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千呼万唤始出来,驸马人选在近一个月之后终于浮出了水面。一个是权毅,此人也算世家出身,祖上在北周隋唐三朝都是高官,祖父也是当初秦王府要员,曾经封卢国公(从这个层面来说,倒是曾经和程咬金封在一块地上)。另一个是王勖,祖父官至监门将军,封平舒公。不管怎么说,仅仅从门第来说,武后这个嫡母对两位公主也算是很厚道了。

当然,两位公主确确实实是大龄青年,但考虑到李贤娶妻的时候三个妻子倒有两个比他大,因此这个问题虽然值得诟病,倒也不能指着武后说道什么太多的不是。

而这是李大帝登基以来,嫁出去的头两个公主,这权王两家下定的那一天,沿路围观的百姓不在少数,更有众多人在议论陪嫁的多少。而等到一系列程序走完武后率命妇亲自送嫁的时候,那非但没少反而更多的嫁妆更是让不少人齐声赞叹皇后大度。

事实上,对于做给别人看的大度,武后一向是毫不吝惜的。昔日废太子忠头一次被人举报有谋反形迹的时候,她还曾经求过情。对于皇子如此,对于没有丝毫力量的公主,她就更犯不着为难了。当然,对于上金死后跟着忽然吐血的素节,她是要多腻味就有多腻味。

两位姐姐出嫁的场面,李贤破天荒没有去凑热闹。一来彼此感情并不好,他没有必要去惺惺作态;二来则是李绩昔日曾经答应和程咬金一起出席,结果却没有等到这一天。想到这一点,他就根本没有任何凑热闹的心情。

七日辍朝为李绩举哀已经结束了,虽然在这之后紧跟着皇家就办喜事很有些不地道,但这是老早就准备好的事,因此不但李家人能够理解,整个长安城的百姓也能够理解。然而,在外头锣鼓喧天的背景下,李贤却陪着李敬业坐在李绩的灵堂中,两个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人对坐默然。

“我一直以为,祖父此次还能逢凶化吉的。”

李敬业瞥了瞥那刺眼的灵牌,忽然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祖父昔日投唐的时候就屡遭劫难,所以他一直认为能高寿已经是天公赐福,但有疾病决不肯服药。我以前还担心过,后来看不管是风寒还是湿热,他都安然无恙地度过,便以为他真的百病不侵。如今看来,人总是要老要死的,英明神武的祖父也不例外。他只凭一个人便撑起了整个李家,如今换作了我……六郎,你认为我真的行么?”

“说什么丧气话!”李贤没好气地啐了一口,旋即想起李绩临死前那些交待,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这若仅仅是他一个人知道也就算了,偏偏李绩还关照过李弼。那位虽说看似是老实人不会胡说八道,但万一喝醉酒或是说梦话呢?思来想去,盘坐在地上的他忽然将拳头用力在地上一砸,把当日李绩的吩咐原原本本娓娓道来。

于是,他就看见李敬业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最后仿佛喝醉了酒似的酡红。然而,凭着他对李敬业的了解,却知道这小子必定不是在生气失望,而是在酝酿其他什么情绪。

“哈哈……哈哈哈哈!”

李敬业忽然狂笑不止,那声音简直要掀翻整个灵堂,最后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直到看见外头有仆人在探头探脑,他方才挥手打发走了那些管闲事的,面上忽然流露出了自嘲的表情。

“论机敏,我不及你;论武艺上的天赋,我不及小薛;论力气,我不及伯虎。所以我一向以为爷爷只不过因为我是长孙,才勉强教导我,想不到他还对我有这么高的评价!嘿,出将入相谁人不想,只不过他有一点却料错了,我这人虽说有点野心,却贪图安逸享乐,绝对不会因为一时意气把整个家族拉进去陪葬!”

一口气说完这些,见李贤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死盯着他瞧,李敬业不禁翻了个白眼:“你把祖父的警告私自透露给我知晓,不怕他在天之灵知道了不高兴么?”

李贤却依旧笑嘻嘻的:“所以我在师傅的灵堂中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让他知道,都十几年兄弟了,我当然信得过你!”

“居然说这样肉麻的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我又不是你的女人!”

虽说想也不想就反讽了回去,但李敬业却感到心头一松,仿佛祖父骤然病故那种沉甸甸的影响,在这一刻渐渐烟消云散。老一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他还不算什么,但将来必定是他们这些年轻人的时代。

“喂,你两位亲姐姐出嫁,你真的不去?”

李贤不耐烦地摇摇头:“我不是和你说了么,没心情!反正都是繁文缛节,又不是当初你们几个结婚,我去了免不了又要应酬,索性就借病躲一躲。”

说到这个,李敬业免不了想起先头传来李贤病倒的消息。那时他因为祖父忽然去世而哭得发昏,骤然听到这消息几乎以为是别人开玩笑,待得知是真的时,几乎拔腿就想往宫里冲。好在最后他还是忍住了,却想不到李贤只是在病榻上躺了一天两夜,依旧生龙活虎地出现在眼前。果然应了一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话说回来,陛下居然要退位,这件事情真的铁板钉钉了么?”

“别问我,这件事我到现在都没头绪!”

对于当日老妈要老爹答应的一个要求,李贤到现在都还没有头绪。他绝对不相信武后会明着对李治说退位,可是,要不是如此,他那位皇帝老子怎么会毫无征兆地一上朝就提出这件事?最最诡异的是,李弘如今是几乎不见人影,难道在进行皇帝上岗前紧急培训?

