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连将死之人都不放过,还真是李贤处事的风格!

将那本书塞在了枕头底下,他方才轻轻拿起小槌敲了一下床边的铜钟。当看到推门进来的不是日常服侍自己的小童,而是徐嫣然和楚遥时,他不禁摇了摇头,哑然失笑。至于那异常有趣的故事是否给别人分享,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事实上,这本所谓的《推背图》是李贤策划已久的大制作之一。之所以没有随便把超越时代的印刷术早早拿出来,就是因为他看中了批量印刷的巨大前景,之前纵有印书那也只是小打小闹,而且也只是用的雕版。虽说如今这推背图的主角少了一个李淳风,但料想那位年前去世没多久的太史令,也不会希望自己变成神怪志异小说的主角。

虽说对袁天罡很有好感,但这种节骨眼上,要是让人知道他去探望了老袁,那么以讹传讹之下,指不定说出什么难听的,所以他干脆就出此下策。然而,对于另一桩郭行真失踪的麻烦事,他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两个小道童一问三不知,八个杂役面色茫然,最最夸张的是,门窗紧闭的丹房之内打开来之后竟是空空荡荡,里头从丹炉到架子到其它炼丹原料和设备全都无影无踪。换句话说,这不但是密室人失踪事件,而且还是物件失踪案件。这还不算,某个小道童在看见空空荡荡的丹房之后,忽然一嗓子吼出了一句话。

“东岳先生肯定是飞升成仙了!”

靠,人家只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郭行真就算真的白日飞升,也没道理把丹炉这些东西统统带到天上去吧!李贤心中嘀咕那个小道童没见识,却不想其它几个闻讯赶来的官员却在那里大大点头,脸上的殷羡表情藏都藏不住。

大唐既然把道教祖师老子奉作祖先,这对黄老之术和道家方技之学自然也是推崇备至,从皇帝到百官到黎民百姓,几乎没人不想长生。如今一想到某个活生生的人居然从密封的丹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除了成仙,还有第二种解释么?

这年头看热闹的人不在少数,李贤赶到的时候这丹庐中已经来了好几个官员,只不过都是五六品的官。但一个时辰之内,好些曾经拜托郭行真炼丹的高官竟是纷至沓来,把原本宽敞的地方挤得水泄不通,这其中王公贵族都是一把把的。

“只怕这不是什么成仙,而是畏罪潜逃吧?”

这种说法也忽然冒了出来,而这正是和李贤最担心的事不谋而合。虽说说这话的人只是他一个远房的不能再远房的堂兄,但这同时也说出了不少人的疑惑。然而,当那个小道童一口咬定眼看着郭行真进了丹房,结果送到门口的饭菜都没用过,最后还是直接从长安县叫来差役,而且门窗都是在他们的监督之下打开的,这种说法才稍稍被压了下去。

若是说明面上和郭行真的交情,李贤绝对算不上最最起眼的那一个,这不,此时此刻正有好几位他爷爷辈的亲王正在里头捶胸顿足,痛悔自己的救命丹药没有了,那模样绝对可以算得上如丧考妣。同时,也有在旁边端着云淡风清笑容看热闹的,比如说纪王李慎和越王李贞。

李贤如同泥鳅一般挤了过去,笑嘻嘻地问道:“八伯和十叔难不成也委托郭行真炼丹了?”

李慎一看到李贤便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抢在前头耸耸肩道:“我是读书人,这读书人怎么会相信这种方术末技?”这话一说完,他便瞥见了李贞恼怒的眼神,赶紧举手道,“我忘了八哥你是相信这个的,算我失言!只不过,这成仙我是绝对不相信的,但这么一间丹房密室里头怎么会忽然没了人,倒真的是奇怪!”

李贞冷笑了一声,满面的讥嘲:“你孤陋寡闻了不是?住在附近的人还说过,当时这丹庐中曾经流露出如兰似麝的香味,定是郭行真炼丹有成!他娘的,我还有一炉丹老郭没炼出来,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吭成仙去了!”

这两兄弟一来一回斗起了嘴,李贤当然没心思掺和。纪王李慎是书呆子,至于越王李贞则是狐狸一个,只不过狐狸也会相信丹药长生,这年头真是什么事都有。忽然,他瞥见人群中还站着某个神色淡定的狄仁杰,登时有些迷糊了。

这狄仁杰怎么那么闲?

第五百九十八章 小说中也可以卖私货

曾经最最热闹忙碌的东宫如今很冷清,甚至流露出某种萧索的味道。事实上,李弘忽然病倒之初,这里还是人来人往,嘘寒问暖送医问药的,前来禀报政事的,前来探视的……总而言之,李弘这个监国太子那时候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但是,这种情形在太医署诊断出李弘病情很难完全好转之后,却忽然有了变化。这如果是李大帝只有李弘这么一个儿子,那么他再病弱,将来皇帝的位子也必定要坐的。可是,李治如今仅仅嫡子就有四个,李弘倘若病弱不能理事,那么还有其他三个皇子可以考虑,尤其是雍王李贤。

在李弘自己也委婉表示过这个太子之位应该让贤的情况下,这东宫门庭冷落也就没法避免了。即使李贤把袁天罡抬出来说事,毕竟还是有人不相信这种术数之学。更何况之后东宫又传出三百甲胄的案件,更是让东宫成为了一块凶地。

“勤劳国事”的武后不可能常常来探望这个儿子,因此阿芊作为尚宫不得不天天前来。然而,李弘作为太子不可能像李贤当年那样和她打得火热,两人之间始终是淡淡的,每次她坐了不到一刻钟便告辞,最后更是视探望太子为畏途。

人在休养并不代表李弘耳目闭塞,这么多年的太子当下来,即便他不培植势力,这势力也自然而然地聚拢在了一起,因此对于东宫搜出三百具甲胄的事,他得知之后登时气急,几乎再次发病。此后也就是在得知狄仁杰升任侍御史主理此案,他方才渐渐放宽了心。

