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如此,这个超级大个头还喃喃自语道:“怪不得我今早刚刚接到委任,就任翊卫中郎将府左郎将。”

这事情李贤还是刚刚知晓,傻眼的同时,薛丁山也低声补充了一句:“我也是今早接到的升职令,说是三日后也去翊卫中郎将府报到,接任右郎将。”

李敬业看到李贤忽然转过头去看他,也在那里耸了耸肩:“别看我,我托爷爷的福,这官升得已经够快了,这回没动,不过亲府中郎将刚刚出缺,我这个郎将基本上就是管事的。对了,我前些时候听祖父提起过,羽林军陈老将军似乎准备告老了,推荐英王继任。”

虽说李贤先头已经遭受过一次天打雷劈,但这一次的打击同样深重。他那个只知道斗鸡遛马的弟弟李显去当右羽林大将军?天哪,难道这世道已经翻天覆地了么?

而一边始终插不上嘴的周晓也忽然咂巴了一下嘴吐出了一句话:“我前两天跟着母亲上了一趟屈突家,听说仲翔虽说还没有消息,但他伯父却已经有意上书把国公爵位留给他,说是只有敢出门历练的人才是正宗屈突家的男儿。”

头皮发麻的李贤使劲拍了拍脑袋,心中更不确定了——先前的几桩大案子还没有解决,这长安城怎么又好似风起云涌了?

第六百零三章 皇帝的女婿最难当

皇帝退位的势不可挡让不少人心灰意冷,但却没有浇灭原本就野心勃勃的人的野心,尤其是那些正在竞选驸马的人也是如此。不比中唐晚唐,如今的驸马还是很值钱的,就比如说临川长公主的驸马周道务如今是大唐西北军区的一员大将之一,这虽说比不得裴行俭这样的名将,好歹也不是挂名的。

尚主非但不是权贵子弟的畏途,反而还是一个窜升的机会。当然,这两位公主乃是因罪赐死的萧淑妃的女儿,成了驸马原本好处不多,但由于是武后亲自出面操办婚事外加选择驸马,即便吸引不了顶尖家族,这破落功臣家族的人还是很感兴趣。

至于常常和皇家联姻的韦家裴家等等,都派出了旁系子弟作为候补——这两个家族都太庞大了,这每房每系的子孙加在一起可达数千数万,名人更是不计其数。

李贤这几天几乎很难在东宫找到李弘,每次得到的回复只有简简单单一句——太子入宫去了。到了最后,他几乎要以为这位太子兄长是不是已经提前搬到后宫蓬莱殿去住了。这一天再次扑空之后,心中恼火的他气急败坏从嘉德门出来,却正好撞上了上官婉儿和阿韦。

都说美人胚子是自小就展露出来的,现如今这两个小丫头虽然都尚未长成,却流露出那么一丝祸水的味道。

上官婉儿喜欢读书,身上便流露出那么几分书卷气,而因为家庭环境好,这生活环境也舒心,那张圆圆的脸蛋煞是可爱。而阿韦就不一样了,虽说对于书本没有上官婉儿这么热衷,但对于姿态之类的东西她却无师自通,这随着年岁渐长,竟是流露出一股难以名状的魅惑感——没错,虽说在李贤看来还远远比不上武后,却仍有一种天生媚骨的感觉。

“师傅!”

两个小丫头今天难得没有陪在太平公主李令月身边,忖度可以出入宫闱无忌,于是索性从蓬莱宫溜达到了太极宫,谁料到竟会这么巧遇上了李贤。一声嚷嚷过后,两人几乎同时采取了动作,提着宫裙三两步蹿上来,结果还是上官婉儿动作快一步,一下子挂在了李贤的脖子上。

不但如此,上官婉儿还皱着鼻子埋怨道:“师傅坏蛋,把我们丢在宫里就不管了!”

“婉儿,师傅如今是大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阿韦的薄嗔就婉转得多,但那狡黠的眸子却一眨一眨的,流露出一股难言的意味。趁着李贤一怔的当口,她忽然上去拉着他的胳膊,软言笑道,“师傅,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有个忙你一定要帮我,否则我回去可没法向爹娘交待!”

小丫头片子也知道来请托办事了?李贤先是一愣,随后便手忙脚乱地把上官婉儿从身上扒下来。虽说大唐不讲究什么男女之防,但老上官对孙女已经抱怨够多了,要是这一幕传到这首席宰相耳中,他少不得又要受一顿排揎。

人虽然放下来了,但他却没法禁绝两个小丫头的其他亲昵举动,就比如说,他的两只手被两人一人拽住一只根本甩都甩不掉。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听之任之,随即干咳一声问道:“小阿韦,有什么事非得我才能办?”

阿韦使劲一跺脚,昂首挺胸地抗议道:“不准叫小,我如今已经十二岁了,再过三年就能嫁人了!”

老天,你那十二岁分明是虚岁好不好,就算十五岁,那也还是幼女!头痛至极的李贤实在没心思和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争辩,只得赶紧改口。一旁的上官婉儿见状嗤嗤直笑,脸上却露出了神往的表情,仿佛在盘算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到十二岁。

“最近天后不是在为两位公主选驸马么?师傅你反正有本事,就帮帮忙别选上我那两个堂兄。”见李贤的脸一下子僵住了,阿韦不由一阵着急,遂抓住李贤的手使劲摇了两下,“万年韦氏不过是韦氏的一支,听说这姓韦的候补已经有十三个,远远超出别的人家,伯父就后悔了,毕竟,当初是看在天后亲自主持的份上,伯父才让两个儿子去试一试的。”

得,如今选公主的热火劲头被一件件层出不穷的事件一冲,早就不复往日的闹猛,只剩下一群家里没什么顶尖权贵的子弟在闹腾,也难怪韦家打退堂鼓!

