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郎君,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刚刚到……到印书的地方去看过,谁知道……谁知道地上已经趴倒了好几个人,死活都不知道!我……我招谁惹谁了,怎么会惹来这样天大的麻烦!”

我也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虽说慕容复很想这么怒吼一声,但谨慎最后还是占据了上风,见那老徐满面惶惑的模样不似作伪,他便沉下脸道:“这事情非同小可,我现在立刻去报官请大夫,你先在这里等着……”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到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袖子,再一看老徐竟是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终于诧异了起来。然而,更让他诧异的还在下头。

“小郎君若是报官,我这条命就没了!千不该万不该我贪财,收了人家十锭黄金去刊印那本书,肯定是人家想要灭口!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应该认字的,要是不认字我就会老老实实种地,要是种地我就不会和这件事情搭上边!天哪,那可是四条人命……”

慕容复被这家伙的哭天抢地弄得脑袋发昏,但人家担心的究竟是什么他算是明白了。这老徐口中说当初那个借着东宫名义前来印书的人如何如何的和气,其实还不是因为这十锭黄金的关系,识字的他既然看到了原本,自然也应当明白其中的利害。

看着地上那个也不知道能否救回来的无辜伙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怒喝一声把老徐喋喋不休的哭诉给截断了:“这种时候你再哭天抢地也没用,我家里头正好有人在朝廷做官,到时候若是可以少不得拉扯你一把!废话少说,你先在这里看着,我出去叫人!”

撇下那个仍是满脸沮丧的家伙,慕容复快步走出房间,到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打唿哨,结果却看到几十个骑马人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情知不对的他立刻退回来关上了门,透过门的缝隙往外看去,见一干人都是满脸横肉,不禁愈发惊疑不定。

这些人想要干什么?

这个答案他很快就知道了。只见那个为首的家伙一个手势,身后顿时有十余个壮汉跳下马抽出兵器,气势汹汹地朝大门这边来。此时此刻,他一下子全都明白了过来,迅速后退的同时又把一个哨子塞在了口中,鼓动双颊使劲吹了几下。一时间,一种尖厉急促的声音猛地发散了出去。

这时候他也顾不得事先和李焱娘李令月的约定了,只能使用当初自己常常使用的紧急信号,同时掣出了腰中的短剑往房中疾退。等他退进房中的时候,就只听前头传来了砰地一声巨响,却是那院门被人踢开,好些人冲了进来。他顾不得其他,连忙关上房门下了门闩,随后把够得上的桌椅板凳全都给堆到了门口。

这动作才刚做完,房门就传来了巨大的敲打声,那老徐登时面如土色。而慕容复虽说有胆量有气魄,但他并不是薛仁贵那样提着方天画戟可以在千军万马杀一个七进七出的勇将,所以根本没奢望能够敌得住这些志在灭口外加泼脏水的家伙。

此时,他再也顾不上地上那个出气多进气少的伙计,狠狠心一把拎起了那个老徐,恶狠狠地问道:“你这里可还有其他出口?”

“我不知道,我只是收了钱负责印书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老徐失魂落魄地冒出一句话,紧跟着便疯狂了似的抓着慕容复,犹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嚷嚷道,“我不想死,这些人肯定是来灭口的,我不想死!”

尽管指望这家伙肯定白搭,但慕容复却绝不能让老徐死在这里,此时不得已只能手腕一翻亮出了手中的小巧弩弓,继而把备用的箭支都取了出来。虽说这玩意在战场上绝不可能洞穿铁甲,但在战场外头洞穿人的胸膛却没有问题。唯一可惜的是,此物原本就不是用于大规模厮杀,所以他的备用箭支加上已经上弦的那一支,总共也只有六支。

就算箭无虚发,他最多也只能对付六个人。都这节骨眼上了,他那些护卫哪里去了!哪怕因为喧嚣太大这哨声没法传得很远,可那些人都是训练有素,总该有人惊觉才是!