病人难免胡思乱想,而重病的太子则更免不了生出种种古怪的念头。虽说本着兄弟情义和国事为重的念头请辞太子,但这种人情冷暖的感觉他还是能体会到的,如今又遇到这种无妄之灾,在没人的时候少不得长吁短叹,这人就越发消瘦了。

幸好,人情冷暖这种现象在他的弟弟妹妹身上不曾发挥作用,太平公主李令月几乎天天来,李显和李旭轮隔天来,至于原本该最最忙碌的李贤每天从政事堂下班的时候,也会过来溜一圈。而这一天,李贤破天荒没有准时前来,这让李弘生出了无穷无尽的疑惑。

然而,超出预定时刻不多时,霍怀恩便奉自家主人的命令送来了东西,说是给李弘解闷的,言罢推辞了赏赐匆匆就走。而李弘见那所谓的解闷玩意是一本书,便拿过来翻了一翻,这一翻便不可收拾,几乎从下午辛时到晚上,他除了吃晚饭的时候略用了一点饭食,其它时间都在兴致勃勃地看书。在这期间,一直盘桓在他脑海中的那些烦心事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本书的名字叫做《聊斋志异》,作者署名蒲松龄,是一个他从来没听过的名字,这也是他最奇怪的事情之一。

和后世读书人一抓一大把相比,如今的大唐,读书仍然属于一部分世族和有钱人的专利,就是认识字在寻常百姓中间也是一件奢侈的事。原因很简单,读书人少就意味着老师少,而纸张和印刷费用的居高不下也让书成了奢侈品。这样一来,传播信息的最大渠道也就惟有口耳相传。

这一天,达官贵人齐集某丹庐探讨郭行真莫名失踪的事件,而百姓中间却无暇讨论这个新鲜话题,因为,他们忽然多了一件更好的娱乐休闲方式。这年头,真正的茶还不是大众能够享用的休闲饮料,价钱比酒还贵,而由于酒类也有专卖制度,所以如果不是遇到大喜事,也没有人会舍得前去酒肆消费。

正因为如此,当一种新鲜的饮料铺子在各里坊全面铺开,售卖一系列从大麦茶、荞麦茶、凉茶等等的饮料时,不少人都参与去瞧热闹,而第一天的免费品尝更是把气氛推到了最高点。这不但能够坐进去随便畅饮,而且还有说书人口若悬河地讲述从来没听过的新故事,试问谁不感兴趣?

于是,这一天下午,长安城一百零八个里坊之中新鲜出炉的饮料铺,全都被人挤了个严严实实,甚至挤不进去的人也在外头等着听说书人的故事——从聊斋、白蛇到唐僧取经,中间还夹杂着袁天罡的推背图玄奇,总而言之,一大群人听得是津津有味。

而当人们听说了这饮料铺畅饮时间定为每次一个时辰,每人一个铜板的时候,一时都大喜过望。一个铜板固然不算太便宜,但比起喝酒还是要便宜许多,这不能天天来,一个月来上几回总归还是没问题的,这长安城的百姓,总还是有点闲钱的。再说了,喝茶的同时还能听到那些新鲜的故事,何乐而不为?

因此,明明有希望成为这一天最大新闻的郭行真飞升事件,却被这一百零八个铺子的同时开张所取代,再玄奇能有狐女报恩的故事玄奇?再决绝能有杜丽娘怒沉百宝箱更决绝?一时间,蒲松龄冯梦龙等名字被无数人传唱,大伙儿都在打听那几个作者究竟是谁。

仿佛是为了配合那些故事的流行,坊间渐渐流传出一些小册子。印刷的不算太精良,但价钱却也不算贵,最难得的是,这书可以租而不买。有这样的大好事,那些粗浅认识两个字的不少都交了押金,然后花一个铜子租三册回去看个热闹,反过来再给左邻右舍讲讲,这也成了里坊一景。

上等人对这种下等人的娱乐活动是鄙夷不屑的,肯下功夫花心思去了解的人无不拥有古怪心理。而程处默在收到底下小子送上来的两本书之后,立刻大乐了一阵,一挥手就把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版本都搜罗了起来,公然摆在书架上作为消遣读物,顺带对几个世交一提,无非是说如今家居休闲又多了一大选择之类的。

他那些读书不多的朋友自不会吝惜这么一点小钱,纷纷去买了来,但却对那糟糕的装帧品头论足。然而,他们才刚刚买回了一堆书,这第二批的精装本也跟着出来了。这一回,他们立刻把前头买的书都赏给了小辈,把精装本买回来放在原本空空如也的书架上,背地里还悄悄讨论接下来还有些什么故事。

很少有人知道,罗处机当初刚刚投靠李贤的时候,李贤还没有需要参赞的事,因此免不了把肚子里的那些故事讲给这位落魄文人听,然后由对方笔录下来。这些书和原版自然有区别,只是出于某些考虑,他还是在上头署了原作者的名字,天知道这些还没出世的人会不会被蝴蝶的翅膀扇没了。而此番一次性放出了大批量,其实也是为了掩盖他的真实意向。

虽说假借袁天罡名义推出的推背图不是所有故事中最志怪最受人欢迎的,但袁天罡这个名字太响亮,感兴趣的人自然不少,久而久之,某种看法就会在人们心里根深蒂固。

比如说,李治是太上老君的再传弟子转世,但因为下凡的时候眼睛里揉进了沙子,这才会犯眼疾;武后是与李大帝有前世姻缘的天女,此次下凡是为了圆这一场缘分;至于李弘李显李旭轮李令月,人人都编排了一个光辉灿烂的前生,而李贤的前生更定义为福禄寿三神联合派到人间的童子——联想到他一向的做派,这一点轻而易举就被人接受了。

然而,原本该对这样顺利的发展势头兴高采烈的李贤,这些天却忙得焦头烂额,没空理会周晓和高政对于这一文化产业的汇报——在屈突仲翔前往天竺之后,在长安的高级生意场上最最活跃的就是周晓和高政。虽说商人在时人眼中是卑贱的,但两人作为家族产业的所有人,又都算是官,因此如鱼得水,任何主管部门都不敢得罪。

李贤烦恼的是,郭行真那个家伙究竟死到哪里去了!

