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帝的眼疾大有好转!

倘若说最开始只是有份在婚宴上见到李大帝的官员们吃了一颗定心丸,那么,当这个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整个长安城散布开来的时候,喜笑颜开的人自是不在多数。就连东西两市最最精明的胡商,也打着庆贺这一大好消息的名头,将名下的货物抬高价钱再打折出售,很是赚了一票。

至于原本就在忙碌准备祭祀昭陵的礼部官员,则是一个个像吃了兴奋剂似的,那走路都是连奔带跑,偏生面上还带着笑容。这皇帝皇后双双临朝总比皇后一个人独揽大权强,毕竟,都是大男人,看着一个女人在上头发号施令,心里还是很有些抵触情绪的。

然而,武后的应对措施同样是那样强有力——裴炎刘祎之两个人同时以四品官的身份,被授予同中书门下三品的职衔,从而从宰相候补一跃成为真正的宰相。李贤和这两人都很熟,前一个不苟言笑却是他早就认识的,甚至可以说一步登天还有他的引见之功;至于后一个,上朝的时候玩笑没少开,下朝的时候喝酒没少喝,他自然犯不着去反对。

可他不反对,别人却不干了。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四品官担任宰相的,这岂不是破了规矩!于是,这一天从紫宸殿出来,李贤就被两个官员拦了个正着。

“殿下,四品官任宰相,此风若长,将来只怕宰相威望扫地!”

“殿下既然知门下尚书省事,为何不行封驳之权,这是要让人笑话的!”

李贤看看这两个胡子头发花白一大把的官员,这原本到了口边的反唇相讥就变成了安抚:“两位老大人,这宰相非得三品官只是不成文的规矩,这律法上什么时候规定宰相非得三品官?再说了,首席宰相如今还是上官相公,李相公和郝相公还是执政宰相,刘相公安抚辽东之后也会归来,这政事堂四老带两新,正是好气象嘛!”

看到两个人被他这通辩词堵得一时无话可说,便笑呵呵地劝慰了两句转身就走。等到那两位恍过神来的时候,他早就出了建福门,恰恰追上了刚刚荣升宰相的那两位新人。于是,他把刚刚听到的话全都丢在了脑后,上前去笑眯眯地供了拱手。

“哟,两位新科宰相,刚刚在紫宸殿的时候不方便,现在可给你们道喜了!”

裴炎固然不苟言笑,这时候却不好端架子,连忙回礼谦逊了两句。刘祎之年长李贤近三十岁,以前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却根本忘了这些差距,如今当上宰相却不好随便说笑了,遂稳重地回了一礼。这一个亲王两个宰相往建福门口那么一站,顿时引来了往来不少官员的侧目,对于这一景象,三人全都是视而不见。

李贤倒不怕老妈对此有什么想法,要是人家当了宰相他就刻意不和人家往来,这才是咄咄怪事,不符合他李六郎行事的性格。

于是,约好到时候在刘祎之私宅喝酒,李贤方才当先打马驰去,而剩下的这两个新鲜出炉的宰相则是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了在紫宸殿私谒武后的时候,那位天后陛下吐露的实情。一时间,这荣登宰相的喜悦都被那件事冲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而终于娶妻收心的程伯虎薛丁山周晓也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这娶妻固然是人生一大喜事,而娶到自己喜爱的女子则是更大的喜事。这新婚之后三天,除了必要的礼节之外,他们愣是没出过门,说不得是为自个的妻子画眉理红妆去了。

因此,这第四天李贤见到三人登门,竟是犹如不认识似的在他们脸上连连瞧看,最后嘿嘿笑道:“我还以为你们三个都被榨干出不来了,想不到精神还这么好!看来人家说滋润滋润,你们也被滋润得够劲!”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骂归骂,程伯虎脸上还是喜滋滋的,一手一个把面上微红的薛丁山和周晓按着坐下,他这才感慨了一声,“这以前看敬业新婚之后不见踪影,如今我才知道,这滋味和以前上青楼楚馆……”

李贤听到这里本觉得好笑,结果一看到门外晃动的人影,他竟是呛得连连咳嗽了几声,脸上也露出了古怪的表情。谁知程伯虎犹未觉得,还在那里回忆着当初和李敬业走马章台采花摘柳的情形。到了最后,就连薛丁山和周晓也觉察出不对,暗自往旁边挪开了几步,唯恐遭了池鱼之殃。

“你们不知道,我第一次……”

“你第一次怎么了?”

程伯虎正准备本能地接上话茬,忽然觉得耳根子一痛,这眼角余光一闪顿时魂飞魄散,赶紧讨饶道:“娘子息怒!我只是随口说说,随口说说而已!”

今儿个程伯虎来见李贤,殷秀宁等到人出门之后,也想到来看看屈突申若,于是追在丈夫之后就来了。谁知道不过是前后脚的差别,她就听到这可恶的家伙在大谈当初的经历,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于是便有了这当众训夫的一出。虽说程伯虎讨饶,但她恨得牙痒痒的,哪里那么快放人,一手抓起他的领子,一手依旧拎着他的耳朵就往外拖。

眼见程伯虎不知道被抓到哪个角落去受教训了,李贤登时吁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他的屈突申若虽说平日大姊头风范十足,但总归还不会这么丢丈夫的面子。彪悍风范向外,温柔风情对内,这就比某人的新婚妻子强多了……

“呼,幸好小高是大家闺秀,否则要是他和高政像那么一点,我就倒霉了!”

周晓心有余悸地往外头张望了一眼,发现根本不见程伯虎的踪影,便在那里庆幸自己的选择。至于薛丁山是摩挲了一下下巴,认认真真地说:“我只要阿梨这一个就满足了,才不会像伯虎这样花心!”