就当大门传来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眼看就要整个垮塌下来的时候,外头终于传来了一阵乱哄哄的惊呼声和嚷嚷声,仿佛遭到了莫大的变故。尽管不知道是否自己的那些护卫造成的战果,但慕容复那根绷紧的神经终于稍微松驰了些许,但手中的弩弓却依旧不敢放下。

大门依旧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下一刻就会无助地倾颓下来,然而终究还是颤颤巍巍地挺在了那里。那个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似的老徐已经蜷缩在了地上,嘴中不知道在叽里咕噜些什么。地上还躺着一个死活不知的伙计,使得房间内的气氛更加阴森可怖。

外头忽然也寂静了下来,刚刚的喧嚣喊杀嚷嚷仿佛潮水一般完全退了下去。慕容复只觉得衣服已经完全贴在了身上,额头甚至还有汗珠滚落下来,仿佛连那水珠子滴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正当他思量着要不要冒险去看看动静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嚷嚷。

“慕容,慕容,你究竟有事没有,出个声啊!听见没有,六哥派了金吾卫的人来了!”

这个平常他曾经觉得麻烦的声音此时响起来,慕容复不由怔住了,紧跟着不由出了一口大气。看了地上那个不知道能否挺过去的伙计一眼,他便清了清嗓子喝道:“我在……”

还不等他来得及说什么别的,那两扇嘎吱嘎吱的大门终于停止了那种刺耳的叫嚷,直接被人卸了下来。紧跟着,他便看到了探进来的一个脑袋,脑袋旁边很快又挤进来一个脑袋。对于前者他并不陌生,那是曾经和他一起共事过的盛允文;而后者他就更加熟悉了,因为那赫然是太平公主李令月。

“太好了,慕容你没事!”

尽管李令月想做第一个跳进来的人,但她终究没有那身手,只得眼睁睁看着盛允文三两下跳了进来,随即用那种怪物般的力气把门口所有的障碍物都清理了一个干净。当然,盛允文还帮她做了这时候最需要做的事情,那就是把地上那个死活不知的伙计给弄了出去,顺便把仍在痴痴呆呆说胡话的老徐也给拉走了。

尽管自己一根毫毛都没掉,比起以往的惊险经历来说连个小指头都算不上,但是,在李令月欢天喜地冲上来,前前后后查看他身上是否有什么损伤的时候,慕容复仍是感到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一瞬间垮塌了。

原来,除了世上那寥寥几个关心他的人之外,他还是有人关心的。

周晓在外头张望了一下,看到那一对年轻男女之间仿佛充斥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紧跟着又看到两个人忽然抱在了一起,他立刻倒吸一口凉气,缩了缩脖子就退到了外头,心想自己跟来是不是错了。要知道,李贤这唯一一个妹妹可是洛阳城的新大姊头,他怎么也使惹不起的。

于是,他抱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宗旨,三两步退回了院中,打量着那群束手就擒的大汉,忽然冷笑了一声——嫁祸的事情好歹也得做利索一点,居然就这么装腔作势演一场就算了?当然,那些家伙为了不露出半点马脚,居然连这批人也是找得外乡人,实在是谨慎得很。

只不过,他们就真以为靠着谨慎就能逆水行舟?

他看了看正在忙着指挥属下清理现场的盛允文,又长长吐出了一口气——虽说不厚道,但这么一件事情至少撮合了里头那一对,还真是很值得。

第七百四十五章 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看着面前的一对年轻人,李贤无疑是哭笑不得。这开口斥责吧,两个人好歹是发现了一点线索,继而帮着堵住了一个可能很大的窟窿;这要是不狠狠骂一顿吧,他心里又觉得憋得慌——这年头个人英雄主义还真是泛滥了,连李令月那么个小丫头都不例外!

看见李令月耷拉着脑袋无比乖巧的模样,李贤到了嘴边的痛骂只得吞了回去,于是乎自然而然地把满腔怒火倾泻在了慕容复头上。

“慕容,这么大的事情你难道不会先禀告一声,非得自己单枪匹马的上?别以为你那些护卫都是战火里头出来的,这人数的劣势就是实力的劣势,要是今儿个人家点火烧房子,你还有命没有?你的官都已经当那么大了,凡事却不知道动动脑子,要这样的话,以后我怎么放心让你到安北大都护府去独当一面?”

慕容复早就知道自己肯定是要挨骂的,因此前头的那些训斥他都早有准备。然而,当最后一句话钻入他耳朵的时候,他陡然之间大吃一惊,旋即大喜过望。这么说,他如今在洛阳不过是暂时休息,而不是从今往后就得顶着鲁国公这个高爵在洛阳养老?