他几乎是把手底下能动用的所有力量都撒出去了,但结果却是踪迹全无。而这个结果,至少有一半得归功于之前的严打。由于长安城中的地痞流氓大半在监牢里蹲着,小半则是选择了在家避风头,所以整个案件中,竟是罕有地没有一个目击证人。而同时调查此事的人当中,除了官府的差役,还有好些王公贵族。

就算郭行真货真价实成仙了,也得把他的丹炉找到,说不定还有没吃完的长生药呢?

在遍访大街小巷追寻踪迹的时候,霍怀恩不停地遇到可疑人物,而在一番交手之后,却往往确认对方是各家王公贵族家的暗探,是找郭行真讨丹药的,于是这几天下来顿时郁闷了。这郭行真早不失踪晚不失踪这个时候失踪,结果连带着牛鬼蛇神出来一大堆,他还怎么查?

在极度沮丧的同时,他也去某家饮料铺子坐了一坐,随即对这种新鲜的玩意异常感兴趣,甚至还从书铺里头带回了几本书回来对李贤说道了一回。

对于心腹手下受挫之后这种“玩物丧志”的行为,李贤几乎是哭笑不得。难道他应该说,这种东西我要多少有多少?

第五百九十九章 李大帝的震怒

人对于环境的适应性是无穷无尽的,而人的耐力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无穷无尽的。

在长孙无忌昔日把持政事的时候,李大帝甚至连接见百姓的事情都想自己插手,足以证明他虽说对皇位忽然降临到自己身上准备不足,但并不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君主。恰恰相反,头上顶着太宗皇帝这样一位文治武功几乎无人能及的明君,他那种想要超过的意识空前强烈。这也间接导致,李大帝在发动战争方面丝毫不逊色于乃父。

辽东先后打了两次,百济和高句丽统统灭了,顺便还教训了一下新罗;西北大仗小仗不断,遏制了吐蕃东进和北击的嚣张气焰,安西四镇也不时还有小摩擦。至于文治方面,虽说被时人评为好大喜功的代表,但封禅泰山这样的壮举足够他得意一辈子。

总而言之,李大帝做到了太宗皇帝没有做到的事,因此在失明了两个月之后,他就几乎完全想通了。太医署的太医不是说轻松愉快就能尽快复明么?那么好,他就轻松愉快地享乐,国事统统交给能干的妻子,反正还有聪明伶俐的儿子看着,百官之中也是能人辈出,不用他操心。

在最初掉了五斤肉之后,李治本着轻松愉快的态度对待生活,于是到如今这隆冬之际,竟是又长了十斤。这心宽体胖让太医齐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自己也不免体会到了无事一身轻的逍遥——他原本还要过问一下国事,但在最初一个月武后凡事都处理得没有任何纰漏的情况下,如今他索性连最后一道听汇报的程序也省去了。

慨叹人生真逍遥的李治当然没有想到,武后趁着他失明的当口,已经把蓬莱殿中不少侍女和内监都换成了她信任的心腹。如今放眼蓬莱殿内外,这老人只剩寥寥几个,而且也在汰换的行列之中,可怜的王福顺几乎要成为光杆司令了。

这种事李治原本应该察觉到的,无奈武后换的这一批人都是精挑细选的伶俐人,服侍周到妥贴且不必说,就是嘴巴那也是一等一的蜜甜,那功夫比在宫中厮混多年的王福顺只深不浅。王福顺虽说有心提醒,但一想到武后的厉害手段,他最终保持了沉默。

这一天,李治趁着心情好,带上几个内监在太液池泛舟,忽然大发感慨道:“这些天除了媚娘,竟是没有人再来探望朕,朕倒觉得有些寂寞了!别人暂且不说,老上官是朕一手简拔的,裴炎也是朕一步步擢升的,怎么都连人影不见一个?”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一桩,王福顺简直是满肚子的苦水——武后吩咐不许人打扰李治固然是一桩,但问题是,上官仪和裴炎都曾经来过,那时候李大帝忙着听新排演的歌,根本没顾得上见人,如今这位皇帝居然埋怨上了宰相,这不是倒打一耙么?咦,他竟然险些把坊间流传唐僧取经那段故事里头的典故搬出来了,罪过罪过!

嘀咕归嘀咕,好话他还是得说:“陛下,想必两位相公如今都忙,若是陛下想见,这和外头吩咐一声也就是了。”

“好端端的朕见他们做什么,要是让他们知道朕这眼疾大有好转,必定紧跟着又要来说道!”

李治得意洋洋地揪着自己的胡须,愈发庆幸自己听崔元昌的话没听错。这轻轻松松休养,比之前吃药无数的结果好多了。现如今他不但能够感光,而且面前的人影也远远比从前清晰,照这样下去,复明之日指日可待!还是他的媚娘贴心,否则若是让人知道了,非得请他临朝理政不可!

过久了颓废的日子,对于日理万机的忙碌李治自然有些心有余悸,因此他宁可在隆冬之日泛舟太液池,也不想去前头关心一下政务。毕竟,这撒手掌柜的生活太舒坦了。然而,一想到病弱的太子,他春风满面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阴霾。

他费心栽培了太子那么多年,又替李弘安排了那样坚实可靠的东宫班底,为什么这个儿子的身体就是不争气呢?按照他之前的安排,如今他本应该退位好好当太上皇享福了!

“太子为什么偏偏就身体不好!唉,难道朕就没有享福的命?”

