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她是在私底下抱怨的时候对李焱娘说的,结果,那位一进门没多久就守寡的年轻寡妇笑得前仰后合,紧跟着就大赞屈突申若看得透彻:“没错没错,我家那口子要是还活着,只怕要被我如今的行止吓得休妻!这除了六郎,还确实没人敢娶你!”

贺兰烟倒是不再去纠缠李弘,也不好进宫抱怨去拖李贤的后腿,于是,屈突申若那一帮会武的侍女可就倒了霉,自家主子没心情练武,可她们得陪着这位小姑奶奶操练,分寸尺度都得拿捏好。可怜她们这一天陪练下来,腰酸背痛暂且不提,最可怕的是压力太大——谁敢在白天面对了一个杀气腾腾的主儿之后,晚上还要伺候自己真正的主子?

所以,这武的变成文的,文的变成武的,反倒是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许嫣成为了连接各家的纽带。和太子妃联络感情,和英王李显的两个孺人聊聊闲话,陪那些贵妇打打双陆……甚至连家里接待宾客的事情也由她包揽了大半,仿佛回到了往日管理许家上下的日子。

这一日,她一踏进家门,就有侍女来报,说是贺兰烟和屈突申若请她去小书斋。满心奇怪的她匆忙赶到地头,一推门进去就发现那两个正头碰头地在案桌上讨论些什么,再看看四面墙壁全部挂满了往日好好收在箱子里的条幅,她不觉愈发诧异。

要知道,李贤向来是认为他的字不好拿出来见人,就是有好诗句也往往磨着屈突申若代写,于是仅有的几幅无不被她们视若珍宝,今天怎么舍得全都挂出来了?

“阿嫣!”

贺兰烟抬头一看到许嫣,就笑吟吟地跑下来拉住她的手:“我刚才还和申若说,我和她都任性,若是没有你,这家里只怕就要乱套了!连累这些天你辛苦得东奔西跑,我们却什么事都不干,实在对不住你!六月十五就是父皇的生辰,就算贤儿能赶回来,只怕也来不及备办礼物。往日都是他想主意,如今我们既然都是他的妻子,总不能还让他回来跳脚吧?”

许嫣还没回过神来,就觉得自己另一只手也被人挽住了,见屈突申若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她不禁脸上一红。这几日在人前的长袖善舞仿佛都消散了去,留存的仍只是昔日那个讷讷的少女,她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算是恼恨那小子一句话也不说就逃家也没用,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与其当深闺怨妇,还不如好好做一件事,也别让人家笑话雍王第没了那小子就什么事都办不成!”

同样的话从屈突申若口中说出来,不免就带了一种强势的意味。她一手一个把贺兰烟和屈突申若拖到了上头的案桌上,把两人都按着坐了,这才指了指桌上的画图。

“父皇和母后正月的时候已经改称天皇天后,如今只要临朝必定是二圣同临,所以父皇做寿,还得把母后一起捎带上。我觉着六郎以往用心多,礼物从来都是没什么价值的东西,虽说讨父皇母后欢喜,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这一次,我们得送些真正贵重的东西。”

如果说贺兰烟是名义上的雍王妃,许嫣婚后更是频频在公众场合露面,但要是说这雍王第中的影子女主人,还是非屈突申若莫属。因此她这么一说,其他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珍贵的东西?”

许嫣甚至还不忘补充了一句:“陛下最恨奢华,百官虽然也挖空了心思,但上回有人敬献白玉席,却还是被陛下说了太奢侈浪费……”

屈突申若闻言晒然一笑,暗道李贤若是在这里定会嗤之以鼻——什么礼物太奢华,曾经李显在李贤的指点下,送了武后一顶完全用金丝编成,号称是他亲自动手的发冠,外加翡翠簪一对,结果大大被赞赏了一通,天知道这做工加上材料和那白玉席也差不离。送礼只要奢华内敛,别人能够说什么?

“你们过来,听我说……”

书斋中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摇曳的烛光下,墙上的一幅幅字画愈发显得字体飘逸脱俗——唐人好书法,李贤的书法在这么多名人当中显现不出来,但要是回到他当初那个时代,仅仅是这一笔字,只怕也能数得上号的。只可怜如今这一家四口人中,除了贺兰烟,他的字忝陪末座,所以他等闲绝对不愿意写字,也就是这么个道理。

这三个女人唧唧咕咕说得正起劲,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还不等她们有所反应,大门就忽然被人一把推了开来,紧跟着便探进了一个脑袋。瞧见那招牌似的贼头贼脑模样,贺兰烟满肚子恼火都化作了乌有,噗哧一声笑道:“燕三,这么莽莽撞撞,难道是我外婆又把你追得鸡飞狗跳?”

燕三听了这话顿时打了个哆嗦,要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在李贤和屈突申若两个难缠鬼面前也能保持嬉皮笑脸的,偏偏就过不了老杨氏那一关。天知道那位荣国夫人怎么会这么难缠,他不就是在她床上躲过一次么。结果倒好,不但被逼签了卖身契,就是如今契约满了还被差遣得上窜下跳。

“我的王妃大人,你就别打趣我了!”

燕三本能地往后看了一眼,那愁眉苦脸的模样衬托得他愈发獐头鼠目。只不过在场的三个女人都知道,李贤偷鸡摸狗的本事全来自于这一位,倒也不会看轻了他。于是,屈突申若便清了清嗓子,笑嘻嘻地问道:“老燕你这急着赶来,有什么大事么?”