李贤看见便宜徒弟猛地抬起头露出了狂喜的表情,心道这果然不是一个闲得下来的主。天知道他这么一个最最好偷懒的怎么会收了这么一个勤快不甘寂寞的徒弟。他正准备开口说什么,谁知道旁边忽然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嚷嚷。

“六哥,你怎么还想让慕容去那种偏远的地方!先是安东大都护府,然后是安西大都护府,如今又是安北大都护府,你是不是打算让他一辈子在这些犄角旮旯转悠,哪有这么折腾自己徒弟的!大唐朝堂上清闲舒服的职位多了,干吗就不能留一个给慕容,你这个师傅也当得太不地道了,只知道压榨徒弟!”

虽说人家是在骂自己,但李贤还是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下头的李令月。见她那张俏脸涨得通红,说话和疾风骤雨似的脱口而出,甚至还挥起了小拳头,他不禁轻轻捻动着自己的胡须,心中很有些诧异。之前还似乎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人,如今恰真成了一对?

慕容复眼见李令月和李贤针锋相对了起来,忍不住有些慌了手脚。要知道,他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一个摆脱无所事事生活的机会,这要是被李令月搅和了,那他可就真的亏大了。想到这里,他急忙上前解释道:“令月,师傅这是为了我好……”

“什么为了你好,我看六哥这是压榨人成性了,谁都不放过!”李令月怒气冲冲地截断了慕容复的话,紧跟着便转身对着慕容复吼了起来,“你当初在辽东三四年,在西北五六年,几乎最好的年华都丢在了那种荒凉的地方,如今功成身退也该好好享享清福了。你要是再这么往北边一跑,我……我怎么办!”

听了这句话,李贤不禁呆若木鸡,再看看同样瞠目结舌的慕容复,他忍不住有一种大笑的冲动。好,好,果然是他李贤的妹妹,连这种男女表白的勾当都这么主动!只不过,这两个人就这些天出去转悠了一圈,居然都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还真是可喜可贺!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慕容复很有些措手不及。虽说刚刚在外头这位小公主激动之下直接投入了他的怀中,但他还是本能地认为那只是关切。然而,这一次的“我怎么办”却无疑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更让他尴尬的是,李令月说出了这话之后,竟是不闪不避地直视着他,俨然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势。

面对着这样的一对,李贤头痛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如今这情形还真像是一个超级电灯泡。然而,这时候想要抽身已经晚了。他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耐心地等待这一对自己把话全都挑明了。

看来,慕容复从徒弟升格成妹夫,似乎已经是成为定局了。他可不相信这时候那愣小子心里没有丝毫情意,否则哪里会开口叫李令月的名字?别小看那区区两个字,对于情侣来说,这可是最后的一道防线。

“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在洛阳过饱食终日的日子。”慕容复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复李令月的表白,而是很笨拙地先转移了话题。和他当初在诸部酋长面前侃侃而谈挥洒自如的潇洒比起来,此时此刻他就犹如一个刚刚出道的呆头鹅,连话都不知道该如何说是好。

“留在辽东是我自己愿意的,去西北也是我自动请缨,并不是师傅有意让我在那些地方磨练。我现在还年轻,不想呆在洛阳混日子,否则别人都会认为我是靠着师傅这一层关系。而且,朝堂上人才济济,我区区一个番邦人又能做什么?我终究是草原上的人,如果老了骑不得马走不动路,我兴许会喜欢在洛阳的安逸日子,但决不是现在。我……”

“好了,你什么都别说了!”

李令月终于变了脸色,重重一跺脚,一回头瞧见自己的兄长坐在那里满脸笑容,仿佛在看热闹,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李贤的袖子:“六哥,你要让慕容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也行,我也要去!”

“嗯,我说过不让你跟着一起去么?”李贤不慌不忙,笑眯眯地答道,“我早就和父皇母后说过,你的婚事由你自己作主。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既不需要让你和番,也不需要让你拉拢豪门,只要你喜欢的人能够入得我法眼,就是天皇老子不答应,我也会帮你的忙。”

他顿了一顿,见李令月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忍不住站起身来轻轻按了按她的头:“只不过丫头你可得想好了,北边可不比中原,突厥虽然四分五裂,其余部却志在复国,可不是中原这样的安逸地方。慕容是去做官,不是去游山玩水,他要负责的是一方平安,要保整个北边的安全,也许会经常忙得顾不上你……”

“那也总比我在洛阳独守空房好!”李令月没好气地打断了李贤的话,旋风似的转身奔到慕容复身边,笑吟吟地拉起了他的手,“人家都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反正那些纨绔子弟,还有那些只会吟诗作赋的家伙我都看不上,除了慕容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见慕容复呆呆地站在那里,李贤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这年头的女人一个个比男人还主动,就连他有时候都招架不住,更何况慕容复这个在某些方面仍有些呆头呆脑的小子?

