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羽林军的大权与其说在于大将军和将军,其实更多的都在于中下级军官。奈何这种交情都需要一步步打的,他也不好操之过急——只有安安稳稳当好了自己这个左羽林大将军,而不会横遭解职,他才能掌握一定量的本钱。

这些天由于羽林军的频频出动,军士中间也就渐渐传开了各种各样的传闻。这北衙禁军都是精选之中再精选,待遇是诸军之中最高的,一个人的军俸基本上也能养活一家人,所以对于自己的差事都很看重。所以,当有消息声称,武后要从老家并州征调一批同乡过来充实羽林军,生出危机感的人不在少数。

而亲勋翊五府的某些人当中,也有各式各样的不好消息一点点散布出来。

武德贞观的时候重资荫,只要在亲勋翊五府之中混一段时间的资历,出去之后很快就能在军中找到好出路,都督之类的官员基本上都是走的这条路子。但如今,亲勋翊三卫的日子越来越不好混,前两个独独高升出去的就是曾经跟过李贤的张坚韦韬,其他人盼升转盼到头昏眼花,也是没有动静。

于是,有消息指称武后对功臣和世家的后代存在偏见,这样一种说法几乎无人不信——这武后的出身谁都知道,虽说武家确实是老功臣,但出身门第不高那是谁都知道的,打压世家的行动也是众所瞩目。只不过平日不觉得什么,如今到了自己头上,这触动也就大了。

“天后如今是皇后就是如此,翌日太子登基当了天子,天后位居太后掌握大权,我们的日子岂不是更难过?”

“亲勋翊五府中都是名门子弟,凭什么待遇和升迁还比不上那些科举进身的家伙?”

“他娘的,那么多宰相也不见他们为我们说话!”

这些私底下的抱怨虽说仅限于私底下,但却引起了程务挺的空前警觉——他刚刚升了左郎将,听说另一道中郎将的任命也正在拟定中,这新官上任三把火虽然烧不得,但注意一下军中舆论导向却是分内的事。这些天他和狄仁杰常常聚在一块叨咕,同时又凭借和裴炎的交情常常登门,这眼看又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怎会不珍惜自己的前程?

于是,这一天陈老将军告假,程务挺终于按捺不住,在朝会之后先下手为强,把原本准备到政事堂敷衍一下的李贤直接劫了走。结果,动作慢了一拍的上官仪和郝处俊气得在那里直跳脚。眼看最最注重风度的老上官这幅光景,裴行俭看得目瞪口呆。

“咳,程务挺这家伙动作倒是深得快狠准其中三味!”刘祎之在旁边轻咳了一声,随即又对裴炎挤了挤眼睛,“子隆,这一招不是你教他的吧?”

裴炎却撇清得一干二净:“我哪有那本事!”

事实上,李贤是故意被程务挺劫走的,他实在没心思去对付政事堂堆积如山的待处理现象。大唐虽说是中央集权的君主制,但是真正忙于国务的往往不是天子而是宰相,这如今宰相的人数已经增加到了六个,可还是每每忙不过来。

到了地头下了马,他免不了就冲着程务挺竖起了大拇指:“老程,这一手劫了人就跑,你可是娴熟得很,这都是和谁学的!”

“事急从权,还请雍王莫怪!”程务挺一拱手,那面上半点玩笑的意思都看不出来,“陈老将军今天告了假,似乎已经准备退休回乡养老,我去了他根本不见,我除了找雍王别无他法。实在是羽林军中颇有不稳的迹象,我人微言轻唯恐不能弹压大局,所以才只能请殿下过来。”

李贤前两天刚刚走通了老妈的门路批准了素节的外放事宜,如今还是刚刚开始分析素节提供的消息,才有了一丁点苗头就冷不丁听见羽林军不稳,这一下立刻惊出了冷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之后,他登时感到自己的喉咙发涩。

“程将军,此事非同小可,玩笑不得!”

“若不是真的有事,我又怎会出此下策?”程务挺回答得干净利落,旋即便命人去给李贤重新穿戴——虽说这武将在长安城内不会没来由地戴盔穿甲,但服饰总归和文官还是有区别的。而此时此刻,刚刚唯一跟过来的霍怀恩则对着程务挺怒目而视。

这倘若早知道不稳,他就多带几个人过来了!

当一身大将军袍服,威风凛凛的李贤从左银台门进入左羽林军驻扎地时,羽林军顿时起了骚动。

武后自从永徽六年上台之后,虽说朝堂上已经旧貌换新颜,但在军中却没有动多少手脚,大将军将军之类的换了几个,但底下的中下级军官几乎一个也没动。尤其是这身为北衙禁军的羽林军,军士升队正,队正升旅帅,旅帅升校尉,很多都是在里头呆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兵老将。虽说知道自己顶头上司换了赫赫有名的李贤,但许多人都还不曾见过。

然而,他们今天见到了!李贤毕竟不是那种尸位素餐没出去过的亲王,两次经历战阵,再加上他豪爽的脾气,这和群众打成一片的特质立刻让他在视察的时候博得了大多数底层士兵的好感。然而,一旁陪同的好些军官却一直一言不发,这让程务挺和霍怀恩都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只有李贤笑得没心没肺,尽管他已经察觉到那种沉重的气氛,但除了大骂程务挺不给他一点准备时间,他已经别无选择。这要是大唐禁卫军的羽林军忽然闹腾起来,那么,就算最终镇压下去,结果也绝对是毁灭性的,不知道有多少颗人头要落地。

然而,仿佛是印证了一句怕什么就来什么,当他亲切地对一个年轻的佩刀军士鼓吹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马上赢功勋的时候,后头忽然窜上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雍王口口声声马上取功勋,是不是说我等功勋子弟靠恩荫得来官职就没出息?”