这话一出,李贤和周晓同时一呆,暗道这样的绝版好青年简直是旷世难寻。结果,门外响起了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紧跟着便是阿梨和高娴手牵手地进来,后面则是笑吟吟的屈突申若和李焱娘——至于唯独缺席的贺兰烟和许嫣,则是双双出门去庙里许愿了。

眼看这一屋子三对人有说有笑,李焱娘面上固然是带着灿烂的笑容,心中却忽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寂寞——守寡这么多年,尉迟家固然是井井有条,小叔已经袭爵当官,小姑也已经出嫁,她是不是也应该考虑考虑找个伴了?

再嫁倒是不必,找个情郎似乎也不错?于是,某人的目光在房间里三个男人的身上转了一圈,很快又落到了梁柱上发起了呆——可是,这要随随便便找一个人,还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第五百八十三章 我去祭昭陵?

日子一天天过去,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一天天在发生。

然而,李大帝的眼疾在婚宴那一天出现起色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往好的方面发展。也就是说,这位天皇陛下能够看到眼前模模糊糊的事物,勉强也能分辨出一些颜色,但是要让他看奏章那就简直犹如睁眼瞎。所以,在最初的狂喜之后,李大帝就又陷入了脾气暴躁的时期。

而明崇俨常常入宫玩弄的几个小把戏确实让李大帝为之开怀,偶尔碰见武后时,对于这位能以方术解丈夫困厄的人,武后也颇为优容,甚至也在紫宸殿召见。除了观赏对方层出不穷的“法术”,她也会问问外头的情形,毕竟,她这个皇后不能往外走,一应情形都只能靠别人转述。

不得不说,出生的神棍就是比普通的神棍强。明崇俨谈吐风雅趣味盎然,最初丝毫不涉及国政,只说市井小事,渐渐又提到达官贵人家的种种家事纷争,妙语连珠往往能逗得武后莞尔一笑。既然有人能够做到这样的高难度工作,又能讨皇帝丈夫的喜欢,她也就不再吝惜官位,非但赏赐了勋官,又提议丈夫封明崇俨为朝议郎。

但是,明崇俨的正官依旧是雍王府文学,这却一直没有动过。由于这一层关系,某人几乎是三天两头出没雍王第,风雅的谈吐再加上神乎其神的本事,这所向披靡的两手招数差一点征服了这里三个最尊贵的女人,最后还是李贤把自己的三个妻子统统警告了一遍,总算才没在家里多出三个明氏粉丝。

虽说提防着这家伙,但即使李贤本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是最好的宫廷供奉,而且看这情势的发展,似乎他和这家伙不会发展出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甚至可以说,在外人看来,这个明崇俨就是雍王党。

雍王党这三个字如今在长安城拥有一定的市场,已经作为专用名词使用,这让他很有些郁闷,因为这总能让他联想到遥远后世那位赫赫有名的四爷。虽说他在王族之中行六,但前头死了两个哥哥,他事实上就是老四,这不得不让他怀疑冥冥之中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作祟。

与李大帝的眼疾比起来,倒是李弘的康复状况令不少人惊叹。这位太子在六月初的时候还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到了九月,人们就开始常常看到他出入雍王第,虽说那身体看上去弱不禁风,但好歹是露面了。于是,原本立身持正的人就不说了,那些墙头草之类的货色就在暗地掂量,生怕关键时刻站队站错了。

只有深悉其中状况的李贤才知道李弘的状况究竟有多糟糕。

秦鹤鸣悄悄地上过两次门,说是李弘的心疾不但短时间医治不好,而且今后不能进行剧烈运动,情绪不能受到刺激,季节变换的时候更不能受寒……总而言之一大堆禁忌,就差没说不能见阳光了。偏生这样的话李贤绝不能对自己这个哥哥说,只能背地里唉声叹气,连带着屈突申若她们三个一看到太子来,也全都是打点了全副精神插科打诨。

这一天李弘的到来也同样是如此。然而,李贤准备好的妙语连珠还没来得及用上,李弘就把话题转到了一件严肃的事情上。因为他今天不单单是来串门子的,还带着李大帝转达的一件重要任务。当他清清嗓子把整件事情一说,李贤愣了,屈突申若愣了,贺兰烟和许嫣也在那里面面相觑。

让李贤代替帝后去祭昭陵?

李贤简直认为对面的李弘是在发烧。这皇帝老子只是病了又没死,这天大的夙愿怎么会甘心不亲手完成?还有,这就算李弘的身体吃不消,他老妈总不会放弃这么一个露脸的机会吧?他算哪根葱,这么风光显摆的场面也能轮得到他?

“五哥……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是昨日我去蓬莱殿见父皇的时候,他亲口所提,绝非玩笑!”李弘满脸的正色,丝毫看不到一丁点别扭的意思,“此次祭祀昭陵乃是今年最大的事,自辽东大战之前父皇就开始令礼部准备,若不是父皇的身体实在不适合远行,还有那么冗长的典礼,他怎会委于你?你是父皇母后嫡子,又是此次东征的功臣,献俘昭陵慰太宗之灵也是应该的!”

老大,这不是应该不应该的问题,而是这件事的象征意义问题!李贤此时此刻终于头痛了,不得不说,李家人都有些死心眼,就拿李弘来说,认定了一件事就不肯回头,于是,李贤不得不改口问道:“父皇一直视征服辽东为最大心愿,这祭祀昭陵他真的不去?”

还有一句话他压在心里头没说——这孝道他还是懂的,一天至少去蓬莱殿逛一回,要是老爹真的有这个意思,干嘛当面不说要李弘转述?他这个太子哥哥甭是假传圣旨给他找麻烦就好!