想到这里,他只能随口抱怨道:“不管了,天塌下来也有高的人顶着!”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就在灵堂中相对而坐,彼此再也没有说什么话。虽然是大白天,灵堂中也点着油灯,满屋子的白幡再加上那灵牌之后的棺木,在肃重之外更添了一份沉重。空中弥漫着浓重的香油味,而屋外道士念诵的声音更不绝于耳。

这年头道教远比佛教昌盛,更何况皇家把老子奉为祖先,所以但凡家里有丧事,请的也大多是道士而非和尚。而这灵堂中对坐的两人虽然不怎么信神佛,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有什么反对意见——那只是对死者的敬意,仅此而已。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李贤算算那边两位公主出嫁的时间,大约也已经进到未来驸马家的大门了,不禁轻轻嗤笑了一声。说来也巧,这两家驸马同住在一个坊中,都是一等一的大门头——想想他曾经听说过的那些传闻,什么两位公主年逾四十才出嫁,什么嫁的只是普通军士,什么一应典礼通通从简,还真是小看了他那位母后!

武后是什么人?这就算有恨,除非万不得已也不会放在面上,而是会把场面做足,随后用软刀子慢慢收拾。这公主下嫁小兵,皇家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所以说,面子问题永远是不能逾越的天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件事情还真的不是李弘提出来的,无损于母子关系。

“不好了,不好了!”

正掰着手指头算时间的李贤骤然听见这么一个声音,顿时猛地抬起了头。只见外头一个李家家将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脚下还未站稳就嚷嚷道:“刚刚两位公主的下降礼刚完,羽林军千骑果毅程务挺就忽然出现,逮走了三位宾客!”

话音刚落,李贤和李敬业便同时站了起来,很快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李贤和程务挺打交道的机会倒不少,但只限于公务,唯一一次真正面对面还是人家上他家里来搜查的时候。由于这一层关系,他对此人印象不错。可是,这么一个聪明人,居然会在大喜的日子跑到两位未来的驸马家去逮人?

这不是扫两家人的脸面么!而且,这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吧!

见李贤正在那里琢磨,李敬业便连忙问道:“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抓的是什么人?”

“具体情形小人也不清楚,只知道被带走的是上洛郡公、扶凤郡公,还有兵部一位甲库令史。”

前头两个郡公李贤倒不在意,但后面那个人却让李贤有些警觉。小小的令史与其说是什么官,不如说是小吏来得贴切,这样的人出现在宾客中原本就有些奇怪。另外,程务挺的出动绝对不可能是自作主张,背后指不定就是狄仁杰在捣鬼。

他举荐这一位查办上回的案件,如今已经是将近一个月过去了却依旧动静全无,甚至有人怀疑狄仁杰是不是徒有虚名。想不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一位一出手还就是大手笔!

第六百零九章 御史台的茶很好喝……

发生在两位公主婚礼上的不愉快事件虽说让两位驸马家里很不高兴,但私底下议论的人却开始渐渐觉得,此事似乎有转变为大事件的趋势。于是,婚礼过后宾客全都纷纷告辞回家,没有一个敢在家里多停留的。直到第二天早上,那两位郡公也在被带走一夜之后安然回家,这才让不少人松了一口气。

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天上午。昨天刚刚出动的羽林军千骑忽然再次出动,这一次比前一次闹出的事情更大,被人私底下称作铁面的程务挺竟是造访了三位亲王家,不但礼貌的请越王李贞和纪王李慎前去协助调查,最后甚至把郇王素节也给带走了。

李唐取杨隋而代之,这天下原本就是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因此皇族之中也同样涌动着一种尚武和不安分的血液。

太宗皇帝李世民的皇位就来得不那么光彩,虽说玄武门事变被他自己粉饰得像一件无可厚非的正义事件,但其实质也不过是抢班夺权,杀兄诛弟谋反。当然,作为李唐第一个谋反成功的人,而且开创了一个盛世,因此在定性上头,人们只会说他是明君而不会说他是逆子。

至于接下来的谋反事件就多了。首先是太宗长子李承乾的谋反未遂事件,搭进去侯君集之外还附带一个汉王李元昌和整个杜家人。紧跟着就是长孙无忌办理的吴王李恪造反,搭进去一个荆王李元景和整个房家人。于是,昔日以贤相闻名的房杜,在死后子孙都没有好下场。

此外,还有魏王李泰因谋夺嫡失败被贬死,齐王李祐因造反被贬为庶人赐死……总而言之,整个李唐开国不到百年,皇族造反的案件就已经多如牛毛。起因正是因为一代明君李世民给兄弟和子孙开了个好头。

所以,三位亲王被请去御史台喝茶,长安舆论空前大哗,一直以来保持沉默的不少大臣都开始雪片似的上书,无非是说这三位乃陛下手足骨肉,不可轻辱之类的。

这李大帝自从上次宣布要退位之后,又是如同消失似的再也没出现过,这些东西顿时在紫宸殿堆积如山,武后却连瞧都懒得瞧一眼,上朝的时候也只字未提。只等到最后有人忍不住跳出来质问的时候,她才举重若轻地声称只是调查,根本不曾看押,试问哪来的轻辱?

接下来,大唐尊贵的天后陛下就拂袖而去。而李贤在面对围上来的群臣时,犹如泥鳅一样溜得飞快——他对于整件事情根本不清楚,拿什么去应付这些好奇宝宝?