随着这个声音,某个魁梧大汉就大步上前,却是某位校尉。只见他生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若不是在军中,放到外头绝对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土匪。眼看他就要冲到李贤面前,程务挺和霍怀恩齐齐从左右往中间跨了一步,恰好将人堵在了外面。

那大汉却也没有善罢甘休,而是粗声粗气地道:“雍王可知道,这羽林军中的各级军官都干了多少年?这府兵在外征战有功勋,我等忠心宿卫,却常常有过无功,难道这就公平?就拿升迁来说,自从十年前我成为校尉之后,从此之后再无寸进,若凭借末将的武艺,难道在外就闯不出功劳?”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轰然一片,紧跟着,就有人把武后要从并州调家乡子弟充实羽林军的消息嚷嚷了出来,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喧嚣声让李贤的耳朵嗡嗡直响,而某些人更是如临大敌,程务挺甚至是用最大的定力才强忍下了拔刀的冲动。

李贤很镇定,至少,在别人看来,他此时此刻的表现绝对是处变不惊,绝对是一派大将风范。然而,天知道他此时正在发呆——这都是谁造谣!这羽林军换血的消息是哪里来的,他这个大将军怎么没听说过?

兴许应了一句话叫做一个巴掌拍不响,李贤不出声,程务挺不好动作,随行的千骑军士也不好作出什么激烈的回击,于是只有单方面的大声喧哗。然而,最初旁边的寻常羽林军小兵还跟着帮腔那么一两句,发现苗头不对就都住口了,渐渐竟是只剩下几个中下级军官在唱独脚戏。到最后,这几个人的声音也渐渐放低了下来,最后干脆就闭嘴了。

这人就是这样,别人越是不让你说越想说,可别人一声不吭任凭你表现,倒是有人会发怵了,如今便是如此。

当全场渐渐安静到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时,李贤终于也从发呆中回过了神,恰到好处地咳嗽了一声。然而,还不等他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不知何处忽然响起了几个不合时宜的嚷嚷声。

第六百一十四章 煽动的力量,李六郎的老本行

“那就请雍王说说,为什么明年二圣巡幸洛阳不带羽林军!”

明年巡幸洛阳?这些人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倘若说一开始李贤还以为这些人只是单方面地为自己的待遇鸣不平,那么现在,他不得不重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的老爹老妈对于洛阳素来情有独钟,尽管这大明宫住得异常舒畅,但却决定明年去洛阳呆上一阵子,可知道这事的人应该不多。

而且,这巡幸要是不带羽林军,难道让天皇天后光杆司令上路么?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再度陷入骚动的羽林军中不知从哪里又迸出来一个大喝:“天后分明是不相信我们!羽林军向来都是天子宿卫,为何频频压着我们的升迁?”

这一声吼登时把刚刚压下去的话题又带了出来。底层的小兵虽说知道这件事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升迁的事情纵使无望,想想也是好的。于是,一道道或热切或憎恨或渴望或期待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李贤身上,那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也是愈演愈烈。

情况已经快要失控了!

直到这时候,程务挺才开始后悔没来由听了狄仁杰的安排,早知道如此,他至少应该把千骑全都安排在附近,那就算是出了乱子弹压起来也能容易些,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陷入困境。他自己出了岔子不要紧,但李贤可是他专门“劫”来的,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武后非把他剥皮拆骨不可!

这骚动再度来临,李贤反倒比第一次更镇定了些,因为他知道这些人说的是事实。要说武后对于这个天下的影响力,那么绝对是后宫>朝堂>军队>民间。民间可以忽略,毕竟百姓除非实在被逼得狠了,否则不会想到造反。然而军队却不同,尤其是驻扎在天子脚下的军队,这要是一个不注意,那可是要出大问题的。

压着这些人的品级,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而朝中文臣和武将原本就有些不那么对盘,李绩还在世的时候对羽林军系统的事情也不好多插手,于是就没人管羽林军这种内部矛盾,久而久之就成了如今的光景。

李贤侧头瞧了一眼程务挺,发现这个一向铁面镇定的将军额露青筋,似乎随时准备动手,思索片刻便上前了几步,把他和霍怀恩向两边排开,于是单独站在了最前头,正对那些群情激愤的军官。用最快的速度扫了这些人一眼,确保他记下了这些人的脸,他这才抬起了双手。仿佛是奇迹一般,军士中间先安静了下来,紧跟着,那些鼓噪的声音也小了。

“羽林军负责宿卫,责任重大职司辛苦,虽不能像打仗的军队那样晋升,但若是长年累月不动秩位,确实是不公平的!”

他这一句话定下了基调,四周顿时更安静了,人人都在侧耳倾听这一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事实。少数不轨分子虽然想再次挑起事端,却碍于这时候太过于显眼,于是只能怀揣暂且听听李贤在说什么的考量先忍着。

“大家都知道,我是左羽林大将军。只不过,我身上背的职司太多,一向也对左羽林军缺乏关心和照顾,这是我的失职,所以确实是我对不起各位!”