“父皇……”李弘犹犹豫豫吐出两个字,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也不知道沉吟了多长时候,他方才解释说,“昨晚我去见父皇的时候,正好秦鹤鸣来为父皇诊治,结果,说是这眼疾暂且缓转并不代表就能渐渐康复,父皇因此很是发了一通脾气。而秦鹤鸣说父皇如今的身体不适合鞍马劳顿,否则会加重,父皇这才勉强答应不去昭陵。”

李贤听了这话顿时松了一口大气,他就担心李弘一嗓子说皇帝老子的眼睛会持续这么失明下去,如今看来总算还保留了那么一线希望,虽然只是很微小的希望。于是,他只得定定神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这事情母后答应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李弘的表情顿时有些古怪,仿佛看西洋镜似的在李贤脸上瞅来瞅去,他忽然笑了起来:“若不是知道你胆大包天的时候什么都敢干,别人还会以为你是个事事看母后脸色的家伙!若不是母后也认可了,父皇又怎么会那么爽快地答应,我这个说客也就不用当了!你放心,就算你不在,我这身体勉强也能帮上一点忙……”

“免了免了!”李贤赶紧摆摆手,随即认认真真一拱手道,“五哥你如今只要好好养病就是天大的幸事,至于公事……政事堂刚刚增加了两个宰相,还会缺人?”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祭祀昭陵这么大的事情,上官仪当然会陪着你过去!”

天哪,他还得带上老上官?李贤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了额头,心中懊恼不已。老上官如今没什么别的毛病,但大约是人老了就免不了唠叨,这成天东拉西扯能说上一大堆,尤其是一说到上官婉儿,老上官就会气不打一处来,看他的目光也会变得很奇怪。

天知道这公主伴读上官婉儿阿韦当得其乐无穷,再说了,这大唐有几个真正的淑女和大家闺秀?大家闺秀都难以制止丈夫纳妾贪欢,倒是那些个彪悍如房玄龄夫人的才能够霸占自己的男人!大不了以后让上官婉儿来一个当街抛绣球选夫,还愁嫁不出去?

“对了,七弟八弟和令月也跟你一起去!”

如果说听到老上官随行,李贤还只是有些懊恼,那么当听说自己这几个弟弟妹妹也会跟着同去的时候,他顿时感到自己接了一个烫手山芋。老七老八都是被他训得服服贴贴的人,问题是太平公主这么一句,那么买一赠二还得附赠上官婉儿和阿韦。这要是老小上官凑在一起,他的耳根子绝对不得消停!

一大串的打击之后,唯有听说贺兰烟她们三个还能陪着同去,只是不能在祭昭陵时出现,李贤方才高兴了一下子。等到送走了李弘,贺兰烟和许嫣立刻高兴了起来,要知道,大婚之后李贤就跑得无影无踪,有了这不良前科,她们怎会不提防着?结果,贺兰烟拉着许嫣一溜烟地去准备路上的行李,单单留下一个皱眉发呆的屈突申若。

李贤很快发觉了屈突申若的不对劲,遂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申若,想什么呢!”

“我想,祭昭陵我就不跟贺兰她们去了!”

此话一出,李贤不禁愣住了,这大姊头平日恨不得他走到哪她跟到哪,今儿个怎么变性子了?正当他琢磨着这一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屈突申若忽然笑着上前来,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

“这几天马上就要到焱娘亡夫的忌辰了,往年都是我陪着她,这一次少不得也得费点心思。这么多姊妹,如今几乎都嫁了人,我好歹也得留着安慰她一下是不是?放心,你此去最多也就个把月,若是焱娘无事,腿长在我自个身上,不能去找你?”

李贤知道屈突申若我行我素的脾气,再说李焱娘帮了他不少忙,想想也就答应了,只是想到这一别又得好些天,少不得趁机求欢。

于是,这一天晚上,四人又是大被一张胡天胡地了一番。这男欢女爱之间道了多少情话,许了多少念想,落下多少似悲似喜的泪珠,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第五百八十四章 麻烦还只是刚刚开始

祭陵作为头等大事,向来是天子亲临。武后当初还是昭仪的时候,就曾经陪李治走过这么一遭,结果在路上不足月生下了李贤。就是传闻中的韩国夫人怀孕生孩子,也是发生在这段路途上。所以说,李贤和昭陵之间,还确确实实有这么一段不得不说的故事。

既然派出了上官仪这么一个资格老的首席宰相,李贤的亲王兼司空就有些不够看了。于是,经过了朝会上几次商议讨论——其实更可以称得上是吵架——最后还是远在辽东的刘仁轨解决了这一争端。老刘头以自己身在辽东,且已经升任尚书左仆射为由,辞去了右相,也就是中书令的权责。

这个位子一腾出来,武后最大的难题就解决了。比起空悬多年的尚书令,这中书省好歹还有李敬玄和裴炎,就算把中书令许出去,那只不过也是好看而已。她和李治这么一商议,夫妻俩都觉得刘仁轨知趣,李治更觉得老刘头劳苦功高。

于是,浩浩荡荡的祭陵队伍出发的时候,李贤身上便多了一个头衔。那用于开道的旗帜上便是密密麻麻一堆字——总称为司空中书令兼知门下尚书省事,领雍州牧,凉州大都督,右武卫大将军雍王李贤。他自己瞅着那长长的名头直发呆,却不想后头的李显和李旭轮在那里嘀嘀咕咕。

“八弟,如今父皇母后之下,也就是六哥最大了!”

“可是,难道不是太子五哥最大?”

“笨,我是说如今,五哥病了,难道你不明白?”李显撇了撇嘴,悄悄看了看前头的李贤,又压低了声音,“就算五哥没病,他往日也是对六哥言听计从,嘿,所以人家说他们俩好的和一个人似的,甭是有什么奸情……”

这要是李贤知道被自个的弟弟这么编排,铁定会背过气去。然而,他现在应付老上官还来不及,更不用说分心他顾了。大约是离开了长安城没那么多顾忌的缘故,上官仪忽然变得愈发罗嗦了,成天在他耳边唠唠叨叨,仿佛不是太子太傅而是变成了雍王傅一般。

这边厢李贤一路烦恼,那边厢长安城却仿佛狂风已经过境,忽然之间呈现出一片安静祥和的气氛。朝堂上就算争执也显得温恭谦然,这道路上两个政见不合的官员就算碰上也是循循然如君子,到最后就连百姓说话也变得细声细气。这有心人对此深感诧异,但是,却也有人对此感到惶然。

上金和素节已经在长安城住下来了。尽管他们担心会遭到武后的刁难,但是,当看到分配给自己的宅子时,他们却被吓了一跳。这绝对不是什么长安城的犄角旮旯,而是如今一等一的黄金地段,正好就在大明宫边上的长乐坊!两兄弟毗邻而居,只要一出门拐过两条巷子,立刻就可以看到大明宫望仙门。

这个嫡母真的转性子了?