虽说李贤对于韦家这种举动心怀不屑,但看在小丫头的份上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于是,阿韦乐得一蹦三尺高,心里那美滋滋的就不用说了。

而对于上官婉儿来说,一来上官家族并不算怎么庞大,二来她母亲那边的家族虽然也似乎有人热衷于此事,但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她的母亲是贤妻良母,但那可不是她的志向!看着阿韦在李贤那边撒娇似的求恳,她忽然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婉儿,你笑什么!”对于上官婉儿忽然的发笑,阿韦顿时不乐意了,忽然放开李贤的手跑到她这边,摆出了一幅苦口婆心的样子,“难道你不知道,皇家的女婿最难当么?我那两位堂兄虽说没多大出息,好歹也是我的亲戚,帮帮忙也是应该的吧!你难道不知道,先头我那位远房的不能再远房的堂叔,不就是因为一朝算错又猪油蒙了心,这才牵连了一大堆人么?”

这话非但说得上官婉儿一愣一愣,就连李贤也呆住了。这阿韦如今要是算周岁也十一岁不到一点,怎么说话一套一套仿佛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似的,这像是小孩子么?

见平素机灵百变的上官婉儿被教训得只有乖乖点头的份,李贤不得不在心里暗叹一物降一物。当然,顺便也感慨了一下韦氏家族的优良传统——这阿韦如今就这么会钻营,长大之后还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呢!

“对了,师傅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要给公主找个什么样的夫婿?”

正沉浸在胡思乱想中的李贤猛地听到这句话,一低头看见两个小的都是眼睛发亮地瞧着自己,顿时又苦恼了起来——虽说宫中有三位公主,但这个称呼通常是特指他的嫡亲妹妹。想想那桩十年之后的婚事,还确实令人头痛。

若是按照正儿八经的记载,这太平公主似乎是爱美男的,但现在李令月似乎对美色兴趣不大,成天就在他耳边叨咕什么男儿志在四方,要嫁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之类的话。然而,放眼如今同年龄的子弟,似乎看不到什么出色的人物?

上官婉儿见李贤在那边冥思苦想,顿时幸灾乐祸了起来:“嘻嘻,师傅自个英雄盖世,找妹夫当然也要一等一的英雄!”

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丫头!李贤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随即一本正经地道:“我差点忘了,你们两个比令月可大几岁,阿韦都已经十二了,婉儿你也十岁了,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这俊杰的人才我也会替你们留心一下,到时候少不得向你们家里推荐推荐!”

这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两张刚刚满怀欢欣的脸忽然拉长了,紧跟着一个赛一个的难看。上官婉儿气冲冲地上前来,狠狠一脚往李贤脚上一跺,哼了一声扭头就走。而阿韦则气不打一处来地反讽道:“我和婉儿的事不用你假好心!臭师傅,就知道欺负我们俩!”

瞧见两个涨红了脸的小丫头气冲冲撇下自己走了,李贤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唐的千金向来极其早熟,婚前向男子求欢的不在少数,就是娶妻的男方在婚前也基本上不会验贞。有道是哪个少女不怀春,这两个小丫头平常又开放又彪悍,怎么听到婚嫁之事反应这么大?

真是见鬼了!摸不着头脑的他便慢吞吞地朝宫外走,才走到安上门之外,他正好了遇见明显和自己先前目的相同的李显。

一听说李弘不在,李显顿时露出了懊恼的表情,旋即便涎着脸凑上来问道:“六哥,听说有人想让我掌管劳什子的右羽林军,究竟是不是真的?”

李贤闻言顿时起了警惕:“你想干什么?”

“咳,我不就是想着,这冬日狩猎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手底下那些班底都是什么货色,六哥你都应该清楚!这若是真的,我如果从羽林军弄几个人出来……”

一听这话,李贤顿时头皮发麻。这小子把天子禁卫军当成什么了,这人能够随便借么?随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黑,李显仿佛觉察到苗头不对,赶紧打哈哈道:“就算不行,我知道六哥你一向最讲义气了,你那里反正私兵大把,借几个人给我总归可以吧?嘿,拣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去御苑练习一下?”

从前两天到现在,李贤的心里原本就窝着一肚子火,因此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出城狩猎指不定会遇到什么,但御苑可是皇家的后花园,他应该可以尽情发泄一下了吧?

第六百零四章 狩猎大会,朝崩一角

论弓箭,李贤比不上薛丁山;论力气,李贤比不上程伯虎;论政务娴熟,李贤比不上罗处机;论经商天赋,李贤比不上高政;论机敏练达,李贤比不上李敬业……总而言之,在他曾经这个雍王府的小班子中,他从来不是最最出色的。

然而,他却拥有年轻一辈中相当出色的一批人才,哪怕这些人才在平时的时候多半表现为纨绔子弟。所以,这也是他的两个弟弟李显和李旭轮最最羡慕他的地方。李旭轮还小,就算羡慕也不会放在嘴边,而李显和他这个哥哥最最要好,免不了就要打些别样的算盘。

大唐的御苑极大,甚至将一部分汉长安的废墟包括其中,猎苑中更散养着各式各样的动物。虽说它们被养得肥美就是为了供皇家射猎,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就会坐以待毙,尤其是那敏捷的鹿,常常就是将一个箭囊射空了也不一定能摸着边。

然而,用李显的话来说,今日的李贤就好似天神下凡勇不可挡。

从整个打猎一开始起,李贤先是用第一箭射中了一只呆头呆脑的黄羊,然后之后又连中了两只山鸡一只野兔,到他抽出第三个箭囊中最后一支箭的时候,恰逢一只小鹿从树丛中倏地跳了出来,看见这边好几个猎手似的人,立刻慌不择路地朝另一边的小道奔去。

说时迟那时快,对于移动类的靶子准头从来不高的李贤忽然弯弓搭箭,射出了这一筒十二支箭中最后的一支。于是,就只见那支箭在空中落下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正中那只鹿的颈项。而看到那小鹿带着哀鸣倒下,李贤仿佛感到心中那股憋闷一扫而空,畅快地大笑了起来。

“六哥真是神勇!”