李贤遇事就说对不起的习惯,熟人当中是早就司空见惯了,可这些羽林军将士却不曾体会过。甭说这等尊贵的亲王,就是他们的上司做错了事,那绝对是坦白承认的少,强词夺理的多。所以,不管怎么样,这态度就让他们觉得异常舒心,于是更多人开始把李贤视作了真正的上司,而不是最初的一尊不管事菩萨。

“既然知错,那就要改!首先,该提拔的就一定要提拔,该升职的一定要升职!这军中若是只有过没有功,只有贬斥没有擢升,别说你们不乐意,我也不乐意!大家还记得当初的相扑大会么?盛允文还不是区区一个羽林军卫士,但一朝比武得胜,如今还不是照样升上去了!我看武艺是一条,统御能力也是一条,包括这平日勤勤恳恳的,难道不该比那些偷懒的多得到奖赉?大家说是不是?”

“是!”

这一回甚至不用他多做什么鼓动,大家就群起答应,声音响彻云天,就是起初几个闹得最最起劲的军官也都默不作声。而那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四下望了一眼,忽然粗声粗气地说:“雍王这话确实说出了大伙儿的心意。只不过口说无凭,若是朝廷非但不肯兑现雍王的承诺,反而责罚我们以下犯上……”

“屁的以下犯上!”

李贤猛地爆出一句粗口,然而,这在文臣堆里会遭到无数怒目以视的举动在这场合却显得异常协调。尤其是当他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嗓子恶狠狠地吼道:“军中确有尊卑,但只要不是行军打仗,平日弟兄们处在一块,哪里有那么多臭规矩!今儿个大家对我说出心里话,那是看得起我这个主官!人家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当将军的要是不为士兵谋福利,难道就是好将军?”

这粗鄙却贴切的话顿时引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大笑,就连一群绷着脸的军官也露出了笑容。而那个彪悍军官这时候方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露出了几分憨厚:“刚才的话都是别人教俺说的,俺是个粗人,什么破门第,早就败落了!要说老盛当年还是我手下的兵,这看着他升上去怪念想的!俺就是想多升官多挣钱,让俺家那口子和儿子过上好日子!”

他这么一说,人群中的哄笑顿时更大了。而一旁的程务挺和霍怀恩对视了一眼,同时体会到了情况的严重性。可李贤却仿佛没感觉这个彪形大汉前后判若两人有什么不对,笑嘻嘻地上去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

“男子汉大丈夫,这升官发财有什么好忌讳的!”他一面说一面转身端详着那些“门第高贵”的军官,笑容渐渐淡去,“你们都是高门出身,觉得升官慢那也不奇怪,毕竟看到的都是人家左一个中郎将,又一个将军,可是,你们谁真正见识过那种血肉纷飞的战场?”

“你们知不知道,这功劳都是人家一刀一枪拿身上的伤口换回来的,拿人命换回来的!”

他猛然间提高了声音,那咆哮声丝毫不逊色于刚刚那个彪悍军官:“不说别人,我当初从凉州带出来的三百亲兵,如今虽然还剩三百,但中间屡次填补进去至少也有两百人!那些不在这里的人到哪里去了?他们都死了,死在人家的刀下,死在人家的箭下,甚至死在人家的马蹄下!活着的人你们看见了,可那些死的人呢?”

李贤的豪爽侠义大多数人都听说过,他发怒打人的事情也有人听说过,但大多数人还是没见识过他今天这样恶狠狠的模样,就是程务挺也被那种连珠炮似的语气给唬了一跳。霍怀恩正寻思自己是否要出面帮衬一把,却只见李贤忽然噌噌噌走了回来,指着他的鼻子下令道:“老霍,扒衣服!”

虽说这天气贼冷,但霍怀恩洗惯了冷水浴乃至于冰水浴,倒是不至于怕冷,只是觉得这一遭有些奇怪。麻利地扒下了外头的絮袍之后,他便露出了自己上身精壮的肌肉,除此之外还有一道道或深或浅的伤痕。

“看到没有,这就是伤疤!军功是怎么来的,升官发财是怎么来的?就是战场上来的!”

李贤浑然没看到霍怀恩紫胀了面皮——事实上他自个也知道,凭着这一位的滑溜,战场上的伤痕其实并不多,不少都是早年好勇斗狠留下的印记。

他转头面对着那些脸色或青或白的军官,沉声说道:“你们的升迁我自会去设法,不过这羽林军上下军官都有定数,要是你们真想升,我给你们机会,无论西北还是辽东,都还有仗要打,就是西南又何尝一片太平!升官就去打仗,还是留在这里混日子,随你们的便!”

不等人家回答,他就对众多羽林军军士也撂下了同样一句话:“诸位弟兄也是如此,要升官发财的自可提出来,我别的面子没有,这点调令还是能开的!要安安稳稳吃饭,还是在刀头上博前程,全凭大伙儿自己高兴!”

