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能跟着皇太弟殿下混,被指使得团团转有什么关系,就算当陀螺我也心甘情愿!”

就连最小的薛楚玉也表现出了异常的憧憬,拳头握得死紧不说,眼睛里还冒出了一堆小星星。看到这幅光景,薛丁山终于认命了——得,满门卖身他们还情愿,敢情人人都认为他这经历很光彩!

次日一大清早,东宫崇文馆就热闹了起来,除了薛家四兄弟之外,赶过来的还有曹王明的儿子李俊和李杰,李敬业的两个弟弟李敬猷和李敬真。最后头这两人已经年满二十,但听说李贤的东宫崇文馆招人,李敬业二话没说就把两个弟弟抓过来塞了进去。

比起早就有能耐的屈突仲翔来,他这两个弟弟实在是没出息了一点,还不如放到这里好好历练历练。而作为早就吃过李贤不少苦头的李敬猷和李敬真兄弟俩,此时站在这里便显得异常老实,和那边兴奋的六个人大相径庭。

李贤只是一时兴起,等人都来了方才发现,众人的年龄相差极大,这课业爱好等等也是天差地别,便索性按着年龄把众人分成了一拨拨。薛楚玉李敬猷李敬真算是一拨,薛楚卿薛楚珍李俊算是一拨,薛楚玉和李俊算是一拨。

他如今成天被一堆事情绊着脱身不得,自然没工夫和当年一样和众人呆在一起,于是就把东宫中最闲的闲人周晓拉了出来。

作为临川长公主的儿子,李贤的表兄,某人自知资质才能实在有限,所以一直都当着一个不上不下的东宫官,没什么再进一步的念头。听说这次前来崇文馆的学生们全都归他管,周晓一下子迸发出了无穷无尽的动力。

想当初他和屈突仲翔在一块的时候,尽管后者比他还小,但他凡事都听屈突仲翔的。后来有了个李贤就更不用说了,他这个表兄几乎如同摆设。在外如此,在家里也是如此,有了临川长公主这么一个彪悍的母亲,他更是什么权力都没有。唯一可喜的是,相比其他人,他的妻子比较贤惠,否则他这人生还不如一头撞死来得痛快。

一下子摇身一变多出了那么多手下,周晓立刻打起了全副精神,安排场地教材师傅课程,那种雷厉风行的态度几乎让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觉得奇怪。尤其是屈突仲翔看到铁哥们那风风火火的模样,简直觉得李贤是神了。

难道这就是物尽其材人尽其用?

尽管东宫崇文馆前所未有地充实,但李贤的行动还仅仅只是开始。就在那边八个学生首批入学之后,他就把上官仪的儿子上官庭芝拉来当了师傅——虽然在政治上没什么建树,但上官庭芝的学问还算得上扎实,再说原本就是东宫的人,胜任这种职责当然是毫无问题的。紧跟着,他便将自己的一双弟妹,连带阿韦和上官婉儿全都拉了过来!

原本群臣的注意力都放在藩王之间吵不完的架上,这下子全都调转了方向,甚至有不少人试探着想把自家的子弟塞进来。而李贤这一次没有照单全收,而是笑呵呵地在某次“小小”的考试之后,收进了文武共十六个人,照样按照年龄分进了几拨人当中。

就这样,东宫崇文馆在除了一大群负责编撰编修的文学臣子之外,多出了一些富有朝气的少年和年轻人。就在人们以为这招生举动基本上也应该结束的时候,李贤却把自己家的李夙、李嘉、李晨、李夕,以及如今养在李弘膝下的李德全都一起送到了崇文馆的明信堂中读书,当然,捎带的还有李家程家等等不少同龄孩子。

于是,除了成天来来往往不断的人流之外,东宫之中还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以及孩子们的喧闹声,让这个向来严肃的地方充满着一种让人耳目一新的气息。而崇文馆的作用也从往日的陪着太子读书,变成了一大堆各色孩子的课堂。

对于这种程度的小伎俩,武后一笑置之再不过问。而这种皇族和公卿子弟混杂同教的方式往日也不是没有过,只不过没有现在这么突出,群臣们私底下议论了一阵也就罢了,没有人打算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和储君过不去。倒是李弘欣喜得紧,闲来无事视察了好几回东宫,其实根本目的却是为了看看自己的儿子。

而李贤私底下和李敬业几个喝酒的时候,却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所谓上层建筑决定主流思想,虽说他们和你们不一样,但既然是在我这东宫,少不得会多受那么一点熏陶,之后这些人兴许会有出将入相,兴许会有地方官员,这行事说不定会带上我的那么几分气派!公卿子弟之间除了世家通好的交情,这再交几个知心朋友,对他们将来的人生也是好事!”

李贤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言语少不得引来了其他人的一阵哄笑,但细细想来,无论是李敬业程伯虎,还是薛丁山屈突仲翔,抑或是如今正在忙活着当孩子王的周晓,心中都生出了一丝感触。这少年的友情虽说在成年之后会微不足道,但有总归比没有好。

况且,他们这些人之间兄弟般的交情,不是到现在都还没有褪色么?

尽管李贤尽量平衡文武,但太平盛世,大多数公卿贵族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文官,因此崇文馆好几十个大龄学生中,真正对习武和兵法相当感兴趣的,也就是一个薛楚玉和李杰,后者还是宗室子弟。结果,当李贤亲自下场和十三岁的薛楚玉较量过一次之后,呼啦啦一下子多出了好些对舞刀弄棒感兴趣的,就连他的几个宝贝女儿也死缠烂打地要练武。

随着薛仁贵带着人前去安西大都护府上任,裴行俭坐镇凉州对抗吐蕃,弥漫在西北天空中的战云也就渐渐厚重了起来。这一回李贤没了前两次东奔西跑的兴致,因为他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比如说调运粮草,比如说赈灾,比如说暗地里会见从剑南过来的吐蕃贵族使节,比如说接收某位吐蕃赞蒙的私人信件。