李显凑上来笑容满面地恭维了一句,心中却着实憋闷得紧。要说今天这御苑狩猎原本是他建议的,结果倒好,兜兜转转这么半天,他是颗粒无收两手空空,而李贤的猎物却是一件又一件,难道他的运气就这么糟糕么?转头瞥了一眼李贤身后那位黑铁塔似的霍怀恩,他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同样是亲王,他怎么就没有这样的人才?

许是心情好,许是看着自己弟弟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心生同情,李贤笑眯眯地策马过来,用马鞭在李显的腿上轻轻点了一下:“别拿出这么一副丧气样,这打猎的收获一半看箭术,一半却得看运气。你这箭术平常就是半吊子,今天的运气又不好,自然就没收获。你不是想要我借给你人么?待会和我回去挑,自己选十个。”

看见李显一下子大喜过望,要不是在马上指不定会立马跳起来,他赶紧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可有言在先,是借,你别想打他们的主意。他们每个人都和我同生共死过,和我的兄弟没什么两样,不许把他们当下人,不许给他们脸色看,要是你在十二月的狩猎大会上没什么建树,也不许拿人撒气……”

“好了好了,六哥你这些人我都当成菩萨供着,这总行了吧?”这要是换作别人早翻脸生气了,偏生李显向来就没心没肺惯了,只要李贤肯放手借人,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还用说这么简单的小事?于是,他随手把弓箭交给身后的侍从,便兴冲冲地对李贤建议道,“既然六哥都已经决定了,那别浪费时间,我现在就去你那里怎么样?”

这个心急的家伙!

李贤没好气地白了李显一眼,但想到刚刚收获颇丰,也就顺势答应了下来,命猎苑的侍从收拾好猎物直接给他送回家——虽说身后跟着一个霍怀恩,但怎么也没有道理让这个身怀绝技的亲兵头子当搬运工的道理。

一行人出了顺义门转入安化门大街,不一会儿就转到了安定坊雍王第。这把门的看到李显跟着李贤进来,慌忙就往报几个女主人。没多久,此时唯一在家中的贺兰烟便笑吟吟地迎了出来,竟是压根不理会自己的正经丈夫,三两步上前揪住了李显的耳朵。

“七弟,你有多久没上门看过我这个嫂子了?”贺兰烟刻意加重了嫂子两个字的语气,丝毫没理会李显那张苦脸,“上回我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过没有,裴家的那位千金可是长得比我还好,嫁给你是你三生的福气!”

此话一出,别说李显险些呛得半死,就连李贤也傻了眼。贺兰烟才几岁,怎么就想着给人做媒这种三姑六婆的勾当?瞧见自己那弟弟已经完全是一张苦瓜脸,他赶紧上前打岔,好容易把促狭的小姑奶奶给哄走了,他这才拉过李显低声问道:“裴家千金是怎么回事?”

“六哥,你别听大表姐……不,是嫂子胡说!”李显简直连抹脖子上吊的心思都有了,就差没扯开嗓子干嚎了,“裴家那位听说顶顶厉害,要是娶了她,我还不得被管死?你赶紧劝劝嫂子,让她打消了这个主意,否则我宁可出家当道士去!”

李显这么一说,李贤顿时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家有悍妻是什么味道,别人不知道,但他心中却是确实有数。除了许嫣哈蜜儿比较温柔一些,这屈突申若和贺兰烟全都不是好对付的,阿萝怀孕之后也渐渐开始流露出凶悍护犊子的一面,这滋味真是不足为外人道。

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他便带着李显去亲兵里头挑人。进长安城两个月,这些人几乎成天窝在雍王第中不曾挪动一步,用一句粗鄙的话说,那就是要闷出鸟来了。于是,一听说之后有冬狩大会,几乎人人奋勇争先,都想博得一个出场的名额。要不是霍怀恩能镇住场面,只怕他这里就得首先召开一个小型比武大会决定名额。

最后,被出借给李显的十个人很快就定了下来,而李贤也选出了自己之后这边要上场的十个人。这两兄弟彼此笑得畅快,却不料那边十对十却是针尖对麦芒——李贤这边十个雄赳赳气昂昂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李显那边十个则是气鼓鼓咬牙切齿,仿佛在说要干净利落地赢回来,让人看看雍王第借出去的人也是头一等厉害的。

至于剩下的就都有些意兴阑珊,要不是都被犒赏和官爵喂饱了,他们现在就想出了长安城继续去庄园过逍遥日子。

若是再有一场仗打就好了!存着这样一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而更多的人甚至在心中隐隐约约期盼着另外一种可能,即便那有些大逆不道——哪怕是来一场叛乱,也比这种无聊的日子有意思!