趁着人家还愣着,他就干咳一声宣布道:“好了,这事情我这里就算通过了,赶明儿我派人飞马去报父皇母后,还有五哥七弟八弟他们。其他人也就罢了,母后那边恐怕需要令月你自己多多磨磨,免得到时候鸡飞蛋打。好了,你们俩的事情完了,我现在倒要问你们,焱娘究竟哪里去了?”

问到这个问题,底下一对还沉浸在莫名情绪中的男女顿时双双清醒了过来,同时想到和他们一起行动的还有一个人。慕容复本能地转头去看李令月,而李令月则是一下子面色通红,想到自己听到那莫名的哨声就觉得不对劲,于是冲了出去,后来更丢脸地当场扑进了这个死家伙的怀中。直到现在她才想起来,回来的时候似乎根本就没看见李焱娘。

“六哥,我……我把焱娘姐姐给弄丢了。”

听到这么一个回答,李贤自然是一个头两个大。早知道李焱娘不是省油的灯,这一下失踪多半又是发现了什么线索。然而,这一位大姊头难道忘了,上回她和苏毓跑去跟踪追击,结果却掉进了人家的陷阱里头差点不能全身而退?

女人好胜心太强,真的不是什么好事啊,没看他家的屈突申若如今正在安心待产么?

于是,他索性把那一对正在胡思乱想的年轻男女留在大殿中,随便他们互诉衷肠还是互相埋怨,自己则急匆匆地出了门。要说他的当务之急应当是处置这所谓的谶纬案件,而不是去撮合什么姻缘,可事到临头他却仍是本末倒置。

果然,他一在旁边的宜秋馆冒头,就迎来了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

“都什么时候了,六郎你还有时间做什么月老,知不知道我们有多忙!虽说抓到了这些家伙,可他们全都什么都不知道,偏偏那边还中毒死了四个人,加上一个痴呆的一个中毒昏迷不醒的,要不能至少弄清醒其中一个,麻烦就大了!我已经下令禁宫之内戒严,但凡北门屯兵的禁军,不得东宫亲笔诏命不得调动,你这家伙居然还这么懒散!”

见李敬业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李贤只能缩了缩脑袋,嘿嘿干笑了两声:“能者多劳,敬业你就多担待一些。只不过,羽林军和金吾卫自始至终我都死死攥着,至于有人那么神通广大么?”

李敬业收起了面上怒容,淡淡地说:“所谓军队,不单单是看统兵大将,下头的中层军官方才是重中之重。若是有人以拥立大功为诱饵,你说他们会不会相信?”

第七百四十六章 黄袍加身的诱惑

这年头的百姓都淳朴得很,虽说也都喜欢道听途说传播一些乱七八糟的消息,但在真正评价一个人的时候,他们往往仍是沿用一种很简单很朴素的标准。清廉固然是被人称颂的一种本事,但要是一个清廉的官员没有任何政绩,百姓体会不到任何好处,照样会戳着你的脊梁骨暗中大骂。

李贤在民间的口碑一向不错。一来是因为他身为皇族却常常在民间溜达,常常留下无数让人喷饭或让人惊叹的故事。二来是因为她家里头的好几位娇妻都曾经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纵使平民百姓也曾经瞻仰过其风采。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位闻名遐迩的皇太弟殿下从来不曾亲自或纵容家人作恶,尽管有不少怀春少女翘首盼望着被某人抢回去。

至于那些打击不法权贵,打击地痞流氓,赈灾救济以及如是种种各种策略,则是更深入人心。用一句简单的话概括说,那就是百姓想干的事情李贤全都代替干了。这么一来,他成为百姓心目中最受欢迎的皇族,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于是,爆发在尚贤坊的灭门惨案虽说传得沸沸扬扬,也有不少人往某个方面猜测,但大多数人仍是坚定不移地认为,东宫那位储君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即使有人摆事实讲道理振振有词说了一大堆,最后引来的却大多是人们不屑的嘲讽。

“真要是那位皇太弟殿下干的,人家哪里会留下那么多破绽,指不定那家人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呸,要是让我知道谁栽赃陷害,老子非一刀子捅了那家伙不可,好端端的太平日子不过硬是琢磨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一帮混蛋!”

