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六章 万事俱备,只欠诱饵

正如外头的风评那样,李贤这人的性格向来就是先斩后奏,虽说他不是缺乏深思熟虑的人,但往往在深思熟虑之后做出那些头脑发热的事,很是让人无语。好在这一次军中有李绩和刘仁轨两座大神坐镇,在长安人看来,他怎么也不可能越过这两人搞出什么大事。

然而,李贤很有些发怵的刘仁轨,却忽然在金庾信离开平壤城后第二天匆匆赶往百济。作为曾经大唐百济方面军的总参谋长,他对那一亩三分地很有感情,当初更是曾经凭着一己之力打回了皇帝的圣旨,愣是让大军驻扎的期限继续往后无限期拖延。而由于如今是刘仁愿在那边戴罪立功,刘仁轨忽然不避嫌地跑到了那里去,让好些人大吃一惊。

李绩对此却并不吃惊,事实上,当高侃和庞同善联袂来见,婉言提醒他好好看着李贤的时候,这位货真价实的老狐狸却把手一摆,笑称自己如今只不过因为路途颠簸方才在辽东逗留,这身上早就没了行军大总管的名头,拿什么去管雍王李贤?

于是,高侃只能提出,李绩毕竟是雍王的王傅,不能眼睁睁看着李贤犯错误。然而,下一刻他就立刻被李绩的回答给噎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雍王如今早已成年,哪里还有什么王傅!我如今是太子太师,却是陛下体恤我的身体,给的悠闲得不能再悠闲的闲职,无论是政务还是军事我都没有心力再管了。如今辽东大军中有你们俩和薛仁贵,无论如何都稳若泰山,你们就不要杞人忧天了!”

于是,高侃和庞同善只能满心郁闷地开路——作为两个即将再次跃升的高级将领,他们这些天实在听到了一些不那么好的传闻,所以想向李绩讨一下主意,谁知道人家根本不细听就把他们打发了。走在半道上,高侃忽然没好气地叹了一声。

“英国公真是老狐狸!”

谁说不是呢?事实上,当李贤拿到李绩派人送过来的大印时,忍不住愣了一愣。要知道,他初来乍到怕别人不服,于是李绩病情一缓,他就当着众将的面宣布将大总管印仍留在李绩那里保管,这一点也引来了不少人的好感。然而,此时此刻他那位老狐狸师傅把印鉴再次送了回来,其意义无疑不言而喻——你自个要做的事情,你自个负责。

除此之外,李绩还附赠一个带着李家三十号家将的李敬业。此时此刻,后者正在那里和程伯虎薛丁山相谈甚欢,仿佛好几年没见似的。他还来不及开口说些什么,就只见刚刚还说话说得起劲的李敬业转身大步上前,重重拍了拍胸脯。

“爷爷交待了,从今儿个开始就真正把你当作主帅,你说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说大总管,要干什么就下令吧!”

李敬业的豪言壮语一出,就只见外头的大门被人推开,紧跟着进来的就是盛允文和霍怀恩。张坚韦韬两个皇帝指派的亲卫在李贤婚后双双卸任,凭借世家子弟的身份拿到了外派官员的名份,临走前还不忘表明心迹自认是李贤的人。

而作为前任亲兵头子的盛允文受到李绩器重,如今是辽东军中的一号实权人物。至于霍怀恩这个现任亲兵头子在收拢了前来报到的亲兵团之后,等于集合了雍王府的最强尖刀。这两人进来之后一施礼,他们的身后便忽然探出来一个头,正是慕容复。

瞧见自己这边的人都到齐了,李贤便干咳了一声,然后若无其事地道:“既然大家都来了,那我就说说这几天的工作计划。金庾信虽然说要给我们一个交待,但我琢磨着大多数也就是扔一个人出来定罪,反正新罗如今人丁兴旺,姓金的王族一抓一大把。不过,这三天……不对,如今只剩下两天了,我们也不能闲着,要做好打仗的准备。”

虽说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李贤胆大包天,但没想到他会用这样轻飘飘的语气说出要打仗这么一个事实。要知道,如今在位的李大帝虽说标榜自己的文治,但其实从登基之后就一直在打仗,尤其是海东这块地已经打很久了,上下的将士都有些疲了。

于是,程伯虎就代替众人道出了心声:“真的要打?”

“废话,不打的话等到大军撤出,拱手把这里送给别人么?”

用一句专制的回答打回了众人的疑问,李贤就开始介绍新罗太子金政明的动向——虽说金政明还在担心金庾信是不是会废了他,但这享福的兴头仍在,一看到美女便忘了所有,最后干脆把所有的计划事宜都丢给了李贤,丝毫没有考虑到引狼入室的可能。

在听完李贤的简短介绍之后,从小和李贤厮混在一块的李敬业等人全都是面面相觑。居然会相信这位雍王的李贤,那个新罗太子真的太孤陋寡闻了,难道就不怕李贤把他的压箱底也一起给骗了?虽说心中唏嘘不已,但这帮人在面上全都分毫不露,就连木讷的薛丁山也学乖了。

然而这时候旁边却钻出来一个煞风景的提问:“师傅真的准备帮那个新罗太子铲除金庾信?”

说话的是满脸迷茫的慕容复,他虽说拜了个便宜师傅,但李贤只是想到的时候对他说一番奇奇怪怪的道理,想不起来的时候就把他如同放牛似的搁在一边,所以他对李贤的本性还缺乏一个清醒的认识。看到旁边其他人都在用怜悯的目光看他,他自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看到李贤满脸不善地迫近身旁,他不禁感到头皮发麻。

“笨!”李贤狠狠地在慕容复的头上敲了一下,旋即如同疾风骤雨一般地教训道,“我像是那么滥好心的人么?这年头做人要聪明,否则被人卖了也不知道!当然,我确实是在帮金政明,否则他这么个货色要是坐上王位,肯定没两天就被人废了,把命给丢了!”