李治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一句感慨让王福顺脸上一阵抽搐,更没有注意到身后几名内侍的面面相觑。说来也巧,今天陪伴在这艘船上的都是几个蓬莱殿中的老人,觑着李大帝心情极好的光景,其中一个站在王福顺之后的内监逮着机会,便大胆上前了一步。

“陛下,这如今外头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层出不穷,百姓和大臣们都在翘首盼望陛下付出。且陛下春秋鼎盛,如何只想着悠闲度日?”

这内监的年纪比王福顺还大,说话的时候那满头白发也在微微颤动。而他这么一句话也让船上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怔住了,甚至连划桨的四个内监也忘了动作。人们都震惊于此人的大胆,这揭开事实固然容易,但这之后的结果怎么办?

“什么大事?”李治还没反应过来,反而以为有人危言耸听,立刻板了一张脸问道,“有皇后和雍王主政,百官辅佐,难道还会有处理不成的事?”

仿佛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那内监非但没有因为李大帝的不悦而退缩,反而干脆屈膝跪了下来:“小人听说,自从明崇俨被刺身亡之后,先有皇后大肆追查,羽林军侦骑昼夜出动,百官惶惶不安。再有诸王公大臣宅第先后查出违禁皂甲和私兵无数,就是东宫马坊也曾经搜出皂甲三百。雍王引咎自劾,一度闭门数日。就在前两天,东岳先生郭行真又忽然失踪。如是种种,难道不是大事?”

明崇俨的死李大帝知道,但是之后武后大肆追查的事情只是轻描淡写和他说了说,甚至没有提到在不少王公贵族家里搜到东西的事情,而是把重心放在了为两位公主选婿的事情上。李大帝是贪新鲜的人,别说萧淑妃已经死了,就算那个曾经千娇百媚的人还在,他也不会放在心上,至于两个女儿则更是被他忘在脑后了。

只不过,妻子的态度却是令人满意的,因为那周全的是他这个做丈夫的面子。

所以,这时候听到那内监的话,他的脸上一下子就从阳光明媚的晴天变成了倾盆暴雨,如果这不是在太液池,他几乎就要暴跳如雷了。

违禁皂甲,还私兵,甚至连东宫都有,这是干什么,要造反么?李治自己当初还在当晋王的时候,夹杂在两位哥哥中间就没少当受气包,毕竟他是幼子,生性又比较软弱。一想到承乾和李泰火并时的光景,一想到那险些成功的谋逆,他就感到后背心一股凉意渐渐沿着脊柱一点点爬了上来,最后连牙齿似乎都在喀喀作响。

亏他还认为自己以孝治天下,自己的儿子都贤孝仁德!

“陛下,泽王殿下忽然在长安城病故,郇王殿下更是无故吐血,这分明是有人暗害!裴行俭乃陛下亲召,回京之后却无法见陛下一面,这又是何道理?”

那内监越说越大胆,最后干脆就在船上砰砰磕起了头。那脑袋和船板撞击发出的阵阵声响,听在所有人耳中都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包括李大帝本人在内。

“小人身为内监却言政事,自知罪责深重,今日便以死谢罪!”

随着这个义无反顾的声音,只见那白发苍苍的老内监猛地站起身来,竟是扑通一声往水中一跳。飞溅的水花溅得船上的人满头满脸满身都是,可即便是那冰冷的水,似乎都没能让众人惊醒过来——就是惊醒,也没人敢出声或是尝试施救。人们就那样呆呆地看着一池冰凉刺骨的冬水,不发呆也要充作发呆。

太液池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武后耳中,以她耳目灵通的程度,李治船上有人跳水的同时,就有人匆匆忙忙往她那里传消息。在想明白了整件事情之后,她非但没有露出森然怒色,反倒是露出了欣慰而妩媚的笑容。

紧跟着,她一面吩咐人去把李贤叫进来,一面吩咐人去东宫看看李弘的状况,如果人还不错就先把人弄进来,同时又派内监去宣千骑果毅程务挺。

将近二十年了!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她使尽了柔情手段,用尽了千般温柔万般体贴,休说李治的脾气原本就是好哄的,就算是百炼钢也应该成了绕指柔。如今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如何利用丈夫此次勃发的怒气达到她自己的目标,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于是,当李贤和李弘在蓬莱殿门口碰头时,彼此之间都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诧异。然而,两兄弟还没来得及寒暄一二,就看到内监急匆匆地跑来,紧跟着便是一阵极端快速的语调。这还不算,不多时竟连王福顺也窜了出来,冲着李贤杀猪抹脖子似的打手势。

所有的一切都让李弘李贤兄弟傻了眼——这都是出什么事了?

第六百章 李大帝vs武皇后,谁输谁赢?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黄昏将至的时候,整个蓬莱殿中已经点起了盏盏灯火,处处摇曳的火光给这座冬日里的宫殿带来了几分温暖。然而,不论是在其中的内监侍女,还是并肩往里头走的李弘李贤兄弟,都感到身上凉飕飕的难受,恨不得能把步子放慢下来。

李贤甚至不无恶意地想道,难道是老爹老妈正在里头打架?

就在离内殿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引路的内监忽然停了下来,毕恭毕敬地回转身道:“太子,雍王,两位陛下就在里头,恕小人不便再往里头走!”