上金对武后不曾有太多的切肤之痛,但素节的母亲萧淑妃可就是死在武后手上,因此甭提感激,他对武后不咬牙痛恨就不错了。只不过如今人在屋檐下,低头不说还得屈膝,而为了年纪老大却尚在掖庭没有嫁出去的两位姊姊,他不得不放低姿态前去求武后。

再一次出乎意料的是,武后居然说,已经为两位公主定下了亲事,不日就会下聘迎娶,这更是让他茫然失措,回到家里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头。

屈突申若没有跟着去祭陵,这让屈突家两位当家人很是惘然。屈突寿看着李敬业程伯虎薛丁山周晓先后成婚,于是便想念起了硬是被自己赶出去的宝贝侄儿,屈突诠作为父亲就更不用说了。他们都知道李贤和屈突申若婚后还过得美满,这祭陵如此风光的事,就算不能站在祭台上,好歹跟着也风光不是?

“我们屈突家的人,什么时候需得借这样的假风光?”

面对伯父和父亲的质疑,屈突申若只是眼睛一瞪就把他们驳得无话可说。非但如此,她还磨着自己的父亲重新谋求外放刺史,愣是在五日之内把所有手续都办好了,连轰带赶把人弄出了长安。到了这时候,屈突寿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想到屈突申若的性情,他也就索性舒舒服服做自己的国公,对外头的事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而雍王府其他人都不在,屈突申若索性关照了总管不管何人上门一律挡驾,自己则搬到了尉迟家和李焱娘同住。于是,尉迟家从上到下无不战战兢兢——当家主母就已经够厉害了,如今再多上一位,这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尤其是几位正当盛年的公子哥,更是恨不得进进出出翻墙,唯恐撞在这两位手心里。

“好你个申若,自己想留在长安城就明说,居然还要借我的名义!”

尉迟家的后花园里,李焱娘提着双剑冲着屈突申若就啐了一口:“我丧夫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还不至于看见你们一个个名花有主就心里头不舒服!这天底下就算什么都缺,还能不缺男人?我只要勾勾小指头,还怕没有一堆男人排队上来?”

“你就省省吧,哪个男人嫌死得太快,敢招惹你?”

屈突申若随手拿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懒洋洋靠在了身后的大树上:“六郎那家伙死心眼,我要不是这么说,他必定会胡思乱想。我也就是觉得长安如今古怪着紧,没一个人看着不行。不瞒你说,自打一个月前开始,我这眼皮就跳得厉害,必定有什么事!”

一说起这个,李焱娘顿时也沉下了脸。虽说怪力乱神的话她也不信,但和屈突申若相交这么多年,她当然知道这一位眼皮一跳必定有事。可左思右想,她又不禁问道:“自从六郎走后,长安城不是安静得很么?”

“就是这静才有名堂。”屈突申若随手回剑归鞘,把剑往旁边的石头上一搁,又将李焱娘拉到身旁,“你想想,越王和纪王如今都在长安,这上金和素节也在。除此之外,还有西突厥的李惊蛰,吐蕃的野厉·没庐,高句丽的泉氏父子,还有一个被软禁的金明嘉。对了,还有那个六郎很不喜欢的明崇俨。这要是不发生什么事还好,一旦有事必定是大事!”

虽说屈突申若说得严重,但李焱娘最是相信她的能耐,非但不曾放在心上,反而嘲笑了起来:“哎呀呀,嫁了人果然就是一幅贤内助派头!”

屈突申若顿时恼了:“说了这么久,你这位尉迟夫人究竟肯不肯帮我!”

“帮,肯定帮!这伯虎他们全都跟去祭陵了,家里头他们那些新婚妻子可是气得咬牙切齿,这人不就都凑齐了么?对了,听说小苏这些天请了不少出名的厨师学厨艺,这丫头怎么回事,疯魔了么?”

说到苏毓,屈突申若面上顿时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三言两语就岔开了去。两个人嘀嘀咕咕又商量了一会,李焱娘便去召集家里的管事分派事情,而屈突申若则是把自己从雍王府带来的四个昆仑奴都召唤了来,吩咐了他们配合罗处机公干。姚元之不在,这雍王府人手再次吃紧了。

长安城中无大事,正当新鲜出炉的宰相们以及政事堂中的老兵们对于这样一个局面颇感欣喜的时候,犹如死水一潭的长安城终于出事了!说是终于出事兴许不那么恰当,但街头巷尾总说些婆婆妈妈的勾当总归不得劲,这说书的单单道一些家短里长也没有趣味,而这一次蹦出来的事情却有一定的爆炸性。

有人信誓旦旦地自称是韩国夫人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

对于年纪轻轻就守寡,之后又是盛年早逝的韩国夫人,长安城的百姓并不陌生,就是官员们也知道这位皇后的姊姊和天子有那么一腿。然而,韩国夫人除了贺兰烟和贺兰敏之两个儿女之外,还有其他子女的事,这却是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这一年多前不是还传说过雍王李贤是韩国夫人的儿子么,怎么又冒出了另一个?

武后可以容忍其他事,但对于这样的流言她却不会姑息。于是,她几乎想都没想就下令长安万年两县联合逮人,抓住了那个家伙之后甚至审都不审就下令杖杀。虽说这快刀斩乱麻的态度在平日都有震慑之效,但此次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竟是暗地里又引起了新的流言,说起初那个汉子不但确确实实是韩国夫人的儿子,还是韩国夫人和天子的儿子。

若仅仅是市井流言也就算了,却不知道朝堂上某个言官哪根筋搭错了,却是义正词严地上书,称天后滥刑杀人是为轻率,恳请有司重新审查此案,还言之凿凿地说不当令皇家血统流失在外。这种事情若是碰到个软弱的皇后兴许也就算了,偏生武后原本就是气性大的,这些天独掌权柄说一不二,哪里能容得下这样一个妄人?