那位他曾经在树敦城见过的赤玛伦·没庐,如今已经成了吐蕃赞普的妻室。当然,人家写信名义上是为了给病重的文成公主报信,其实却在字里行间透露了许许多多重要的消息。

比如说吐蕃西进东突并非赞普所愿,比如说赞普已经年长可以执政,大权却依旧旁落,比如说那些骚扰河西和吐谷浑的吐蕃小股兵力都是噶尔家族的私兵……如是等等中,无疑给李贤描绘了一张栩栩如生的画卷——虽然钦陵兄弟着力经营,但吐蕃内部仍然不是铁板一块。

对于大唐来说,这当然是好消息,但李贤也不敢轻信,更没有据此干涉前线的指挥。大唐对于边将和主帅行军素来不干涉,更不会干什么颁赐阵图遥控指挥的蠢事,再加上裴行俭经验丰富,薛仁贵老当益壮,更不用他这个半吊子。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最多也就是把爱好兵法的两个小子拎过来,和薛丁山程伯虎一起在沙盘上分析一下西北的战局。有的时候叫上屈突仲翔,有的时候叫上契苾何力,有的时候则是在自家和大姊头开开玩笑,更多的时候则是那些琐碎的事情上。

日子过得惬意而愉快,而当皇帝李弘在这一年腊月最后一天颁布了诏书,诏宗室藩王明年太上皇五十大寿共朝明堂之后,藩王之间的嘴皮子官司,也暂时告一段落。

崇文馆前,庆祝新年的红色春联已经挂出来了——在楹联被李贤大力推广开来的今天,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这春联是李贤口述,上官婉儿写的,乃是两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话。

江山千古秀,社稷万年春。

第七百一十四章 韶华老去

过年了,长岁数了!

正月初一大朝之后,李贤少不得给自己的儿女们发红包。虽说生在帝王家要钱根本没用,但是,捏着那沉甸甸的压岁钱,一群孩子们还是欢天喜地,拿了之后就去各自比较多少,还在那里头碰头地商量着该去换些什么样的好东西。

尤其是最年长的末儿在一个个数完了那些金银钱之后,又惊又喜地嚷嚷道:“我有钱了,我可以买礼物捎带给娘亲了!”

寻常百姓家的压岁钱不过是几个铜板,李贤自然不会这么小气。这年头各色花样的金银锞子不流行,坊间金银铺多半也是将金银制成钱币的模样出售,样式和铜钱很是相似,只不过更闪亮更值钱。李贤这发给儿女们的压岁钱,便是金银钱各五枚,放在荷包里叮叮当当直响,在外头也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一家人围在炭火旁边,看着四周活蹦乱跳的孩子们,李贤忍不住摸着胡子感慨了一声:“这一晃,我就快奔三了,这日子真是过得快!”

这话一说顿时引来了喝骂声一片,尤其是比李贤大的贺兰烟屈突申若阿萝,更是恨不得撕了这家伙的嘴。贺兰烟气鼓鼓地一拍扶手,没好气地说:“过了年你才不过二十六,说什么混帐话!这父皇今年五十大寿还不说老,母后早过了五十大寿还是精神奕奕,你那么点小年纪感慨什么!”

李贤话才出口便懊悔了,这女人最怕的就是韶华老去,自己无意中一句话可谓是把娇妻们得罪得海了。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使劲法子插科打诨,受了无数冷眼方才让气氛活络了起来。这还不算,他的那对双胞胎女儿还笑呵呵地爬上了他的膝头,坐在那里用手指刮着脸皮。

“爹爹笨,又说错话了!”

是啊是啊,他李贤还真的是个大笨蛋!话虽如此,李贤还是在两个光洁的小脑门上弹了两指头,接下来也不理会两个呼天抢地嚷嚷着爹爹欺负他们的小丫头,径直打开门,呼吸了一口外头冷飕飕的空气。

真冷啊!当然,有这样冷的天气,方才能够衬托出屋内的温暖如春暖意融融,不是么?

西北的冬天打了几场小仗,在正式冲突爆发之前,没有哪个不长眼睛的吐蕃贵族敢带着十几万人不要命地往上狂攻一次。毫无章法的进攻对于大唐来说,基本上就是送上去给人吃的,在昔日苏定方以八千破十万的壮举之前,以少胜多的战例从来都是屡见不鲜的。

吐蕃觊觎安西四镇以及吐谷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安西四镇的广袤肥美,气候适宜,吐谷浑的临近中原,这都是他们割舍不下的情怀。如果举国同心,只怕吐蕃早就发动了大战。然而,一想到若是大胜之后噶尔家族就无从可制,拖后腿的人自然要多少有多少。

当凉州和龟兹镇的安西大都护府换上了两位鼎鼎大名的将领坐镇之后,野心被遏制的绝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批人。于是,已经几乎没有政治地位的文成公主帐前,从年前开始就多了不少探望的人。

事实上,当大唐的皇帝换成了李弘之后,文成公主的封号就成了文成大长公主,只不过这一点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因此她从大唐带来的侍女和侍从依旧只是称呼她为公主。相对于比她出嫁还早的弘化大长公主,她从出嫁的那一天开始便完全没有什么幸福可言。

松赞干布是一位雄主,但在她嫁给这位雄主的时候,松赞干布已经是三十四岁的人了。虽然年龄的悬殊并不那么大,但她的婚后生涯只有区区九年。算起来,她现如今已经在这片雪域冰原当了二十八年的寡妇。

丈夫去世之后,文成公主依旧拥有数不尽的牛羊,依旧拥有数不尽的奴仆,她的大帐中依旧有来自大唐皇帝的馈赠和赏赐,吐蕃贵族们看到她时依旧会恭敬地行礼,民众会发自内心地尊敬她。但是,一切仅仅是如此。她没有政治上的权力,她的喜恶左右不了这个古老而又野蛮的王朝,而她也没有生下一个足以改变这一切的儿子。

她可以接见民众,可以向人们传授来自中原的医典酿酒术甚至是造酒术,可以营建寺庙,可以接受万众的顶礼膜拜。可是,她只能做这些,她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边疆战事不断,只能在高高的山峰上眺望遥远的中原。她不是弘化长公主,她回不去,从她离开的那一天起,她便和长安洛阳,和父母双亲,和中原所有的一切告别了。