他一把拎起慕容复把人丢在一旁,便对霍怀恩吩咐道:“我上次吩咐你的事情干得怎么样了?”

“我排查过所有战俘,已经精心挑选出了三个人,这三个不但武艺高,而且和新罗都有深仇大恨。他们自然什么都不知道,还真以为外头有人接应他们逃狱。”霍怀恩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回禀道,“说起来高句丽战俘成千上万,挑出这么三个人还多亏了薛仁贵将军鼎力相助。为了设计那场戏,这费的功夫可不少。”

一听这话,众人顿时把目光都转向了薛丁山,而后者连忙举手申明,道是不关他的事。而李贤素来很欣赏老薛的知情识趣,不免在心里盘算着回去给人家帮点小忙,虽说都是大将军,但这大将军也有高下实虚之分,不尽相同。

“看来是万事俱备了!”李贤轻轻拍了拍巴掌,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好了,把老薛和高侃庞同善他们找来,是时候摊牌了!”

摊牌两个字一出,李敬业连忙提醒道:“六郎,你送去长安的信可还是没有回文!”

“兵贵神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时候还考虑那些婆婆妈妈的,岂不是耽误时间?再说,重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我有大义的名份,还有最好的借口,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李贤有七分把握老爹老妈那边会通过这件事,再者大唐的军队有一个最难得的优点,那就是没有文臣监军。只要上下将领抱成一团,回去之后还不是要怎么报怎么报?他本来就不准备独吞战果,拿出点甜头大家分一分,还愁不能摆平么?

于是,这一天中午,李贤就在高句丽王宫中摆宴招待军中的三位高级将领。薛仁贵来的时候还算面色平和,其他两人却是愁眉不展,而等到宴请过后三人回去的时候,却都露出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表情,让一帮子随从都在寻思李贤究竟请他们吃了什么大补之物。

而招待过后,李贤顺便就去打扰了一下金政明寻欢作乐的兴头。不得不说,这个看上去身体孱弱的青年在纵欲方面似乎有颇强的天分,持久力也相当强。许是这几天在吃的方面也滋补得很好,因此他非但没有被女人榨干,反而显得精神抖擞,简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懂得采补。

李贤压下心中种种恶意的揣测,在这位新罗太子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明儿个一早,我派人护送你去新罗军营。”

“什么?”金政明本能地一缩,紧跟着跳了起来,面上要多惊慌有多惊慌,“那里全都是金庾信的人,若是有人在背后撺掇,我肯定就没命了!雍王,你可不能这么害我!”

“我要是想害你,还不如把你一刀宰了,然后报一个暴毙身亡,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李贤对于金庾信的表现实在是嗤之以鼻,晒然一笑道,“放心,我陪你一起去,谅他们就是有十万个胆子也不敢怎么样!”

这下金政明方才转忧为喜,紧跟着李贤说什么他都连连点头。在他看来,只要有李贤同行,他这个太子的宝座就肯定牢靠了。满心欢喜的他完全没考虑李贤为什么要亲自走这么一遭,只顾着沉浸在李贤答应送他五个高句丽美女的欣喜之中。

第五百三十七章 杀人的前奏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跟随李绩学兵法之前,这句孙子兵法中的不世名言便深深刻在了李贤的脑海中,这当然是托了某本红极一时小说的福。

要说他骨子里确实有点大汉族主义,但他的个性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且由于懒散的本性,几乎很少主动出击,与其说学兵法是为了打仗,倒不如说是正好投身到这个稀世的年代,不学白不学。再者这年头的唐军在战场上几乎都是以强打弱,没多大危险,所以他最开始其实是看热闹的成分更大一些。

然而,上次到西北固然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但这次来辽东却是他主动请缨,结果阴差阳错不但逮回了逃妻,抓到的刺客居然是前科分子,这已经是行刺他第二回了!尽管知道贸贸然行动会给人留下把柄,可能不利于他这个“闲王”的名声,但要是别人三番五次惹到头上还不反击,那他就真成窝囊废了!

高句丽立国虽然也已经有些年头了,但刑法主要还是看君王高兴,不过自从泉盖苏文一人独大,泉家甚至俨然有高句丽第一家的势头,这王宫的地牢就渐渐有些荒废了。这些天这黑暗的地牢重新发挥旧日作用,不但大把大把的有人填充进去,甚至惨叫声也不绝于耳,这甚至让王宫中的一些老仆生出了一种怀念的感觉。

然而,被处刑的人就没有那么好受了。金同善万万没有料到,李贤一口揭穿他的身份,又逼着他写下了一切,可之后不但没有再来看过他,他所受的刑罚也不过是从一日三次改成了一次,至于外界的事情则一点都不知道,仿佛那负责执刑的汉子根本不会说话似的。不但如此,甚至连那仅有的照明火炬也被撤去,他所能看到的只有门缝隙露出的那么一丁点光亮。

他比高德笙年长二十多岁,想当初凭借救王的功劳起家,到最后成功让高德笙对他种下依赖和情愫,则是足足用了好些年,期间更在高句丽秘密成家立业,有两儿一女,所以,他听说李贤要杀尽所有高句丽人,才会露出那样的恐慌。

嘎吱——

在黑暗中呆了这么久,他的耳力有相当的增长,听到这声音立刻竭力抬起头往外张望,发现来人不止一个,为首的甚至还掣着火炬,后头那个似乎是李贤。他忽然生出了无限希望,用力挣着手臂上的锁链,他几乎毫不思索地嚷嚷了起来。

“雍王,雍王殿下!我已经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了,求求你放我出去!我确实叫金同善,是新罗人,直接听命于新罗王直辖的间所,我见过新罗王,还见过金庾信上将军,对了,还有善城公主!只要你放我出去,我……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听到这近乎语无伦次的求饶声,李贤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偏过头对身边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色斗篷里头的人低语道:“你都听见了?”