于是,指责人家轻率的御史自己体会到了轻率的代价,第二天就被一道旨意发落去了岭南。至于他到了岭南等待在那里的是大棍子还是蜜糖,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然而,麻烦还只是刚刚开始。

第五百八十五章 李六郎大祭昭陵,长安城又出事了

昭陵位于咸阳城西,而咸阳距长安城不过四五十里,这要是走得快,长安和昭陵一日至少能打个来回。然而,这人一多排场一大,路上自然就不可能讲求什么效率,而是讲的场面。不说其他,就是最开始重新用黄土将路垫瓷实,这就是一项规模浩大的工程。

不但如此,到了地头也不是立刻就能祭陵的,光是沐浴斋戒就有林林总总几十项要求,更别说近女色了。于是,贺兰烟和许嫣兴高采烈地跟了来,没过几天就觉得憋闷,到最后只能用亲近不着也能远远看一眼来安慰自己。至于李贤自己就更别提了,他如今算是深深佩服老妈一而再再而三地行亲蚕大礼,人家说繁文缛节害死人,真真一点不假。

祭陵当在昭陵朱雀门内的献殿,而献俘便是在献殿之外。瞧见那几个可怜巴巴的高句丽王族和泉家兄弟,就连亲自押送他们回来的李贤,也觉得这道献俘的程序实在麻烦——虽说这些人将来的命运早就定了,但为了表示对太宗皇帝李世民的尊敬,一切都要等祭陵之后才会宣布。

仁德的大唐虽说打了胜仗,但也不会随便杀人,尤其是这些外夷君长。问罪于御前的程序已经走过,如今则是献俘于先帝灵前。为了这一天,李大帝等了二十年,而九泉之下的太宗皇帝大约等得更长。

李贤花了三天时间沐浴,花了三天时间斋戒,又花了三天时间走最初的过场,加上在路上和咸阳停留的准备时间,这至少就已经十几天过去了。如今身穿厚重的礼服行祭陵大典,他的心里却转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倘若李世民泉下有知,晓得了李治不仅废了王皇后,还立了武后,会不会气炸了肺?当然,这位号称文治武功无人能及的皇帝大概会更讶异于儿子的铁血——长孙无忌这样的舅父兼功臣说杀就杀,高句丽说打就打还打下了,吐蕃也暂时老实了,安西四镇如今还牢牢攥在手心里,这比起老子的丰功伟绩虽说还不算什么,但天皇大帝的称号却已经加上了,就连泰山也已经封禅过了……

林林总总算下来,他李贤的那位皇帝老子,可还真是做了太宗李世民没做到的不少事。

“祖父……虽说我从没见过您,但您这名字我可是早就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这大唐江山如今还稳固得紧,只是老爹的身体不太好,五哥的身体也让人心焦,您要是泉下有灵,就保佑他们俩多福多寿……嗯,也保佑我那位老妈温柔一点,别钻在权势里头出不来!啊,差点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您可得保佑我长命百岁,我这个人没多大要求,只想太太平平过日子,多子多孙多享富贵……”

嘴上念着那冗长的骈文祭词,李贤心里头却叨咕着自己的一堆心愿,倘若让身后的上官仪和礼部官员们听到他的内心独白,只怕那些老头都会一个个翻白眼气死。而三跪九叩的大礼行下来,李贤只觉得自己的膝盖发麻,简直比打了一场大仗还累。

他倒是想做两个“跪得容易”垫在膝盖上,无奈这种大场合所有东西都有专人检查,他只能放弃了这一诱人的念头。而虽然看不见后头,但想必一帮白发苍苍的老头也在那里或毕恭毕敬或泪流满面地叩首,他这个年轻的怎么好耍诈偷懒?

祭词和祭拜完毕,接下来的就是献俘大典。这所谓的俘虏却是不用什么麻绳五花大绑,而是用白练绑缚,匍匐于阙下。虽说人数不多,但就是这么几十号人的阵容就足以告慰李世民在天之灵——高句丽王高藏,太子高德武,泉男产泉男建兄弟,再加上王公大臣一箩筐,战败将领十几个……

随行祭陵的文武百官在阶下站成了长长两列,专程从辽东赶回来的献俘将校高侃、庞同善等人以及代表李绩前来的李敬业则是站在最上首最显眼的位置。由于程伯虎薛丁山也算是东征有功的将校,因此就站在前头三人身后,虽说碍于礼制不敢动,但全都是满脸兴奋。

薛丁山还在心里惋惜,他老子原本是最应该来享受这一莫大荣誉的,却因为安东大都护府太忙不能来。这样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个村,以后可就没这个店了。

冗长的祭词和仪式结束,接下来便是一系列措置,比如说,高藏政非己出,赦以为司平太常伯员外同正,留在长安城居住;泉男产在破城前已降,遂被任命为司宰少卿,加金紫光禄大夫员外置同正员;最最倒霉的是泉男建,负隅顽抗,该自杀的时候却没有自杀,结果还是泉男生的上书求情,才勉强保住了一条命,被流放黔州。

总而言之,献俘几十号人一个没杀,这也让陪同祭陵的其他各国使臣感慨大唐仁德。那山呼海啸的光景,让李贤在心里不由得思量,这些人是否会仿照太宗皇帝李世民,给他那位皇帝老子李大帝也来上一个什么可汗的尊号。

其实前几次献俘太庙远远比这一次声势浩大,仅仅战俘就有上万人,要不是这一次李贤辽东有功,洋洋洒洒上了一篇万言书,道是有高藏王献俘足够,不必再花费功夫把那些高句丽战俘带来。这话一说,不少本着节约意识的朝廷大臣纷纷附和,尤其是郝处俊这样爽直的人更是强力支持,于是才把献俘的规模缩小了下来。

李贤的想法很简单,若是让这么万把人在大唐养上几个月,得浪费多少粮食!一个高藏抵得上一万俘虏,这体面足够了!