“大事?确实有大事!”燕三听了这话顿时神气了起来,昂首挺胸嘿嘿一笑,目光在三人脸上打了个转,旋即意味深长地道,“只怕六公子……不,雍王此番从辽东回来,又得给各位添一位姐妹了。”

这是什么话!贺兰烟屈突申若勃然色变,就连一向温婉的许嫣也一下子脸色僵硬,半晌回不过神来。最后还是屈突申若反应得快,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六郎在那里追到了高德笙,在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成就好事带回来,也没什么好吃惊的。”

“倘若是那个高句丽女人,我还用得着跑这么一趟么?”燕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才一五一十地道,“荣国夫人一直担心雍王殿下四处留情,所以早就关照了辽东几个熟人,结果倒是打听到了一件趣事。苏大将军的孙女,如今可就在辽东军前。”

苏毓!

这下子三个女人全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们倒不是担心别的,只是奇怪苏毓怎么会忽然跑到辽东去了。至于这发生什么……苏毓从来都是个迟钝人,以前在长安洛阳的时候几乎天天和李贤见面,也没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足可见人家在辽东撞见李贤也不是巴巴为了他去的。于是,众人就用一种极度不善的目光瞪着燕三。

偏偏这时候燕三还笑得温文尔雅,一扫刚刚的贼眉鼠目:“根据确切消息,似乎两人已经拉过手了!”

第五百四十二章 伏兵和挑衅

要说这天气已经是三月,中原大地的不少地方都已经露出了春意盎然,但这辽东不少地方的积雪却尚未化去,遥遥看去一片雪白。然而,这看似宁静的雪地上,如今却响起了一阵马蹄声,而伴随这马蹄声的则是一个个跃动的白影。

这当然不是什么雪兔之类的动物,而是一个个身着白衣的骑士。白衣白甲配白马,看上去和雪地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若不细看甚至会以为是山上雪崩滚下来的雪球。虽说一行人飞奔得快,但除了马嘶鸣声之外别无其它声响,却是动作有序行止肃然。

为首的是一个白袍将军,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在唐军中作为歌谣传唱,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的英雄薛仁贵。此次不但是他穿着招牌的白袍,就是属下将士也是如此,和这雪地完全融入一体。忽然,一声响亮的叱喝声后,马队陆续停下,却是在一座山的背风处。略休息了片刻,薛仁贵便命人拿来了地图,一处处细看之后,他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高句丽不是好打的。金山之战、扶余城之战、新城之战、平壤之战,其实任何一战若是有差池,结果都会让这一次劳师远征化为无果,而这一次也是一样。看了一眼身后的部众千余人,想到自己曾经用这么些人把高句丽十余万大军打得落荒而逃,他忽然露出了自信的笑容——这要是真正打起来,别说新罗不过数万人,就是有数十万人,他也丝毫不怵!

因为他们虽然穿上白衣,却依旧是大唐赫赫有名的玄甲精兵,是那支太宗皇帝曾经率领过的精锐中的精锐!

“雍王那边可有消息?”

“回禀将军,尚未!”

虽说李贤带的人不多,直到此刻还没有确切消息,薛仁贵却并不太紧张。他从来不相信新罗人敢扣下一位大唐亲王,事实上,对于新罗如今的军力状况,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高句丽在亡国之前几乎是把所有青壮征召入伍,拼凑出了四十万大军,但结果几场斩首数万的大仗一打,整个国家就差不多崩溃了。新罗韧性还不如高句丽,打起来必输。

“等着,若有讯号即刻报我!”

而另一边,由于有薛仁贵这样一个名将担任接应,李贤也根本没有担心自己的安危。事实上,他正在为改变的剧本而绞尽脑汁——说实话,如果只是他老爹一个人拍板,那么打新罗大约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但问题是这年头的朝堂还不是一言堂,群臣们的意见肯定是能不打就不打。兵贵神速,所以内应就相当重要。

瞥了瞥大眼瞪小眼的金仁问和金政明,他忽然开口问道:“老金你是新罗王的弟弟,小金你是新罗王的儿子,我问你们,这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新罗王是信你们,还是相信金庾信?”

这不是揭人家疮疤么?金仁问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抢在金政明前头答道:“我被派到大唐,又受了大唐官职,国中不知多少人担心我到时候有了唐人的支持抢了王位。王兄若是没有金庾信,又怎能坐稳王位?他提防我还来不及,又怎谈得上信任?我实话实说了吧,我名义上是新罗军副帅,其实没有金钦纯,我就是一兵一卒也指挥不动!”

金政明常年居住在金城,和住在长安的金仁问实质上并没有太深厚的亲情,但此时听了这话,同病相怜的心思顿时生出来了。他气呼呼地在金仁问对面盘腿坐下,毫不犹豫地说:“父王相信明嘉更甚于信我,至于金庾信就更不用说了,他是国之柱石,我又算什么!”

敢情这王弟和太子身份还真是不好使啊!李贤没好气地挠挠头,便开始琢磨起下头的步骤,然而,金仁问却在这时候忽然凑了上来,低声陈情道:“殿下,作为文人,我对于领军素来没有什么兴趣。”

这什么意思?李贤正莫名其妙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金仁问在长安时的交际状况——这一位虽说是大唐临海郡公,但实质上交往的却大多是些纯粹的文人,更有不少唱和的佳作流传于外,反观金明嘉倒似乎更活跃,结交的贵妇往往都是实权人物的女眷。想到这里,他终于抓到了一丝重点,于是笑吟吟地道:“想必你更愿意留在大唐?”