虽然室内没有寒风,但那人的身躯却在簌簌发抖。好一会儿,李贤方才看到那人抬起了头,那唯一露在外头的眼睛中放射出了无穷无尽的愤怒和失望。正当他想要火上浇油再说些什么,就只见旁边那人猛地奔上前去,冲着居中铁链悬吊着的金同善就是狠狠一个巴掌。

“你居然敢骗我!”

此话一出,那黑衣人猛地掀开斗篷,不是高德笙还会是谁?她发疯似的伸手去抓金同善,无奈为了受刑方便,李贤根本没有给他穿衣服,因此她只能狠狠掐着他的脖子,嘴里骂出了一连串高句丽语,语速又急又高又快。

好容易骂完了之后,她竟是又狠狠抡了几个大巴掌,直到金同善的脸肿得老高,而她的手也被震得发痛,她才勉强停歇了下来,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先是掩面抽泣,旋即竟是失声痛哭了起来。这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回荡着女人的哭声,更显得凄厉阴森。

看到金同善那嘴角溢出鲜血,左眼也肿得老高,李贤这才冷笑着走上前,命人把高德笙带出去。现在他已经确信,高德笙对这家伙的最后一丝牵挂也没了。

“你招供的那些都无关紧要,我现在问你,如果金庾信死了,新罗国内会如何?”

刚刚高德笙突如其来的疯狂让金同善吃尽了苦头,而且主要是精神上的冲击,毕竟,和他这几天遭受的酷刑相比,那几巴掌不过是小菜一碟。听到李贤直言相问,他再次生出了一缕求生的希望,连忙奋起精神答道:“倘若金庾信是被大唐所杀,新罗上下必定同仇敌忾;但如果是被别人所害,那么新罗国中必定大乱。”

这回答恰好合乎李贤的设想,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瞥了一眼满面期冀的金同善,他忽然抽出佩刀,狠狠送入了对方的胸膛。直到这时,对着那不可思议的眼神,他这才微微笑道:“留着你不过是为了一泻我心头之恨,你早就没用了。你如果真是忠义无双的汉子,我兴许还会留你一条命,但现在你非死不可!”

眼睁睁看着金同善死瞪着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李贤这才随手把沾了血污的佩刀往地上一扔,伸手往后一招,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按照计划,送他一程!”

做这种事情霍怀恩最拿手,当下便答应了一声,带着两个亲兵把金同善解了下来。而李贤看着他们把人架了出去,又驻足片刻方才回去。明天一大早,他就要陪着金政明去那里拜访金庾信,想必这意料之外的会面一定会很精彩才对。

平平常常一个春日的夜晚,距离平壤城三百里外,一座驻扎着新罗军队的土城却显得不太平静。虽说这里不过驻扎着四千余人,但由于这是新罗军临时大本营,号称军神的金庾信也正在此地,因此防卫自然是非同一般的严格。

然而,这一夜先是有巡逻的哨探发现有人侵入,紧跟着四处追查时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接着又有几个新罗武士听到打斗声,闻声而去却看见一帮黑衣人迅速离去,丢下了三个重伤的人,总而言之,除了普通士兵,睡下的将领都被惊动了。

死人很正常,如果死的是军队中的人也很正常,问题在于,新罗主帅金钦纯几乎把整个大营的人都点了一遍,花费了整整一个时辰,却发现自己的人一个没少,而这一具尸体三个大活人就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这也就罢了,偏偏跟着金庾信好容易从平壤城脱困回来的金仁问在查看了尸体之后,露出了极度震惊的表情,那嘴张大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他怎么会死在这里?莫非是身份败露?”

金钦纯听到金仁问在那里喃喃自语,顿时也感到事情有几分不妙。事实上,前天他被怒气冲冲赶回来的兄长大骂了一顿,心里已经够七上八下了,实在禁不住再一次打击。把那些碍事的卫士都赶了出去,他赶紧上前问道:“怎么,你认识他?”

“我曾经在明嘉那里见过此人,似乎是大王派在高句丽的间者,身份不低。”金仁问犹豫了片刻,考虑到眼下情势非常,最后决定实话实说,“大约四五年前,明嘉曾经指使此人以高句丽间者的身份刺杀雍王李贤,并故意失手引起长安骚乱。后来听说他平安回到高句丽,并一直留在高德笙身边,这个时候忽然死在这里,实在是……”

那后头省略的字就是不说,金钦纯也清清楚楚,不是蹊跷就是可疑。自打唐军先下平壤,趾高气昂,他就隐隐约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待之后居然有蠢货信口说什么苏定方是被鸩杀的,他就更加恐慌了——因为整件事情的策划者不是别人,正是作为金庾信亲弟弟的他!

这老天爷就不能消停一下么!他已经一把年纪了,就算不能再进一步,好歹也该在高句丽这个大患已除之后,好好享受一下荣华富贵吧?

气急败坏的他很想砸东西,奈何这里是议决军事的地方,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砸。而且旁边有一个金仁问,地上除了一具尸体,还有三个进气少出气多的半死人。于是,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此事是否要报上将军?”

