没得说;而李焱娘虽说基本上连丈夫长什么样都淡忘了,却是左一套理论右一套实践;贺兰烟三人就更别提了,埋怨固然是埋怨,但自豪的表情却谁都能看得出来……

于是,这中间唯一一个还没嫁人的徐嫣然是听得面色通红,只是竭尽全力才保持着淡然地面孔,心中暗自抱怨姑姑多事——这分明是已婚妇人的聚会,撺掇她来干什么?

临川长公主虽是长辈,一向却和人没大没小的,今儿个在场的全都是她看好的小辈,这说起话来更是百无禁忌。正当她说到房中秘术的时候,冷不丁看见一边的徐嫣然面色绯红犹如酒醉一般,这才猛地恍然大悟——这说得兴起,竟是忘记还有未婚人士在这里!

“嫣然!”

“啊?”徐嫣然被这突如其来一声叫得几乎失了魂,一抬头发现人家都在看她,顿时有些慌乱。好在她素来心理素质不错,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硬是憋出了一脸歉意,“我刚刚正好想到了别的事,一时没注意大家在说什么,长公主……”

“真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你脸色怎么会这么红?”临川长公主二话不说就笑呵呵地坐到了徐嫣然身边,亲亲热热地揽住了她的肩膀,“这里头的人除了焱娘那个死要面子的女人,其他的都有了如意郎君,你年纪也已经一大把了,你爹和你哥哥怎么就不知道张罗一下?要真的没有人选,我这里还攥着好一把未嫁的世家子弟呢!”

“不!”徐嫣然连忙摆摆手,那一向都是雍容沉静的脸上更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慌乱,“父亲和哥哥已经多次提起了婚事,是我自己拒绝的。我曾经和袁真人有约,愿意拜在袁真人门下学道,为此还曾经和李淳风大人学过一些算经。”

说到这里,她终于恢复了平静,见四周一个个女人都露出了十万分古怪的表情,她便嫣然笑道:“我朝女子自由得很,我虽有意学道,将来却还能和大家往来,大家何必如此吃惊?”

这时,李焱娘终于从惊愕劲头中回过神来,忽然露出了一个神秘兮兮的狡黠笑容:“确实不用吃惊,这要说出家,现在这里还有两个曾经货真价实的女道士,最后还不是一样说还俗就还俗?总而言之,只要遇着合乎心意的可人儿,自然是说嫁就嫁……哎哟!”

话还没说完,她就感到头上一痛,一抬头却看见贺兰烟和屈突申若正抓着一大把核桃脸色不善地瞪着她,遂赶紧住口。而徐嫣然刚刚被她说得心如鹿撞,好容易逮着这个机会,赶紧强笑道:“焱娘姐姐休得笑我,我又怎能和申若贺兰相比?”

“是啊,世上可没有第二个李六郎了。”

临川长公主的这句感慨让整间屋子内的气氛达到了最高点,一时间,有尴尬的,有捧腹大笑的,有莫名其妙的,有不知所措的……总而言之,一间屋子但见世间百态,当李弘跨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满屋子各色表情的女人。

“各位又来陪太子妃说话了?”

太子一来,众女自然不敢如刚刚那样放纵,略坐了一坐又陪着说了几句闲话就一一告退。临走的时候,贺兰烟少不得将李弘拖到一边,发觉对方也说不出李贤的近况,这才没好气地怏怏离去。直到这里重新恢复了宁静,李弘这才无奈地笑了笑。

“自从大婚之后,这冷冷清清的地方倒是变得热闹了!”

杨纹因此时方才站起身来,亲自捧了热茶给李弘:“妯娌长辈和相熟的姐妹一起走动走动,我也觉得没那么拘束,五郎难道不喜欢这热闹?”