然而,献俘的结束并不代表着大队人马就可以立刻返回。虽说这帝陵都有负责的官员以及驻军,每年也有固定的人进行整修,但作为子孙,来了总得好好尽一下力。再加上陪葬这边的臣子之墓也有不少,李贤也得代表他的皇帝老子祭拜一下,这当然也包括长孙皇后。

于是,这原本拉过来充场面的官员一大半被他赶回了长安城,原本跟在左右的三千羽林军给他减成了五百,就是咸阳令也被他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至于他那三个弟弟妹妹就更不用说,为了耳根子清静也一定要赶走。他原本想连上官仪也一块哄走,却不料老上官不知道在想什么,愣是拿出圣旨辩白,说是他这个首席宰相必得陪着李贤一块回京。

你要跟就跟吧!

于是,守卫昭陵的卫士就只看见一老一少早上起来就围着昭陵打转。虽说年年拜祭,但都是在献殿之中进行,真正的陵墓深处在栈道拆除封锁之后,是根本进不去的。倒是陪葬功臣的墓没有那么多讲究,就比如李贤第一次瞻仰了李靖、阿史那社尔、魏征等人的墓,当然,旁边的上官仪趁机上课,给他灌输了不少有用没用的知识。

而李贤也没有再住在陵区,也没有住在咸阳城,而是在陵区之外安营扎寨,美其名曰尊敬,其实却不过是为了让他那两位可怜的娇妻有地方可住。虽说不至于在这种场合坐拥右抱享齐人之福,但有红颜陪着,日子总归滋润一些。他可不愿意为了赶回长安城,而被人指摘有什么礼数不尽,幸好有个礼仪大家上官仪,应该尽的礼数他全都做了。

就在李贤在昭陵的第二十天,一骑飞马飘然而至,带来了京城的一封家书。尽管名义上是一封,但实质上却来自于两个人。两个人的字迹都是飞白,一个用笔凝重,线条圆润,一个下笔飘飞字迹潇洒。若是单独接到两人之中任何一个人的书信,李贤都会觉得不奇怪,但这一回,他却着实迷惑了。这迷惑也就罢了,看过信之后,他干脆就呆住了。

用笔凝重的信来自于武后,上头用浓墨重彩告知了李治和李弘的病,长篇大论只说明了一个中心,皇帝和太子的病不好不坏,仅此而已。而在末尾却轻描淡写地提了一笔,上金因为之前在封地积劳成疾,日前刚刚去世。

说上金是日夜忧惧成疾,他还勉强相信,可要说积劳成疾……开玩笑,这年头皇子在封地就是想勤政爱民,人家当地的地方官也不见得买账,到哪里来的积劳成疾?

这屈突申若的信就详细多了,先是解释了两封信为何一起送来。不消说,只有武后的托付这样一种解释,至于为什么不走官方渠道,李贤只能认为老妈做事有老妈的道理。接下来,这一位就用详尽的笔调叙述了长安城之内发生的各种怪事,比如说,有人冒充韩国夫人的儿子,有人化名太上老君下凡兴风作浪,最最重要的是,上金在家里见了一位莫名其妙的怪客之后,当天夜里就忽然死了。

虽说这位庶兄比素节还要陌生,但李贤仅仅从平铺直叙的描写中,也能体会到那种古怪的气氛,背心上不觉一寒。这上金一死,嫌疑最大的人么当然是武后,但除非他那位老妈从睿智英明变成了只会耍阴谋诡计,否则这件事绝对和她搭不上边。

得,蝴蝶既然扇动了一下翅膀,这李大帝居然失了明,有人忍不住上窜下跳也是难保的事!李贤好整以暇地把信塞回封套,认认真真地考虑起自己之后的回京事宜。似乎他每次不在就会发生古怪的事,怎么他就那么倒霉?

第五百八十六章 群魔乱舞,我自岿然不动

满打满算,如今这座长安城算不得历史悠久。汉长安如今早就成了大唐禁苑的一部分,这座长安城乃是隋朝大兴城改过来的,无论是里坊还是宫殿还新得很。尤其是这些年一点点建造完成的大明宫,更是堪称前无古人,至于后头有没有来者,如今自然是不知道。

大明宫在太极宫东头,原本号称东内,但由于武后和李治一个嫌弃太极宫气象不好,一个嫌弃太极宫阴湿,如今全都搬到了这里,自是让这座西内逐渐光大。不说别的,仅仅那座含元殿就可以盖过太极宫最最巍峨雄壮的太极殿。

含元殿座落在三米高的台基上,整个殿高于平地四丈。远远望去,此殿背倚蓝天,高大雄浑,慑人心魄。若是在含元殿听政,甚至可俯视脚下的长安城,最是让人主心情愉悦之处。想当初武后和李治于正旦之日御朝受贺的时候,就最是迷恋这种人人匍匐在脚下的感觉,现如今她虽在紫宸殿摄政,却仍不免盘算着腊月在含元殿再接见群臣和使节的情形。

“天后陛下?”