“雍王果然明白我的心意。”金仁问一下子笑得阳光灿烂,根本没去注意金政明睁大的眼睛,“当初我去长安确实以为是去当质子,不料陛下恩德,我更爱上了长安。新罗虽然有不少留学生派到了中原,奈何习文的人毕竟在少数,不似中原文人雅士那么多,更不似中原繁华风流,所以……”

这所以之后的话也就不用说了,李贤这下子完全明白了这家伙为什么不想死——事实上,除非是逼得实在没活路,文人是最最不愿意死的,所以金仁问用假自尽这一招也不奇怪。于是,他就转向了金政明,用一种暧昧直勾勾地在人家身上扫来扫去,直到把对方扫得面色古怪,似乎心里也有些发慌,他才起身伸了个懒腰。

“这下我就放心了。”

这句话话音刚落,外头就响起了一阵嚷嚷声。一瞬间,金仁问几乎是立刻躺倒在了床上,倘若有人此时去试,便会发现他气息微弱仿佛离死就差一口气,决不会知道这家伙刚刚还活蹦乱跳的。而金政明被叔父这种动作给吓了一跳,见李贤优哉游哉仿佛没事人一般地去应门,他这才低声嘀咕了一句:“都是神神鬼鬼的。”

李贤亲自去应门,外头立刻探进了一个脑袋。那脑袋四下里看了一眼,啧啧咂了咂嘴,这才嚷嚷道:“大总管,不好了,一伙新罗武士正把泉献诚堵在那里盘问,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打人!”

大总管这三个字总能给李贤一种不好的联想,然而,偏偏这年头它是无数将领朝思暮想的至高荣誉。于是,他狠狠瞪了满脸唯恐天下不乱表情的程伯虎一眼,旋即却露出了笑容——阿弥陀佛,这戏码前半截出了纰漏,似乎不用改编,后半截就全部给接上了!

泉献诚是泉盖苏文的长孙,聪明才智相当出色,但打架却不是他的特长。此时,面对一群气势汹汹的新罗武士,他随行的两个护卫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而支援却迟迟没有来,这也让他深感焦虑,面上却还不得不维持那种高傲的淡然。然而,当喝骂声越来越离谱越来越激烈的时候,他的脸皮就渐渐从白色变成了青色,又从青色变成了红色,乃至紫红。

“别以为你们泉家投靠了大唐就有好下场,居然敢派人行刺金庾信将军!”

“无耻的卖国贼!”

“不给一个交待,你今天就别想离开军营!”

你们新罗人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骂我是卖国贼!还想扣我下来,就凭你们那个既穷又弱只知道卖新罗婢的国家?泉献诚恨不得用华丽的词藻把这群野蛮人骂一个半死,奈何他还想保持自己的风度。然而,当不知哪里冒出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时,他登时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愤怒。

扭身,旋腰,拔剑!他第一次完整使出了这名师教导的拔刀法,只见寒光一闪,刚刚还气势汹汹抓住他衣领的新罗武士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旋即踉跄后退。此时此刻,刚刚的喧嚣一下子如潮水一般退散而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地上一滩鲜血和一只触目惊心的断手上,现场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闯祸了!

泉献诚这才醒悟到自己刚刚被怒气冲昏了头脑,见那群新罗武士个个眼冒凶光一步步逼上前来,他不自觉地往后连退三步,心中暗自叫苦。早知道如此刚刚还不如高声叫人……等等,现在也不晚,毕竟是人家理亏,再说此次还有李贤同行,他还是该大声叫人的!

“快来人!新罗人想对雍王不利!”——就是在呼救的时候,他也不忘掣出大义凛然的幌子,随即转身撒丫子就跑,肠子都已经悔青了。早知道如此,他就不该为了躲着金政明而答应薛丁山的提议,到这里察看情况,安安分分呆在亲兵保卫范围内该有多好!

李贤远远望着从来都是从容不迫面色泰然的泉献诚上气不接下气地往这里跑来,两个随从都不见人影,也不知道被打飞到哪个角落,身后还追着一大堆新罗武士,他顿时很有一种暴笑的冲动。不过,这当口他却不能见死不救,遂朝身边的薛丁山努了努嘴。后者轻轻松松一张弓,连珠似的射出三箭射倒三人后,三五个亲兵立刻奔上前去,把一个精疲力竭的泉献诚飞快抢了回来。

虽说已经是跑得满面通红,但泉献诚一看到李贤,还是不忘一边喘粗气,一边提醒道:“雍王,他们……他们想……”

这个想字后头的话还没说出来,兴许是被同伴的倒地刺激出了心中血气,兴许是极端的愤怒,反正一帮新罗武士接二连三地掣出兵器,竟是齐齐冲了上来。而面对刀光剑影,李贤一个人昂首挺胸地站在最前头,眼看第一把刀重若千钧地砍到了头上,他却站在那里躲都不躲。

第五百四十三章 未知的结果

俗话说得好,人在生死关头会爆发出无穷无尽的潜力,做到许许多多往日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而对着劈头而来的刀光,李贤脑海中也像是放电影似的,无数镜头一闪而过,其中有不少是他遗忘的细节,也有不少是他刻骨铭心的片段。那种锐气袭来的感觉很难用语言形容,但他却没想着后退一步。

程伯虎薛丁山就在他左右,后头还有个曾经好勇斗狠的祖宗霍怀恩,要是这样他还会被砍中,那他干脆就再次去穿越算了!

左斜里伸出一把柘木弓,右斜里窜出了一只拳头,脑后更是响起了一个炸雷声的怒吼。总而言之,就只是一瞬间,那个火气最大冲得最快的倒霉鬼便撞在了最最结实的铁板上。他斜劈下来的刀被薛丁山用柘木弓轻轻挑开,紧跟着脸上就中了程伯虎一记老拳,再接着霍怀恩一下子紧跟上来,狠狠一脚把人踹了出去。

这三下一气呵成,衔接得天衣无缝,不止是把头一个人撂倒,而且那倒霉的家伙倒撞入自己的同伴当中,犹如骨牌似的撞倒一大片。而漏网之鱼的几个人仿佛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仍不想罢休地冲了过来,结果可想而知。