然而,就当临川长公主为了纪王李慎的事情几乎急得发慌时,浑身一根毫毛都没掉的纪王李慎忽然被恭恭敬敬送回来了。非但如此,这一位根本看不出被人软禁过,反而兴高采烈好似刚刚经历了一场春游,甚至还对护送他回来的一队羽林军客气有加,人家走的时候他甚至还在挥手告别。

这下子,王府里里外外的人甚至以为自家王爷是不是疯了。

于是,临川长公主匆匆赶到纪王第,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兄弟乐呵呵笑眯眯的样子,而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探了探李慎的额头,发现温度正常之后就更莫名其妙了,紧跟着就是一阵连珠炮似的发问。

这不问还好,一问之后她愈发摸不着头脑:李慎被带走之后就一直住在御史台某处,好吃好喝供着,极品书房供他随意翻阅,每天狄仁杰还会陪他聊天,这几天下来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彼此都佩服对方的学识。这不,此次李慎被送回来之前,还约好他日去狄仁杰的私宅拜访。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临川长公主在宫里住了十五年,在宫外住了二十多年,交游广阔长袖善舞,何尝听过这样古怪的勾当?反反复复确认自己的弟弟没有遭到什么虐待,也没有任何精神上的损伤之后,她对那位新任侍御史便有了极度的好奇——这是哪门子的查案方法?

对于纪王李慎被安然无恙地放出来,李贤并不觉得奇怪。事实上,他这位叔父要真的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只不过,对于一夜之间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的纪王语录,他却笑得乐不可支。

这调查居然调查出友谊来了,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纪王既然出来了,人们就开始互相猜测越王李贞和郇王素节什么时候能出来。甚至有好事的私底下打起了赌,几乎清一色的人都赌下一个是李贞,要知道,素节可是萧淑妃的儿子,无异于武后的眼中钉肉中刺,自然是此次罪魁祸首的最佳人选。

所以,当接下来郇王素节完好无损地离开了御史台,被礼送回家的时候,可以说是长安城中眼珠子掉了一地。最开始还有好事的八卦人士认为郇王素节肯定是受了什么暗伤,一回来没几天就会一命呜呼时,太医院上门诊治之后却得出了一个让人惊掉下巴的结论。

素节很健康,说不出的健康。和三个月前还吐血的那个面色苍白的人相比,如今的素节虽然不至于像李贤那样连一头牛都可以一拳打死,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孱弱人士。

这时候,从百姓到朝臣,人人都不免开始认认真真地思考一个问题——难道御史台有魔咒,在里面待上几天的人都会得到想不到的好处?结果,那些在御史台任职的官员就惨了,整天被一群同僚拉得问东问西,最后主官御史大夫不胜其扰,甚至准备外放去躲躲风头。

饶是李贤和狄仁杰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对于这种手段也是叹为观止,这一天去探望程咬金的时候,他免不了便感慨了一句:“昔日曹操曾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如今看来,这挑侍御史就得挑狄仁杰这样的人,以往谁进御史台不是凄凄惨惨戚戚,现在可好,从御史台出来的人都是红光满面兴高采烈,何其不同也!”

因为有可能抱上孙子,程咬金最近的心情也不错,唯一抑郁的一段日子也就是李绩去世的那几天。但他也是知天命的人,没过多久就想开了——他自个还不是一大把年纪,指不定哪天一觉就睡过去了。

“嘿,怪不得你推荐他,我原来还以为他是正经人,看来和你也是一个调调,鬼主意多多!”满面红光的程咬金正拿着一个羊腿吃的满嘴流油,见李贤还在拿小刀慢慢割,他立刻使劲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让旁边小心翼翼伺候的程伯虎吓了一大跳。

“放开些,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大快朵颐,这么小家子气干什么!”

李贤看了看那焦脆的羊腿,只得辩解道:“程老爷子,我可是大病初愈,这油腻的吃多了对肠胃不好!”

程咬金立刻恶狠狠地反驳道:“鸟,我吃了一辈子大鱼大肉,还不是身体棒得很!”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阵,李贤终究还是笑嘻嘻地大快朵颐了起来——他倒不是胃口不好,只是心情还没恢复过来,只不过碰到这么一位吃的好睡得香的老爷子,他要是再小家子气那就太没意思了。

于是,他和程咬金爷俩觥筹交错喝得畅快吃得起劲,直到傍晚时分才出门回家。自从需要到政事堂轮值之后,他的空闲日子就比以前少多了,今日这一次之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偷溜出来。心有戚戚然的他翻身上马,正想吩咐打道回府的时候,忽然瞥见不远处霍怀恩正在和某人嘀咕些什么。

“老霍,什么事情这么鬼鬼祟祟的!”

霍怀恩听到这叫声回头瞧了瞧,旋即低声吩咐了那人几句,把人打发走了便大步来到李贤马前,面色郑重地说:“殿下,刚刚接到消息,越王也被放了出来!听说这位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出了宅子中的十几个女人,然后宣布一个月之内斋戒不近女色。天后陛下闻讯大为震怒,已经把狄大人宣进了宫,殿下最好也进宫看看。”

这下子李贤货真价实地诧异了。对于越王李贞他向来没什么好感,毕竟这家伙曾经背后玩阴的耍了他一把,在这位伯父在长安盘桓的头一段时间,他还曾经让霍怀恩派人盯梢,后来见人家没什么反常举动方才撤回了人手。

在他想来,狄仁杰一次性带走了三个亲王,总归抓到了某些把柄。这一次的事情最可能在背后搞小动作的是郇王素节,越王李贞的可能性也比纪王李慎高一些。但不管怎么样,三个人当中必定有一个捣鬼的,否则狄仁杰那么大张旗鼓干吗?