当然,名声太好了也有坏处,私底下只有亲近人在场的时候,人们也会神秘兮兮交头接耳一阵,说些比如“皇太弟殿下究竟准备什么时候登基”之类的闲话。而之前卖出去的那些刚刚印制好没多久,还带着油墨清香的书,则是被官府下令追缴。只不过这其中有关登基后头的东西固然是胡编乱造,前头往往都是经过考据,所以不少人还是私底下藏着。

这收藏禁书固然要掉脑袋的,把后头那几页撕了烧了不就得了?于是,最后洛阳令辛辛苦苦收缴上来的书不过寥寥几十本,连那印书作坊所刊印数量的十分之一也没有。

上官婉儿抵达洛阳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城门刀兵林立,城内四处都是鬼鬼祟祟形色匆匆的人影。她虽然年轻,但从来就是心思深重的人,免不了胡思乱想,更是有些心急火燎了起来。出发的时候一共十二人,如今抵达的就只有她这一拨总共四个人,说好了在这定鼎门会合,可其他人呢?

情知事情不妙的她赶紧赶往洛阳宫,结果在入宫的时候又大费了周折。看到往日言笑无忌的羽林军卫士认认真真地查看一应证明文书,她忍不住问道:“这洛阳城戒备如此森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那卫士和几个同僚对视了一眼,随即两手一摊苦笑道:“上官大人,不是我瞒着您不说,实在是事关重大,我等奉命严查。这事情您还是到了东宫当面去问皇太弟殿下吧。”

对于这样的回复,上官婉儿只得作罢,待验看完毕之后她就马不停蹄地直奔东宫。然而,极其不巧的是,她这一回再次扑了一个空。留守东宫的周晓同样两手一摊极其无奈地表示,李贤刚刚带着程伯虎薛丁山去左右羽林军视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晓重重叹了一口气,想起病情稍微有点起色的老娘,想起自己这些天忙着接待的各家叔伯妯娌,再想想李贤不久前还在大光其火地骂娘,他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一下子竟忘了上官婉儿是女人,径直在她肩头拍了两记。

“总而言之,一言难尽,我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六郎和敬业两个那么聪明的人到现在为止仍只是怀疑上了某些人,没有真凭实据不好动手,这情形反倒越来越复杂了。婉儿你也不是外人,我不妨直说,这自古以来还从没有本朝这种格局的,民心虽不至于思变,但稍稍动一点想头却很有可能。只要有人再一撩拨,很可能就是一场大乱子。”

听着这话和临行前武后的交待差不多,上官婉儿一颗心就更加提了起来,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包袱。这时候,她方才感到两股之间钻心似的疼痛,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要知道,她虽说比一般闺阁千金身体好,但还是头一次这么日夜兼程地赶路,此时颇有些吃不消了。

“太上皇后送来了亲笔信,还有捎带的其他东西,我得及早交给师傅才行!还请周大哥派两个人给我,我现在就去羽林军!”

“也好,你既然带了要紧东西,还是赶紧去交给六郎的好!”

周晓答应一声便叫来人去安排,可这一转身便注意到了称呼的问题,忍不住苦笑连连。好嘛,李贤是师傅,他这个表哥反而平白无故矮了一辈成了周大哥,还真是笑话。晃了晃头把这个该死的想法撇开,他便把匆匆赶来的两个人交给了上官婉儿,同时也没忘记吩咐两人尽心竭力保护上官婉儿的安全。

无论是上官仪的孙女,还是武后的心腹女官,抑或是李贤的便宜徒弟,这三个身份任何一个砸下来,都不是他这个小小的东宫少詹事能够承受得起的。

上官婉儿赶到东宫的时候,李贤已经在羽林军视察了好一会了。作为这支拱卫宫廷的最主要力量,在太平年间,历来有得羽林军者得天下的戏称。后世有枪杆子里头出政权的俗话,这年头也是同样道理,要是能够发动羽林军进行斩首行动,随即占据中枢,再拿一个体面的由头蒙骗了天下人,这改朝换代就在眨眼之间。

当然,更可能的是一个王朝由此四分五裂,野心家借勤王之名烽烟四起。毕竟,当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威凌四方的时候,这天下就是太平盛世;万一只要中央政府自身出了任何一点问题,这强大的盛世就有可能转眼间土崩瓦解。

秦帝国的覆灭是一个例子,隋朝的灭亡也是同样道理,至于那还没有发生,但在历史教科书上却赫然记录着的安史之乱则是更好的例子。像玄武门之变那样一举功成的例子太少了,他李贤还不至于和自己的便宜祖父李世民比魄力,所以从来就没打过这样的念头。

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懒,这是没有人否认的事实!