冬狩大会原本是武后一开始为了活跃气氛而提议举办的,顺便也有提倡尚武的意思。然而,在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李大帝又石破天惊地提出要退位,谁还有心思在这上头善加表现?也只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权贵子弟想要借机出出风头,然而,当他们撞上了李贤和李显手下两拨源出同门的凶猛猎手时,原本的滔天壮志全都没了。

那是一群怎样凶悍不讲理的家伙!虽说打猎没规定一定要用弓箭,可也不至于像他们这么表现得淋漓尽致吧?有用投枪的,有用套索的,有用奇形怪状的暗器的,有在弓箭上带绳子的,有布置各种绳套陷阱的……十八种武艺尽显的结果就是,其他人想要秀一下箭术也找不到地方,甚至还得小心别踩到那些陷阱。

于是,当雪地中李贤兄弟押着一大批猎物兴冲冲转回来报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其他人一张张垂头丧气的脸。此时此刻,担任此次随扈的李敬业薛丁山程伯虎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庆幸起这次没有想着出风头。

虽说天寒地冻,但李大帝执意要出席看热闹——尽管他眼睛还没好,根本看不到多少东西——因此武后还是把丈夫包裹得如同粽子一般把人带来了。亲自比较了一下两个儿子所获猎物的数量和质量,他一时难分伯仲,索性宣布两人平手。自然,这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迎来了一片轰然欢呼。

然而,就在这冬狩大会即将以喜剧收场的时候,一骑飞马却火烧火燎地闯入了欢腾的猎苑,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呆若木鸡的消息。

司徒英国公李绩病危!

虽说李绩这一年中三灾八难就没断过,但李贤已经习惯了这一位逢凶化吉老当益壮的本性,在听到病危两个字的时候最初还只是一愣。然而,当他奉了自己老爹老妈的令,急匆匆赶到英国公宅第,看到了自己这位师傅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他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到,李绩这一次是真的不行了。

曾经叱咤风云几十年,当无数名将名臣陨落在贞观永徽年间的时候却还能屹立不倒,这样一个类似政坛不倒翁似的人物,难道真的要去了?

第六百零五章 人之将死,其言犹狠

人生如白驹过隙,有多少人是真的不怕死的?

虽然后世有人曾经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虽然屈原在汨罗江投水的时候曾经是那样义无反顾,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有希望,于是几乎没有人会在病痛面前含笑以对。尤其是越有钱有势的人就越是怕死,这几乎成了千古定律。

然而,李绩却是一个意外。李贤看到匆匆赶回来的李敬业几乎是泪流满面地劝说李绩服药,但病榻上的老人却始终含笑拒绝不作一丝妥协,甚至还和旁边的弟弟继续谈笑。于是,儿孙满堂却无一人敢出言相劝,就是李贤几次三番想开口,最后却都没插上话。

“都在那里垂头丧气干什么,既然雍王来了,还不摆酒筵接待?”

李绩忽然把头转向李贤,一面下了不容置疑的吩咐,一面示意旁边的弟弟李弼将他扶起来。李贤对李家人虽说熟悉,却和李弼并不算熟,这也是因为李绩虽说官高,却一直没有把弟弟引于高位的缘故。看见白发苍苍的李弼费劲的样子,李贤本能地想要去帮忙,却被李绩的一瞪眼给吓了回来。

这老狐狸就是病倒了,却还是那种说一不二的性子!

积威之下,李家没有人敢违背这位当家人的命令,很快就在厅堂上摆开了一桌桌酒筵,而李绩也在李弼的搀扶下坐在了正座。百般无奈只得坐了上座的李贤端详着白发苍苍却一脸倔强的李绩,说不清是头痛还是心痛——都这个时候了,老狐狸就不能少折腾一点?

一把推开李弼的手,李绩拿起一樽酒就向李贤举手示意,竟是当先一饮而尽,其他人见状虽说都面露惊容,却是劝无可劝。于是,从李敬业到李敬猷李敬真,人人都把目光看向了李贤,希冀他能够帮帮忙。

明知很可能效用不大,李贤还是轻咳一声劝道:“师傅,你身体不好,若是康复之后,别说一樽,就是千樽万樽我也一定舍命陪君子,今天就算了吧?”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这话不是你说的么?”李绩眯缝着眼睛投过来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随即沉声吩咐道,“既然有酒怎可无歌?来人,传令歌舞伎献舞献歌,也让雍王看看我们家里的这些绝色!”

若是平时,李贤肯定是兴致盎然,但今天他实在没心思看什么莺莺燕燕。然而,刚刚被干净利落堵了个驳斥不得,他只得眼睁睁看着一群盛装丽服的歌舞伎盈盈上来,唱着那承平之歌,舞着那承平之舞。然而,虽然耳边有天音,眼前有天魔,他却始终只看着李绩,唯恐一个不注意,那一位似乎永远都能挣扎过来的老头就会一下子倒下去。

作为李家的当家人,李绩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因此即使是李弼这个同辈也不敢说什么,一群小辈便只能五味杂陈地喝酒,尽管他们此时连酒的味道也难以分辨出来。几樽下肚,李敬业几乎陷入了借酒消愁的怪圈里,干脆便拿起酒壶往嘴里灌,心中满是郁闷。

而李贤也顾不得自己视若兄弟的李敬业,眼看李绩已经喝空了一壶,却大手一挥还准备继续喝,他终于忍不住离座而起,顺带把自己面前那个满满的酒樽给捎带上了,大步来到了李绩面前,低沉而不无提醒地说:“师傅,父皇母后可是很关心你的身体,你别自己糟蹋了!”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用不着你提醒!”李绩哈哈大笑,一扬手又将酒壶中的美酒一下子完全倾倒进了嘴中,最后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李家虽说原本还算殷实,却不过是经商之人,如今我能位列三公备位一品,已经是人臣顶峰,何必奢求再多活几年?子孙满堂富贵已极,这已经够了!”

李贤隐隐之中觉得这话有些托付后事的味道,虽说心中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却不得不聚精会神听着。旁边的李弼原本想趁机退走,却禁不住李绩铁钳似的手,硬是也被拉得坐了下来。

“陛下对我一向器重,我死后哀荣自不必说,不过我也不在乎这些!纵使坟墓能高过泰山又如何,难道还能荫庇子孙千世万世?”