拜托,你可是人家的亲弟弟,我至多也就是个外甥!金仁问心中把金钦纯骂了个半死,奈何金庾信既然在,这样诡异的事情若是瞒报,到时候指不定又是一阵数落。于是,他点了点头,出门叫了一群卫士,也不管重伤员的情况,直接把人抬到了金庾信的住所。

正如金仁问所料,金庾信早就被惊醒了,此时此刻正等着人家来汇报。一听说有这么诡异的事,他第一时间查看了尸体,从记忆中搜索到了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之后,他的脸色就变得相当难看。然而,正当他皱眉沉思的时候,却不料那三个奄奄一息的伤员忽然暴起突袭,竟是赤手空拳地朝他攻来。

这三人的攻势状若疯虎毫无章法,然而金庾信却并非猝不及防,就只见刀光遽然一闪,其中两人便鲜血横飞地倒跌出去,死活不知地摔落在地,另一个却敏捷地猫腰躲过刀光,右手往头上一抹,又猛地向前一甩,旋即也不看结果,牙关一咬颓然倒地。

金仁问和金钦纯看到一地三个死人,惊魂未定地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他们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却只见金庾信正伸手捂着腰眼,手中隐隐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第五百三十八章 新罗军营一日游

新罗人不是傻瓜,平白无故捡到了三个陌生的重伤员,当然不会连搜都不搜一下就往主帅那里送。事实上,他们基本上是把那三个人的衣服都扒掉了,只差没剖开肚子检查一下是否会藏有兵器,谁知道还是演变成这样的一幕。

金仁问金钦纯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招来了军医,同时又叫来亲兵再次查看地上的三个死人。这一次检查的结果让他们全都傻了眼,却原来这三人的头发里都藏着几根细细的针,幸好能够有机会发射的只有一个人,否则结果不堪设想。不但如此,这三人身上的重伤,竟是货真价实绝非伪造。

“是高句丽人。”

金庾信虽说腰部挨了一下子,但受伤并不算重,此时瞧见名义上的主帅副帅都在那里团团转,他微微皱眉便吐出了一句话。这样的阵仗在他当年率兵打仗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不少次,而高句丽刺客层出不穷的手段曾经一度是新罗王族和重臣防范的重心。可叹他居然以为高句丽亡国,就此放松了警惕,却忘了人家的垂死反扑。

发里藏针,危难之际既可用来退敌,若是遇到囹圄之灾时又可以用来开锁,正是高句丽泉家死士常常使用的手段。

金钦纯金仁问对视一眼,同时转向那个满头大汗的军医,异口同声地问道:“针上可曾淬毒?”

那军医连忙摇头,这才让一帮人稍稍松了一口气,此时,外头有人报说天色已亮,房内众人这才醒悟到竟是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一时都有些精疲力竭。而金庾信虽任由军医处理伤口,却没有忽略一个最大的问题。

“如果真的是泉家的人,那么想必就是泉男生正在清理家门,以此向唐军表达善意,不过既然追到了这里,想必他们也有借刀杀人的意思。把这些尸首都保存好,明日送去平壤向泉家父子问罪!”

金庾信原本就不是一味隐忍的性子,此话一出众人都是心情大振。当然,最最值得庆幸的还是这位新罗军的主心骨没有什么大碍,否则上上下下的指责一来,他们就得集体去蹈海了。于是,外头立刻就有亲兵前来收拾一地狼藉的尸体,而在两个卫士搬动金同善的时候,金庾信却忽然叫住了他们。

“此人毕竟是我国间者,厚葬。”

两人心悦诚服地答应了一声,正欲继续动作,其中一人却忽然发觉金同善拳头紧握,似乎藏有什么物体,慌忙提了出来,结果引来了众人好一番紧张。金庾信此时想到此人死在这里本就蹊跷,遂亲自上前掰开他的拳头,然而里头并没有什么大线索,只是一块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布条,上头锦纹精美,绝非平常。

三个地位最高的人传看了一圈,最后确定东西并非新罗产物,不禁都绞尽脑汁开始横向纵向思考。就在他们的眉头全都皱成了大疙瘩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的声音,紧跟着便是急促的叩门声和叫嚷声。

“上将军,外头……大唐雍王把太子送回来了!”

太子?金政明?由于金庾信匆匆从金城赶来,金钦纯和金仁问差不多已经把这个人给忘记了,事实上,这位太子当初确实在政治上没有什么建树,唯一会被派出来的理由也只是由于地位身份够高——在那时金仁问被软禁,金庾信不好出山,金钦纯不能离开新罗大营的情况下,金政明当然得作为王族中的最高代表出面解决。

金仁问想起自己在高句丽王宫中被软禁的那些日子,一时间恨得牙痒痒的。凭什么他只能看着那间狭窄又不舒服的房子和那些冷冰冰仆人的脸色,而金政明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却能够被李贤视为上宾招待得无微不至?

于是,他立刻提出道:“舅舅,若是太子得大唐襄助,或是向大唐做出什么承诺……”

那边金钦纯同样是满肚子不安:“大哥,这雍王亲自将太子送回来……”

带着这些未解之谜,金庾信带着金钦纯和金仁问亲自出面迎接了李贤等人一行。出乎他们的意料,作为大唐亲王兼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贤带的随从很不符合他的身份——充其量也不过是三四百人亲兵,难道他就一点都不担心会在路上遭到劫杀?

不但如此,下马之后的李贤甚至和金政明并肩而行,那亲密交谈的模样简直像是一对兄弟,就差没有勾肩搭背了。金庾信金仁问对此还有些准备,金钦纯则是瞪大了眼睛,实在想不明白这位在国内也不过风评平平的太子怎么会得到李贤的青眼相加。

话虽如此,这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无非都是些没营养的恭维、颂圣、慰问或是祝福,总而言之,在这种场合下头说的话,人人都知道过后就有如烟雾一般消散无踪,谁也不会当真。而鉴于在场的三位姓金的国人从辈份上来说都是他的长辈,因此金政明则是摆出了谦逊的低姿态,说话得体,竟是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毫无意义的寒暄之后,金钦纯终于忍不住试探了一句:“雍王料理辽东道军事,可谓是日理万机,为了送太子专程来这么一趟,实在是让我等过意不去。”