听到底下某个人的声音,武后立刻回过了神,轻轻合上了手中的卷轴,微微笑道:“裴卿虽初为宰相,却行事稳重胜过老人,怪不得陛下曾经称赞你是少见的人才。此事便照你说的去办,陛下如今眼疾未愈,万事以稳为上策。”

“天后决断,臣自当遵从。”

裴炎躬身答应之后,面上露出了一丝按捺不住的喜色。这是人都有功利心,甭看他自幼不苟言笑,但这眼看着平步青云,心中当然不无得意,他又不是圣人?接下来,他又把该汇报的事情汇报了一遍,最后才把李贤祭祀昭陵的事情拿出来说道了一下,顺便捧了几句。

不管怎么说,他这个新科宰相原本头上挂着的代理雍王府长史两个字已经摘掉了,这也意味着,他正式跨进了高官的行列。唯一不如意的就是他还是四品官,但是官品可以一步步升,可三品官却不一定是宰相!如今想想,他和李贤还真有缘份,这升官的事情仿佛都能和李贤搭上关系。

“上官卿和刘卿都已经老了,裴卿但可放手,他日这左相右相,自是任君择选。”

看到裴炎因为这句话脸上闪过一丝惊喜,武后自是满意,等到人退出去之后,她便暂时丢下了公务,叫上几个侍女陪着,先是去看了看正在休养的丈夫,随后便信步往太液池散心。她这人素来精力旺盛,早晨卯时起身,晚上至少过了子时三刻才睡,事必躬亲的同时,却也不忘保养身体,还曾经在后宫搭靶练习骑射。

所以,论理女人比男人老得快,她虽然比李治年轻四岁,然而她却颠倒了过来。李治的头上已经隐现华发,她却依旧犹如刚刚册后时的光景,妩媚雍容犹如少妇。用李贤曾经的奉承话说,就算武后和一群青春年少的侍女穿同样的衣服,那也照样显不出苍老气象!

这太液池平日可供荡舟赏月。池中有凉亭,周围有回廊殿宇,武后的含凉殿便是毗邻太液池,往日夜间独眠的时候也常常来这里散步,毕竟老夫老妻也不可能夜夜缠绵,尤其是最近更是如此。这走得多了,每一条回廊的廊柱位置她都是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在漫不经心走神的时候也不会绊倒,那份记性曾经让一些用尽心力记路的侍女为之汗颜。

此时,她便站在回廊临水处,专注地望着阳光下的水面。人家看她像是发呆,其实她却在思索最近的这些政策有无失误。尽管如今远不像当初决定争夺后位那时的一步走错万劫不复,但她也绝不允许自己的谋划出任何错误。

“见过母后!”

乍听得身后响起一个突兀的声音,武后不觉讶异地回过头,见是屈突申若方才微微颔首,挥手示意身旁的几个侍女退避开去。笑吟吟地在这个儿媳的面上来回扫了两眼,她不觉又将目光下移,见那小腹依旧平坦,她方才叹了一口气。

“你和贺兰阿许嫁给贤儿也不是一两天了,怎么到现在还是没动静!”

屈突申若万万没想到武后一打头就是说这个,满肚子的话顿时全都缩了回去,脸上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她支支吾吾正想找个由头岔开这个话题,却只听武后的声音中又多了几分嗔怪:“此次我之所以特许你们三个伴着他去祭陵,就是为了让你们多些时间在一起。你平素聪明能干,这时候怎么反倒糊涂了?”

“儿臣只是想来日方长。”

屈突申若终于憋出了一句话,见武后若有所思,她方才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她都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须知这事情又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原因,不但需要李贤配合,还得再加上天时地利人和,她这个从来不求神拜佛的为了此事都去烧香了,还能咋的?

“母后,六郎这信固然是送出去了,但儿臣这几日在街巷里头听到不少流言,都说上金他突然病故有蹊跷,若是放任,只怕……”

只怕后头的话就是不挑明,武后也清清楚楚,面上却笑意不改,竟是如往日面对李贤时那样,伸指轻轻在屈突申若脑门上一弹:“我就知道什么样的男人配什么样的女人,你心眼多多,和贺兰那个大大咧咧的家伙不同,和阿许那个一门心思操持家务的丫头也不同,正好配得上贤儿的缜密!只怕你这留在长安,是想替某人多照看一点,多多分忧吧?”

不同于李贤对武后本能的那种忌惮,屈突申若却只是将这位婆婆当作女人之中的楷模,还没嫁进门的时候就和武后互动良好,嫁进门之后自是对尺度进退把握得炉火纯青。武后这么一说,她便顺势接口道:“儿臣的那点心思当然瞒不过母后,我只对六郎说要留下来陪焱娘,他也就信了!”

“那小子是时而聪明时而糊涂!”武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旋即便接上了刚刚的话茬,“所谓人言可畏,那些人喜欢说便由得他们,顺便还能看清是谁在背后蹦跶。上金不过是一个愚昧庸人,死与不死与我何干?只不过一桩接一桩,看来有人是真的忍不住了。我只有一句话,群魔乱舞,我自岿然不动,你可明白?”

屈突申若本想说自己最近眼皮跳得越来越厉害,指不定还会有什么事接踵而来,但看到武后如此自信,她便不好拿这些没征兆的事情出来说嘴。恰逢此时阿芊正好带了明崇俨来面见,她便只得告退,这出了建福门之后,她便多了一个心眼,转往东宫西池去看明徽。

这太子李弘的病虽然有些起色,但太子妃杨纹因小产之后,身体却一直虚弱得很,良娣阿斐一直衣不解带地照应,自是让李弘感到欣慰。而西池因为没有武后的旨意,李弘又曾经听李贤提起过其中利害,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便一直没有去求情解开禁令。所以,这一天屈突申若又来,几个负责把守的率府勋卫都受过她不少好处,放行之外也不免赞她仁德。

仁德?要不是看这丫头身上怀着太子的血脉,到时候生下来就是她的侄儿侄女,她屈突申若哪里那么好性子!

屈突申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推开门,见明徽怔怔地坐在床榻边,人已经明显瘦了一圈,她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准备好的东西交给旁边侍候的年轻侍女。这人也是她亲自挑选弄进来的,为的只是孕妇需要人照应。她又瞥了一眼明徽已经高高隆起的小腹,忍不住生出了一种怨尤。

真是见鬼,什么时候她才能有这么一天!