这句话说得异常诡异,甭说李贤莫名其妙,就连李弘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而这时候李贤再转头找王福顺的时候,却只见这位原本时时刻刻都在面前晃悠的御前第一大总管连影子也没有,显然是不知道躲到哪里避风头去了。有了这样的体悟,他只能挥挥手打发了那个战战兢兢的内监,一把抓起了李弘的袖子,蹑手蹑脚地朝里头那扇门靠近。

他侧耳倾听许久,里头并未传出想象中大吵大闹的声音,甚至安静得有些碜人。寻思站在这里观望也不是什么办法,他遂示意李弘退后,自己在门口轻轻咳嗽了一声,旋即作势敲了敲门,紧跟着叫了一声父皇。半晌没有反应,愈发头痛的他只得又加了一句母后。

然而,仿佛里头的人都死绝了似的,别说说话的声音,就连咳嗽声衣袂声脚步声什么声音都没有。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得乍着胆子慢慢推开了门,结果映入眼帘的就是泥雕木塑一样的皇帝老子,还有一边正在锦凳上垂泪的武后。

看到这一幕,李贤只觉得一阵凉气从尾椎骨缓缓升起。李大帝这种表情暂且不说,但老妈这种梨花带雨的表情何其罕见?他看到过武后的薄嗔微怒,看到过武后的妩媚温柔,看到过她的大发雷霆,唯独这种掉眼泪的场景别说没看过,就连听也没听说过。而且,这种连啜泣声音都没有的默默流泪,竟是让人心中发麻脚底发冷。

不用回头看,李贤就知道身后的李弘必定是愣住了。于是,他赶紧一把将僵得不能动弹的兄长拉了进来,然后立刻把门关好。可是,等回转身来的时候,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前因后果全都不知道,他就算是再口舌伶俐也不能打这种没把握的仗吧?

他不说话,自有人沉不住气,于是,旁边立刻传来了一声:“父皇,母后,你们这是……”

泥雕木塑似的李大帝终于动弹了一下,隐约发觉站在面前的正是两个儿子,顿时露出了无比尴尬的表情,哪里还有先前在太液池上的震怒?纵使有再多的不满,刚刚也已经闹过了,他的气也已经消得差不多了。然而,这在妻子的柔情面前碰了满鼻子灰,此时李弘李贤正好撞了上来,他转念一想便板起了面孔。

“还不是你们两个干的好事!”

这话来得突兀,但李弘是一等一的孝顺人,闻言立刻跪了下来。这么一来,后头的李贤也不好独自站着,只能没好气地跟着跪下,心里把李弘埋怨了个半死——这出口发话也得找一个好机会,贸贸然插上去不是自找麻烦么?这老爹的火气明显还没出完,这下可好,全都撒在他们俩兄弟身上了。

“这朝廷有明文,不得私藏皂甲,你们两兄弟居然不当一回事,知不知道外头的人是怎么说的?”这当老子的脾气一发作,顿时就没完没了,更何况李大帝一向最得意的就是父慈子孝,此时一面捶着身边的案桌,一面大骂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如此妄为,让朕何以面对百官?”

李贤原本还以为是什么歪瓜烂枣的破事,一听皇帝老子说起这个,顿时不乐意了——这上纲上线也得有个限度,这犯事的倘若就是他们兄弟那也算了,这不是还有别人么?再说了,那么一条规矩实行了几十年,却是一直没有深入贯彻,至于那么发火么?

腹谤虽然不少,但他也明白当皇帝的这年头都怕谋反,见前头的李弘肩头颤动却不说话,他只得担负起了陈情的重任。首先是认错,这认错和认罪只有一字之差,但区别却大了。紧跟着,他就开始解释说明工作,由于他记性好,各家查出了什么东西他记得清清爽爽,这一说自然是条理分明论据充分。

足足阐述了两刻钟之后,他只觉得膝盖已经有些受不住了,见李弘明显精神不济,赶紧求情道:“父皇,这太子左右率府原本就有不少亲兵,这训练之后有皂甲没有归还武库署并不奇怪。五哥身体不好,是不是……”

他这话有意没说完,然而,闻弦歌知雅意,经过这样的解释工作,李大帝心中那块疙瘩顿时消了一小半,想想自己不至于像乃父李世民那么倒霉养了一堆逆子。再加上看见李弘脸色苍白始终一言不发,这心登时软了,遂淡淡地吩咐两个儿子起来。

而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武后心里却想道:心软是她这个丈夫最大的弱点,同时也是他最大的优点。若是此时换了太宗李世民,李弘李贤两兄弟绝对不至于这么快过关。

当然,李大帝也不会真的这么轻易就放过此事,而是对其中关节更加关注:“贤儿,你刚刚说在京城各家搜出来违禁物事和皂甲的还有十几家王公贵族,此话可当真?”

得到李贤赌咒发誓似的回答,李治顿时疑惑了。若真是如此,那个摆出一脸忠诚的模样投水自尽的内监,怎么说得那么含糊?越想越糊涂,他索性又追问起了郭行真失踪一事,等得知妻子已经让狄仁杰主审此案,这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了一半。

这么说,武后刚刚进来的时候,他不由分说就发了一大通火,是错怪了她?李大帝不安地往旁边锦凳上的武后瞥了一眼,发现她一直都没有挪动身体,只是呆呆维持着刚刚的模样,从他这个方向看去,那侧脸上泪痕宛然,似乎连眼睛都有些肿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并不是民妇的专利,事实上,在大多数夫权压过妻权的家庭里头,女人也常用这种招数,甚至曾经在皇宫里也不少见。李治当初的发妻王皇后和曾经的宠妃萧淑妃,都曾经在他发火的时候和他玩过这一招,让他厌烦得要死。似乎也只有他的媚娘是永远特别的,哪怕是此次的梨花带雨也同样特别。

“媚娘!”李治忽然站了起来,口气中颇带着几分尴尬,“刚才朕一时情急,说话过分了些。你这些天忙里忙外也不容易,朕也知道你辛苦……”

李贤竖起耳朵听着老爹很不顺溜的话,心中暗自发笑,但听到皇帝老子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句,他只能在心里大摇其头。这恨不得自己亲自上去代替的时候,他忽然瞥见李弘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心知自己这位兄长还是头一次遭受如此痛斥,只能趁两位至尊不注意,悄悄在其背上拍了两下。至于有没有效果,眼下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臣妾不过是为了陛下的托付,当不得辛苦二字。”武后的话颇为宛转,甚至觉察不到往日面对群臣时犀利的词锋,“如今长安城多事,确实是臣妾失察之过,陛下刚刚的责问并无不妥。臣妾只恨自己无能不能妥善处理诸事,以至于九郎如今这样的身体还要操心……”

前头还是恭敬中带着疏远的陛下,后头就忽然一变成了九郎,这李治的表情顿时变得无比微妙。若是武后也大吵大闹辩解一番,他兴许还不会这么难受,可现在,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感一瞬间弥漫了他的全身——哪怕是当初在武后的眼皮子底下私通韩国夫人的时候,他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愧疚。

“媚娘,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朕……朕……”憋了老半天,李治终于憋出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都是朕不该听信那个老阉奴的谗言,否则又岂会错怪了你?嗯,朕一直都以妻贤子孝为傲,本不该相信别人挑唆的!”