吐蕃逻些,这里已经是她的家。

文成公主躺在那里痴痴地望着帐子的顶部,心中回忆着自己这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和昔日的王昭君一样,她是自愿和亲吐蕃的,否则宗室女那么多,又何必非得是她?也正是因为心中那种顽强的意念,她方才在这异国他乡扎根了下来,没有被那冰寒的天气打倒。然而,她终究是老了。

“公主,没庐赞蒙求见。”

“请她进来吧。”

文成公主示意侍女将她扶起来,支撑着坐直了身体。虽然没有装扮,虽然她的头发已经不复往日的漆黑乌亮,但病重的她依旧拥有一种出众的神采。只要还没有到最后一天,她就仍然是大唐的公主,不能顶着一张疲惫的脸见人。

赤玛伦在掀开帘子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那里的文成公主,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钦佩。她是这雪域高原土生土长的人,对外人向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排斥。然而,在第一眼看到这位大唐公主时,她就觉察到了一种真诚明澈的意味,所以哪怕是在嫁给了芒松芒赞之后,她也常常来到此地。

哪怕她不来,来这里探望的人也从来不会少。

按照辈分,文成公主算是芒松芒赞的祖母,赤玛伦便是孙媳妇。所以赤玛伦先是恭敬地行礼,坐定之后又寒暄了几句,方才说算算日子,送往大唐的信应该已经到了。

那封信正是在文成公主这里写的,尽管她并没有看过,但也知道赤玛伦在上头写了些什么。从心底来说,她佩服昔日前往大唐的使节噶尔东赞,哪怕是在对方策划发动战争的时候,那种佩服也并没有减低——尽管正是那个人破坏了大唐和吐蕃得来不易的和平。

而对于野心更大的钦陵兄弟,她却只是为他们感到惋惜。吐蕃虽然大,但贵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异常复杂,即使噶尔家族已经有雄厚的根基,但眼下就算再雄厚,日后只怕也免不了清算。即便芒松芒赞能够容忍,她面前的这个孙媳妇赤玛伦所代表的没庐家族和其他大贵族,只怕也不会无限度地容忍下去。

所以,才有了那封专程送往大唐禀告她“病情”的信。

“大唐朝廷向来对祖母的病情很关心,必定会派大夫过来,祖母还请安心。”

听到这话,文成公主却只是微微一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进吐蕃的时候,随行的固然有大批侍从和工匠,同时亦有大夫,对于治病还是擅长的。而在大昭寺和小昭寺的建造中,她已经皈依了佛门,对于长生并没有什么渴求。

“赤玛伦,倘使是你执政,你希望吐蕃和大唐维持什么样的关系?”

对于这个始料未及的问题,赤玛伦忽然呆了一呆。若是换成别的女人,此时必定会摇摇头,说女人不能干预男人的天下,但她只是踌躇了片刻,便爽朗地笑道:“祖母,如果只是为了让您高兴,我当然应该说,吐蕃应该和大唐永不攻战,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虽然一直生活在这雪域冰原,但还有更多的族人憧憬能看到青山绿水。”

“吐蕃没有东进的能力,所以我并不期望能够把手伸到中原,但是,广袤的西域却是我们的手能够伸到的地方,而吐谷浑更是我们吐蕃人的世仇!很遗憾,虽然之前大唐在西域并没有什么驻军,他们对那里并不重视,但现在那里已经集结了越来越多的军队,甚至远在吐火罗的那些马贼,只怕也不是那么简单的。祖母,虽然你是大唐的公主,吐蕃的赞蒙,但是,你阻止不了两个国家的野心。就算能够维系一时的和平,以后也是要打仗的。”

这是文成公主预料之中的回答,但即便如此,她仍不免有一种深深的失望。她教会了吐蕃人碾磨、纺织、制陶……然而,即使她教会了他们更多的东西,那究竟又有什么用?

战争是永远不可能避免的,他们掌握的东西越多,便越会羡慕那大唐的繁华广袤,那野心就越会膨胀,而大唐怎会容许别人染指治下的土地?她当初作为赞蒙的时候从来不干预政事,但赤玛伦不一样。

“赤玛伦,我知道你在扳倒了钦陵之后,也会走他的老路。但是,如果日后你真的执掌了吐蕃大权,不要轻易开启战端。这并不是因为大唐是我的故国,而是因为……”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想起这些年从中原传来的消息,“如今的我,毕竟也是一个吐蕃人,不希望那么多人白白地丧命。”

凝视着闭上眼睛的祖母,赤玛伦深深弯下了腰,悄悄退出了帐子。她知道,文成公主需要的决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回答。

第七百一十五章 欢天喜地上元节

对于来自吐蕃的信,李贤的处置很慎重。而这个慎重并不在于上头若有若无的闲话,而是对于文成公主的病情。对于和亲这种策略,他从来就是不以为然的,但亦不得不承认,大唐对吐谷浑和吐蕃的两次和亲,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安定了边疆。

无论是吐谷浑还是吐蕃,对待大唐公主的态度都比昔日的匈奴对待汉朝公主要好得多。当然,这也是因为大唐国力空前强盛的关系。早在太宗李世民期间,对于外头不臣服的部族都是说打就打毫不留情,战功更是赫赫盖世。唯一的遗憾高句丽也在李治登基之后完全扫平,不得不说,仅仅从军事上而言,目前为止的大唐具有压倒性优势。

他一在朝堂上提出了文成公主病重之事,从上到下的大臣都表现出了相当的关注。于是,派人探望的决定自然而然得到了通过。至于那支队伍应该如何配置,自然有相关的人士负责头痛。而由于正旦之后接着便是上元节,数不尽的贺表以及使节已经把洛阳塞得满满当当。

由于大唐几位至尊的身体都很好,明堂的建造异常顺利,有望在三月底四月初竣工,六月十五日肯定可以按照计划召开李治的寿诞大典,于是,这一年的上元节,从宰相到寻常官吏,从王宫贵族到平民百姓,都希望能够好好欢庆一下。