眼看群情激奋,这时候程务挺却已经不担心了,那心头一松的同时,免不了又想到了自己头上。虽说他这官已经升得极快,但就像李贤说的,他既然有武艺,男子汉大丈夫又怎能这样安逸过日子?可转念一想那位天后,他又再次泄了气。

无论如何,他和这些普通将士不一样。

安抚群情雷动的人群,李贤足足花了两个时辰,当来到左羽林官署的时候,他竟是拿起一壶早就沏好的冰凉的茶使劲灌了一气,再说话的时候喉咙却已经沙哑了。饶是如此,他还是指着程务挺吩咐道:“把刚刚那些军官列一个名单给我。”

程务挺心中一紧,还是要秋后算总帐么?

李贤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用冰凉的软巾擦了一把脸,嘿嘿笑了一声:“说话算话,这要是我掉转头来就不认人,岂不是自倒招牌?他们要升,我就给他们升!你再去派人问问哪些军士愿意去外头打仗的,一起报上来!”

第六百一十五章 武皇后的取舍

武后的眼线是无所不在的。

虽然她的眼线曾经主要是在宫廷中起作用,但不代表着这位六宫之主在成为天下真正的半个主人之后,不会升级自己的手段。虽说不至于在大臣的家里都安插上密探那么夸张,但是,在羽林军这样的要害位置安插两个不那么起眼的眼线,却是能够轻松做到的事。

于是,李贤在左羽林军中的那一通表演,她在事后几乎全都了解到了。当然,她的第一反应决不是赞赏李贤的表现,而是为这支天子禁卫军的表现而感到惊心,同时再次因为自己对军队的薄弱掌控力而感到恼火。

恼火归恼火,可朝堂上她可以大刀阔斧地换宰相,对于军队这一套就有些行不通了。她当然也可以换上大将军将军,或是干脆把手伸到中郎将郎将这一级别,但事实注定她只能用程务挺这样熟悉军务的人,而不可能把阿猫阿狗随便弄进去。

套用一句现代企业的话说,那就是高层可以用空降兵,中低层管理人员如果也全部用空降兵,那么整个公司很可能就要哗变了。

武后很聪明,所以她没有这么做,所以她确实曾经决定过,此次巡幸洛阳不会把羽林军带上——因为那样非但不是随行保护,而且还会带来不可预见的风险。但现在再考虑这个问题,她不免觉得自己还要慎重一点。

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是,当初李治服软之后,她对李治提出的要求仅仅是李弘身体已经有所好转,不如恢复监国名义,以便让群臣安心——顺便也解除外头对于废立太子的谣言。谁能想到,她的皇帝丈夫出手更绝,居然要退位!

难道大唐要出现第二位退位的君主?

头痛的武后只得暂时丢下了手中的奏折,站起身走了几步。不得不说,如今这个政事堂在事务处理上还是极其高效的,她就是想事必躬亲也不成,这也变相地让她感到了一种苦恼。如今是三对三,她能够如臂使指的人大约有三个,而另外三个之中,她的对头有一个半,因此她还是占据了相当的上风。可即便如此,哪有事事亲力亲为那么让人放心?

“天后陛下,雍王来了。”

武后料到了李贤必定会来,但是没想到他来得那么快。据她得知,一个时辰前,李贤还在左羽林官署,怎么也得花费一点时间进行安抚工作。但既然来了,她也不会拦着,于是便点了点头吩咐将人带进来。然而,当她看到李贤一身武将打扮雄赳赳气昂昂大步进来,忍不住还是笑了起来。

刚刚还觉得沉闷,此时武后却一下子心情开朗了起来,上前掰着李贤的肩膀左瞧右看,越看越觉得顺眼,忍不住连连点头:“虽说你也打过仗,可这种装扮我还是第一次瞧见,好,精神抖擞果然不赖!”

李贤自己也是头一次在老妈面前作如此打扮,本来还担心她埋怨,此刻听到她这么说,顿时松了一口大气,心中甚至盘算着以后是不是就这么穿戴。这要是如此打扮,上官仪等人大概也就没法再一天到晚拉着他去商量政务了吧?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嘿嘿一笑,旋即便干咳了一声,把今天的事情仔仔细细报告了一遍——甭管老妈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这应有的汇报却不可缺失。只不过,今天大吼大叫了那么一会,才说了一半,他的嗓子就有些不够用了,这正准备讨口凉茶润润嗓子的时候,忽然旁边便多了一个琉璃杯。

“天后陛下早就命备下了,如今还是温热的。殿下之前才发过烧,可别因为贪喝凉茶又病了!”

对于阿芊这句似有似无的提醒,李贤自然心知肚明,趁着取那琉璃杯的时候轻轻在她手上按了一下。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之后,他方才继续洋洋洒洒进行汇报,好容易说完了,他这才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羽林军中有人煽动那是确实无疑的,但这时候若是彻查,只怕会将事情闹大,这正月也会过不好了。羽林军这些年来越来越庞大,但大多数人精壮归精壮,却没有上过多少战阵,正好辽东西北的府兵不是要归乡么,不如调拨出一部分到两边,省得他们抱怨升迁慢。至于那些军官,这一次是他们自己提出来要升,若是愿意出去,不妨多调几个到各地折冲都尉府,这样一来,也就空出了不少位子。”

空位子这三个字让武后豁然开朗,免不了又笑吟吟看了儿子一眼,只不过这一眼里却不存在什么意味深长的意思,只是一个母亲对于养了一个好儿子的自豪。

“这确实是一个法子,待会我和你父皇商量一下。”

这其实就是变相肯定了李贤的主意,要知道,李大帝是撒手不管国事,所谓的商量,其实也就是武后一人乾纲独断而已。欣喜的李贤正因为自己的成功而欣喜,冷不丁又听到顶头抛来了一句话。

“你今天既然炫耀了一通你那些身经百战的亲兵,那就借调几个到羽林军去。不是正好空出了位子么?如今趁着他们过去,也好宣扬一下!这口说无凭,若是眼见为实,人家就是不信也难!”