仿佛是生怕自己这变相服软效果不佳,李治忽然转过头瞪着两个儿子,沉声吩咐道:“你们还呆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来替朕向你们的母后说说情?”

这也行?李贤着实没想到皇帝老子最后居然来这么一招,竟是傻呆呆站在那里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不过还是抢在李弘前头反应了过来。拉着尚未有清醒意识的李弘窜到老妈身前,他屈下一条腿笑嘻嘻地道:“母后,儿臣在这里替父皇向母后赔礼了!”

“你还当真了!”武后眼疾手快地将儿子拽了起来,旋即盈盈站起,那犹自闪着泪光的眸子看上去异常动人,“陛下既说是受人挑唆,可愿意答应臣妾一件事?”

第六百零一章 传位?传位!

大唐英明睿智的皇帝李治陛下,已经有多久没上朝,没接见臣子了?

在上官仪那里,答案是惊人的五个月零三天,也就是将近半年的光景。其他人虽然不如这位首席宰相细致认真,但屈着手指头一算,这日子也八九不离十。所以,当王福顺一溜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门下省政事堂,告知皇帝明天将在宣政殿上朝的时候,整个政事堂三老两新全都愣住了。

不但如此,王福顺还带来了另一个惊人的消息——请中书省拟旨,以裴行俭为礼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就是说,某人成了名正言顺的宰相。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上官仪第一个愣了,简直以为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而一旁古板的郝处俊更是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这裴行俭即便算不上武后的眼中盯肉中刺,但也绝对差不了多少。想当初若不是因为时任长安令的裴行俭在背后说武后的不是,怎么会沦落到西域那块地?

长安令可是五品官,按照裴行俭的能耐和最开始的升官速度,早就应该当上宰相了!

这呆愣过后,五个宰相几乎是同一瞬间回过了神,齐齐答应了下来。上官仪资格最老,少不得向王福顺打听情况,结果对方一问三不知,让他气了个半死,最后不得不威胁道:“这雍王如今可是中书令,他也必定会知道这个消息,到时候也还得去问你!”

这要是平时王福顺必定会妥协,但这一次他却半点不发怵,而是笑眯眯地道:“好叫上官相公得知,这事情雍王昨儿个就知道了。”看到老上官脸色一下子发青,他生怕说过了头老头儿一下子背过气去,赶紧解释说明道,“昨儿个晚上太子和雍王都住在蓬莱殿,一起赏月喝酒,陛下兴头极高,再加上这眼疾多有好转,所以才会答应明日上朝。”

上官仪脸色稍霁,可仍然没想出个子丑寅卯,一回头和郝处俊一对眼,他就把这些糟心事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不管怎么说,这皇帝明儿个就要复出了,有什么事大可直接去问天子,犯不着和一个内监纠缠不清。于是,他便挥挥手把人打发走了,拉着郝处俊到一边开始研究让谁草拟奏疏。

这宰相若是连草诏的事情也要亲自动笔,那也就太可怜了,中书省的中书舍人可不是吃干饭的!于是,刚刚从辽东回来的王汉超就被他们俩拎了出来,而一听说是这么一道诏书,后者是挥笔一蹴而就,文采风流自不在话下——这文采不风流的,怎么能升中书舍人?

而刘祎之便趁着李敬玄忙着筛选吏部送上来的人事报告,悄悄对裴炎挤了挤眼睛,低声开起了玩笑:“老裴,这下子政事堂除了我和老刘相公两个姓刘的之外,姓裴的也成了两个,那可是你的本家!”

这裴家自从两晋就是世家,被称作赫赫有名的洗马裴。如果认真算起来,裴行俭和裴炎还确实算是同宗。只不过,裴炎和自己这位受过挫折的同宗并没有什么交往,唯一让他觉得钦佩的,大概也只有对方身为文臣却善于领兵这一点而已。

“这下子老上官就不会发愁人少了。”他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一句,转而却想到李贤今天少见地缺勤,是不是和皇帝明天的上朝有关。这在往细处一想,他庞大的思维能力就开始把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件件串在一起,力图理清一个清楚的脉络。

不消说,最终证明,这是做无用功,他的脑子反而越来越糊涂了。

李贤为自己的缺勤送来了一张请假条,声称自己身体不好。虽说老上官不乐意,但看在所有与案件有关的事情都丢给了狄仁杰,政事堂并不怎么忙,也就只能默许了李贤的偷懒。在他看来,就是全长安城的人都病了,李贤也肯定是活蹦乱跳的。

李大帝明日上朝并不是需要控制的机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以讹传讹之下,大街小巷的百姓甚至传说起了天子的眼疾已经好了。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这郭行真不知道消失到哪里的丹炉落在了天子的手中,所以才能药到病除。

至于这个消息传到某些人耳中,让他们咬碎了银牙砸坏了茶杯,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次日,宣政殿的常朝一如既往准时开始,而由于站班问题,少不得也要经过一番调整。虽说李大帝复出,但李贤头上的一系列称号还没有拿掉,所以他站的位置便在坐着的太子李弘之下。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无数人的目光正投注在了他身后的李弘身上。

这皇帝还没来,号称沉疴难解的太子就先来了,怎能不让人好奇?