策马站在呼啸的寒风中,李贤只觉得刚刚还晕乎乎的头猛然间清醒了过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便朝霍怀恩点了点头,待对方上马后便立刻放马疾驰。此时此刻,他心中迸出了一个最大的念头——这一次,他老妈大约不会容忍狄仁杰再胡闹了!

权也放了兵也给了,事情也闹大了,这忽然来上如此一个结局,试问谁能理解?

第六百一十章 武皇后的脸色,朝中的晴雨表

人要怎样才能虎躯一震,释放出让别人无法抵挡的气势?

根据李贤多年的观察,他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王霸之气是存在的,但是这种王霸之气需要长年累月的培养。就比如他李贤,那初临贵境又不过是个小毛孩,就是再有心表现也是放不出什么气势的。但是经过这么十几年身处高位养尊处优的美好日子,总归有那么一种上位者的气息。然而,要说王霸之气,他离那个标准还有一段距离。

然而,他周遭的人当中,却有人具备这种高水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至高无上的母后是也。武后在当初还是昭仪的时候就敢隐身李治幕后指点江山,如今成为二圣日日临朝,那股威势称得上非同小可,端的是王霸之气一放人人惊心,能够抵挡的官员数目绝不至于太多。就连上官仪也在私底下对李贤抱怨过,他这个首席宰相看到武后发火心里也会发怵。

所以,李贤匆匆赶到紫宸殿的时候,听到的就是里头传出来的咆哮声。那声音算不上太大,但胜在穿透力强,若不是心有定见,指不定他还会以为老妈修炼了什么狮子吼的神功。只不过,这紫宸殿中伺候的侍女内监大约已经习惯了,人人都是低头垂目一声不吭。

狄仁杰似乎没什么这种单独接见的经历,他能应付得下来么?

李贤心中生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但考虑到老妈没有宣召自己,这时候出现绝对是自讨苦吃,便有意找个地方观摩一下。正准备找一个合适的人带自己进去,他却只见前头不远处一道幕帘一掀,却是阿芊闪了出来。

两相对眼,他立刻笑嘻嘻地上去问了一声好。见旁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便悄悄把自己的来意说了。结果,阿芊眉头一挑,趁人不察轻轻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旋即拉着他的袖子便把人带进去了。

到了内间一个没人的地方,阿芊方才转过头来抱怨道:“你就不知道回避一下,难不成要把狄仁杰是你的人这件事宣扬得人人皆知?”

李贤照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反正都是我举荐的人,再撇清也没人会相信。这老狄是个能干人,我不是就怕他给母后的赫赫威势吓出毛病了么?”

“吓出毛病?这位新任侍御史雷厉风行何等好手段,你也太小看他了!”阿芊嗤笑了一声,旋即将李贤推到了角门处,旋即又压低了声音,“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能有人在天后陛下的质问下这么坦坦荡荡不慌不忙,这狄仁杰果真是个人物!”

咳,不是人物又怎么可能在日后的武周混得风生水起犹如不倒翁?

想着自己刚刚是光明正大进了这紫宸殿,阿芊待会必定不敢隐瞒带自己偷听的事,他索性明目张胆地站在角门处,一面竖起了耳朵,一面极力用眼睛分辨殿中的人。

只见上头的武后凤目含威面露怒色,而底下的狄仁杰则是袖手低头,虽说看不到半点神情,但显然,他并没有多少惊惧。仅仅是这一份镇定,就足以证明这狄仁杰不愧是赫赫有名的宰相之材。

“自你接任侍御史之后,羽林军千骑前前后后出动不下于十数次,可最后结果如何,还不是徒劳无功?贸贸然将三位亲王带进御史台,又忽然把人全部放走,这朝中非议你可知晓?雍王昔日举荐你的时候,曾经说你稳重能干,是大才,可如今你上任月余,数桩案子却全无结果,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态势,你这个侍御史是怎么当的!”

这要是别人,此时必定是惊惶万状匍匐请罪,奈何狄仁杰原本就是极有主见的人,此时竟忽然抬起了头,面上反而露出了笑容:“天后陛下,长安城中最近确实事情繁多,可所谓小火慢炖,方得佳品,越是局势看上去繁杂,越是不可一味用快刀斩乱麻。臣虽说曾经请了三位亲王前去问话,但全都是礼待有加,就是三位亲王本人,似乎对这段经历也颇感愉快。”

这正是武后最最奇怪的一点。大唐尚武,王爵往往也是自视极高,别说没事情被请到御史台去坐了几天,就是因为涉案而被某位官员问了几句,那也往往会雷霆大怒,哪里像此次这三位的光景。纪王李慎也就算了,那原本就是个脾气好的人;但越王李贞是什么货色,那郇王素节又是什么货色?

于是,她的怒火一瞬间全都敛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的眼神:“狄卿这等好本事,怪不得能让雍王青眼相加。”

狄仁杰还是那么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臣乃是大唐之臣,虽说受雍王举荐,但处事仍是凭公心。三位亲王归第之后,朝中非议虽多,却也有其效用,臣对破案也已经有把握了。天后陛下若是信得过微臣,但请等到正旦之日。若是正旦之日破不了案子,臣自请辞,并甘受无能之罪。”

武后这一生阅人无数,也算是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但此时看狄仁杰却越发觉得是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云雾。话虽如此,她如今更多的心思都在于上回李治宣布的退位一事,也确实无心在这些杂事上投注太多的精力。因此端详了狄仁杰好一会,她终于认可了这样一个要求。

等到狄仁杰行礼之后一退出去,她便信步走下了台阶,无意中却瞥见角门处有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顿时眉头大皱。正要喝斥的时候,她忽然心中一动,便疾步转了过去。

待到近前一看,发现果真是自己意料之中的那个人,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出胳膊就把人拽了出来,劈头盖脸地训斥道:“都说过你多少次了,偏偏就喜欢玩这种听壁角的戏码!若不是我想到除了你就不会有别人,叫了人进来岂不是笑话?”