毕竟,一年到头解除宵禁的日子,也就是那么区区九天而已,这其中上元节就占了三天。所以,当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解除宵禁共庆上元的消息放出去之后,整个洛阳城都沸腾了起来,甚至有巨商大贾声称会斥巨资建造灯树灯轮。

虽说在大唐过了二十几个上元节,但李贤基本上每次都是应付宫中的大宴,看灯会也不过是走马观花,这一次趁着从上到下都高兴的时候,他便向自己上头的三位至尊提出,这上元之夜不妨来一个突然袭击,往各家大臣宅第走一遭,也来一个与民同庆。

李治现如今作为太上皇,除了大节日,并不经常在人前露面,听到这样的建议颇觉得新鲜,满口答应了下来。武后一想此事与自己有利无害,自也不会反对。至于李弘……可怜的他年纪轻轻成了皇帝,除了养病就是处理国事,整天整天闷在宫里,根本没法像昔日当太子时在外头乱逛,因此李贤这提议可谓是正中下怀。

于是,在大臣们都毫无准备的时候,这大唐第一家庭的上元节出游计划,就这么定了。

尽管正月十四晚上已经闹腾了一整夜,但正月十五乃是货真价实的上元节,热闹程度自然更甚十四。

官府解除了平日管制极严的禁令,洛河上天津桥的铁索全部打开,游人甚至可以直至皇城底下仰望那巍峨壮丽的皇宫。十五的月光下,游人乘车骑马,熙熙攘攘,路上但只见无数涌动的人头,掀起了无数尘土。

不但如此,由于李贤的提议,皇家甚至还在天街,也就是定鼎门大街上用绸缎做成了灯楼二十间,所有灯楼高一百五十尺,悬珠玉金银,若有微风则叮当作响,那景致壮观到了极致。而灯楼上的灯也是极尽华美,有龙凤虎豹作腾跃之状,堪称精美绝伦。

以往就算皇家会布置灯楼,那也多半是在禁宫大内,寻常百姓根本就看不着,这一回如此手笔拿出来,民众们顿时翻腾了。再加上各坊市权贵们纷纷摆出来的灯轮灯树,以及巨商大贾们在南市北市等地欢闹喧天的百戏,整个洛阳完全是一片火树银花的场景,恰恰是一个不眠之夜。

而趁着这时节,宫中的一群人也都出动了。虽然屈突仲翔事先得到了通知,但在看到那一家子兴高采烈地出了大门,他仍是忍不住哀叹了一声,随即对着自己那些属下严厉吩咐了一番。

太上皇这一家子是高兴了,但他这个事实上羽林军的大总管却高兴不起来。当然,比他更无法高兴的则是大将军契苾何力——因为同样是大将军的李显,此时正毫无自觉地走在李贤身边,那模样甭提多高兴了。

这皇帝一家子微服出宫游玩,忙坏的不仅仅是左右羽林军。东宫左右卫率的兵卒们,也被程伯虎和薛丁山犹如撒花生一样全都撒了出去。为了避免打扰了第一家庭的兴致,所有人都换上了便装一路上跟着,而程伯虎薛丁山两个头头不但要盯着大人,还要盯着小孩。

天知道李贤怎么花样那么多,仅仅大人出来就已经够麻烦了,这家伙居然还把一群孩子全都带了出来,林林总总的一大堆人。

一行人没有走洛阳宫面对天津桥的正门,而是先从洛水以北的宣仁门出来,而后方才一路闲逛了过去。对于那些居住在北城的官员来说,这一次的突然袭击可谓是猝不及防,当看到至尊一同登门的时候,甚至有年老体迈的官员激动得晕了过去。而聪明的则是纷纷献食,希望在这一家子正高兴的时候留下深刻印象。

由于时间有限,李贤自然不能任由一大帮人一家家的门子串过去,要真是那样,一晚上的时间只怕连新中桥都过不去。他手头捏着一张精心炮制的名单和地址,走一家圈一家,而等到过了洛水上的新中桥之后,就是他自己,也忍不住为南市附近那种喧闹的场景吓了一跳。

数不尽的火炬把夜空映照成了白昼,数不尽的彩灯花灯映照出了人们脸上的喜气洋洋。而比起这些来,更引人注目的则是经过一番刻意打扮得人们。有道是美人竞出,锦障如霞,公子交驰,雕鞍似月,那些衣着华丽的公卿子弟和世家千金们随处可见,更是为这上元夜平添了一抹风景。

看到这种盛世繁华风流的场景,武后忍不住对李治笑道:“这洛阳百姓如此高兴,陛下昔日劳苦自是没有白费。弘儿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是否激荡自豪?”

这个问题的回答自然是毫无疑问的。李治固然是容光焕发兴高采烈,李弘亦是连连点头,得色溢于言表。身为君王,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固然重要,但谁愿意那权力的基础建造于一个残破的帝国之上?一想到这繁华风流乃是出自自己的脚下,这父子两代君王不由自主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笑了起来。

一路走一路看,众人便渐渐地沿着洛水转到了天街,而那二十间灯楼立刻映入了眼帘。即使昔日宫中布置灯楼的时候比这更壮观,但高大的灯楼摆在定鼎门大街的两侧,那种观感却是在洛阳宫无论如何也无法体会到的。极目望去,但只见煌煌赫赫的灯火一路延伸到了极远处,仿佛连天边都被映得亮了。

李贤的宅第就在这定鼎门大街的一边,只不过今天晚上他却没打算把其他人带到自己家里去,反正老爹老妈和兄长都常来,难得的上元夜就没必要特地走这一遭了。沿着天街热闹的人群走了一会,他忽然指着旁边的一家宅第,提议大家一块进去。

看到那宅第上头的上官两个字,李治和武后不由得都笑了,而李令月则是在旁边悄悄拉了拉李贤的袖子:“六哥,这要是婉儿看到我们这么一大堆人过来,肯定是目瞪口呆。”