“我自然是喜欢热闹的,以往六弟在这里,哪天不和我闹上两回?”李弘笑着抓住了妻子的手,冷不丁又把目光下移放在了她的小腹上,却怎么也看不出隆起的痕迹,最后只得放弃了这努力,“我如今最盼望的就是能多陪陪你,能够尽快抱上我们的孩子。”

李弘不似李贤那么会哄人,但耳濡目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自然也不会如同老古板似的完全不解风情,这一句话就说得杨纹因面色绯红。两夫妻就这么依偎着站在门前,害得来来往往的内侍宫女都只能绕道走,唯恐惊着这两位的柔情蜜意。然而,看到这一幕的另两个女人,心中却不是那么舒坦。

阿斐天生温柔腼腆,进封良娣后太子妃对她又相当不错,因此她只是略觉得心中酸涩不安。而明徽看到这缠绵的一幕,忍不住就想到了自己自幼服侍李弘的情景,那时候李弘只有她一个人,也只属于她一个人。一想到阿斐已经有一个女儿,而太子妃也即将诞育孩子,偏偏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偏偏自己的恩宠越来越薄,到现在也不过只是个昭训。

于是,那恩恩爱爱的两个人越发刺眼,那可能诞育的孩子愈发引人憎恨。她几乎是本能地捏紧了拳头,但很快就因为刺痛而放开。正在这时候,她忽然听见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昭训,夏衣已经送到了。”

她麻木地点了点头,拖着几乎不知知觉的脚回到房中,便看见两个侍女正在翻检刚刚送来的夏衣。虽说那薄纱轻容俱是质地上乘的上品,但她瞧着却再没了当初刚刚成为昭训时的兴致,随便翻了两下就命侍女收好,自己一个人坐在榻上发呆。紧跟着,某个侍女的一句话猛地点燃了她满腹酸楚。

“昭训,奴婢去和宫门郎通融过,他说不曾有太子旨意,不敢放老县君入宫。”

原先仅有的那丝盼头也没了,明徽只觉得五内俱焚,却还是只能勉强笑道:“罢了,我到时候去求太子,总能让母亲来看我一次。”

然而,李弘已经多日不曾来过她这里,就算来了,她真的能说上话?

第五百五十一章 懒人有懒福,佳人或可追

人人都期望太平,皇帝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太平公主这个封号曾经让内外朝臣分外满意,正因为这太平盛世是从贵人到庶民百姓的集体期望。君明臣贤,内外靖明,如果能恢复到上古圣君时代的无为而治则最好——尽管没人能确定那几个上古圣君是否真的存在。

就连最最喜欢惹是生非的李贤,从本质上来说也并非喜欢多事的人。如今他已经娶妻,将来说不定还要生儿育女,这抱子弄孙的悠闲快活日子他早就设想过很多回,甚至在睡梦中也会惊醒。只要没人惹他,他很愿意在家里陪着娇妻喝喝酒聊聊天弹弹琴逛逛街。就比如现在身处平壤城,他却成了不管事的大总管。

辽东的事情已经基本上决定了,薛仁贵就任安东大都护,率军三万人驻扎辽东。虽说这兵员看上去并不多,但薛仁贵是什么人?那可是从太宗皇帝开始就得到勇冠三军称号的不世猛将,可以说如今高句丽和新罗都被这一位的玄甲精兵给打怕了。现如今薛仁贵军政一把抓,名声一传出去,也不知道多少人打哆嗦。

李贤对老爹的从善如流非常满意。西有裴行俭,东有薛仁贵,这上哪里找这么好的组合?至于两人都不年轻,而且功名上的兴头都还很足,需要找接班人的事情,他也都合计好了。裴行俭那里有黑齿常之,薛仁贵这里留下慕容复历练,倘若老薛退休了,不是还有小薛顶替么?

“懒人就会打懒主意。”

苏毓原本虽说和李贤熟悉,却不曾像这一次一样朝夕相处,于是终于看透了这家伙的本质,少不得排揎几句。然而,李贤装出了一幅“重伤员”需要照顾的态度,她也不好苛求过甚,手头最拿手的几道药膳和菜谱都抖落光了,最后只能去求卢三娘帮手。这么一来,程伯虎几人闻讯而来,很是沾了李贤的光,尝到了这辽东之地怎么也不可能吃到的美食。

“咳,想不到小苏不但手底扎实,这厨房里头的功夫也这么厉害!”

李敬业自个家有贤妻,但这新婚之后一直在外头打仗,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尝到过家中妻子的手艺,今儿个一碗山鸡汤下去顿时对苏毓惊为天人,赞口不绝。见程伯虎笑嘻嘻地喝汤,正在和薛丁山交流什么经验,他便悄悄拉了拉李贤的袖子。

“你可准备回去之后把小苏一并娶了?”