“咳,什么日理万机,我也就是担一个名义,事情有的是人去做,哪里用得着我操心?”李贤懒洋洋地一挥手,又笑容可掬地冲金仁问点了点头,见这一位忽然面色发白,他那脸上的笑容登时更灿烂了,“我和政明太子一见如故,送一送也是应当的。再说了,如今不好好抽空消遣一下,这之后忙起来可就是真没空了。”

金钦纯觉着能和金政明混在一起的人,大约能干不到哪里去,听到这最后一句以后会忙也没生出多大联想,而金庾信金仁问根本不相信李贤真是个游手好闲的“闲王”,此时的思维可谓是快速转动,一下子联想到了诸多乱七八糟的可能性。可是,还不等他们再设法试探一下,李贤就自己交底了。

“这百济……不对,应该是熊津驻军多年未回,父皇决定重新征调三万人前来调防,依然以刘相公主持熊津防务。至于这高句丽撤军的事情似乎也要暂缓,有消息说要将辽东之民内迁,然后把河北道的百姓迁入辽东,从此之后,高句丽和我大唐就是一家了。”

又是五雷轰顶!一时间,三个年纪加在一块超过一百五十岁的人全都给震得动弹不得,金庾信嘴里发苦,金仁问心里发酸,至于金钦纯根本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新罗地处半岛之东,百济地处新罗之西,往日百济强盛的时候,他们想到大唐去也得费尽千辛万苦,当初千方百计联络大唐从海路进发,就是为了把这块地纳入囊中。

结果,大唐固然是把百济连根拔起,结果却不肯走了,还主持了什么见鬼的盟约。谁愿意和百济结盟,他们要的是土地,是能够让新罗扩张的土地!这百济大唐不肯吐出来也就算了,可是迁出高句丽百姓,再把河东道百姓迁进来,这不是绝户计么?

正因为如此,除了金政明一路上照旧没心没肺地和李贤谈得兴起,其他三人全都没了任何说话的心情,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消化一下这个事实。而金仁问无意间一瞥李贤的随从,却发现了一个刚刚没注意到的人,那眉头更是紧紧皱起,因为他看到的人是泉献诚!而这位高句丽贵公子的锦袍纹路,似乎和他们刚刚从金同善手中掰出来的一模一样!

泉献诚对于今天的新罗军营一日游很不解,奈何李贤亲自来邀,他老爹又想到今后就要成为货真价实的唐人,不好不顺着人家雍王的心意,遂一口答应了下来。如今在周围那些诡异的目光下,他只觉得浑身不舒服,继而又想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这可是在人家的军营里头,李贤只带了三四百人,这要是新罗一下子翻脸……他猛地脸色发白,不安地四处转头打量了一下,见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一点,他不觉更是焦躁了起来。正在这当口,他猛地发现金仁问正死死盯着他直瞧。他可不觉得人家是在看自己的衣服,只认为对方真的别有用心,一时间正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这个险地。

可是,他看见的只是程伯虎和李敬业勾肩搭背笑眯眯地在说闲话,薛丁山漫不经心地在打量天上的飞鸟,慕容复正在好奇地参观人家的军营,霍怀恩倒是尽着亲兵头子的职责,但那眼神怎么也不像是满怀提防……至于李贤就更别提了,根本就是像游山玩水似的!

说李贤是游山玩水实在是过分了一些,他眼下确确实实正在参观新罗军征北大本营,顺便也没少往心里头记东西——尽管只是表面现象,但还是有参考价值,至少大约有多少人,他还是能看出来的。想想在这次辽东战役中,新罗也虽说是在磨洋工,可也多少出了力,就是这兵力调配和粮草,花销可是也不少。

他一面想一面摩挲了一下好几天没有清理的胡须茬,心中想道:听了刚刚的话,他们究竟会怎么做?

第五百三十九章 冒险,还是退缩?

睁着眼睛说瞎话,或者说,能够面不改色地把一件绝不可能的事情说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这就是李贤最大的本事。早年靠着这忽悠的本事,他不知道骗了多少人入彀,甚至就连他的至尊爹娘都不曾幸免过,如今面对的场合那就完全是小阵仗而已。

所以,别人在那边旁敲侧击,他偏偏顾左右而言他,再也不说什么辽东熊津之事,只是在那里七拐八绕说些乱七八糟的,把金政明送到了地方便准备上马走人。结果,金庾信终于再也忍不住心中那股难以名状的惊悸,亲自出面把李贤留了下来。

至于用的借口么……很简单,那就是请大唐辽东道行军大总管雍王李贤阁下指导工作。天知道这里的三位金姓将领打过的大仗小仗很可能比李贤吃过的饭还多,说出这话时偏偏还能够面不改色。不过,让他们松了一口气的是,面对这种绝不合理的要求,金政明竟是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在旁边撺掇了一句,于是,李贤歪头思量片刻就爽快地答应了。

他答应,但有人却不干了,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自然就是泉献诚。刚刚这一路虽然是走马观花,可就是这么随便看看,他也发现此城中少说也有新罗军五六千人,换言之,李贤这么一丁点护卫甚至不够人家两下吃的。就算再精锐,毕竟好汉架不住人多,到时候就算他侥幸逃出去,这要是丢了主帅,他辛辛苦苦劝说父亲投大唐的苦心就白费了。

“雍王殿下,平壤城中还有不少军务和政事等着您处置!”看到李贤一脸不以为然的模样,泉献诚不禁头痛至极,绞尽脑汁终于又想到了一个借口,“算算陛下的圣旨也快要到了,倘若中使找不到人……”

这家伙怎么这么啰嗦,难道不知道今儿个只不过是带上他当龙套兼诱饵的么?

李贤一面想一面没好气地打断了泉献诚苦口婆心的相劝:“泉将军放心,这就算有中使来,好歹还是有人接的,再说我这不是为了公务么?”