要不是我故意露出形迹,你老妈能那么容易发现我?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李贤还是嘿嘿笑道:“母后明察秋毫,这不是还没上来就断定是我么?我不过是想来瞻仰一下母后发威,谁知道这狄仁杰还真是有一套,能在母后怒火下如此镇定的人已经不多了。”

“哦,原来你是来炫耀你看人的眼光准!”

武后嗤笑一声,猛然间又出手拎住了李贤的耳朵,左右一拧之后方才放了手。人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往日她若是处罚人自有别人代劳,自己动手的机会完全没有,但这定律却在李贤这个儿子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此时,恶狠狠地瞪了李贤一眼之后,她便缓缓回到居中的案桌前坐下。

“你既然都听见了,那你认为他有多大的把握?”

对于这样一个问题,李贤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十成。”

这话一出,武后不禁露出了一丝惊愕。若有所思盘算了一阵子,她也不问李贤怎么有这样的信心,而是就目前的其他局势和儿子进行了友好磋商。说是磋商,其实就是她吩咐李贤听着,偶尔母子俩再拌一下嘴,仅此而已。

气氛从最初的严肃慢慢变得柔和了起来,尤其是武后和李贤商量起了李显的婚事时更是如此。虽说李贤不是武后所出四子一女中的长兄,但事实上他常常扮演的就是长兄的角色。所以,说着说着,他心中便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感慨。

不知不觉,竟是连李显也要娶妻了!接下来便是李旭轮和李令月,日子还真过得他娘的快!

而武后也没注意到李贤的心不在焉,又抛出了另一个议题:“羽林军陈老将军已经年纪大了,他上书说让显儿接任大将军,我觉得这主意不错。显儿虽然贪玩,但作为亲王身上职司太少,未免也不像话。接任大将军之后他也未必有兴趣去管事,所以你这个哥哥……”

剩下来的话就是不说,李贤也清楚言下之意了——不外乎是你既然能干,那么能者多劳,就多担待吧!当然,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老妈对于他这个儿子还是信任有加,这不,作为皇家禁卫军的羽林军都给他了,足可见“殷切希望”!

然而,仿佛是顺应给一甜枣就要打一棒子的定律,武后忽然又补充道:“羽林军千骑果毅程务挺是个人才,我拟擢升其为中郎将,仍领千骑果毅。有他辅佐,你大可高枕无忧。”

程务挺那个时而铁面时而通融的家伙终于高升了!李贤在心里打了个突,考虑到自己确实不可能左一个兼职右一个兼职往身上背,于是便对这一任命自然不会提出任何异议。给权之后又要分权,这本就是他老妈用人的长效管理机制了。

“辽东的安东都护府有薛仁贵坐镇,其他的将领不可安置过多,先前你身边那个盛允文不错,而且也是昔日名门之后,我准备将他调回来进金吾卫,你认为如何?”

好,当然好,这种问题还用问么?虽然喜出望外,但李贤还是替人家辞谢了两句,无非是说升官太快之类的。于是,等到和武后友好磋商结束,他出了紫宸殿重新看到外头的阳光时,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是舒畅的。

老妈的脸色,不但是朝中的晴雨表,而且很有可能演变成天下的晴雨表!

第六百一十一章 李六郎发明的腊八粥

当天子逊位给太子的时间进入最后倒计时的时候,之前的所有新闻就通通让道在一边了。虽说还有人在议论着之前三位亲王去御史台喝茶的故事,但人们目前最最关注的是,这一场逊位会不会在最后的节骨眼上嘎然而止,李大帝之后会不会干脆退隐,武后和新君会不会一起上朝……而林林总总的问题中,还有一个最最关键的地方。

那就是太子的身体究竟是否能负担起下一任皇帝的重任!

从太医署的官方消息来看,太子的身体情况是乐观的,因为他还年轻;但是,从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来看,情况无疑值得商榷——据东宫可靠人透露,除了睡觉之外,太子每日卧床静养的时间至少需要三个时辰以上,这样一位新君登基,岂不是比李大帝如今的撒手好不到哪里去?

忧心的人既然大把大把,那么就需要政事堂的正确舆论引导作用。于是,上官仪这个首席宰相几乎累趴下,而刚刚荣登宰相宝座的裴行俭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这当宰相和领兵打仗有什么样的不同。这将领带兵如臂使指很容易,但这宰相指挥官员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三天下来,他简直觉得比打了一场斩首数千的大仗还累。

怪不得雍王李贤常常找借口请假,这宰相还真不是人干的!

大唐的规矩是,宰相事无不统,所以除了同中书门下三品这个职衔之外,就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知某某事的名头了,这也成就了宰相的尊贵。所以,初入政事堂的裴行俭除了要承担宰相分内的职责之外,还和李敬玄一起分管人事工作。而对于这样一个肥缺,曾经有知情者惊呼武后疯了——这人事任免权,哪里有交到仇人手中的道理?