瞥了一眼地上烂泥一般爬不起来的一堆人,李贤便转头去看泉献诚,发现这位高句丽贵公子仍然维持着刚刚那幅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只是脸色有些发僵,他便咳嗽了一声:“右武卫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所谓的右武卫将军正是李大帝赐予泉献诚的官职,只不过谁都知道泉献诚在东征军中的真正作用是向导,所以似薛仁贵李绩这样的大多就是称一声泉公子,至于李贤就更随便了,往往就是直呼其字。此时此刻,听到右武卫将军五个字,泉献诚立刻感到大事不妙。

恶人先告状谁都会,因此他几乎眼珠子一转便立刻拱拱手道:“雍王明鉴,我只不过听了小薛中郎将的指派在附近察看,谁知道这些新罗武士忽然冲过来辱骂,话语极其难听,我那两个护卫忠心护主,反而被他们打翻在地。”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老实了,紧跟着就开始编起了故事:“我称自己乃是大唐子民,谁知他们非但不肯罢休,反而口出恶言,道是唐军迟早要离开,辽东今后就是新罗人的天下,大唐决不会在意我一个亡国之人的死活……”

李贤起先还担心泉献诚仓促之间能否编出一套好的说辞,发现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兼且面部表情极其丰富,不禁暗叹自己把人家想得太笨了。横竖只是希望泉献诚找个借口,他遂低头去望地上那些呻吟不断的新罗武士。结果,只要是还能睁开眼睛挣扎的,都拿恶狠狠的眼睛瞪着泉献诚,而少数几个大胆的甚至还在瞪他。

当然,这些人也不并不都是笨蛋,某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一面揉着胳膊,一面四处瞧看,自是想要趁机逃跑。然而,在听到泉献诚把事情都推到了别人身上时,他一下子出离愤怒了——做人可以无耻,但无耻到这种地步的还真是少见!

“泉献诚,分明是你遽然出手斩断了别人的一只手,居然还敢抵赖!你祖父泉盖苏文好歹也是一号人物,居然会生出你这种无耻的东西!你……”

他越骂越高声,然而,下一刻他的话忽然一下子全部堵在了喉咙口,却只见一柄长剑直直没入了他的胸口,而那手拿剑柄的不是别人,正是最初被人追得狼狈逃窜,刚刚又在捶胸顿足诉苦情的泉献诚。这位泉家的下一代继承人满脸阴霾,直到确认对方断了气方才退转了来,厉声喝道:“刚刚尔等对雍王动刀,便是藐视大唐!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好狠的家伙!李贤也没料到泉献诚居然在关键时刻爆发出这样强大的行动力,刚刚夺刀上前杀人,全部算下来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很难想象是一个养尊处优公子哥干的事情。不过再想想人家毕竟是从高句丽千里迢迢来到大唐请兵,就算不善武也不会是手无缚鸡之力,他也就释然了。至于杀了人……若是不杀人只伤人,这戏还不知道该怎么演下去呢!

我国武士去找泉献诚理论,却被人打了,还死伤了好几个!

这样一个消息在军中很快引起了骚动,然而,当知道主角还有一个李贤,一大部分人立刻消停了下来——无他,这年头贵人杀平民,军官杀小兵原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更何况李贤还是比新罗王更加尊贵的人物?尤其是那些在比武大会上见证过李贤慷慨手笔的武士们更是对同胞的莽撞嗤之以鼻,甚至有人在心中盼望能够换换环境到大唐长安去。

新罗太穷了,五百两黄金的价码,就是王族也拿不出来!

然而,等到金庾信和金钦纯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还是已经有三五百号人气势汹汹地去寻衅,其中几乎全都是金钦纯的亲兵——只有主帅的亲兵方才会在这个时候仍然趾高气昂,也只有金家的嫡系方才会把金庾信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事情大条了!

金仁问的自刎虽然没有成功,但金钦纯满心以为李贤的火气消解了大半,到时候让兄长好好做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必定能够让大唐打消动刀兵的打算,甚至没考虑到没死成的金仁问会不会和他翻脸。然而,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知道自己的亲兵也跑去找麻烦,他恨不得拔出自己的佩剑抹脖子。

早知如此,他干吗非得抢了这个主帅来做,功劳一样没见着,反而可能会倒大霉!

面对乱糟糟的局面,一把年纪的金庾信只是从嘴里迸出了两个字:“弹压!”

他想都没想就直接抢过了金钦纯的兵符,拿到全部兵权之后,他就立刻调出中军一千五百人,令其前往李贤住处护卫,格杀所有寻衅捣乱的人。至于他受的那么一丁点伤,则是早就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新罗如今的策略是敌进我退,敌疲我打,大唐军一日不退出辽东,他们就需得忍一日!至于金钦纯的亲兵全都是他亲自调教出来的家底,这当口也顾不得了。

两三百对唐军精锐三四百,在金庾信看来,这结果几乎可以确定是李贤安然无恙。要是那样,只要他舍得杀个几千号人陪葬,然后再向大唐曲意赔罪,这事情虽说麻烦,却也不是混不过去的。所以,当他得报说李贤的那些亲兵重伤数十轻伤无数,甚至连李贤本人都受了伤的时候,他一下子呆住了。

这大唐的以少胜多在辽东可谓是名声赫赫,薛仁贵两千兵曾经大败高句丽军十万,斩首两万,这能够当李贤亲兵的怎么也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怎么可能这么不经打!他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这些人虽说是精锐,同时也是无赖,原本毫发无伤的人往自己胳膊上腿上拉几道血口子甚至是戳一刀,对他们来说简直比吃饭还简单。

至于李贤……他倒是不想没事情往自己身上戳一个洞出来,奈何倒霉得紧,这激烈冲突的时候居然有人极其好笑得抽冷子砸土块,泉献诚的头上被砸了三四个大包,而他的脑门上也多了一块乌青——可以说,他那亲兵团中真正的伤势,差不多都是土块砸出来的。