李绩说这话的时候,带出了强大的自信,竟是流露出了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味道:“我其他的不操心,只是如今要轮到敬业他们几个撑持家业了。敬猷敬真兄弟虽说年轻的时候胡闹了些,如今好歹已经改过,我可以放心了,只有敬业……”

李敬业?李敬业如今不是很出色么?李贤一下子愣住了。要知道,对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遇到的头一位名声赫赫的同龄人,他和李敬业的关系可以说比其他任何人都铁,更为其塑造了一条光辉灿烂的坦途。历史上那位是因为待遇问题和野心才造反的,可现如今李敬业官当得舒心,野心似乎也没看出迹象,还有什么值得李绩操心的?

“敬业从小就是你的伴读,他的脾气你应该清楚大半。油滑而不失正直,文采武略虽说没有一样是顶尖的,但在年轻一代中已经算是数得上的人物。但是,六郎你可曾想过,他和普通权贵子弟并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李贤一下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恨不得转头在李敬业脸上看出一个子丑寅卯来,最后还是硬生生止住了。

而李绩显然也没有一直打哑谜的打算,自己干脆利落地揭开了谜底:“只要不是一味贪图享乐的纨绔子弟,这人生总是有抱负的,就比如敬业,虽说他看似凡事并不在意,对仕途也没有多大的进取心,只是沿着你和我给他铺好的路一步步前进,但焉知他就没有出将入相的心思?我虽然自永徽年间就一直不管事,但毕竟有不少旧交或是属下位居高位,他就真的不会利用?”

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给李绩一下子翻出来,李贤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甚至搞不清楚李绩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仿佛是为了给这一段敲警钟的话划上最后的句号,李绩连连咳嗽了几声,终于道出了最后的重心。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有什么不臣之心,而是在提醒你!有道是君子不党,但你不是君子,虽然你没有刻意地笼络别人,但是,你不要忘了如今你实际上掌握着多大的权力!敬业自己也许都没有意识到,他对你的心折早就远远超过了太子,也就是未来的天子!你知道分寸,我也希望你时时刻刻提醒你注意分寸,千万不要哪一天被敬业逼得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虽然是大冷天,但这么一席话不但把李贤说得汗流浃背,就连李弼这个旁听者也觉得脑门上湿湿的,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早知道如此,他绝对不会因为担心哥哥的身体而在旁边伺候,这种话听着可是要命的。

李贤已经觉得喉头被什么东西堵得结结实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然而,当李绩一口气又饮尽了一樽酒时,他的手忽然又被紧紧抓住了。

“倘若有那么一天,不论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整个李家,你都不可手软,立刻将他除了,以免后患无穷!”说这话的时候,李绩的眼睛中冒着凶狠的光芒,丝毫没有往日在教导孙子时的温和善意。仿佛担心李贤下不了杀手,他又转头看着旁边的弟弟,重复了同样的吩咐。而李贤分明看到,李弼虽说勉强点头,但整个人已经快要吓瘫了。

人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李绩倒好,人之将死其言犹狠,那种腾腾的杀气和他在战场上对敌何其相似?

李贤勉强喝干了樽中美酒,一回头瞧见李敬业正在看自己这边,神情中满是关切,他不禁更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任凭李敬业平素怎么机敏练达,也绝对想不到李绩的嘱托居然这样狠辣,该说是老狐狸的本性毕露,还是临死前老糊涂了?

接下来,李绩并没有下令撤除酒乐,而是继续饮酒作乐,哪里看得出早先别人报的病危?正当李贤思忖此次李绩仍能够安然撑过险情的时候,却只听李弼忽然发出了一声难以掩饰的惊呼。心知不好的他回头望去,却只见李绩紧紧捏着酒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含笑去了。

此时此刻,李贤只觉得从头到脚尽皆冰凉一片,想喊什么喊不出来,想挪动手脚却动弹不得,甚至连眨眼睛转头这样容易的动作都做不到。他眼睁睁看着无数李家子孙呼啦啦拥上来哭喊,看着李弼一下子晕了过去,看着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李敬业号啕大哭……到最后,他竟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当所有人的目光好不容易从李绩身上移开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旁已经一头栽倒过去的李弼,旁边还有和木头人没什么两样的李贤。于是乎,本就忙乱的李家人顿时更手忙脚乱了,至于那些原本绝色的歌舞伎则是被人撂在大厅中,艳丽的服饰仿佛都失去了色彩。

第六百零六章 病来如山倒

失魂落魄的李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蓬莱殿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老爹老妈面前说了些什么,唯一记得的就是皇帝老子的惊呼,还有武后那难以掩饰的惋惜之色。至于接下来的事情他就完全不知道了,兴许是打击过大,兴许是这些天压力过重,总而言之,他报告完之后,竟是摇摇晃晃一头栽倒了过去。

“贤儿,贤儿!”

李治只模模糊糊看清面前的人影似乎一下子仆倒在了地上,耳朵捕捉到了扑通的声音。紧跟着,他就听到自己的妻子慌乱的惊呼声。这下子,他就算眼疾还没恢复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连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想要上去看个究竟。

“怎么这么烫?”

武后的手一触到李贤的额头就吓了一跳,见丈夫也过来,只得先撇下李贤站起来搀扶,旋即对旁边惊呆的几个内监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雍王扶到床榻上,再去叫太医?”