李贤但笑不语,亲自上前敲门。这门子看到李贤就是一愣,等到一大帮人呼啦啦这么拥进去,他顿时傻了,惊醒过来之后撒丫子想跑,却让李贤一把拎住了。当李治带头李贤押后这么一群人出现在上官仪面前的时候,已经不复往日谪仙风仪的老上官差点没一头栽倒。

这一天上官仪家里热闹得紧,不但汇集了好些朝中赫赫有名的文学之士,而且正在饶有兴致地开诗咏大会。所以,此时此刻,瞠目结舌的远远不止上官仪一个人,当评判的狄仁杰,作为上宾的郝处俊,还有一应前来参加这诗会的骆宾王王勃等等十几个人,全都陷入了一瞬间的呆滞状态。

就连始作俑者李贤,也没有想到上官家那么热闹。见扎着双鬟的上官婉儿也煞有介事地坐在一起,显然是要作诗的模样,他不禁感到异常有趣。

而走了大半夜看了无数热闹场景,众人都没了多少气力,一看到这边的诗会便全都来了兴致,李治一声令下,一群小辈们纷纷找位子自说自话地坐了下来,说是要观摩诗会。

面对这些突如其来赶都赶不走的客人,上官仪虽然觉得荣幸,但少不得狠狠瞪了李贤一眼。眼珠子一转,他便作诚惶诚恐状先奉承了一番,旋即对坐在李治旁边的李贤冷笑了一声,那脸上端的是皮笑肉不笑。

“这大好的日子,殿下好久不作诗了,也该好好做一首让大家听听才是!”

上官仪是不怀好意,可今天李贤是有备而来,哪里会发怵这个?他笑嘻嘻地端起了酒盏,一口饮尽便曼声咏道:“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倾城出宝骑,匝路转香车。烂熳惟愁晓,周游不问家。更逢清管发,处处落梅花。”

“高列千峰宝炬森,……”

“金鞍驰骋属儿曹,夜半喧阗意气豪……”

还不等人们品味完,他竟是仿佛有意和上官仪对着干,一口气吟了六七首,这才堪堪止歇了下来。小样,老子当初为了哄女孩子,可是特意背过不少元宵节的诗,以前没用上,这次正好统统派用场!

第七百一十六章 内外群魔乱舞

热闹有时尽,今年恰最多。

没有几个人料到,就在大唐民众欢度元宵的时候,西北会忽然爆发。毕竟,裴行俭和薛仁贵这两个人分头镇守一方,任是谁在西北都要收敛一二。然而,吐蕃仿佛偃旗息鼓没了动静,吐谷浑却忽然乱了。弘化大长公主的两个儿子,刚刚受到大唐分别册封的兄弟两个,居然忽然起了内讧。

有道是内忧比外患更加严重,短短三天之内,吐谷浑就忽然乱成了一锅粥,诺曷钵和弘化大长公主夫妇这名正言顺的可汗和可贺敦几乎没人理会,大多数人都被争位的两兄弟拉下了水。吐谷浑的地盘原本就已经大为缩水,现在更是四面烽烟。若不是正在凉州的裴行俭见势不妙立刻派出了唐军,只怕吐蕃不攻,吐谷浑也就完了。

而吐蕃当然是攻了,然而,试探性的五千人却莫名其妙中了埋伏,善于用计的钦陵不得不怀疑这是唐军耍诈要引蛇出洞,因此谨慎地保持了观望态势。结果,他等来的却是吐谷浑可汗诺曷钵将内乱的两子遣送凉州,遣使求告大唐,立子慕容复为嗣的消息。

于是,情知吐谷浑内乱是真,钦陵知道机会难得,立刻挥师北上,更暗令昔日内附的西突厥残部北上乱安西四镇,原本只是阴云密布的战云,一瞬间就成了真真切切的铁蹄。某人的心思自然是清清楚楚,不外乎是想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了吐谷浑,以站定西进东突的桥头堡——吐谷浑的地理战略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

开春之际,在西北风雨飘摇战报频传的时候,大唐的一群藩王们也一拨拨地抵达了洛阳。看守洛阳定鼎门的士卒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皇族,从最开始的紧张到中间的习惯,再到最后的无动于衷,仅仅只花费了不到十天的工夫。

就连李贤这个始作俑者也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了解到,大唐有多少王爷——从最高一级的亲王到次一级的嗣王,再到郡王,林林总总不下于一百五十位——这还不包括某些实在很种马的王爷生下的那一堆国公儿子。从这一点来说,他心中不无恶意地想道,历史上若不是武后来一次空前绝后的大屠杀,李唐皇族的人口会膨胀到怎样的地步。

从这一方面来说,李氏在建国之前就是一个大家族,分封的基础实在是太大了。

由于回来的亲王人数太多,因此一一赐宴招待接见实在太费功夫,因此李贤免不了建议,以十天为一个基数,这十天抵达的皇族们由他负责一体接待。至于皇帝李弘……很不幸的是,在这些亲爱的祖辈和叔伯兄弟抵达的时候,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正好“犯了病”。

当然,诸位亲王嗣王郡王们不会因为接待的不是皇帝就感到受了冷落,因为李贤实在是一个太圆滑的人。某人很会善于调节气氛,极其善于恰到好处地调侃,极其善于拉近彼此的关系,因此一次大宴下来,只要是城府不那么深重的,无不是感到如沐春风。

皇族中间固然有警惕心极高志向极其远大的,但更多的则是混吃等死只希望过逍遥日子的,尤其是那些在高祖李渊继位的时候就分封的诸王后嗣。皇位既然是肯定没有他们的份,只要能够保住荣华富贵,谁坐皇位和他们都没有任何分别。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和李贤自然极其有共同语言,极其推崇这位会过日子且风趣有意思的储君。

千呼万唤始出来,当大多数皇族都已经在洛阳城盘桓了大半个月之后,韩王李元嘉和霍王李元轨方才姗姗来迟地抵达了。说来也巧,两人进洛阳的时候几乎在同一个时辰,若不是一个走的是定鼎门,一个走的是建春门,只怕为了入城的事情就会吵闹起来。然而入城的时候没碰见,入宫的时候,这两拨人却不可避免地撞在了一块。