金庾信唯恐李贤被泉献诚给劝走,闻言自是连忙附和。这土城虽说是军营没什么好招待的,虽说有一小撮特权分子夹带女人,但料想李贤在中原那富贵地方呆惯了,也不会在意这些,好在他脑筋转得快,一下子就想到军中不少人也已经闲得发慌了,便提出今天会有一场比武大会。

比武大会?我们怎么没听说过?金钦纯和金仁问同时愣住了,可看见老当益壮的金庾信说得信誓旦旦,他们只得也在那里点头。等到兴致盎然的李贤提出待会要亲临观瞻,他们这才恍然大悟——姜还是老的辣,这么个简简单单的办法,至少在所谓的指导工作之后让李贤再留个半天,以方便他们想办法。

于是,金仁问趁人不备赶紧溜去准备比武大会事宜了。为了好看精彩,这回非得在精锐中好好挑选一拨人,当然,顺带还要找幕僚商量一下主意。天哪,倘若大唐真的准备派兵常驻百济和高句丽进行“扶助”,那么他们这仗就完全白打,而且情况不是更好而是更糟!

由于金仁问动作快,所以李贤这一行人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有人以无比谦逊的态度请求他指导工作,甚至还有不那么聪明的直接搬出厚厚一叠帐册,让金庾信和金钦纯很是无语。而李贤多半时间都是笑眯眯地和人亲切拉拉家常,这一路走过去,人人都在暗中道是这位尊贵的大唐亲王丝毫没有架子,完全没想到李贤完全是搬后世领导亲民的那一套。

不就是亲切慰问外国友人么?他一面在肚子里嘀咕,一面笑容可掬地和人家握手……不,应该是点头称赞一下,这还不是他的拿手好戏?这走着走着,金政明终于也学会了这一招,李贤干脆就把这位新罗太子推到台前去了。

李贤演戏的时候全神贯注,李敬业等人却是无聊得要死,就差呵欠连天抱怨连连了。倒是慕容复一直在便宜师傅后头聚精会神地观察着,直到觉得有人在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方才移开了目光,一见是李敬业,他顿时愣了一愣。

“你小子还真是精明,敢情你知道你师傅准备把你留在辽东?”

留在辽东?这什么意思?慕容复被李敬业的话说得莫名其妙,见程伯虎也瞅着他直乐,一向冷淡的薛丁山笑眯眯的,而近在咫尺的霍怀恩也在那里意味深长地瞧他,他不禁愈发茫然。还没想通究竟是怎么回事,程伯虎便如同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他从马背上挟了过来。

顺便提一句,程伯虎如今身长七尺,所骑的马也是最最高大的幽蓟马,凭借他的巨力和身长,慕容复还真是毫无抗拒之力。

“听说你大哥明年就要继承吐谷浑王位,所以留着你在长安多半不那么妥当,你师傅这次带你上辽东,就是想着到时候让你留在安东都护府。吐谷浑毕竟是从这一带分出去的,你要是努力一把,必定能站稳脚跟。你小子这么机灵,前途绝对有希望。”

虽说正在那边见鬼说鬼话的和一群新罗将领敷衍,但李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是自小练就的,几丈开外的风吹草动听得清清楚楚,所以隐约听到程伯虎在替他教育徒弟。虽说觉得这大块头多管闲事,但他此刻也没功夫去管这些,瞥见霍怀恩在东张西望,他便知道这位亲卫头子正在为之后的行动做准备。

“雍王殿下,比武场已经安排好了!”

消失已久的金仁问终于满面春风地出现,只不过那额上还能看见汗迹,足可见刚刚这段时间他东奔西跑煞是辛苦。虽说知道人家的目的不单纯,但李贤自己又何尝是单纯的,当下一面笑吟吟地随着对方的引导,一面提出单单比武没意思,他要再放点彩头。

在场一拨姓金的原本还以为李贤要亲自派人参加比赛,一听到只是加彩头不禁失望。然而,李贤的下一句话差点没把他们惊得跳了起来。

第一名赏金五百两!

那可是黄金,赤足的黄金!要不是金仁问知道李贤确实有钱,几乎就要以为李贤不是在开金矿就是在信口开河。当这样一条赏格开下去之后,原本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比武还不存在多少期待的武士们全都振奋了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场合问题,那么人们就会看到一群嗷嗷直叫的狼!

落座之后,金政明终于难耐心中的疑惑,趁人不备使劲拉扯了一下李贤的衣裳。由于关系的进一步拉近,现如今他和李贤之间已经省却了那种以头衔开头的称呼:“六郎,五百两黄金可是大数目!”——换言之,他这个新罗太子,可还是没见过那么多钱!

李贤瞥了一眼那演武场,只见十八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汉子如同钉子一般扎在那里,眼睛中个个都露出了无比狂热的光芒。新罗并不富裕,事实上,这个小国也就是这两年跟着大唐两边打仗,故而积攒了一点家底,以前但有积蓄也会给旁边的高句丽和百济剥削过去。可以说,五百两黄金对于如今的王族来说,也是莫大一笔财富。

“花点钱算什么!你大约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千金买马骨。你这个太子坐得不那么稳当,花两个钱让你收买人心不是很方便么?”