只有李贤自个知道,他老爹虽说这么多天就只出来过先头那么一次,但除了宣布要逊位于太子之外,做的事情还真不少,就比如裴行俭的工作安排之类的。当然,这和李贤没有冲突,事实上,他就有和稀泥的本事,政事堂如今六个宰相虽说看起来同心合力,但其实派系林立,偏偏他就能毫不避讳地跑到任何一个人家里去喝酒。

腊月里大雪纷飞,朝廷的冬季补助和各种补贴,包括炭米等等供给也早就到位了,人人都可以肥肥美美地过一个冬季——大唐的官员即便不贪污受贿,日子也多半能过得非常舒心,一来是俸禄高,二来是大多数人出身好底子厚。然而,这时候笙歌管乐却没多少人敢拿出来显摆,因为英国公李绩的丧事仍在操办中。

由于李绩属于一品高官,而且又是早年的开国功臣,因此早早地就占据了陪葬昭陵的名额。而由于李大帝对李绩格外看重,因此在他去世之后,规格上又再次作了慎重批示——起冢象阴山、铁山、乌德鞬山,以旌其破突厥、薛延陀之功。至于辽东为什么没有加上去,则是因为要避太宗的讳——太宗以不能平高句丽为憾,总不能让臣子在皇帝的陵墓前表功劳。

不但如此,李大帝原本还想亲自临门前去致奠,最后因为眼疾的缘故被武后苦苦劝住,但武后却以天后之尊亲自登门了一回。至于其他登门祭奠的朝臣,则几乎接近了四位数,很多都是昔日受过李绩提拔的旧部。

于是,天上白雪纷飞,地上白幡飘飘,不知不觉就到了腊八。虽说这年头还没有腊八粥的典故,但李贤却不愿意放过这样一个热热闹闹的场面,同时也想活络一下气氛。自打李绩去世之后,李敬业这个长孙就不用说了,程伯虎几个也都是成天阴着脸,因此他打定主意让大家提起精神,于是便把人叫齐了,亲自炮制了腊八粥——虽然这年头连腊八节也没有。

红豆、绿豆、花豆、芡实、薏米仁、青豆、枸杞、葡萄干、莲子、花生、桂圆、菱角米、糯米、大米、黑米、小米、冰糖……当林林总总几十种原料在锅中翻滚,发散出一阵阵甜香的气息时,就连起初不以为然的程伯虎也使劲抽了抽鼻子,朝李贤竖起了大拇指。

“想不到六郎你还会下厨!”

李贤耸了耸肩,心道我还有无数本事你们没见识过,但眼睛扫见了那空缺的两个位子,免不了叹了一口气。这李敬业在守孝中,就算他再想把人拖出来放松一下,也不能罔顾孝道;至于屈突仲翔则更不用说了,带着那么多人去了天竺却半点消息都没有,简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胡闹了。

他的眼神变化其他人没注意,但屈突申若却看到了,于是也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平日屈突仲翔占据的那个位子。她这个姐姐一向严厉,所以曾经看不惯屈突仲翔的懒散和不用心,但如今弟弟忽然有了志向去了外头打拼,她却更觉得不放心,潜意识中甚至希望他当初没有揽下那桩事情。

香甜的腊八粥盛了人手一碗,而各自品尝之后都是赞不绝口——原因很简单,这些人平日都是富贵人家出身,甭说这乱七八糟的豆子杂粮,吃的米都可以说是精里挑精,这偶尔尝鲜一次都觉得新鲜。饭量大的程伯虎一口气喝了三海碗,直到肚子里晃荡晃荡都是水才停了下来,手一抹嘴便忽然叹息道:“要是敬业和仲翔也在这里就好了!”

话音刚落,他便感到自己说错了话,瞥见薛丁山面色黯然,李贤屈突申若脸色发僵,他想打圆场却又找不出话茬,只能在那里无奈地直挠头。

就在这时,大门忽然被人匆匆推了开来,紧跟着大家便看到了喜形于色的霍怀恩。不等别人开口询问,他便双手呈上了一封信:“殿下,屈突公子来信了!”

对于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正围坐在炭炉前的所有人都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尤其是李贤更是三两步窜上前去,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抓起那封信。一气呵成拆开了卷轴,他展开来先看落款,见那日子赫然是今年四月,他不禁呆了一呆,旋即才想到这年头没有飞机火车轮船,最快的就是畜力,而且从那么远过来,只能先托付商旅送到西域再转到长安。

屈突仲翔大概是初到天竺就写了这封信,上面的内容言简意赅,无非是说一路平安,一切顺利之类的老话,半点不提什么艰难困苦之类的话题。李贤看完之后就先递给了屈突申若,等到在众人手中传了一圈,他才叹息了一声。

“唉,这小子也学会报喜不报忧这一套了,这一路西去虽说有人照应,他也一定没少吃苦头!就是天竺那个地方,哪里那么容易站稳脚跟的?”

“他说没事,大家就当他没事好了!”屈突申若信手将卷轴重新系好放在一边,便轻轻拍了拍巴掌,“他能够有信来就是最大的喜事,大家且放宽心!霍大哥既然来了,就一块坐下来喝一碗粥吧,也尝尝六郎的手艺!”

她这话转得忒快,休说屋子里其他人一时没有反应,就是霍怀恩脑子也没马上转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慌忙推辞。然而,回过神的李贤又岂会放人走,亲自上去关好门把人按着坐下,程伯虎便已经手忙脚乱盛了一海碗粥递过去了。

霍怀恩无法,谢了一声便喝了两口,旋即笑了起来:“嘿,我当初在河西穷困潦倒的时候,曾经把各色杂豆子煮在一块,还就是这么个味道!各位都是富贵人,怎么想着这穷人家的玩意?当然,穷人家搁不起糖,除了豆子就是豆子,却不如这个软糯好吃!”