而不管是敢于动刀子,还是敢于砸土块的新罗武士,就在刚才被全副武装急速赶来的中军兵士全数杀了个干干净净。那些在战场上时而凶狠时而退缩的新罗军士,在铲除自己人的时候表现出了极强的杀伤力,两三百号人说屠就屠了。

这血腥一幕李贤都没来得及瞧见,事实上,从冲突伊始他就“裹挟”着金政明和金仁问往城外撤退。按理说这中间怎么都得费些磨折,结果由于主帅没有命令没人敢拦,竟是让他顺顺利利出了新罗大本营,压根就没有什么虎口脱险的感觉。

看着亲兵在土城外的小山丘上燃起了火堆放信号,李贤颇感到自己上演了一场最大的闹剧。他亲自送上门去,冲突倒是如愿以偿挑起来了,但似乎结果却有些不同……而且除了金政明之外,他又拐来了一个重要人物金仁问。不管怎么说,金庾信都不会对此不闻不问。

揉着头上的乌青,他坐在马上遥望着那座原本属于高句丽,现在成为新罗军前敌指挥部的大本营,心中默默地倒数着数。说实话他实在很想见识见识新罗军神的本事,毕竟,在新罗军的传闻中,当初金庾信带着他们也是常常上万上万的斩首克敌,只是不知道这半岛是否真的有那么多人可供杀的。

虽说目前没有危险,但三四百亲兵已经将他牢牢护在了当中,摆出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架势,而旁边篝火那浓浓的烟柱直冲云霄,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不会忽略。

这场仗能不能打起来?就目前而言,这是一个未知数,李贤自个也说不准。

第五百四十四章 开打

满面血污,衣裳血迹斑斑,鼻青脸肿的比比皆是,甚至连马匹都显得狼狈不堪……

总而言之,在驰援的玄甲精兵看来,李贤这几百号人的景况实在凄惨了不止一点点。当然,亲兵的伤亡状况可以约略不计,最最重要的是,那位尊贵的大唐雍王殿下,额角赫然是一块乌青,尽管那块乌青充其量不过是两个指甲盖大小,严格意义上不算是受伤。

甭看薛仁贵是个领兵打仗的武人,可他不是大老粗,率领人马赶到拜见之后,他立刻露出了义愤填膺的表情振臂高呼道:“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殿下乃陛下爱子,岂可受此屈辱!若是不兴兵征讨,我大唐天威何在!”

这是无比冠冕堂皇的话,于是,紧随薛仁贵赶来的两千精锐亦是振臂高呼,那声音直破云霄,带来了一种沉重而肃杀的震撼力。李贤虽说不是没参加过骑兵冲锋,但混杂在这样一群人中间,禁不住也感到热血沸腾。至于那些好勇斗狠的亲兵更是个个忘了自己身上的伤势,齐齐抽出兵器直指苍天,那阵仗哪里有什么可怜相?

程伯虎和薛丁山对视了一眼,同时无语了——李贤这种人就是装凄惨也装不好,看看这些亲兵油子,活蹦乱跳的哪里有什么伤势?还有,这战死的一个没有,反倒是大伤小伤一大堆,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

薛仁贵的猛将威名,金仁问和金政明全都听人说起过,这回看到这人挎双弓手持方天画戟威风凛凛的模样,两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虽说对金瘐信的做法不那么赞同,尽管痛恨金钦纯的推卸责任,可一想到这回新罗军很可能要和这位杀神正面对上,两人还是感到头皮发麻。于是,作为点燃这火油堆的泉献诚,就遭到了他们的怒目相视。

可泉献诚此时此刻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了有可能发生的大战中,哪里有工夫察看别人的脸色。虽说不知道人家说他泉家派人暗杀金庾信是什么意思,但新罗人气势汹汹寻衅的对象是他,这却是不争的事实。如今泉氏已经是被大唐利用完了,如果因为这件事而让他的所有心思白费,那么就太不值得了。

这场仗一定要打起来!只有海东战火一起,大唐才会需要泉家安抚高句丽局势!

术业有专攻,战场上的事情就应该交给专家,所以,薛仁贵一来,李贤就转交了指挥权,这目光始终没离开泉献诚。不得不说,刚刚在新罗军大本营里头,这位高句丽贵公子的表现可谓是极其惊艳,临危不惧口若悬河,大大超出了他的期待。不但如此,如今看人家紧握拳头的光景,大约还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在薛仁贵驰援,两队人马会合的整个过程中,新罗军一直没有做出反应。既没有人来表示慰问,也没有人出来组织抵抗,仿佛当他们不存在似的,只是一味的大门紧闭,让人难以察觉里头究竟有什么样的动静。然而薛仁贵却并不急躁,陆续派出了二十名哨探斥候,从土城迂回往后进行查探,而所有骑兵则分拨下马养精蓄锐。

就在一群人很有些受不了这种难言的寂静时,终于有哨探斥候回转了来,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新罗军主力步骑约三万余人,正急速向此地赶来。听到这个消息,金仁问和金政明同时心中一沉,而李贤固然面色不变,薛仁贵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当初高句丽派兵十万想要夺回新城,我率兵两千亲自截击,七个时辰斩首两万余,剩下的七万余人全线溃逃,到扶余城之后几乎再无守城之心。此地几乎都是平原,别说是三万,就是再来十万人又如何?”

豪气冲天地吐出这番话,他又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弓箭,转头对李贤道:“殿下,骑兵不跑热了身子,在此以逸待劳却是不妥。兵贵神速,还请尽早下决断!”

下决断……不就是让我下出战的命令么!李贤心道老薛狡猾得紧,便朝霍怀恩打了个眼色,结果,后者立刻指挥一大群亲兵逐次站好,打头的是苏毓一个,接下来是两个亲兵,再接下来则是四个八个十六个,跟着便是一百二十八人的方阵。

“为苏大将军报仇!”