作为首席宰相和太子太傅,上官仪的眼神就一直不离李弘左右。虽说不像于志宁从小就是李弘的太傅,但毕竟曾经教导过一阵子,对这位温厚纯良的太子很有感情,因此看到对方不像传说中那样病弱,他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朝会之前虽说应该保持肃静,但由于所有官员都太兴奋了,因此嗡嗡嗡的声音响遍各个角落,到最后不得不由宰相出面主持秩序。终于,随着一个尖细的嗓音,李治和武后这对大唐第一夫妇终于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皇帝胖了,气色也好了。

这是所有官员的第一印象,于是拜舞时的山呼海啸便充满了兴奋。甚至连上官仪在看到李大帝那张圆了不少的脸时,也生出了一股狂喜的冲动——谢天谢地,这些天来乱七八糟的事情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

于是,等到皇帝坐定之后,上官仪便立刻出列,代表群臣对天子的复出致以崇高的敬意和祝福,然后便用委婉的言辞打听李大帝这一次上朝是心血来潮,还是日后都会重新恢复勤奋——他可不想白高兴一场!

大多数人都竖起了耳朵,李贤也不例外。事实上,就在前天老妈对老爹提条件之后,他和李弘就被暂时赶了出去。虽说当夜李显李旭轮李令月也被叫了过来一家人团聚,可老爹老妈究竟商量了什么,他还是不清楚。这时候,他才是比百官更好奇的那一个。

而李大帝对于上官仪的试探却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而是笑呵呵地大手一挥,首先对太医署的工作表示了最高的肯定和表扬。虽说作为伎术官,太医署的人不可能出现在这朝堂上,但想必只要一下朝,这样的肯定和表扬就足够那些太医成为风云人物。

当然,李治不会忘记指出,自己的眼疾只是好转,还不到完全康复的程度,所以对于处理政事已经有一些力不从心。他也不理会底下无数官员对力不从心四个字的莫名惊诧,轻轻咳嗽了一声,抛出了一个足以媲美八级地震的决定。

“朕即位以来,完成了先帝的遗愿,平定了辽东这一心腹大患,也算是有些小成。如今朕还未到五十就已经眼疾频发,将来就算复明,也不能担保还能精力充沛地处理政事。太子李弘自七岁立为太子,温良恭让,孝顺贤德,且前后数次监国从未有过错失,朕拟仿高祖皇帝,择吉日传位给太子,退居上皇。”

一定是耳朵出问题了,一定是!

李贤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差点就失态到转头去看李弘的脸色。李治肯定是和武后串通好了,但李弘可是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时候忽然提出要传位,他这个局外人都惊吓成这个样子,更何况他那个太子五哥?

极端震惊的官员中间终于有人做出了反应,某个白发苍苍的老臣就忽然跌跌撞撞冲了出来,一头撞在地上:“陛下春秋鼎盛,这传位之事太过突然了,恕微臣不敢苟同!”

平常的时候有了一个开头的就有无数附和的,然而,这一天也不知是因何道理,之后竟是全场一片沉寂,竟是再没有同意的,也没有反对的。上官仪等宰相都觉得事情不太对头,这发表意见更不是时候,所以保持缄默;三省属官见上司不说话,于是也跟着闭嘴;诸寺署的官员倒是有心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可看到一个人带头后其他人都当了哑巴,出风头的心思也就淡了。

好在大唐还是不乏风骨硬挺的官员,当下又有几个御史站出来提出反对。说得婉转的说当初高祖传位是由于心伤建成和元吉的谋逆,和现在的李大帝没有可比性;说得沉重的则说如今太子一样身体不好,若是传位之后有个三长两短,这社稷会更加动荡。

当朝堂上的气氛渐渐活跃到有些火爆的时候,李贤忽然听到上头传来了一个声音——“六郎以为朕传位给太子可妥当?”

一时间,李贤只感觉底下的无数目光犹如聚光灯似的统统朝他射来,可偏偏避无可避。虽说恼恨老爹这时候也不忘把自己捎带上,但他还是满面堆笑地转身下拜道:“父皇身体若是康健,则临朝主政乃天下之福;若父皇确实觉得难以为继,传位太子五哥亦不失良法。总而言之,不论如何,儿臣都会尽心竭力地辅佐。”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上官仪在下头听得火冒三丈,暗骂李贤滑头。气呼呼的他终于忍不住了,站出来昂起头道:“兹事体大,恳请陛下三思,勿要陷太子于困窘!”

终究是曾经的老师,别人注意的都是李大帝的态度,而只有他看到,李弘脸上那抹不正常的艳红。

第六百零二章 势不可挡

自古以来,有不受逼迫就心甘情愿自动退位的天子么?

就李贤本人看来,答案基本上是否定的。这远的有当初倒霉的汉少帝刘辩,近的就有他的便宜曾祖父高祖李渊。前一位是被臣子逼迫,后一位是被自己的亲生儿子逼迫。然而,现在他这位皇帝老子虽说不是什么雄才伟略的君主,好歹还是群臣认可的皇帝,居然真的想借病退位?

所以,老上官作为首席宰相出面抗辩,李贤当然是乐见其成的。毕竟,有些事情他这个儿子不好说什么,这臣子却不一样,谁让大唐原本就是以朝堂上言论自由而闻名的。于是,他就看到老上官痛心疾首地一打头,几个宰相纷纷跟在了后头,一时间,死水一潭的朝会忽然热闹了起来,无数人各抒己见,但大多数都是冲着皇帝不该退位去的。

即便是有人真心想皇帝选定一个接班人,好使得武后这个女人不再出现在朝堂上,此时也不得不把那种心思按在心底。倘若天子只是说说而已试探群臣的反应,那这时候站错队可是要倒大霉的!

李贤原本以为皇帝老子只是试探一下,谁知道在无数砰砰叩头的声音中,李大帝却岿然不动,一副固执己见的模样,而不管怎么看也应该最最反对这一局面的武后却没有说半句话。他实在有些不明白了,这老妈代替老爹主政还能说是理所当然,但若是皇位上坐了一个年轻的天子,老妈还拿什么理由去把持大权?

难道立了之后再废?这不是儿戏么!