这一席话一说,人人都盯着李贤看,仿佛在思量他这么个大财主怎么会做这种玩意。结果,在这样炯炯注视下,李贤险些一嗓门吼出一个忆苦思甜,好在他想起自己着实没什么苦可以追忆的,连忙嘿嘿笑着自顾自地吃了一碗。

腊八粥本来就是穷人发明的,他不过是借此凑凑人数凑个热闹而已。算算时间,送到李家的那几锅腊八粥大约也应该到了——要是让腊八粥的发明者知道他为了送几锅粥永乐无数土办法的保温手段,大约会惊得目瞪口呆。

正如他所料,李敬猷和李敬真对于李贤这样千里送鹅毛的行为都很不解,唯有闻讯而来的李敬业在看到满满一锅热气腾腾的粥之后,面色显得极其古怪,随即一丝笑容一闪即逝。

“别辜负了六郎的一片好意,你们把叔爷他们一并请来,大家一起吃吧!”

尽管摸不着头脑,但李敬猷李敬真还是把披麻戴孝的李家其他人都召集了来。当听说大冷天李贤专门送来了粥,大多数人都觉得诧异万分,只不过,热腾腾的粥喝下肚,心里总觉得妥贴就是了。千里送鹅毛,为的可不就是礼轻情意重?

于是,腊八这一天,李贤只是小试牛刀提出了一个建议,雍王第的厨房就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领受到这千里送鹅毛“情谊”的人家,远远不止李敬业那一家而已,其中有领情的,有惶惑的,有高兴的,有难堪的……人生百态,尽在一锅微不足道的腊八粥中。

第六百一十二章 既然没感情,就不要惺惺作态

对于御史台三日游的经历,纪王李慎从不避讳,逢人问起甚至还会夸奖一番狄仁杰的博学,不免让别人一愣一愣。而当某次上朝前遇见和自己同病相怜的越王李贞时,他免不了也笑嘻嘻地问了几句,谁知往日交情甚好的兄长却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人家套你的话都不知道,你这个贤王的名声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不止如此,越王李贞还恨铁不成钢地狠狠拍了拍兄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别看我们都囫囵从御史台出来了,但这事情还没完!我看阿武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素节的,你就看着好了!”

这话让纪王李慎一愣一愣,然而,不等他再问一个子丑寅卯,越王李贞便扬长而去。待到下朝的时候,他连个人影都没找到,专程跑到越王第去找人却吃了个闭门羹——原因很简单,越王李贞还在斋戒当中,这上朝也是逼不得已,见客就不行了。

“八哥究竟是在御史台中遭了什么罪,居然会斋戒不近女色?”

李慎心里头的疑惑那就别提了,这谁都知道,李贞虽说有才,但在女色上头那不是一点点尽心,就是看到属下官员的家眷中有美色的,也会想方设法勾搭到手。作为亲王,又是长得俊朗,手段又高,这基本上都是手到擒来,节欲的说法几乎从没有出现过。

想来想去想不通,他也就不管了。于是,绕着越王第打了个转,他便兴冲冲地前去找自己的外甥周晓——虽说成婚之后不曾分家,但这一位大约是怕极了临川长公主,因此特意在旁边买下了一座宅第,和和美美过起了舒坦小日子。这些天,他几乎常常去那里闲逛,自己姐姐的宅第却很少去了。

什么,问他为什么不去看看另一个同病相怜的郇王素节?这不是废话么,谁都知道那一位不受武后待见,虽说平平安安从御史台出来了,但天知道武后会不会翻旧帐,他干嘛要给自己找麻烦?

事实上,太医署虽然断定了素节身体很好,但自打从御史台回来头两天睡了好觉,从第三天开始,素节就再度陷入了极端的彷徨无主之中。要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固然没做什么很大的亏心事——因为他根本没有那个条件和实力——但小偷小摸的事情他却做了不少,尤其是趁着上金忽然病故之后玩了一把吐血。

然而,这事情那天被狄仁杰拆穿了个正着,而且回来之后太医署的人就忽然上门,让他的装病大计全盘落空。这上金虽死得蹊跷,父皇却根本没有彻查,那份冷漠令人心寒。一想到两位姊妹都已经出嫁,他若是再留在长安,将来只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便打定主意离开这块险地。

毕竟,希冀父皇忽然动了旧情照顾他的念想已经全部断了,他也从来不曾奢求什么皇位,那么还不如回到封地上去。虽说贫瘠一些,但好歹性命还是有保障的。然而,这先头是李大帝亲口下令他和上金留在长安,如今他忽然想走,这又该去求谁?

思来想去,他只想到了唯一一个人选。虽说知道自己和对方没什么亲情交情,但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登门拜访。他虽说拿不出让人家心动的东西,但只要咬咬牙,未必不能让对方满意。

“什么,郇王素节前来拜访?”

李贤好容易找到空子,刚换上一身衣裳准备去李家探望一下李敬业,忽然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郇王素节自从他从辽东回长安的当口见过一面,之后除了上朝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就没有任何私人往来。这个四哥对于他来说,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质意义,就连家宴上头,他那个薄情的老爹也不曾想过捎带上这个庶子。

他本想信口想个由头回绝,但忽然考虑到人家这是光明正大地找上门来,他若是不见反而显得自己这个做弟弟的不够地道。于是,仔细考虑了一番,他便吩咐将人请进小厅堂,自己则到里间把外头那身素白的衣裳给换了,这才优哉游哉地前去会客。

“四哥真是稀客啊!”