“为苏大将军报仇!”

苏毓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声后,前头的两人立刻高声重复了一遍,紧跟着又是四人重复,八人重复……到一百二十八人同时发出了那叫嚷时,薛仁贵那两千人也跟着齐齐发出了呐喊。站在其中的李贤甚至感到自己的耳膜也在振动不止,出现了暂时性失聪。

此时此刻,他甚至能看到城头上向下张望的新罗军,虽然没有望远镜看不到那些人的表情,但想必他们的脸色不会太好看。

“为雍王殿下雪恨!”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响起时,李贤登时愣了,可那些亲兵受到的指令就是完完全全重复上头的话,因此立刻又一级级重复嚷嚷道:“为雍王殿下雪恨!”

而在最后那响彻云霄的呐喊声中,苏毓却向李贤投来了一个狡黠的眼神,那含义仿佛是在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够单单用爷爷一个人的借口?于是,尽管李贤无可奈何,但面对一群刹那间热血沸腾矢志一战的玄甲精兵,他除了慷慨激昂地表达一番激励,几乎不可能摆出第二种姿态——唐军必胜,仅此而已。

平原上的积雪仍未化去,沉重的马蹄踩在上面,往往会带起一片泥浆,溅在骑手们身上。渐渐的,白袍的下摆已经是污黑一片,马靴上也都是泥点子,而所有人在疾驰时却无暇注意这些光景,个个眼望前方夹紧马腹,竭尽全力保持着自己的队形。

而就在薛仁贵他们刚刚离开山丘之后,李贤就命人燃起了第二堆篝火,那烟火比第一次更旺,烟柱比第一次更高。

此时此刻,新罗大本营内已经乱成了一团——刚刚唐军的连番叫嚷实在是声音太大,毕竟这里不止是旷野,还有一座小城,而且唐军赫然是摆出了兴师问罪的架势。

得知乃弟曾经去通知了三万军来援,金庾信已经打消了所有的侥幸,知道此事再难善了。连番传令之后得悉唐军分兵,他立刻准备豁出去先打上一场,至少逮到了李贤之后还可以作为讨价还价的资本,谁知道这边刚准备出发就被金钦纯死死拦住了。

“大哥,不能打啊!”

虽是一母同胞,金钦纯却生得比金庾信还老相些,此时几乎是痛哭流涕地挡在了金庾信身前,那老泪纵横的样子简直是异常可怜:“大唐分明是有意寻衅,此番乃是故意而为,若是我军出战失利,那唐军趁势进袭,整个新罗就全完了!有三万人的威慑,大唐说不定会……”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金庾信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一脚把弟弟踢开,脸上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和失望,“当初你编造我鸩杀苏定方流言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新罗会遭殃!当初你瞎说李绩之病乃是天佑新罗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连累这么广!如今不打也是死,轰轰烈烈打一场至少还有两三成的胜算,你还说这么脓包的话有个屁用,谁让你傻到去调了那三万人!”

“可是大哥……”

“还是说,你想要我砍下你的脑袋,拿出去跪地求唐军罢兵,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个误会!”金庾信猛地拽住了金钦纯的衣领,竟是仍有壮年时的力气,“你若是想这么做,我现在就可以大义灭亲!交给你那些亲兵居然都调教成了现在的样子,若不是他们莽撞,我怎会不得不痛下杀手?你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看到金庾信穿戴好披挂,抓起佩剑就怒气冲冲地往外冲,金钦纯满心的委屈全部堵在了嗓子眼。这能怪他么?想当初参与整件事的还有现在的新罗王金法敏,金庾信怎么不冲去找大王理论?满心沮丧惶惑的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抓着一把宝剑也冲了出去——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大王任命的真正的主帅!

薛仁贵一走,李贤当然也可以走,回头在路上和另一拨援军李敬业和盛允文会合,他至少就有四五千人,根本不用发愁。然而,他这人偏偏就有些倔强脾气,那边新罗来援的三万人想必不知道薛仁贵的存在,只要一开打,基本上不可能放过来。至于这土城中兵不过六千,抵挡两下子拖延一点时间正是他该做的事。

再说了,只有他亲自上阵激战过了,才会让朝中文武闭嘴不是么?

“上弓!”

霍怀恩一声吼,一群人立刻掣弓,箭头朝天拉动弓弦,当第一批人马冲出来的时候,几百支羽箭高高飞起抛射了过去,那边顿时稀稀拉拉倒下了十几个人,剩余的人猛地一声喊,马队立刻加速朝这边冲了过来。

“上马,回撤!”

霍怀恩是做过马贼的人,而亲兵团更是多半来自陇右,几乎人人都有马贼心得,这敌进我退敌疲我打的心得可谓是深入人心。再加上李贤从不给掣肘,这亲兵团的打法自然更加自由,于是,就只见一群人上马便呼啦啦齐齐溜了,落在最后的薛丁山还发挥出了他的无双骑射功夫,几乎是箭无虚发,每一声弓弦响必定有一个人掉下马来。

李贤也没少凑热闹,只不过他和程伯虎的准头比起薛丁山差远了,十支箭里头倒有一半是放空的。于是,看到人家追上来,两人对视一眼赶紧逃跑,留着薛丁山继续一箭一个的神箭表演。

第五百四十五章 追杀与反击

辽东产马,因此高句丽的兵马中拥有相当的骑兵,正因为如此,新罗方才会对辽东之地拥有那样大的渴望。养一支骑兵虽说花费远大于几倍的步兵,但由于骑兵优秀的机动力,致力于强国的新罗对此还是相当渴望的。

当然,就算是金庾信这样战功彪炳的老将,对于占据了高句丽北境之后再继续南下还是不抱什么期望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在什么事情上都会妥协。让唐军遭挫,然后联络百济和高句丽残余势力,包括靺鞨契丹等部,足以让大唐在辽东一带吃个大亏。

到了那时,重蹈隋炀帝东征故事,不见得就完全不可能。

所以,年过七旬的金庾信亲自带兵追击,人数达到了三千骑兵。这些留在大本营的人马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倘若是李贤和援兵合流一处,他自是没有把握,但李贤既然托大到分兵,那就怪不得他心狠手辣了!