金政明闻言一下子傻了,五百两黄金,为的就是给他这个新罗太子收买人心?他就差没有捶胸顿足表示反对了,这钱要是直接给他可以办多少事,用得着给一个武士么?那就是海东第一高手,那也不值五百两!话虽如此,但他心中还是暖烘烘的,更觉得这一趟赶路跑得不冤,竟是结识了这么一个讲交情的兄弟。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把李贤升格成了兄弟,尽管只是提供金钱和帮助的兄弟。

比武很精彩,虽说李贤没少看过南衙十六卫大比,不是没看过高水平的御前竞技,但是他不得不说,今儿个这新罗军中的比武大会确实是高水准的——只是不知道那高水准是否因为五百两黄金才激发了出来。尽管说是点到为止,但那十八人都是状若疯虎,不到丧失战斗力绝不放弃,到最后那个一路打到最终决赛的胜者几乎是用刀拄着才能站着。

而利用李贤聚精会神观看比赛这两个时辰的时间,新罗军三巨头之间的紧急磋商终于商量出了那么一个结果,尽管这个结果几近难产,但已经是某两人用尽威逼利诱方才最终出台。在大唐“步步紧逼”的手段之下,他们所能够倚仗的也不过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原理。

所以,当李贤撺掇着金政明上去给优胜者颁奖的时候,金仁问就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朝那边的主台走了过去。李贤一转头冷不丁看见他,立刻就提起了全副精神,他旁边的霍怀恩更是若无其事地轻轻把手搭在了刀柄上。

下一刻,金仁问做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动作。

第五百四十章 演砸的戏,改变的剧本

众目睽睽之下,新罗王弟,大唐临海郡公金仁问竟是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倘若说人家是拔刀相向,李贤大约还能够面不改色,可这时候他却遽然色变。显然,这结果是他事先完全没有料到的。至于他旁边的李敬业程伯虎薛丁山等人也一下子都愣住了,金政明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叔父,呆呆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殿下,金仁问前受吾王之托,又领陛下官职在长安享尊荣,岂料此次奉陛下旨意担任新罗军副帅,却屡屡失军命。虽司空大人不曾责备,然仁问心中愧疚,更有不利于亡者的流言四处散布,仁问自知万死不能辞其咎。今日殿下正好来此,仁问便一死谢罪!”

李贤瞠目结舌地看着金仁问,见他正把刀往脖子上拉,这才感到事情不好,才开口叫了声“住手”,就只听耳边响起了叮地一声清越声响,紧跟着就看见金仁问手中佩刀脱手而出,在空中打了两个转,直直地扎在了地上,定睛看时,那刀柄还在微微颤动。

这时候,他方才惊魂未定地朝旁边瞧了一眼,见霍怀恩也在那里抚胸,左手似乎还扣着几枚铜钱,他自是明白刚刚多亏这亲兵头子动手。下一刻,也不用他的吩咐,后头立刻一左一右闪出两个亲兵,上前把金仁问搀扶了起来——说是搀扶,其实还不如说是挟持。

李贤长长吁了一口气,事实上,倘若刚刚金仁问真的伏尸当场,他这场戏不但演砸了,而且连怎么收场都不知道。金钦纯死了不要紧,如果是金庾信死了也不要紧,可金仁问是大唐临海郡公,这死了就麻烦大了。瞅着脸色苍白的金仁问脖子上那道血痕,还有那上头渗出来的汩汩鲜血,他没来由一阵后怕,心里更是暗骂连连。

这年头怎么都喜欢玩抹脖子那一套,难道很好玩么!

“老金啊,有什么事情好好说,这谢罪什么的是以后的事!”李贤口中说着安慰的话,亲自上前把金仁问拉了起来,又掏出一块雪白的绢帕亲自替他简易包扎了一下,正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就只见金仁问眼皮子一翻,竟是这么直挺挺晕倒了过去。

此时,金庾信和金钦纯仿佛才反应过来,慌忙吩咐随行卫士将金仁问送回房。岂料李贤皱着眉头摆了摆手,紧跟着却说金仁问是大唐的臣子,今儿个是在他面前受的伤,他这个大唐亲王不能不管。面对这种态度,金庾信兄弟俩面面相觑了一会,一时间哑口无言。

这确实是他们期待的结果之一,但似乎附带的结果和过程……怎么和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

作为大唐皇帝钦定的新罗军副帅,负责协调唐军和新罗军之间步调的人物,金仁问自然享受着最好的待遇。然而,面对新罗派来的军医,也不知李贤是怎么想的竟是一概婉拒,还表示自己随军带有宫中太医署的名医,一定会竭尽全力救治金仁问。于是乎,金钦纯马屁拍在了马脚上,不痛快的同时还有一种深深的担忧。

虽说土城不大,但多上三四百号人也不是什么麻烦事。等到碍眼的人一走,在李贤身后扮了老半天亲兵的苏毓终于吐出了一口气,上前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金仁问,又看了看正在那里忙着料理外伤的霍怀恩,没好气地问道:“六郎,这出戏该怎么演下去?”

“你问我,我去问谁!”

李贤一摊手,那脸上满是苦笑。他原本以为金庾信的三日期限还没到,今儿个应该是他唱主角,谁知道这主角模板竟是硬生生给金仁问横插一脚夺了过去。虽说现在是留在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但可不是人家把他硬留下来的,而是他打蛇随棍上自个留下来的。

此时,霍怀恩放下金创药罐子,转身站起说道:“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这话却奇怪得紧,要知道,霍怀恩虽说是亲兵头子,但以往从不和李贤这么客气地说话。于是,李贤眼珠子一转吩咐苏毓和卢三娘先在这里看着,随即转身便和霍怀恩出了帐子。虽说已经有心理准备,但霍怀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还是让他心中一惊。

“这金仁问的伤势不重,他这晕厥是装出来的!”仿佛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霍怀恩紧跟着又补充了一句,“我那铜钱镖虽说练过多年准头不错,但那时候我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出手的时候慢了一拍,按理说他要是真心抹脖子,我就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这么说,这该死的金仁问也是在和他演戏?

尽管不是没猜过这种可能,但李贤蹭地火冒三丈。要知道,那时候他曾经在高句丽王宫前看着泉男建摆着抹脖子的架势足足一个多时辰,最恨的就是这种以死要挟的阵仗,所以才会有那么一句“你要死就赶紧死”。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拔腿便转回房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在金仁问身边立定,恶狠狠地叫道:“别装了,给我起来,否则甭怪我不客气!”