李贤的脸皮厚度本就非同小可,因此笑嘻嘻踏入厅堂之后就抛出了这么一句话。见人家的脸色由白转青,他便咳嗽了一声:“无事不登三宝殿,四哥今天找我大约不是喝茶叙亲情的,有话不妨直说。我也不说那什么推搪的话,看在兄弟一场份上,只要不是太有干碍的,能办的我一定尽力,不能办的我就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别说官场上的官员,就是寻常老百姓彼此请托办事也不曾这样直截了当不拐弯抹角,因此素节在李贤这样坦荡荡的态度下,那张脸顿时愈发青了。虽然有些恼火,但他不得不承认,李贤这样直接的态度省去了他很多说辞,于是,沉吟片刻,他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

他霍地站起身来,对李贤深深一揖道:“六弟向来有担待,我此来只为了求一件事。长安虽好,但如今却不是我长留之地,而且父皇也已经探望过,我希望能够回封地继续当我的刺史。”

咦,这家伙居然想着要回去?李贤这回真的诧异了,要知道,此前他那皇帝老子心血来潮惦记着这个儿子的时候,还曾经托他在老妈面前转圜来着。微微一怔之后,他立刻上前去将素节扶起,把人按在位子上坐下,他这才慢吞吞地在房间中踱起了步子。

他老妈当然不乐意素节在眼前晃悠,人要走估计也不会挽留,只不过没逮着机会弄掉这个眼中钉,大约会有些不舒服。至于他那皇帝老子……只要不是心血来潮,这件事大约根本不会管。所以,与其说这是什么为难的事,不如说那是对于素节而言,对于他自个那只不过是小菜一碟。

然而,小菜一碟并不意味着这事情就应该轻易答应,否则他岂不是太吃亏了?素节又不是李弘,也不是李显李旭轮李令月,他从没得过对方半点好处,岂能白白做事情?

于是,他很快就转过身笑道:“四哥,当初你留长安是父皇亲自下的旨意,你如今要走,只怕被人说起对父皇面上不太好看。事情也不是办不到,只是,你得拿出点诚意来。”

诚意……此时此刻,素节的脸忍不住连连抽搐了好几下。虽说自从母亲萧淑妃死后,他就从最受宠爱的皇子变成了最不受待见的皇子,但被人这么赤裸裸地索要好处还是第一次。虽说觉得屈辱,然而他早就是做好了准备的,因此当下就咬了咬牙。

“六弟若是肯尽力,我愿意以万贯相赠!”

万贯是什么概念?以一贯钱一千文计算,万贯就是千万钱,这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于是李贤货真价实吓了一大跳。要知道,这素节的母家在武后的高压手段下已经全部败落了,李大帝就算有赏赐也未必想得到这个已经疏远的儿子,这点钱大约已经是素节的全部家当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李贤虽说从不认为自己是君子,但凡事莫逼得太狠,这种道理他还是知道的。况且万贯虽多,他却还不至于放在眼里,他如今还不至于缺钱。

然而,他这一沉吟,素节却误以为他嫌少,那牙齿几乎把嘴唇咬出了两道血痕,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把价格加了上去:“六弟若是真能做成此事,我还有一个价值连城的蓝田玉枕……”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贤一回头看见素节已经是脸色白得可怕,赶紧出言撇清,“我所谓的诚意和这些无关,只是想就有些事和四哥你交换一下消息。这长安城中近日风云四起,总令人觉得不爽快,这个节骨眼上四哥你要走,难免会有人借机做文章,不是么?”

只要不是你那母后留难,还会有谁在乎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皇子?

素节心里这么想,但却没敢说出来。他的家底并不厚,能够剩下钱财宝物自然是乐意的,只不过,他的某些消息渠道却来自当初萧家在事败之前留下的最后一点班底,若是泄露出去,只怕将来再无东山再起之机。但转念一想,武后膝下四子,就算李弘病恹恹的那一天真的死了,他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因此他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于是,两兄弟很快就头碰头商量了起来。虽说不久之前两人还形同陌路,但此时那亲密样子无论落在谁眼中,都只会得出兄弟情深四个字。不多时,李贤便亲自把素节送到了门口,看着那马队消失,他方才伸了个懒腰,慢条斯理地回转了身,结果回到刚才那个厅堂就撞见了屈突申若。

“你这么赤裸裸相逼,就不怕人家恼羞成怒?”

“这分明是亲情疏远,硬是要装作情深一片的样子恶心不恶心?”李贤伸手在那没有一丝赘肉的腰身上轻轻一揽,随即笑吟吟地说,“我直截了当,他心里只会一时不痛快,这明白过来反而只会认为我厚道。否则我要是当面假惺惺答应,背后却使坏,他岂不是更郁闷?再说,礼尚往来,我给他办事,他给我好处,这也是应该的!既然没感情,就不要惺惺作态!”

第六百一十三章 要防范政变,先防范兵变

大唐的十六卫中,单单以京城而言,羽林军和金吾卫的作用是其他各卫无法比拟的。金吾卫掌管京城治安,各里坊的巡行卫士,主要就是由金吾卫管辖。而羽林军主要是北衙禁军,也就是属于常备部队而并非府兵,这宿卫宫禁乃是他们的权责。

所以一般而言,要在京城造反,首先需要有兵,然后需要在这两边安插内应,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必须要有人能够打开宫门。否则就是聚集几千个人打上三天三夜,这无论是太极宫还是大明宫,只怕连宫墙都不会崩塌一星半点。

羽林军的陈老将军还没有退休,但已经逐渐在把所有的权力一步步下放,就比如李贤的权力就大了不少。然而,由于他的兼职实在太多,这过分插手羽林军的事,很容易让别人怀疑他想要夺权造反,因此李贤在左右羽林军的出现次数并不多,中下级军官的人头几乎也认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