嗖——

“大人小心!”

有了这一声提醒,以及长久以来在战场上的反应,金庾信本能地低头俯身,身下骏马更是长嘶一声猛地跨前数步,恰恰让他躲过了迎面而来的一箭。惊魂未定地回头瞥了一眼那支落在地上的羽箭,他立刻向前眺望,见是前方队尾一个白袍小将几乎是倒骑着马在那边不停地瞄准射箭,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是陪在李贤身边的小将,当时说是薛仁贵的儿子。

“将门虎子,名不虚传!”金庾信咬牙切齿迸出了一句话,旋即对身旁的一个年轻将军厉喝道,“元述,我给你三百人,别输给了薛仁贵的儿子!”

作为金庾信次子,金元述一到军中就获得了原本比别人高的起点,如今已经是官居裨将。刚刚听到父亲称赞别人便已经心中不忿,此时一听这军令,他顿时喜出望外,答应一声便领着三百人快马加鞭赶了上去,一心想在父亲面前露脸立一个大功。

事实上,从平壤到新罗军大本营足足有大半天三个时辰的路,但距离李敬业等人伏兵处大约只有一个半时辰,竭尽全力前往会合的话并没有多大风险。奈何李贤偏偏不是循正理出牌的人,霍怀恩本人也不仅仅喜欢逃命。于是,一伙人在平原上跑着跑着就忽然一个漂亮的弧线回转,在马背上张弓抛射了一轮之后,却是直直地回撞进了后头的追兵中。

就是金庾信身经百战,也没想到人家会忽然杀一个回马枪,在他原本的打算里,是想借着新罗马远比大唐马更具耐寒的特性,以及凭借附近驻扎的另外三千兵马来打赢这一仗。

于是,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同样保持高速的两方人马笔直撞在了一起,却是针尖对麦芒,两个矛头狠狠对冲,反倒是金元述的兵马眼睁睁地看着人家从自己旁边几十步远处擦肩而过,气恼得简直想骂娘。

尽管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对战,但是当长剑将一个新罗兵刺落马背的时候,李贤仍然感到一种难以压制的兴奋。由于是马战,他左边的程伯虎放弃了惯用的斧子改用长刀,而薛丁山一杆亮银长枪出神入化,有这么一左一右两个杀神护佑,侥幸撞在他刀底下的人并不算太多,而就是那么寥寥几个人,又哪里及得上他手中大唐武库珍藏宝剑的锋利?

这一次李贤意料之中,金庾信意料之外的对撞看似腥风血雨,其实不过持续了数息功夫。而就是这数息功夫,地上却留下了不少尸体和失去了主人的马匹。看地上的服色,基本上都是清一色的新罗武士,而李贤这批人身上虽说多了不少血污,但没损多少兵源。

作为他用来保命的亲兵团,这些亲兵武器最锋利,盔甲最结实,马匹最精良,唯一输给玄甲精兵的就只有经验。

虽说也杀了两三个人,但李贤的宝剑上却没有沾上一丝血污,所以,当看到前方的霍怀恩朝右高举佩刀,意指全队大回旋的时候,他几乎是本能地一夹马腹,那匹李绩所赠的宝马心有灵犀地放开速度,四蹄踏风一般地冲出队列,一口气超了好些同伴,竟是只和最前头的霍怀恩差一箭之地。

“老霍,杀回去!”李贤扯开嗓门喊出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再解释什么,就只听后头呼呼风响,回头一瞧却是程伯虎和薛丁山居然堪堪赶了上来,紧跟着又听到一声大骂。

“我说大总管,你想害死我们是不是!”随着这声怒吼,程伯虎又追上了半个马身,那嚷嚷声仿佛盖过了呼呼的风声,“你要是出问题,皇后和我老爹非宰了我不可,你小子怎么就不能老实一点!”还准备抱怨的时候,他就远远望见前头也有人马冲前突击,赶紧闭上了嘴,猛地一抽马股,身下骏马发力再超半个马身,却是和李贤齐头并进。

李贤还来不及抗议,忽然觉得另一边视线也受到了阻挡,一偏头发现薛丁山不声不响也已经和他并驾前驱,他不禁哭笑不得。看来,这难得放纵一回基本上也是不可能了。正当他认命准备随波逐流的时候,后头忽然响起了一声清亮的叱喝。

“金老贼纳命来!”

这怒吼虽然饱含愠怒,但声音却娇怯怯耳熟得紧。当瞧见苏毓如同一支利箭一骑绝尘冲到了最前头,李贤顿时心道不好。这小姑奶奶武艺固然是精妙,却未免也太逞匹夫之勇……不,是匹妇之勇了!果然,他这个想法刚刚冒头,就只见敌军之中亮出了无数箭头,紧跟着便是无数嗖嗖嗖的声音。

“小苏!”