明徽从失神中恍然醒来,一看到屈突申若站在身前不远处,她那双原本毫无神采的眸子竟是忽然大亮,一下子扑了上来:“代国夫人,求求你让我见见太子,我只要见一面,哪怕是一刻钟也行……”

屈突申若几乎是一把扯住了想要下跪的明徽,渐渐板起了面孔:“只要你把孩子生下来,太子看在孩子的面上,自然会宽宥了你。天后陛下的脾气你该知道,先前饶了你一命不过是看在太子的面上,若是你再有什么要求,她可未必会看在孩子的面上饶过你!”

这话说得极重,明徽一下子吓得脸色煞白。最初想要自尽是因为绝望之下没了盼头,如今有了肚子里那块血肉,她哪里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虽然失望,但她丝毫不敢违逆屈突申若,毕竟,自己能否生下孩子还得看对方的帮助和手段。

眼看对方吩咐了那侍女几句转身就要走,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又伸手抓住了屈突申若的胳膊:“代国夫人,我之前鬼迷心窍暗害太子妃,确实罪该万死,可我也是被人挑唆的!她……是阿斐对我说太子只是一时新鲜贪恋太子妃,若是没了孩子,到时候还会像原先那样宠爱我,所以……”

这个缘由屈突申若还是第一次听说,此时不由汗毛根竖立,难道那个温柔娴静的阿斐居然会是这么一个人?可转念一想,她立刻打消了这个看法。看见明徽哭得梨花带雨万分可怜,她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容,随即便装作相信似的盘问了几句。

直到出门之后,她才仿佛泄愤似的重重吁了一口气——他娘的,这女人进了深宫,难道都会变成这种可恨的嘴脸?

第五百八十七章 急转直下,接踵而来

老了!

无论是谁听到那两个对坐闲聊的老人说这两个字,不是脸色抽搐就是心里嘀咕。李绩这天天有太医过来诊治,可愣是一口药汁都没喝下去,虽说人是愈发瘦了,但哪里看得出老态?程咬金就更不用说了,老而发福红光满面,一看就至少能活到一百岁!

而事实证明,两个当事人本人,也不过是说说而已。李绩和程咬金甚至还下场交了交手,最终不到一刻钟就气喘吁吁放弃了这一逞能的努力。虽说当初在瓦岗的时候他们俩就不是一个体系,后来投奔大唐之后,一个是李世民的爱将,另一个则镇守在外,这交情并不怎么的,可到了如今,硕果仅存的功臣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这一切也就淡了。

“我说老李,我不日就要回山东老家去了,我家老大我是不操心的,贼精明,比我这个老子强多了。倒是伯虎那个愣小子,虽说粗中有细,到底还嫩着,你让你家李大郎帮忙看顾一些,千万别闯什么祸!”

说这话的时候,程咬金终于露出了几分老态,唉声叹气的光景,只像一个为孙子操心的寻常祖父,哪里像曾经叱咤风云的沙场猛将?而李绩亦体谅地点了点头,虽说有一句话叫作儿孙自有儿孙福,但谁能真正放得下?就是他撒手一去固然是快,可一想到留下三个孙子撑世面,他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心。

如今天子皇后都对李家恩宠有加,谁知道将来如何?

于是,两个刚刚还老当益壮的老家伙对坐叹息,直到某个李家管事匆匆上前,他们方才收起了那幅老小孩的架势。然而,那管事只是说了一个开头,程咬金便当先霍地站了起来,口不择言地惊叹道:“这上金才刚刚莫名其妙地死了,素节居然跟着吐血?他娘的,这未免太巧了,别是谁在后头弄鬼吧!”

“老程,慎言!”

李绩到底在中枢呆的时间长些,知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于是打发了那个满脸尴尬的管事,暗叹幸好自己家里这些人都是心腹,否则若是漏进来一个半个心术不正的,那就麻烦大了。算算李贤还有两天就要回来,李治看待那两个庶子其实不过平常,他倒没有过分担心,只是觉得这情势颇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味道。

程咬金毕竟是直爽性子,没了外人在场,他忍不住又嘟囔了一句:“这陛下和太子一病,牛鬼蛇神都出来了!不成,我还得赶紧回老家躲着,长安再有变故也不关我鸟事!”

“你这个老程,就想着躲麻烦!”李绩却不肯放过这个自己送上门的老友,一把拽住了想要偷偷溜号的程咬金,“你既然说你那个儿子是出了名的狡猾,那还有什么担心的?难得来一次,怎么也得陪我好好杀几盘棋,别忘了你上回还赢了我一口宝刀!你要是想走可以,留下你那副披挂,我立刻就恭送你离开!”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咬金一声惊呼就赶紧坐了下来,免不了嘀咕李绩不念旧情。摆开棋盘狠狠杀了两盘,偏生他都是大败亏输,这郁闷之下就更恼火了:“你这人老了怎么棋艺也见涨,以前没见你这么难对付的!”

抱怨归抱怨,这棋却是有彩头的,一盘就是一百贯。虽说程咬金并不在乎这么一点身外之物,但总还想着翻本,于是咬牙切齿又开始了第三盘。正杀得难解难分的关键时刻,他眼看面前有一步妙棋,正想去动棋子的当口,却不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刚刚那个管事又火烧火燎地冲到了他面前。

“天……天……”

程咬金见他说不出什么名堂,顿时火了:“什么天!看到我快赢了就来打岔,老李你还真调教得好人才!”

“天后陛下来了!”

那管事总算憋出了干脆利落的六个字,程咬金最初还没多大反应,但很快就睁大了眼睛,就连正琢磨对策的李绩也愕然站了起来。两个垂垂老矣的老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诧,这当口武后跑到李家来干什么?

武后是事先考虑周详才忽然来到李宅的,却不想除了李绩之外还遇到了程咬金,自然是意外之喜。虽说她对于功臣向来没有多少好感,但李绩总是李贤的师傅,算起来对她也是功大于过,程咬金这个有福的老头就更不用说了。于是,她一面笑吟吟地问了李贤的病情,一面对程咬金加以亲切诚挚的慰问,让同样白发苍苍的程老头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