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看到比自己年轻,比自己神采飞扬的霍王李元轨,韩王李元嘉那是眼睛里头直冒火,亏得身后两个儿子拼命提醒,这才没有在端门门口就闹出了纠纷。于是,作为兄长的李元嘉冷冷哼了一声,使劲瞪了李元轨一眼便昂首挺胸率先进了宫。

走在后头的李元轨并不怎么在意兄长的态度,但是,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诸王唇枪舌剑,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起因自然是他和李元嘉的冲突,可后来居然会牵扯到那么多人,他却始料未及。他倒不怕当初自己和李元嘉那件事被人翻旧帐,毕竟这事情对于谁面子上都不好看,尤其是他那尊贵的太上皇侄子。

然而,这回借着李治的五十岁寿辰以及明堂落成,所有皇族子弟几乎全都齐集洛阳,这种很少有过的盛事却仿佛流露着一种危机。

他当然不相信有人会借着这种机会一网打尽所有宗室子弟,李唐标榜的是以孝悌治天下,倘若如今御座上那位号称不管事皇帝的侄儿李弘会做出那种事,那大唐中枢早就不是这样的格局了。所以,他要提防的倒不是皇帝,而是太上皇后武氏和储君李贤。

若不能洞悉这两位的心事,只怕他这一回是来得了走不成。

太宗李世民的儿子只剩下了纪王李慎和曹王李明两个,李治的儿子也死了一半人,如今只剩下了武后亲生的四个,数来数去,倒是高祖李渊的儿子如今还剩下不少。除了韩王李元嘉和霍王李元轨之外,还有虢王李凤、舒王李元名、鲁王李灵夔、江王李元祥、滕王李元婴五人。而这七个亲王中,后头五个人如今全都不满五十岁,比他们的侄儿李治还年轻。

从这一点来说,当初李世民的玄武门事变虽然杀兄诛弟,但却遏制了其他兄弟的野心,这也是能有这么多人存活下来的原因。而李世民自己政变上位,变相助长了儿子们的野心,如今李治的兄弟辈只有孤零零两个,看起来好不凄凉。

李贤在笑容可掬地分别接见李元嘉和李元轨两位叔祖的时候,心中就是转着这样的念头。兴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他发现韩王李元嘉对他特别热络,那种热络完全超过了长辈对小辈的亲切,也完全超过了臣子对储君的恭敬,总而言之,他和李元嘉说话的时候,发现人家这位叔祖时时刻刻都在观察他的脸色。

这种他最最娴熟的勾当在人家身上表现出来,他这个看客自然有些莫名的触动。

而之后的李元轨则显得恬淡得多,那种态度完全符合常规,既没有过于卑微,也不至于非常强硬,可谓是恰到好处。而临走的时候,对方亦不忘送上几样襄州特产,面上始终带着一种云淡风轻的笑容,仿佛对一切都浑然不在意。

等人一走,李贤掂量了一下那些不怎么值钱,却胜在心意的礼物,不由暗叹霍王李元轨贤名更胜韩王李元嘉,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的。由于大唐并不像汉朝之初那样封国无数,也不像明朝那样藩王坐掌军马,因此可以说藩王权力极其有限。哪怕有什么大动作,能够遭到的反弹也有限得很。

但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

由于昔日王世充占据东都洛阳久攻不下的缘故,因此李世民拿下洛阳后便奉了李渊之命焚毁洛阳宫主殿。名虽东都,但在李渊李世民两世,大唐皇帝虽然偶有巡幸洛阳,但像李治这样安营扎寨不走了,直接把东都当成京都,这还从未有过。随着大批权贵的迁入,洛阳地皮飞涨,这也让某位早些时候购入大量地皮房产的地主得以大大发了一笔横财。

而当百多位皇族再次涌入了洛阳之后,原本荒地废屋四处可见的城中竟是挤得满满当当,用百姓们某句戏语来说,那就是倘若天上掉一块陨石在洛阳,少说也会砸到两个嗣王三个郡王,剩下一个指不定还是亲王——和某种爆炸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由于这些天璜贵胄的涌入,洛阳的治安情况直线恶化,最后李贤这个储君亲自兼任洛州牧,洛阳方才在表面上恢复了安定和谐的景象。至于暗地里串门子勾搭,拉帮结派密谋,或是往大臣宅第送礼,抑或是彼此互相交流一下御女经验……总而言之干什么的都有。

在这样内里群魔乱舞,外间战火纷飞的情况下,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的。李显在迎娶了王妃大半年之后,终于迎来了王妃怀孕的喜讯。而李贤的家里也出现了一位大腹便便的准妈妈——一年前刚刚生下了一个女儿的贺兰烟,这一回再次光荣地怀孕了。

这位嫁人之后曾经多年没有怀孕的储君正妃如今可谓是容光焕发,走到哪里都是一脸笑容。她才不怕什么身材走样,生产痛苦,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自然是多多益善。至于生男生女,她却不那么在意。

第七百一十七章 明堂前的谋划

由于是拆了乾元殿造明堂,因此整个建筑工程的进度可谓是万分神速。仅仅是八个月,那辉煌壮丽的明堂便有了雏形。

此地原为大隋乾阳殿,既然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隋炀帝很是喜爱的地方,自然是极尽奢侈之能事。然而,李世民昔日攻克洛阳之后,便奉李渊之命派屈突通将此地焚毁,以便对山东豪杰加以震慑。而老子一把火烧掉的东西,李治却在即位之后在此殿旧址至上重新营造,称为乾元殿。

这座三重平台上的大殿是九间九檩的三层重檐楼阁,前面有八根盘龙金柱,那金碧辉煌的景观曾经让无数大臣在心中暗叹奢侈。然而,对照如今已经露出其峥嵘面目的明堂,原本的乾元殿根本不算什么。

整个明堂高三层,东西南北各宽三百尺,高二百九十四尺,正中有巨柱直通顶部,巨木柱通体涂以丹青,饰以珠玉。明堂之下用铁铸成渠道用来排水,台阶周围尽是石雕栏杆,平台上饰有无数飞龙彩凤麒麟等等祥物。用一句更夸张的话来说,离开洛阳百余里,仰首甚至能看见那座辉煌壮丽的建筑。