这一下,刚刚呆若木鸡的一群人顿时全都动作了起来,两个身强力壮的上前将李贤搬到了一旁空置的木榻上,一个机灵的则一阵风似的冲出蓬莱殿去宣太医。而偏偏李治这眼前模模糊糊搞不清状况,等到这一阵忙完之后方才连声催问是怎么回事。

“早晨狩猎的时候还看着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发起了烧?”武后对这种状况也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眉头不禁皱得紧紧的,“他平素练武,身体壮得很,怎么忽然说病就病了?就算是刚刚去了李家亲眼看到李绩病故,也不至于如此才对。”

李治自己在听到李绩病故的时候就已经心神失守,此时儿子这忽然倒下,他更是心里发慌,听武后这么说顿时更急了,竟是使劲跺了跺脚:“这些该死的太医怎么还不来?”

一旁的王福顺看见皇帝已经方寸大乱,只得轻咳一声建议道:“陛下,这太医署离这边还有一段距离,不若先用软布浸上凉水敷在额头上,看看能不能把热度降下去再说。”

“我居然忘了这个!”武后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吩咐了下去。结果,刚刚被李贤这忽然一倒吓丢了三魂六魄的阿芊这才魂魄归位,赶紧指挥侍女们去打水。等到秦鹤鸣和崔元昌两个太医署首席太医匆匆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整个蓬莱殿乱成了一团的场景。

“两位陛下……”

李大帝一口打断了两人的行礼问安:“废话少说,快去看看贤儿这发烧究竟是怎么回事!”

虽说在路上已经知道是雍王李贤忽然病倒,但秦鹤鸣和崔元昌心里还真的有些嘀咕。要说这皇族之中谁身体最好,那绝对是李贤莫数,甚至可以说壮实得像一头牛似的,好好的怎么会生病?就算是李绩病故的消息太过打击人,那也不至于如此。

然而,这一诊脉,两人方才不得不信,左右手轮流诊了一次,他们便交换了一个眼色,转身站了起来。秦鹤鸣和李贤关系熟络些,此时便躬身禀告道:“两位陛下,雍王大约是这些天思虑过多,因此心有郁结。而今天早上的打猎这么一高兴,下午又骤闻噩耗时的一悲伤,再加上前时的病气,这才发作了出来。不过雍王身体强健,只要服下药去,这烧很快就能退下。”

这要是换成其他纵情声色身体虚浮的皇亲国戚,给秦鹤鸣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说,但对于李贤他却可以下这样的断言。奈何李治和武后已经被李贤刚刚那忽然推金山倒玉柱的那么一下给吓怕了,两夫妻谁都不相信,于是便把目光转向了崔元昌。

当另一位道出了几乎相同的判断时,皇帝夫妇才双双吁了一口气,本来沉得如同外头那阴天一样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下来。而一旁心惊胆战的阿芊也感到心神一松,结果脚下一软,要不是她旁边就是廊柱,只怕就要一下子瘫倒在地。

而对于李贤来说,迷迷糊糊只感到有人在嘴里灌进了极苦的汤药,有人在额头上盖了冰凉沁湿的软巾,有人在身上盖了厚厚的温暖锦被,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呼唤着……虽说有这样的感觉,可他就是难以睁开眼睛,脑海中仿佛像走马灯似的晃过了昔日的一幕一幕。

虽说之前于志宁去世的时候他也曾经为之心痛,但却及不上这一回。他从八岁出头开始就拜了李绩作为师傅,无论是武艺还是韬略,无论是为人还是处事,他都从对方身上受益良多。他的皇帝老子皇后老妈尽管对他都相当不错,但老狐狸的地位还是不可替代的。

他只感觉自己犹如置身火海,那种犹如烈火焚身似的烧灼感让他浑身难受,但却一个手指头也动弹不得。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种火烧火燎的痛苦方才渐渐远去,而他也总算从那种刻骨铭心的回忆中解脱了出来,沉沉睡了过去。

“贤儿,贤儿!母后,他都昏睡六七个时辰了,怎么还没醒过来!”

“贺兰,镇定些,秦鹤鸣和崔元昌都断言贤儿这烧只要退了就没事了!你和申若阿嫣且在这里守着,你们的父皇也是一宿没曾合眼,刚刚睡下,我得先去瞧瞧他!”

李贤朦朦胧胧听到这么些声音,连忙奋力睁开眼睛。他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极长,所以一睁开眼睛就醒得炯炯的。此时此刻,他看见床前四个人影背对着他站在那里,那背影都是极其熟悉的,连忙开口叫了一声。

“母后!”

他这么一出声,就只见四个人齐刷刷回过了头,紧跟着就是两个人影先扑在了他的身上,一下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时候,他方才觉得浑身上下都泛着酸痛,竟是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下一刻,比较沉得住气的屈突申若就一手一个把贺兰烟和许嫣给拎到了旁边。

“这烧虽然退了,可六郎的身体却还虚,哪能禁得起你们这样一压?”

武后顾不得理会那边三个女人的别样心肠,在床榻上坐下之后,先伸手试了试李贤的额头,发现果然和刚刚一样不见有发热迹象,她这才稍稍放心,目光中更露出了难得的温柔:“好好一个人忽然弄成了那样子,你要把你父皇和我吓死么?先头你五哥忽然来这么一遭就已经够吓人了,现在倒好,连你也居然也学会了!”

李贤迷迷糊糊只记得自己先前那一下似乎挺吓人的,但听武后这么一说,便明白铁定是把老爹老妈给吓坏了,便露出了尴尬的笑容。这份尴尬还没结束的时候,他就感到肩头猛地一痛,却是武后不知用了多大力气狠狠砸了一下。

“我知道李绩的去世给你打击很大,但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不老不死的,你年纪轻轻更得看开些!你父皇已经令中书下诏,封李绩为太尉,并让群臣合议拟定谥号。不过,这都得等七天之后了,你父皇已经下诏停朝七日,并在光顺门为李绩举哀。”

这样的死后哀荣已经是人臣极致,不得不说李大帝已经设想得极其周到。李贤轻轻点头的同时,却想到倘若李绩知道,对于这些必定是并不如何在意的。然而,整个李家在丧失了一根最坚实的顶梁柱之后,对于天子这样隆重的表示必定会感恩戴德。

李敬业如今怎么样了?