这话虽说轻描淡写,但李贤听着却觉得头皮发麻——不会吧,老妈这么快就把墙角挖到他头上了?虽说这事情对他无害有利,但本着老妈的话需要分两层意思听的原则,他还是不无小心地问道:“母后,这样做会不会招惹闲话?”

“你还会怕闲话?”对于李贤这迟来的谨小慎微,武后自是嗤之以鼻,把人唤上前来屈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弹,“你何不算算自己身上背了多少个职衔,这都是亲王应该有的吗?”

一句话让李贤为之语塞。中书令知门下尚书省事也就算了,这毕竟是为了让他能够参加政事堂宰相联席会议;但雍州牧和凉州大都督早就应该拿掉的,现在却还挂在头上;至于左武卫大将军则让他变相拥有了亲勋翊五府的控制权,左羽林大将军则是成为了羽林军的主官……这么说来,他一个人其实是军政一把抓?天哪!

“现在你该知道,这要是你父皇和我都是听闲话的人,怎么会给你压这么多头衔!”武后一面说一面在李贤肩膀上压了压,声音中流露出一丝母性的温柔,“只要你和我本就是一条心,那些传言算什么!只有你真正掌握了羽林军,别人的歪脑筋才没处使,明白么?记住,这种时候别畏首畏尾,拿出你今天训斥人的精气神来!”

这么说,他是得到了老妈的鼎力支持?

走出紫宸殿,李贤这才明白,敢情今天自己误打误撞这么一发威还发对了!想到来之前的思量,他不禁哑然失笑——有舍才有得,这羽林军先前还不在老妈手里头,给别人当然不心疼。

既然这样,那么他也不介意大刀阔斧干一场,好歹也给自己将来留一条后路!于是,心潮澎湃的他竟是忘乎所以地将袖子卷了起来,狠狠挥了挥自己的拳头。

这幅凶狠的模样落在那些路上行走的官员眼中,便多了几分示威的味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李贤在左羽林军那么一闹,很快就通过左银台门传了开来,就这么两个时辰功夫竟是大多数人都知道了。这不,能躲着他的都躲着走,生怕招惹了这么一位煞星。

然而,也偏偏有人不管不顾往枪口撞上来。不是别人,正是因为李绩病故几乎天天窝在李家不见人影的薛丁山。他疾步奔上前便抓住了李贤的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吼道:“快走,出事了,小苏和焱娘不见了!”

苏毓?李焱娘?这两个人加起来武力值直逼薛仁贵,就算不见也不算出事吧?再说,还有谁能陷住这两位?

李贤莫名其妙地盯着薛丁山,简直以为这小子脑子出毛病了。然而,薛丁山却一点都没有给他质疑的机会,一面用极大的手劲将他往外头拽,一面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了起来。

“我刚刚在外头遇到老霍,他已经回去召集人马了,申若嫂子她们也已经去召集了家将……都是小苏和焱娘太莽撞,就算知道郭行真的下落也不用这么着急,结果一路追踪,到最后连个消息都没有,申若嫂子才认为是出事了!”

什么,郭行真找到了!乍听这个消息,李贤刚刚那一丁点埋怨立刻飞到了九霄云外,他这么急着找郭行真固然是为了那点交情,但更重要的是他和郭行真联合炮制丹药的勾当!这要是老郭落在那个野心家手里,三下五除二把整件事情一招供,那么,他就不止是一丁点倒霉了!

于是,他猛地使了个千金坠,一把将薛丁山反拖了回来,勾着人家的头低声问道:“这焱娘和小苏是怎么发现的,她们究竟怎么样了?还有,郭行真是死是活?”

“唉呀,这事情以后再说,赶紧走,否则你那些虎狼之兵别人指挥不动!”薛丁山哪里顾得上解释这么多,使劲一跺脚道,“三位嫂子已经拿着你的信物去把程务挺和狄仁杰都叫来了,再晚就真的要出大事了!”

第六百一十六章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作为天子脚下,大唐长安城的治安是否比其他州县更好?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倘若不算上权贵子弟仗势欺人强抢民女这样的勾当,至少在长安城内,杀人越货入室抢劫之类的案件向来并不多,顶多就是地痞流氓欺压一下外地人,或是某些不良店主从外地商人手中骗点钱而已。

而在雍州廨连同长安万年两县,再加上程处默麾下那批人把整个长安城如同筛子一般过了一遍之后,整个长安城的治安水平顿时往上窜升了两个等级不止——因为仿佛为了配合他们的行动,那些富贵人家也都警告了自己家里的儿孙们,没事不要上外头去惹事生非。

所以,在这样的局面下,李贤怎么都想不通,凭着李焱娘和苏毓这两个小姑奶奶,怎么会连盯梢的事情都会把事情陷进去。况且,有谁会吃了熊心豹子胆?