虽说是拆了旧了建新的,节约了不少成本,但算算人工,算算那些金银珠玉,算算那根作为主梁的十围巨木,这开销仍是一个天文数字。虽然李贤负担了不少,但于国库的负担亦是不小。临近竣工之前,狄仁杰跟着李贤前来观看明堂的时候,忍不住就叹息了一声。

“太豪奢了。”

谁说不是呢?李贤心中也盘算着,这样的花费要是用来修建水利或是其他,那该能有多大的作用。然而,这种想法只能在心里转转而已。甭管是哪朝哪代,对于门面工程粉饰太平的事情总是最最经心的,若是用来办其他的实事,那就有的好拖了,就好比后世那永远停不了攀比的世界第一高楼一样。

他可以断定,这大唐的明堂,绝对可以称得上当世第一建筑。就算是他这个看惯了亭台殿阁的人,站在这明堂之下也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好大喜功就好大喜功吧,要是这明堂不造,他那老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如今趁着李治五十大寿竣工,少说还能派上一点用场。当然,用一句更加官方的言辞,基本上可以堵上大半人的嘴。

“父皇也是想造明堂以宣示我大唐天朝的威仪,老狄那些话先藏着,到时候千万别泼冷水。”李贤见狄仁杰只笑不语,知道这人到中年却滑头的家伙就算劝谏也会变着法子,但仍不免又加了一句,“如今都造好了,说什么都是马后炮,总之父皇五十大寿在即,别出乱子就行了!”

李贤和狄仁杰站在这里,后头不远处也有三个小脑袋在张望,那种惊叹的表情根本掩饰不住。尤其是站在中间的太平公主李令月努力仰着脖子,望向那高不可及的殿顶,最后忍不住吐了一下小舌头。

“天哪,这实在是太高了!”她一面说一面拽过身旁的上官婉儿和阿韦,指着那栏杆圈住的台阶,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婉儿,阿韦,你们说,要是在这台阶上围着明堂跑一圈,那得有多久?”

这个问题让上官婉儿和阿韦集体失语——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公主,不会真的拉着她们去尝试这种事情吧?上官婉儿看见前头的李贤有转身的架势,连忙拉起李令月往旁边躲:“我说公主,我们今儿个是逃课过来看热闹的,千万别让师傅看见!”

“这种时候谁还顾得了什么上课,反正周晓表哥有把柄抓在我手里!”李令月得意洋洋地笑了笑,目光中露出了无穷无尽的憧憬,“我只是在想着,父皇五十岁寿辰,大家在这明堂中集体朝见的情景该有多壮观!啊啊,当皇帝其他的时候真没意思,可这种时候真是太威风太帅气了!要是我能够在这宝座上坐一坐,那该有多好!”

对于这样的感慨,上官婉儿和阿韦对视一眼,只好双双闭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要是换一个人来说必定倒霉,可既然是这位小公主么……反正有李贤这么一个宠爱妹妹的哥哥,还有武后这样一个疼爱女儿的母亲,谁敢说太平公主李令月一个不字?

然而,后头终究还是响起了一个突兀的声音:“令月,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

三个小丫头齐齐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一看更是同时色变。上官婉儿慌忙拉着阿韦行礼,而李令月眼珠子一转便涎着脸凑了上去:“母后,您怎么来了?我就是和婉儿阿韦随便说说而已,哪里是当真的。这明堂还真是雄伟,让人看着连气都透不过来。”

“那是当然。”武后没好气地斜睨了女儿一眼,哪里不知道她避重就轻,“不过,你不是在崇文馆读书么?这会子应该不是休息时间,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六哥前两天刚刚定出了崇文馆的十二条规矩,你说你现在犯了哪条?该怎么处罚?”

想到那一条条罗嗦的规矩,李令月顿时苦了脸,赶紧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拔腿就溜,上官婉儿匆匆追了上去,阿韦正想跟上,谁知却给武后叫住了。心神不宁的她根本不敢面对武后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站在那里死死盯着地面,唯恐触怒了这位太上皇后。

“别忘了好好规劝令月,你的事情也自己好好想想。”

只这么轻描淡写两句话,阿韦顿时松了一口大气,恭恭敬敬答应了一声赶紧溜之大吉。直到和李令月上官婉儿会合,她还感到自己那颗心怦怦直跳得厉害。

李贤和狄仁杰头碰头地在那边看着工程图,算计着那一天可以正式竣工,到时候内部陈设装饰还得有多少时间。唾沫星子正乱飞的时候,他冷不防瞥见那边有人影行来,再一细看竟然是自己的老妈和一群随从,连忙推了推狄仁杰一起迎了上去。

“果真是壮观。”

武后对这巍峨雄壮的大殿亦是赞不绝口,因此瞥了一眼狄仁杰便忽然笑道:“狄卿掌管国库,看到那么多钱从手中流水似的花出去,心里大约在说豪奢吧?”也不等狄仁杰回答,她又悠然神往地叹道,“只要不失火,只要没有战乱,这明堂便能千秋万世地传下去,只要到洛阳,人们的第一件事便是仰头观望这明堂。从这一点来说,它毕竟有它的价值。”

武后既然这么说,狄仁杰到了嘴边的劝谏也只能暂且吞下,因为旁边还有一个不停打眼色的李贤。于是,他只好有限度地表示了一下如今国库的开支情况——辽东是基本上不花钱了,但现在西北成了一个烧钱的大户,他不得不仔细考虑。

而对于李贤来说,安定西北还有另外一个用途。只要河西走廊保持安定,只要西域对于商队来说能够畅通无阻,那么数不尽的丝绸瓷器从这里运往遥远的西方,换来黄金白银以及其他中原需要的东西等等。

虽然大唐的商业贸易远远不如后世的宋朝发达,而西欧大部分地方如今还根本都是处于黑暗之中。但既然有大食,还有苟延残喘的东罗马帝国,少说赚一票还是能够做到的。虽然国库的重心仍在于农,但只要是赚钱的生意,他很不介意插一脚。

“老狄,龟兹镇如今已经集结了超过三万人,凉州更是差不多集结了超过十万人,只要这一仗能够打好,那么西北至少能够太平个十年二十年,就和之前的情况一样。接下来也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了,只要好好休养生息几年,国库充盈大约也就差不多了。”

这是绝对的空口说白话,因此狄仁杰少不得白了李贤一眼。知道武后此来除了看明堂,少不得还有话和李贤说,他便找了个借口先行告辞,回到自己的官署之后才舒了一口气。那对母子一谋划,指不定又有什么大事情。可是,如今又有什么事情需要谋划,难道是藩王?