猛地想到这个念头,李贤先是一阵黯然,转而就想下床,谁知这动作刚露出苗头就给武后按了下去:“你给我老老实实躺一天,如今群臣都知道你哀伤过度以至于暂时卧病在床,没有人会指摘你不够尊师重道。明天这个时候若是你的病全好了,再和我一起去祭奠也不迟!”

对于老妈的这份坚持,李贤想要反对也没辙,只得勉强答应了下来。这时候,武后方才瞥了一眼旁边的贺兰烟三人,微微笑了笑便径直出门去了——李治固然是今天早上才躺下,她却是直到现在也不曾合眼,待会去看过丈夫状况之后,她也该回去好好睡一觉了!

不说李贤怎么应付三位妻子的嗔怒关心,只说外头辍朝七日为李治举哀这样一桩,就让里里外外震惊一片。李大帝即位以来也不是没有元老重臣去世过,但原本应该配得上这种礼遇的长孙无忌却被贬官赐死,其他宰相也全都没有享受到,于是,这样惊天动地的礼遇自然是让人人津津乐道。就拿如今拟定谥号来说,政事堂私底下就已经有了结论。

“清白守节曰贞,刚强直理曰武,这若是给英国公定谥号,这两个字是最合适不过了。”

这几乎是政事堂集体通过的结论,虽然定谥号并不是他们的职责。李绩这一生丰功伟绩就暂且不用说了,而他其他的操行也让人深为敬服,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奉上忠,与友义,事亲孝,当然,最后一点就是知天命。至于善于审时度势这种人人心知肚明的优点,则根本不用放上台面来说——谁都知道李绩不是权臣。

在表示哀悼的同时,首席宰相上官仪还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雍王这个弟子是如何伤心欲绝,居然会硬生生病倒!”

第六百零七章 一日两夜,小病初愈

很少有人知道,就在李绩去世的那天夜里,号称活神仙的袁天罡也离开了人世。他虽说这一世留下了无穷无尽的传说和神话,但临去世的时候,身边却只有徐嫣然一人守着。在停止呼吸的最后一刻,他的手中紧紧攥着李贤命人送来的那一本书,嘴角犹带着一丝笑容。

倘若说李绩已经是高寿,那么袁天罡的寿数就足以羡煞无数人了。他早就过了百岁,足迹几乎踏遍中原各地,更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因此,在朝堂正在为李绩的丧事而大操大办的时候,袁天罡的下葬却显得悄无声息。

楚遥匆匆从杜康酒肆赶来,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一来是没想到只是这么数日之间袁天罡便会撒手人寰,二来是外头人人都在念叨李绩,却几乎没有人想到袁天罡,破有些愤愤不平。当得知连收殓下葬的程序都是草草了事,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隆重时,她终于忍不住抱怨道:“袁真人之名天下皆知,这葬礼怎么能如此草率?”

“这是袁师临走之前的心愿,否则不算徐家的财力,就是我自己,要想风光大办还不容易么?”

徐嫣然默默地站在那高高的黄土堆前,凛冽的寒风不时卷起她的披风,而她却依旧恍然未觉。秀美的脸上忽然留下了两颗晶莹的泪珠,紧跟着她便在那墓碑前行了一个肃穆的稽首礼。

“袁师生前虽未明言收我为弟子,却传我道家典籍精要。我虽无意修习术数,却决定在袁师走后入观静修。雍王曾经笑语,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俗世荣华富贵虽好,却是一饮一啄自有定数,荣极必败……”

楚遥越听越觉得不吉,心中大急,正想发话岔开过去,却不料自家小姐忽然转过身来,将一个油纸包塞给了她。她心中莫明其妙,不由问道:“小姐,这是什么?”

“这是几张房契和地契,都是我自个的,我出家之后也不需要这些,就留给你当嫁妆好了!”不等楚遥出口拒绝,她又从旁边的一个小道童手中接过了一个包袱,郑而重之地交给了楚遥,“这是袁师的遗物,你先拿去送给雍王,让他转交天后陛下。”

“可是……小姐为什么不交给大人转交?”

见楚遥一脸的疑惑,徐嫣然不禁笑了笑:“你别忘了,我爹姓徐。这是要紧物事,你可千万别耽误了!”

楚遥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接过之后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连忙说道:“可是,我听说雍王在看见英国公病故之后,回到宫里奏事之后就忽然发起了高烧,如今大约还在宫里休养呢。我就是这时候送到雍王第去,大概也见不到人!”

徐嫣然陡然色变:“他居然病了?可还要紧?”

“我怎么知道!”楚遥回答得异常干脆,见自家小姐眉头紧锁,她不由更加郁闷了,“小姐,你分明是对他别有好感,那干嘛不去挑明了?想当初许家那位小姐还不是单相思,可现在这日子还不是过得和和美美?就算你不喜欢他已经有那么多妻妾,那还可以嫁给别人啊!徐家又不曾招惹天后,总不成你就连嫁人也不行吧?”

这心思被人一口拆穿,徐嫣然却并不恼,而只是屈指在楚遥头上轻轻一弹:“小妮子什么时候撺掇起我了?这出家为道又不曾有那么多拘束,反而更加自由自在,就是父亲和哥哥也没法再管束我。我手头还有不少产业,将来生活亦不用愁,岂不是比随便嫁一个人更好?”