然而,当他跨进自家大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番肃杀景象,贺兰烟少有的一身戎装打扮,屈突申若就更不用说了,哪怕是往日娴静温柔的许嫣,这时候也是换上了一身胡服,右手紧紧抱着一把剑。至于前院后头罗列的百八十个亲兵家将,更是全体杀气腾腾。

满心疑惑的李贤这边瞅瞅那边望望,忍不住开口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了?”

“怎么回事?”屈突申若冷笑了一声,轻轻拍了拍身上的佩剑,“好叫夫君大人得知,有人拿我们当软柿子捏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李贤闻言愈发觉得摸不着头脑,正想继续问的时候,却只听身后一阵喧哗,紧跟着,气急败坏的程务挺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见到李贤方才讪讪地站住了,躬身行了一个礼,同时低声解释道:“雍王,听说刚刚有贼人骚扰府上,末将接到代国夫人报讯,所以前来看看。”

刚刚不是说苏毓和李焱娘有麻烦了么,怎么又有贼人跑到他家里来撒野?

李贤愈发觉得这件事情古怪难测,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这时候,贺兰烟方才气鼓鼓地说:“申若姐原本准备集合了人去找焱娘姐姐和小苏,谁知道忽然有人不知用什么法子翻墙进了阿萝的院子,不由分说就砍倒了两个侍女!好在家里人警醒的快,没多久就把人堵住了,结果还是差点让阿萝动了胎气!真是太可气了!”

这话一说,李贤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甭说阿萝怀着他的第一个孩子,就算不是,他也不容有人干出这样的事。一想到那个贼人竟然差点摸到了阿萝身边,他登时感到一股怒气直冲脑际,咬牙切齿地问道:“那个人呢?”

“那家伙倒光棍得很,见事不可为就服毒自尽了!”

屈突申若冷冷补充了一句,见李贤气得脸色青白,便对其身侧的程务挺点了点头:“程将军,非是我大惊小怪要惊动羽林军,实在是这种事闻所未闻。想必你也知道,我有一只异种月狸,最是善于分辨气味,这人虽然死了,抄他的老巢并非不可能。只不过在京城擅动私兵究竟不妥,因此不得不请将军来告知一声。”

程务挺这果毅也不是当一天两天了,听了这话顿时心里叫苦不迭——动用私兵有所不妥?据他所知,仅仅是李贤和这一位一起在长安城动用私兵的次数,少说也有好几回,那时候怎么没见他们有所顾忌?

但转念一想,这一回是有人真真正正摸到了老虎屁股,这老虎若是不发威绝对说不过去,因此他很快就应道:“此事确实非同小可,这就是追查也是应当的。只不过,我听说尉迟夫人和苏大小姐……”

“焱娘和小苏的事情,和这档子事也脱不开干系!”屈突申若在最初的发怒之后,早就想清楚了其中的关节,此时便冷冷地解释道,“之所以不找别人,单单摸进了阿萝的院子,不外乎是因为她身怀六甲,若是有个闪失,整个雍王第至少就要乱上几天,抽不出多少力量再去追查!好在老天有眼阿萝没事,找到这家伙的主使者,焱娘和小苏也就有着落了!”

“程将军,羽林军千骑虽说有拱卫宫禁的职责,我这回假公济私调用一次,你应该不会拒绝吧?”李贤此时终于明白了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恼火之余便打定了斩草除根的主意。见程务挺似有些踌躇,他正想再添上两句逼上一逼,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打蛇要打七寸,事急从权,程将军就不要犹豫了!”

随着这个声音,一身褐袍的狄仁杰飘然出现,却是一个人来的,身后半个从人也无。他先是朝李贤拱了拱手,旋即含笑点了点头,忽然上前低声对李贤道出了一段惊人的密辛。

“雍王,事到如今,有件事我需得对你禀明。前时有人出首告密,说是郭行真罔顾圣恩炼制假丹药。我将那人扣下之后,并未立刻上报,而是知会了程将军派人监视,之后那监视的探子便瞧见有人悄悄将郭行真劫走,并在丹房中安排了一个冒牌货,等到大批人抵达清查的时候,那人便混在冲进门中的人里头溜走了。”

李贤一直都没有放过郭行真的追查工作,只是任凭他怎么找,一个大活人和整个丹炉就仿佛凭空消失似的无影无踪。此时一听狄仁杰这一解释,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这个老滑头的鼻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程务挺恰好在旁边,别人听不见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也没料到狄仁杰居然会选这个时候揭开锅盖,自己也颇有些尴尬,连忙上前解释道:“殿下息怒,只因这件事太过重大,因此狄大人和我商议之后决定秘而不宣。郭行真如今所在之处一直在我的监视之中,尉迟夫人和苏大小姐的下落应该也不成问题,而且狄大人也摸清了事后主谋。如今趁着今天这件事,是不是应当收网了?”

这一文一武都打定了主意,他还能说不么?虽说心中憋闷得紧,但李贤如今别无他法。要知道,郭行真可是货真价实落到了别有用心的人手里,若是他已经把事实吐露了出去,那么,这事情的后果就不堪设想。

这年头的人可不管你炼制假丹药是真心还是好意,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就算他是最受宠爱的皇子那也消受不起!

“好,干了!”