他原本还打算再用什么激烈的手段,谁知道这话音刚落,金仁问便一骨碌坐了起来,那灵活的动作哪里像是一个刚刚还昏迷不醒的人。见此情景,苏毓忍不住退了一步,随后便露出了少见的怒气冲冲,而卢三娘则是晒然一笑冷哼了一声。

“老金,你能耐啊,居然敢和我玩寻死的那一套!”

“殿下,我实在有难言的苦衷,刚刚我要是不故作昏厥,只怕就真的没命了。”金仁问长叹一声,脸上犹带着说不出的恐慌,“金庾信那老家伙居然帮着金钦纯逼我,说是我若以死谢罪,认下所有事情,大唐就不再有出兵的口实。再加上我是大唐陛下封的临海郡公,这一死陛下也会觉得没理,定不会对新罗欺凌过甚……”

说到这里,把唐人的文雅风流学了七八成的金仁问忽然狠狠一口唾沫吐在地上,破天荒骂起了脏话:“他娘的,一样是姓金,凭什么我给人家当替罪羊!难道就因为他是我舅舅,就可以逼着我寻死!我偏偏就不死,气死他们这些狗娘养的!”

如果说李贤起初还是满肚子火气准备恃强威逼一下金仁问,那么听了这么一大通牢骚,或者说气话之后,他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这个聪明人如此,苏毓自是更加茫然,至于卢三娘也是打架一把手,动脑子次之,隐隐约约感到有问题,却还是不知道问题究竟在哪。

“总而言之,在金庾信这老家伙眼里,我就是半个大唐奸细,金政明就是扶不上墙的刘阿斗!死了白死,或者说死了最好!可怜我在长安当了这么多年的质子,到头来却被他说扔就扔!这事情分明是金钦纯的手笔,他怎么不让自己的弟弟去死!”

金仁问越说越气,额头青筋暴起自不必说,就连刚刚包扎上药的伤口也险些迸裂了开来。他一面说还一面捶着旁边的地,满脸悔不当初的意思。

这家伙似乎不像在演戏?善于察言观色的李贤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之后,冷不丁就开口问道:“金庾信不是你舅舅吗?”

“他不但是我舅舅,还是我姑父,可这顶个屁用?”金仁问仿佛是完全豁出去了,干脆把新罗自真德女王之后的不少糟心事都讲了一遍,末了才冷笑道,“我国承继王位的不一定是父子兄弟,这要是得到朝臣拥戴,甭管是什么旁支都能继承王位,当年太宗大王(金春秋)便是如此。可以说,比起金政明来,我继承王位的可能性还大些!”

这都是什么错综复杂的道理!

李贤虽然很头痛,但不管怎么说,他大唐的后院还是安稳的,人家国内乱七八糟的名堂多其实是好事。他无意间一回头,看见苏毓握紧拳头站在那里眼睛发亮,卢三娘则是若有所思,他便知道这出戏的剧本应当改改了。

话说回来,一个在大唐呆了十几年的新罗王弟,再加上一个在国内没什么威望的新罗太子,这两个可都不是什么实力派演员,要拼过新罗第一人气偶像金庾信,似乎不那么容易。不过,比起他之前只有金政明一个筹码可用,如今这情形可是强多了。

于是,他便对霍怀恩点头吩咐道:“老霍,把金政明请过来。”

为了表示和李贤的亲近,兼且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金政明干脆就留在了李贤这几百号人当中,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新罗王子,甚至还把泉献诚当作了谈话的对象,大谈风花雪月的事。只可怜泉献诚是拥有远大理想的杰出青年,和这种纨绔哪来的共同语言,敷衍到最后几乎想要落荒而逃,看到霍怀恩把人领走方才松了一口气。

而金政明到房间里头看见好端端坐着的金仁问,一下子脑子便有些转不过来——这人刚刚还是半死不活昏厥的样子,怎么忽然就完全没事了?等等,金仁问可是金庾信的外甥,适才的自刎绝对有问题!

第五百四十一章 最是痴情女儿心

三月的季节正是万物复苏之日,柳树的嫩芽已经抽出了一片片绿意盎然的叶子,那绿色不同于夏天的浓郁,而是透着那么一股清新宜人的味道,至于什么槐树石榴樱桃树,也都是一扫秋冬肃杀,流露出令人欣悦的绿色。达官显贵家的后院里头,但凡是有头有脸的厅堂,必定有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树,这生机更是让人心情舒畅。

长安安定坊的雍王第是在李贤还未封雍王加冠之前,就开始陆陆续续兴建的宅子,其中不少建筑的样式相传都是几个女人商量,李贤自个妙笔生花添上去的,于是自然而然成为了一种风潮。除了那些假山水池以及亭台楼阁之外,还有一棵棵不计成本移植来的大树之外,别人最最惊叹的却还是那些柱子上的楹联。

对联这种新鲜的物事这年头还不时兴,也就是先前李贤在一时兴起办诗会的时候拿出来当过敲门砖,像他家里这种大规模使用,在贵人的府邸却还是第一次。在一拨又一拨的达官贵人参观过后,那些厅堂楼阁中的对联样式就被无数人学了去。

然而,对于这家里的三个女主人来说,最最喜欢的不是那些对仗工整气吞山河的对联,而是一处小书斋中珍藏的,只有她们几个才能欣赏到的诗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里头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杀气腾腾,只有那些情意绵绵,或悲或喜的意头在其中。而在李贤人跑得无影无踪的日子,虽说这宅子天天有人上门半点不冷清,但她们最喜欢的事情还是躲在书斋中欣赏这些墨迹淋漓的条幅。

就是屈突申若这样爽朗大气的女人,也没了舞刀弄枪的性子,倒是有官员把自家的千金送过来让她教导,结果被她三两下就赶跑了,反而倒是捧起了书卷:“女子舞刀弄枪有个屁用,没看老娘一大把年纪才嫁出去么,你以为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个像李六郎一样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