所谓视察,和后世的领导检阅军队也是差不多的光景,所以李贤无非是走马观花看看军容是否齐整,看看军械是否整齐,顺便更重要的是看看是否有什么别样的苗头。他直到现在还记得上回越王李贞掀起的那场动乱,事后羽林军的大清洗他至今心有余悸,决不希望再来那么一次。他如今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杀就杀大人物,捡小鱼小虾下手有什么意思?

契苾何力和周道务一左一右站在李贤身边。作为如今实质上掌管羽林军的人物,两个已经年龄不小的人都感到肩膀上沉甸甸的,尤其是在眼下这节骨眼上。只不过,他们这两个大将军之下有将军,将军之下有中郎将郎将,还有校尉等等众多军官,谁能担保会不会有人动什么愚蠢的念头?

而就在李贤在高台上坐定,以大唐临时最高统帅的身份审视着这些精锐羽林军的时候,一个身穿郎将服饰的中年将领忽然脱离队伍上前,毕恭毕敬地在安全距离以外跪下行礼,然后作为三军代表似的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

这些话李贤往日都听多了,此时自然全当做耳旁风忽略了过去。然而,他正暗暗盘算着自己最近是不是要常驻羽林军,那将领猛地抬起了头,面上露出了狂热的表情。

“皇太弟殿下东征西讨,安我大唐国邦,令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富足喜乐,贤孝仁德之名天下皆知。末将不才,谨代表左羽林卫三营进言:当今陛下身体孱弱,正当退位休养,太上皇后一介女流,更不应执掌政事!殿下应以天下为念,早即皇帝之位安抚天下人心!”

李贤一直提防的都是暗地里的小动作,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公然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口气劝进,第一时间的反应既不是怒不可遏,也不是大喜找到了由头,更多的而是茫然。而且,老谋深算的契苾何力和周道务这时候也愣了一愣,高台之上的大人物竟是集体失声。

就是这么一刹那功夫,一个也不知道汇集了多少人的声音如同炸雷一般在场中响起:“愿殿下以天下为念,早即皇帝之位!”

终于惊醒过来的李贤霍地站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瞥见身边一位品级不低的将军猛地抖开了手中的包袱,赫然是一抹明亮的黄色。

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黄袍加身的诱惑,天下有几人能够抵挡?

第七百四十七章 黄袍=龙袍?

黄色并不是自古以来就专属于帝王。在唐朝以前,黄色乃是庶人的通服,隋朝的兵卒就都是一体黄色。而到了大唐,由于君王认为赤黄近似日头的颜色,而日又象征帝王,于是赤黄变成了皇帝专用,其余人不得僭越。而到了李治登基之后,除了赤黄之外的其他黄色,也同样不许官民穿着,黄色便真正完全成了帝皇的象征。

这便是所谓的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然而,此话和如今的天无二日,民有三主这种童谣搁在一起,便有一种极其讽刺的意味。

所以,当看到那一抹黄色兜头兜脸地向自己罩下来的时候,李贤的脑海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不但是他,无数人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有事先知道而欢喜的,有事先不知道惶惑的,更多的人则是犹如傻瓜似的呆在那里。

就在这那黄袍要落在李贤肩头的当口,只听一声暴喝,骤然间便犹如平地里炸响了一个惊雷,在旁边的人看来,站在那里的李贤竟是忽然就不见了。等到老成持重的契苾何力和周道务惊觉过来时,就只见李贤已经站在了高台左边的位置,一条大汉正挡在他身前,那犹如铜铃般的大眼睛里头尽是怒色。

程伯虎面相粗豪,一向懒得动脑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呆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自家老爷子程咬金可谓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最是相像不过。所以,聪明人刚刚正在发呆惊愕的时候,他却第一个采取了动作。

“就凭你们也敢提拥立二字!”他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李贤身前,对那个黄袍落空的将领怒目而视,“黄仲勋,别以为我不认得你!这羽林军中有风里来雨里去战场上的悍将勇卒,也有凭着世袭勋贵在这里混名头的纨绔,你有什么资格谈拥立二字!要真有胆量,当初太上皇和陛下正在洛阳的时候,你怎么不敢直接上书?就是这几天,你怎么不敢直接上书!”