李贤狠狠点了点头,随即撇下狄仁杰和程务挺,把屈突申若贺兰烟和许嫣叫到了一边,把整件事情解释说明了一下。当然,他和郭行真联合炮制丹药的事情只有他们俩知道,这是法不传第三人的勾当,因此他只说准备借着今天的由头一并解决了。

他虽然不说,屈突申若却敏锐地察觉到这事情非同小可。见自己的小丈夫似乎有些苦恼,她忽然轻笑了一声:“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既然如此,不妨让程将军率领羽林军千骑,再加上我带着月狸领路,去剿灭那贼人的老巢。你带着家中的亲兵家将乔装打扮去把郭行真弄出来。想必两边也是有轻有重,这声东击西说不定更好。”

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提议,李贤先是一惊,旋即喜出望外,于是理直气壮地回转身去和狄仁杰和程务挺打商量——虽说是商量,但本着“大公为私”的原则,就是那两个家伙不肯,他也会绞尽脑汁地让这件事顺利通过。

而眼看李贤跑去扯皮,许嫣便轻轻拉了拉屈突申若的袖子:“申若姐,六郎似乎对那个郭行真很着紧?”

“若不是这样,我干吗要出这种主意?”屈突申若晒然一笑,反手拍了拍许嫣的肩膀,“我跟着程务挺去帮忙,你在家里多多帮着贺兰,以免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

贺兰烟一听自己要留下看家,原本满心不乐意,可调虎离山之计六个字一入耳,她立刻警醒了起来。之后不管屈突申若说什么,她都是一律死命点头,一幅言听计从的架势。

李贤和狄仁杰程务挺的交涉很快就有了结果。事实上,两人火烧火燎地赶来,这光景原本就太过碍眼,这要是羽林军紧急出动必定更加惊动广大。所以,李贤没费多大力气就说服了这一文一武。于是,屈突申若命人抱来了自己的月狸,在那具尸体上嗅闻了一阵,便带着几个精干的家将和程务挺一块走了。

他们的目标,自然就是为了剿灭敢于摸李家六郎这只老虎屁股的人。

千骑调动需要时间,因此为了配合那一边,李贤也不用火速行动,便匆匆到后院去看阿萝。至于自己家里的几百私兵怎样化整为零悄悄乔装掩出去,到时候怎么互相联络,这自有专家霍怀恩前去操心,他一丁点都不用管。

而单身前来的狄仁杰索性也不回御史台了,用他的话说,御史台人多嘴杂,路上也不安全,他索性鹊占鸠巢把这雍王第当作大本营居中联络给两边提供方便更好。

对于这样一个提议,李贤找不到理由驳斥,索性也就随他去了。他又不放心自己那座空荡荡的王府,便干脆派人将罗处机接了过来给狄仁杰做伴。

做完这一切,等他换上一身精干打扮来到前院的时候,却发现那百八十个亲兵家将们都已经不见了,听了霍怀恩的回答他才反应过来。

“殿下难道忘了,这安定坊雍王第在建造的时候,底下就是有密道的?”

第六百一十七章 陷阱还是机会

月狸的追踪功能,屈突申若已经不是第一次使用了,再加上有精干家将作为辅助沿途留下记号,一切都显得万分顺利。然而,羽林军千骑出动了足足三百人,这份声势却让大街小巷的行人退避三舍,一面指指点点,一面在心里猜测又有哪家王公大臣要倒霉。

当然,反正不关咱小民百姓的事,看一场大戏不好么?

然而,当羽林军足足三百人围住了大安坊永安渠边上的一处宅院时,四下里的邻居却根本没有看戏的心情,胆子小的甚至已经蒙着头躲在了床上。几个胆大的从门缝里看见四下里如同桩子一般的羽林军卫士,还有那一把把明晃晃的钢刀,忍不住就觉得腿肚子打哆嗦。

隔壁那一家子平时确实进出的人多,可就算是强人,用得着羽林军出动么?难道这世道变了,管理治安的金吾卫直接换成羽林军了?

然而,程务挺却没心思管别人怎么想,而屈突申若则更是绝对不会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从几个家将那里确认了是此地无疑之后,她利索地跳下马,见那大门紧闭仿佛家里没人,不禁露出了一丝冷笑。

程务挺调兵确实用了一点时间,但她在更早的时候就先知会了金吾卫的巡行卫士把大安坊整个封了,而且四个家将也在这里守了一个多时辰,绝对不可能有人溜出去。再者,又有谁会想到,只凭着一具死透的尸体,居然有人能找到这个地方?

再次凝视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她忽然二话不说上得前去,狠狠一脚踹在了门上。

这种暴力的举动程务挺曾经听人说过,但亲眼看见却还是第一次,这心中顿时什么滋味都有——其中最强烈的是,李贤娶了这么一位彪悍的人物,平时的房事有可能和谐么?