见楚遥瞠目结舌,她却没有再解释什么,而是向墓碑再致一礼,旋即头也不回地朝来路走去,不由自主地吟出了那四句让她永远难以忘怀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当袁天罡的死讯拐弯抹角经过几重渠道传到李贤耳中,而那个包袱也送进来的时候,他不禁再次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一年对于大唐虽说是取得前所未有胜利的一年,同时也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先是皇帝和太子先后病倒,继而是乱七八糟的事情案件一大堆,再紧跟着则是李绩的去世,现在居然连袁天罡也死了!

虽说这样一位世外之人的去世对于天下并没有多大影响,但还是很让人不愉快的一件事。毕竟,老袁和普通神棍不同,倒像是一位亲切的邻家长者。

此时屈突申若贺兰烟和许嫣都在,看见李贤在那里发呆,便知道这一位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要说李贤从来没有像上一次那么失态过,于是不免担心他会再有什么变故,屈突申若便故意岔开了话题,谁知才起了个头就被李贤堵了回去。

“放心,已经发过一次烧了,怎么还会有第二次?”

卧床躺了整整一天,被硬压着服下了无数补药,若是再躺下去,李贤只担心自己的筋骨是不是会生锈。把那个包袱暂时丢在枕头边,他便掀开锦被下床,而三女苦劝不住只能帮着他穿好了衣服,但趁机埋怨两句却在所难免。

好容易穿戴整齐梳好了头发,李贤一转头就看见贺兰烟她们脸上都微露憔悴,甚至还能看到黑眼圈。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自然连哄带骗地驱赶她们回家睡觉,贺兰烟和许嫣固然是拗不过他勉强同意,屈突申若临走前却单独提醒了一句。

“可别在宫中乐不思蜀,要知道,你在蓬莱殿侧殿呆的这么一天两晚,外头已经有无数闲话了!早些回来,我和焱娘还有要紧事情和你说,是关于小苏的。”

这屈突申若人是走了,但这语带双关的话却让李贤头痛得很——这他自从回来之后就没和苏毓有什么纠缠,人家也躲得他远远的,怎么好好的又牵扯了上来?

无奈归无奈,他眼下还有更大的事情要做。然而,当他一身干净利落提着包袱准备出门的时候,却被两个内监拦了个正着。而仅仅是一瞬间,王福顺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头窜出来了。

“雍王殿下,您这身体才刚好,这大冷天的怎么又要出去?”王福顺亲眼看到那天李贤一头栽倒过后,帝后慌乱失措的样子,哪里敢再让这位主儿出纰漏,因此这时候已经打定哪怕是用强也要把人留住的主意。“两位陛下日日亲自来探殿下的病,若是有什么反复,殿下怎么也对不起二圣的苦心吧?”

李贤看王福顺说得苦口婆心,就差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只得上前把人拉到了一边,悄悄表示是宫外的袁天罡刚刚殁了,托人送给他这么一件东西,他如今要去转交给自己的皇后老妈。

转交给皇后?怎么不是天子?虽说心中盘桓着这么一个念头,但王福顺明白这种话质疑不得。看看李贤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康健,他心中稍稍一动,但转念还是一招手叫来了两个身强力壮膀大腰圆的内监——要说他们有多魁梧?就只看他们比身材高大的李贤还高一个头,就可见一般。

“宫中无谕不得用肩舆,雍王病体初愈,你们便背着雍王去含凉殿。”

不是吧,这么一点路还要用背的?李贤一下子苦了个脸,他又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废柴,不过就是偶尔发个烧罢了,干吗要动用这样的阵仗?

虽说极度不情愿,但是当王福顺明显准备死拦到底,李贤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然而,伏在人家背上疾行,他这才深深体会到了这虎背熊腰的力道,不但步子稳健,而且那雪地上的脚印极浅,显然是提气轻身的缘故。虽说动用了两个人,但一路上那个背负他的内监根本不曾停过,待到含凉殿前将他放下来的时候,更是连大气都没有喘一下。

进殿之前,李贤忽然回过头细细端详了两人一会,直到确信这两人的形貌已经记在了心里,他方才匆匆往内中走。而从大门到内殿这么一段路中,所有人看到他生龙活虎的样子,都露出了极端诧异的表情。

而武后看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一句笑骂:“人家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倒好,病来如山倒,病去也如山倒,看你现在这模样,谁能想到大前天你突如其来那一遭能把人吓死!”

对于老妈的揶揄,李贤却沉默以对。上前将那个包袱放在案桌上,他便沉声说道:“这是袁真人托人送来让我转交母后的。就在英国公去世那天晚上,袁真人也去世了。”

武后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跌坐在了座位上,那惊愕的模样和乍闻李绩去世那一次别无二致。她和袁天罡与其说有什么深厚的交情,不如说是神交,毕竟,她对年少时袁天罡算命的事已经完全记不得了,之后也只见过一次面。

伸手摩挲着那个包袱,她也顾不得李贤在场,竟是径直伸手去解那个包袱,当看清里头只有一个玉匣的时候,她微微一怔,想到是数年前袁天罡游历回来的时候,她命人送去的赏赐。她极尽镇定打开那个玉匣,果然看到了自己刚刚猜中的东西。

那白纸上的墨迹仿佛仍未干一般,漆黑的碜人。其中四个名字下各有评语,唯独第二个名字下一片空白。

第六百零八章 公主出嫁,六郎陪灵,老狄抓人,老狄抓人

在李大帝宣布要退位的大背景下,礼部虽然兢兢业业处理两位公主出嫁的事,但究竟是出工不出力还是阳奉阴违,那就只有天知道了。阿韦托付的事情李贤根本就不曾去游说老妈,而是对负责这件事的某官员叨咕了几句,就不动声色地抽掉了两份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