“诸卿不必多言,此事朕意已决,礼部先将两位公主出嫁的事情尽快安排好,明年开春,朕便让位于太子!”

这斩钉截铁的语气终于把群臣都给震住了。眼看事情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一直默默坐在那里的李弘忽然站起身来,转身对着御座缓缓跪下:“父皇,退位之事万万不可。儿臣资质愚钝,不及父皇远矣,且经验资历皆不足以为君……”

自从病了之后,李弘还首次在这种大事上没有抬出自己的身体这一硬性条件作为推辞,而是咬准了资质和经验等等软性指标,让原本有些担心的李贤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让他根本没想到的是,对于这种谦逊之辞,他那皇帝老子却大为赞赏。

“你一向贤孝仁德,有人君气度即可,这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学,何必妄自菲薄?”李治一面说一面朝旁边的妻子瞧了一眼,面上露出了欣欣然的表情,“再者,朕虽然退位,军国大事仍会过问,再说还有你母后在,你又何须担心?”

仿佛是嫌这一理由不够充分,他又朝李贤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睹:“再者你这个太子又不是孤零零一个人,除了朕和你母后,尚有你弟弟雍王。雍王文武全才又向来重孝悌,若有征伐,又可代你临阵,此等众心一力的格局,便是上古圣贤时代也从未有过,正是我大唐兴旺之兆!诸臣工都是勤勉精干之人,定会竭力辅佐!”

皇帝用最后一句话定下了整个朝会的基调,浑然没注意到从上至下惊愕莫名的表情。几乎毫无例外地,大多数人的嘴巴都成了一个“o”字型,就是往日以处变不惊著称的人也是如此。而李贤更是被老爹诡异的目光看得发毛,避无可避,心里忽然冒出了某个念头。

太狡猾了,皇帝老子真是太狡猾了!

这既然不是被逼退位,那么大权交多少都在李大帝一念之间,反而能够更安心地养病。人家的皇帝都是万人之上别无掣肘,这李弘就算真的当了皇帝,上头还压着两座大山——一位太上皇一位太后,这皇帝的滋味可以说还不如太子。

而他李贤更是名正言顺地被拴住了。听听他老爹刚刚都是怎么说的,这如今还暂时四海升平呢就想着他可以代征伐,都是他前两次自告奋勇惹的祸,这不就成了救火队员么?

于是,在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氛中,李大帝罹患眼疾之后的首次复出朝会就这么结束了。虽然群臣还是对退位的事情而心中打鼓,但在苦劝无果之后,大多数人只能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而朝会上宣布的另外一件事则是让不少人心中振奋。

西北军神裴行俭终于进政事堂了!

大唐的武将并非一定只能在战阵上厮混,这似乎从开国起就成了一条定律。开国功臣中先后有李靖、李绩成为宰辅;而如今则是先后有刘仁轨和裴行俭。联想到如今政事堂的格局,原本因为裴炎和刘祎之的上位而心中不快的人都舒了一口气。

至于裴行俭本人则是谦逊得很,出了宣政殿之后稍稍应付了一下前来道谢的同僚,他便四面寻找起了李贤——这一位前几天还说得空了找他喝酒,之后却一直没来。虽说宰辅结交亲王是大忌,但有些问题他必须得问清楚,尤其是这样的关键时刻。

“老裴你这是在找谁呢?”

郝处俊看裴行俭东张西望的样子实在觉得奇怪,便上去叫了一声。对于政事堂多了这么一个同僚,他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在他看来,遏制武后的钉子多一个那是大大的有利。于是,在裴行俭委婉表示了自己对时局的操心之后,郝老头也开始皱眉头,最后吐出了一句粗鄙至极的话。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事情我们说了都不算!”

李贤的动作向来快速,下朝的当口他瞧见李弘被老爹老妈叫了去,本也想凑凑热闹,但却发现那边似乎有面授机宜请勿打扰的意思,这一寻思干脆就拔腿出宫,火烧火燎地向李绩家里赶去。这老狐狸虽说还病着,到底名义上还是大唐第一臣,凡事听听意见总是没错的。

然而,他却扑了一个空,李绩竟然不在家里。李敬猷李敬真兄弟倒是在,但他们见到他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等他一路寻到演武场时,这才看见李敬业、程伯虎、薛丁山正在那里打成一团,恰恰是一场三国混战。而周晓则是坐在一边呐喊助威,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

这三位都是货真价实的武将,而武将如果没有文职是不用常常上朝的,于是今天朝会上的大事情三人是什么都不知道。至于周晓就更不用说了,用临川长公主一句通俗的话来说,那就是周晓还年轻,还需要锻炼。但这里头真正的意思是,临川长公主压根不想让儿子涉入朝堂那浑水当中去。

看到那三人打得兴高采烈酣畅淋漓,李贤一点都没有掺和进去的想法——他如今每天要浪费至少三个时辰去政事堂和宰相们磨牙,还得陪娇妻美妾,还得去人家家里串门子,练武的功夫已经只有早上那一个时辰,哪里能够和这些一门心思提升武力值的怪物相比?

周晓看到李贤便想开溜,然而他的动作终究太慢,李贤只是轻舒猿臂就把人拎了回来,趁着场中三人动作慢下来的当口,他又扯开嗓门嚷嚷了一声,结果,那边也很快鸣金收兵了。

“咦,六郎你怎么来了?”

程伯虎兴冲冲地提着自己的板斧上前来,却不想那沉甸甸的大家伙有多么可怕,不但李贤躲得快,就连周晓也心惊胆战地溜到了旁边。而等到李贤问起李绩的去向,他才笑嘻嘻地表示,李绩和他爷爷程咬金下棋去了。

扑了个空的李贤心中极为懊恼,紧跟着便转告了今天朝会上的特大新闻。结果,李敬业四人全都傻了眼,尤其是程伯虎最最夸张,手中一松,那几十斤的斧子一下子砸在地上,砰的一声掀起了一片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