李贤正美滋滋地喝着鸡汤,乍听得这一句,他顿时呛得连连咳嗽,一口热汤几乎喷在了李敬业的脸上。见那边程伯虎还在和薛丁山打赌汤里的食材,没顾得上他这边,他这才掏出帕子擦了两下,没好气地瞪了李敬业一眼。还不及开口反驳,他就听到李敬业在那里警告开了。

“我可告诉你,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种女人在我大唐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李敬业一把勾住了李贤的脖颈,头碰头地提醒道,“我家里那口子是老于的孙女,家学渊源妇德自然是没话说,可你家申若打打杀杀还差不多,你能指望她下厨?小贺兰倒比你大,可你和荣国夫人从小惯着她,下厨只怕第一件事就是割了自己的手!至于小许……不是我说,许敬宗那老狐狸养孙女是为了奇货可居,小许虽然秉性不错,可你没见过她下厨吧?”

李贤被李敬业这一番论调说得头昏脑胀,末了才恍然大悟道:“你这是找老婆,还是寻厨娘?”

“切,别和我打岔,你敢说,你就真不喜欢小苏?”

“这喜欢也不一定真的要娶回家去!”李贤没好气地一口堵了回去,“你和小苏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又不是不知道她对这些事情向来不上心,就是你和我的立场换一换,她指不定也是这么尽心竭力。再说了,你可别忘了,伯虎当初那表白是什么下场!”

李敬业闻言哑然,但还是对李贤的被动不以为然:“这小苏又不是平常女子,你就算不是皇子,那也是要才华有才华,要品相有品相,要武功有武功,要担待有担待。你只要肯下手追,她就算再不开窍,也总有醒悟的那一天。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家那位大姊头,能够等得起,或是有你这么不拘一格的家伙敢娶?你可别忘了,你家老外婆当年受过什么苦!”

这话说到荣国夫人杨氏身上,李贤不得不考虑考虑。事实上,他老外婆当初嫁给他那位一次都没见过的老外公时,已经是四十岁的老处女了,间接导致之后的一系列矛盾风波。这苏家顶梁柱苏定方已经没了,苏毓父母早亡,家里头连个撑腰的都没有。虽说大唐的女子彪悍成风,可彪悍也得有强势的娘家作为后援,否则夫家谁买帐?

这苏毓若是嫁人,还真是有可能受人欺负!

这个体悟让李贤猛地皱紧了眉头,脑海中已是浮想联翩,压根没注意到李敬业狡黠的眼神,更没注意到他在和谁打手势。屋子里渐渐沉寂了下来,间或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却也只是拘于一角,更多的是彼此无声的眼神交流。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喂,都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来帮忙!”

苏毓原本在厨艺上就很有天分,只不过苏定方属于有的吃就是好的,因此她从没得到过别人这样的夸赞。可这一次无论她做什么都会被人风卷残云一般扫荡得精光,得到的赞美更是平生除了练武之外从未有过的,饶是她一向不在乎这些,心头也荡漾着一股温情和欣喜。此时此刻,她一开腔就看见李敬业和程伯虎不分先后地抢上前来帮忙,不禁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往日她行止文静,素来与人一种冰雪般的感觉,如今笑得愈来愈多,自然让认得她的人愈发觉得惊艳。就比如李敬业和程伯虎被她这明艳的笑容弄得呆了,笨手笨脚地贸贸然伸手去端锅子,结果差点被烫得手掌破皮。而尽管两人行止狼狈,但李贤却一丁点都笑不出来,因为他自个也着实为苏毓那展颜一笑给看呆了。至于呆头呆脑的薛丁山自不必说,这一位还在那里埋头喝粥,压根没注意到那边诡异的一幕。

而就算是他看到,就凭他那颗已经被阿梨的亦笑亦嗔给占满的心,也绝对容不下其他的东西。

李贤傻头傻脑地看着苏毓忙碌地摆上炭火围炉,搁上那个铜锅开始烧煮,直到汤滚了,眼看李敬业往里头加蘑菇之类的物事,他才恍然大悟,冷不丁感慨道:“这不是火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