李贤固然是大喝一声往前冲,后头却有一骑更快。然而,这再快也及不上箭快,眼见有好几支箭就要落在苏毓身上,却只见她娇叱一声,长槊上下纷飞,或拨或挑,那几支箭竟是全部落空,即便是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她的速度非但不慢半拍,反而一下子再快三分,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直冲入了来敌之中。

在她身后,则是刚刚猛地增速来救的卢三娘。这两人一入敌阵,但只见鲜血四溅惨叫连连,却是已经厮杀上了。而几乎是慢了两三刻,后头的人才跟着接上了敌,追得还算快的李贤把满肚子惊骇都发泄在了对手身上,招数又狠又辣,眼珠子甚至还冒着血光。

当他一剑狠狠劈在某人脖子上时,他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声:“靠,这年头的女人简直彪悍得让人得心脏病!”而这时,他乍听得耳边响起了一个炸雷般的大喝。

“雍王李贤,纳命来!”

看清是某个陌生的年轻将领咬牙切齿地挥刀向自己砍来,李贤几乎是本能回剑封挡,架开这一刀之后立刻反手斜劈,就只听叮地一声,某人的刀似乎断了。虽说基本上料到了这个结果,但现在更主要的目标是冲阵迂回,因此他一招得手也不恋战,两脚一夹马腹继续前冲,正好看见苏毓和卢三娘两人悍勇无伦地充当了马阵尖刀的角色。

看到斜里有人张弓搭箭,他丝毫没有细想,本能地前冲数步挥剑上击,恰恰将那支冷箭挑飞。这超水平发挥的一剑却没有让苏毓注意到他,就只见这位平日文静娴雅的将门少女状若疯虎一般,那长槊用得出神入化,又是捅又是劈又是刺,就算有破绽也被另一头的卢三娘给弥补了。

总而言之,在出手解了冷箭之危后,跟在这两个女人后头的李贤愣是没找到再次英雄救美的机会,反而是霍怀恩程伯虎薛丁山终于赶了上来,将他保护得严严实实。至于某个叫嚣要他命的断刀将领到哪里去了,那就不是他关心的事了。

这又一次回旋凿穿将新罗骑兵切成两块,霍怀恩却没有再来一次扩大战果,而是呼喝一声继续向前奔逃,让收拢人马想要等着唐军再次袭击的金庾信大失所望。起初他是没料到对方的胆大包天,这一回却是没料到对方的不恋战——这仿佛不像是大唐正规军,而像是一群得了便宜就走人,行事毫无章法的马贼!

接下来便是一味的追与逃,尽管金庾信严阵以待,无奈李贤这一行人再也没有回兵突袭,只是在那里撒丫子奔逃,双方的距离就一直维持在两百步,既没有拉开也没有追上。当这样的追与逃仿佛要永远继续下去的时候,李贤就只见远方黑影憧憧,本以为是援军赶到,但当瞥见那旗帜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如同雷鸣般的声音忽然传入了他的耳畔,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震动。几乎是同一时刻,他看到千余步远的黑影似乎起了骚动,不一会儿,一阵整齐划一的呐喊声从前方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杀!”

虽只有区区一个字,但这声音仿佛有无数人的呐喊声汇集在一起,却是带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压迫感。而李贤瞥了一眼精疲力竭却满面兴奋的亲兵们,心中隐隐感到,这声音似乎有些不对头。

第五百四十六章 兵贵神速

唐军之谋,不可测也。

其实在金庾信当初对金钦纯金仁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有另外半截话藏在肚子里——唐军之势,不可力敌也。

虽说对这样的情形心知肚明,但是,如今他却不得不冒着自己出道以来最大的危险,亲自领兵截杀李贤。更确切地说,那目标应该是生俘李贤。毕竟,他即便善于审时度势,但在对方明显摆出准备将新罗吞下的态度,他只要不是笨蛋,就不可能做出别的选择。

所以,当他听到那犹如炸雷一般的怒喝声时,眼皮子立刻连连直跳。尽管还没有看到唐军,尽管还没有确认对方有多少人,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感到这次行动已经失败。于是,他一面下令全军放慢速度,一面极尽目力眺望奉命前来阻截的三千新罗兵,发现原本旌旗齐整的他们骚乱连连,他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厉声吩咐后队变前军重新整饬,金庾信用最快的速度命人召来了弟弟金钦纯和次子金元述。金钦纯倒还罢了,金元述起头被李贤一剑劈断了刀,好容易寻到替代的,心中正郁闷得很,恨不得立刻找上李贤把这梁子找回来,谁知老父忽然找他,他自然很是不解。

见两个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片茫然,金庾信也没时间解释,掏出一枚令箭丢给了金钦纯:“钦纯,我给你五百人,火速赶回去,记住,不是回土城而是直接回金城,通知沿路一应城池即刻部署防备,此战之后唐军必定会一举南下!”

“大哥……”

“少说废话,快滚!”

赶走了金钦纯,眼看着弟弟拉走了五百号人,金庾信这才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戎马一生战功无数,娶的又是太宗大王金春秋的女儿智照夫人,膝下五子都是妻子所生,但惟有次子继承了他在战场上的军略,虽说还稚嫩,但如果不是现在这件事,究竟还是前途无限……这种念头只是盘桓了一瞬间,他便立刻收敛了所有情绪。

“元述,唐军已有后援前来,生擒雍王必定无望,就是如今这数千人是否能撤回土城还尚未可知。这前军一千二百人我全部给你,最艰巨的断后任务我也交给你,你可愿意?”

天,这不完全是去送死么!面对这样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金元述的心凉了半截,但面对老父严厉的眼神,他更知道自己此刻只要稍微露出犹豫,只怕下一刻就会被金庾信砍了。于是,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齐胸一礼。

“父亲放心,我必誓死阻截唐军!”

看到金庾信满意地点头,旋即对一群聚集在一起的前军将领布置断后的任务,金元述知道自己暂时过了这一关。等到原本的后军开始飞一般地纵马疾退,而前方响起了比刚刚更响亮十倍的呐喊声,他的脸色又再次变得刷白,但那白色憋得久了,渐渐就变成了一种赤红色——面对这不可测的危境,他唯有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