如果屈突申若知道程务挺脑海中转着这样不健康的念头,大约转身将人阉了的可能也有,可她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因此,她在那扇门摇摇晃晃了一阵之后,紧跟着又是一脚狠狠踹了上去。接连两脚准确无误地踹在同一个部位,就只听那门嘎吱嘎吱一阵乱响,紧跟着便仿佛不堪重负似的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声音,紧跟着便轰然倒下。

就在那扇门倒下的同时,屈突申若敏捷地朝旁边轻轻一闪,而就是这么一闪,她不但避过了那些扑面而来的烟尘,同时也避过了一支迅若惊雷般的羽箭。那羽箭固然没有射中第一目标,却仍旧带着呼呼风声朝门前散开的十几骑人射去。

叮——

一声清脆的声响之后,那支羽箭去势受阻,终于颓然斜斜地落在地上。这时候,程务挺却并没有收回腰刀,而是沉声喝道:“突进去,凡有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千骑不比寻常羽林军,而是长安城常备部队中最最精锐的一支,说是特种部队也不为过。那门头只有小小一座,蜂拥而入当然不行,于是,就只见几百号人很快就分成了四人一组的众多小队,但见一人持盾三人尾随,倏然间就已经进去了十数人。

此间也不时有羽箭射出,但都被盾牌或刀剑挡格,自是没有一个人受伤。

虽说刚刚当先破门,但对于后续的剿杀工作,屈突申若却兴趣不大。这一趟出动了三百人,倘若连某些跳梁小丑还镇压不住,那程务挺就可以让贤了。在长安城连番梳理整治之后,这里头能有几十号人就了不起了,还能怎么顽抗?

与其说是激战,还不如说是乏味的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钟,但战斗的过程枯燥,结果却让人惊心——这座宅院中总共二十三个人,到最后却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全都是在眼看要落败的时刻服毒身亡。此外,还有三个人趁人不备跳了永安渠,若不是某队正见机得快下令放箭,只怕就要被人跑了。

面对这个结果,不但程务挺的脸色阴沉得很,就连那些原本自忖手到擒来的精锐们也是个个惭愧。

“程将军不用在意,倘若能轻松抓到活口,那也就不是死士了!”

对于这样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屈突申若却表现得很淡然。此时此刻,她满心都惦记着李贤那边的状况,因为那里不单单有他的丈夫,同时还有她最好的姐妹。虽说有霍怀恩等人跟着,李贤也不是豆腐做的人,但她心里却仍有一种莫名的担心,仿佛那里会出什么事。

程务挺给李贤的那两个手下相当伶俐,因此他轻轻松松就找到了地头,而化整为零摸到此地的几十号人也都藏在了附近。然而,直到这时候,李贤方才明白程务挺和狄仁杰为什么会这么轻易答应他声东击西的计划。

这是和大明宫只有一坊之隔的兴宁坊,而这座宅院虽说并不是一等一的高门大院,但也是齐齐整整,至少住的是富贵人家。

不但如此,隔壁一家人的匾额上写的是泉——不消说,在长安城中只有此家别无分号,正是泉男生泉献诚的宅第;右边一家人的匾额上写的是金,前头的头衔是临海郡公,也就是金仁问家。再不远处,那上头的慕容两个字异常醒目,正是娶了临洮县主的契苾何力家。

至于其它有名有姓的大门头,那就不用说了。

于是,李贤只能在心里暗骂程务挺和狄仁杰狡猾,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也不能打退堂鼓。一来郭行真太过于重要,二来李焱娘和苏毓都是他老婆的姐妹……也就和他的姐妹差不多,而且是为了帮他的忙陷在里头不能脱身,他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

“殿下,要不我先进去看看?”

面对霍怀恩的自告奋勇,李贤却没有像平时那样满口答应,而是轻轻皱了皱眉头。倒不是信不过这心腹大将的忠诚和武艺,也不是信不过程务挺和狄仁杰的情报,而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同意了。

瞥见霍怀恩不费吹灰之力就翻墙溜了进去,他心中稍定,就准备找个地方好好坐坐。身后的五个人都是当初薛仁贵举荐给他的老兵,原本就身经百战,跟着他跑了一次西北和辽东,那气势更是了不得。所以,平时他要是不带霍怀恩,多半就是带上这五个人。

尽管他们年纪大,其中三人又是身有残疾。

瞅见不远处有一个酒肆,他便慢悠悠踱了过去,才一进门,他就发现里面空空荡荡,柜台后头倒是坐了一位掌柜,但似乎人正在打瞌睡。只有角落中似乎坐着一桌客人,可由于光线关系,这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人脸。

正当他准备随便找个座头坐下的时候,那边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还真是无巧不成书,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了六郎!”

这个声音虽说不那么熟悉,但好歹是听过的,因此李贤只是略一思量,脸色便倏然一变。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想起来了,可是,不是有消息说此人最近一直闭门不出么?

角落中的一盏油灯忽然一亮,那边坐着的几个人立刻露出了形貌。四平八稳坐在当中的正是越王李贞,其余人虽然都是护卫打扮,但李贤却对他们没有一点印象。此时此刻,他眼珠子一转,不退反进,竟是径直在李贞对面施施然坐了下来,甚至屈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

“八伯不是说在家里闭门斋戒的么,怎么跑到这家小酒肆偷偷喝酒了?”

李贞却忽然眯缝了眼睛,头一次没有打马虎眼:“我这个伯父跑到这里,可是专门等你这位好侄儿的。”

果真是这个老贼!李贤倒吸一口凉气,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事到如今既然已经真相大白,他就是再大惊失色,再雷霆大怒也是白搭。于是,他依旧是没个坐样子似的盘腿坐在那里,似有似无地答了一句:“哦,原来八伯你真是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