正如狄仁杰的预料那样,他一走,武后便示意自己的那些随从退开,旋即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李贤:“这些亲王嗣王郡王们回来,你一个接一个地接见,倒是从来没有偷过懒。怎么,这一次预备一体解决了他们?”

“母后您猜得真准。”李贤笑眯眯地奉承了一句,这才掰着手指头说道,“母后您想想,这么多宗室皇亲,真正有野心有谋划的才几个?大多数人都是想在洛阳长安这种大城舒舒服服过日子,让他们到外头当刺史当别驾或者当其他什么官,其实根本就是不出乱子就不错了。既然如此,干脆在长安洛阳给他们华屋美室,让他们醉生梦死过一辈子不好么?”

武后没有表示自己的意见,而是反问道:“你就有把握他们会答应?”

“不是我夸口,至少有八成的人会答应。”李贤嘿嘿笑了一声,又上前一步低声道,“如果再有母后配合一下,只怕这八成就能变成十成。再说了,这不是充分显示了父皇和五哥重孝悌重亲情么?”

第七百一十八章 第一招是给胡萝卜

随着政治中心的东移,洛阳已经显现出了一种帝都风范,甚至在人口密集程度上还要超过长安几分。在如今这种春季时分,路上鲜衣怒马的富家子弟比比皆是,公卿贵族的马队亦随处可见,四处尽显盛世风华。

有道是温柔乡中不思蜀,因此,身处洛阳这富贵乡,再比一比自己或贫瘠,或落后,或野蛮,或气候恶劣的治所,因为朝明堂而聚拢来的皇族宗室们免不了有众多感慨。甚至在酒酣之际,这种感慨又会进一步演变成了埋怨,埋怨到最后更是连诅咒声也出来了。

“都是李家的子孙,凭什么他们坐镇天下享无数富贵,我们就只能过那种苦日子!”

“就是,我们稍稍享一点福,就有人密报什么压榨百姓,简直是不让我们过一点好日子!”

“哼,阿武是什么门第?不过就是个木材商人的女儿,不但坐上了后位,如今她的儿子还成了皇帝!就凭她还侍奉过太宗皇帝……”

话没说完,说话的人就被人封上了嘴,发发牢骚可以,但发牢骚若是太离谱,那就是在自己找死了。正聚在一起喝酒的几个郡王你眼望我眼各自看了一阵,便齐齐打了个哈哈,而那个说错话的家伙则心虚地喝了一杯酒。但没过多久,一群人又开始吆五喝六地喝酒猜拳,全都是一幅没事人的模样。

虽说武后的手段颇让人忌惮,可他们全都是宗室,是大唐的基石,谅别人也不敢擅动他们半分!喝酒喝得热闹的时候,更有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演起了太宗皇帝的秦王破阵乐,场面气氛一时间热闹到了极点。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武后的眼线自然是无所不在的,这些私底下聚会的皇族宗室们唠叨的话,一句不少地全都传到了她的耳中。这些年养尊处优,丈夫儿子百依百顺,她的容忍度也比往日上涨了不少,但这种指斥她身世的话,她却无论如何都容忍不了。

“居然还有人敢冒出来么?”

她冷笑一声,想起前几天李贤的打算,原本尚有些犹豫的心情顿时完全平复了下来。若是一味施恩却没有半点威压,只怕这些人马上就要抖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而且,从那些恶名昭彰的家伙下手,也不至于显得她心狠手辣,当然,在寿诞和明堂朝拜之前,她还需要忍耐一下——自然,这也是搜集罪证的最佳时机。

从暮春到了初夏,李贤也愈发忙碌了起来。西北的战事很符合他的心意。裴行俭在西边算是老本行了,并不是贸贸然进行战略对攻,而是咬准了吐蕃不能久战,愣是你来我往地拉锯战。而火速赶往吐谷浑救急的慕容复则是用辽东学来的手腕安抚了吐谷浑各部,算是勉强拼凑了一支六万人的军队——进攻不足,自保有余。

如今的西北,竟好似成了吐蕃上一次进攻吐谷浑的场景。不同的是时间已经是八年之后,钦陵不再是昔日犹带着几分青涩的小伙子,他的对手也不是比他更青涩的李贤。裴行俭和薛仁贵两人一东一西,却是犹如铁壁一般锁住了吐蕃的攻势。

所以,现如今李贤需要忙碌的并不是西北。这时节路上粮食的运送不成问题,这时节人员的装备衣服也不成问题,从上到下的将士都充满着激昂的士气,尤其是那些昔日得到猛士称号的更是充满着雄心壮志。某位以红巾抹额自荐的中年人,如今也正在裴行俭的麾下最大限度地展现着自己的才能。

这是一个全民上进奋发向上的时代,每一天到达尚书省的进言至少数以百计,无数人心中高涨着治国的热情。而中枢的每一个官员都仿佛一颗上够了机油的轴承,转得异常顺流,哪怕是那些已经退休的老螺丝钉也一样。而李贤如今需要应付的,则是那些已经内部锈烂的螺丝钉。

“六郎啊,你是不知道,那通州的百姓有多狡猾,单单是为了赋税就敢悍然抗上。那些官员还说什么我强抢民妇,呸,我堂堂郡王,怎么会看得上那些无知妇人!”说这话的,是在辈分上作为李贤堂叔的人物,说这话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那叫一个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