比起能说会道的李敬业,程伯虎给人的印象就是勇猛,因此没人想到他会第一个跳出来,就连李贤也没想到。此时见他这声若洪钟的模样,李贤忍不住感慨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幸事就是没交错朋友,继而则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此时已经完全看清楚了那袭黄袍的图案。不知道是因为时间仓促,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那黄袍只是简简单单的黄袍,既没有多余的图样,也没有什么金银线滚边的刺绣,看上去反而不如一般的袍服来得华贵。尽管如此,仅仅是这一抹颜色,就已经够麻烦了。

那个叫做黄仲勋的羽林郎将好解决,但刚刚异口同声劝他即皇帝位的那些羽林军卫士则不好解决。这要是真的追究起来,那得砍多少人头株连多少人?咳,他这时候考虑什么株连,一个搞不好他自己就得被牵扯进去了,这可是谋逆,谋逆!

“皇太弟殿下贤孝……”

这句话刚刚响起,李贤却没有给人家在后头再加上仁德两个字的机会,忽然拨开了程伯虎,上前朗声道:“贤孝乃是人臣本分,仁德乃是官员应有的品质,难道个个贤孝仁德的人都足以君临天下不成?我暂且不管刚刚出言附和的究竟是本心还是别人煽动,也不论这位进言的和这位二话不说直接抖出黄袍的究竟是何用心,我只需提醒各位一句话。”

见刚刚有些骚动的场面渐渐恢复了平静,他便陡然之间加重了语音:“求富贵没错,求功名前途也没错,但各位得记住,你们并不是一个人!羽林军上下从将军到士卒,家属基本上都在京畿河南,任何愚蠢的事情都可能牵扯到各位的家属!至于早即皇帝位这种话……”

李贤扫了扫高台上表情各异的羽林军诸将,忽然厉声说:“我很想知道,是谁告诉你们陛下身体孱弱的,又是谁告诉你们太上皇后擅权的?尤其是想拥立我的各位,倘若我现在说,就算我刚刚受了那一袭黄袍,一转身首先要杀的就是你们,各位可相信?”

“羽林乃是天子近卫,今日羽林可以拥立我,异日便可以再以兵变拥立他人!”

“羽林是天子手中震慑京畿的利剑,倘若这利剑居然会为他人所惑,那这羽林军左右卫干脆裁撤了算了!”

“我曾经从羽林军把一批人赶了出去,到西北到辽东打仗,告诉他们用军功换功勋。这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功勋,各位若是要冒死赚这一回的功勋,我的回答很简单……”

几句话说完之后,李贤忽然抽出了腰刀,皮笑肉不笑地屈指在上头轻轻一弹。尽管没法出现那种武侠小说中清音鸣越的声响,但这种举重若轻的效果让他相当满意:“各位之中似乎没有跟我上过东边西边的,不曾看过我杀人。我这口大马士革刀正好是今天早上刚刚换上的,不曾厮杀更不曾沾染过献血。倘若有谁颈项中的血来祭奠一下此刀……”

刚刚齐声附和的左羽林军三营士卒中,一多半都是受了主官蛊惑,满心思都是升官发财,这时候被兜头凉水一浇都有些清醒了。而那些曾经卖足了气力准备促成大唐第二次成功政变的军官们,此时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边缘。

这要进吧,人家不配合;要退吧……这种谋逆的大事,天知道会不会因此把一家人的命全都送了!此时此刻,尤其是那个手拿黄袍的黄仲勋最最尴尬,他两杯烈酒下肚接受了这个最最艰巨,但同样也是功劳最大的任务,想不到如今这黄袍没给人披上却赫然就在他手里,岂不是说他就是替罪羊一口?

这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契苾何力和周道务看到李贤如此态度强硬,不由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发生这种事情,他们俩可谓是难辞其咎,然而,从心底里来说,在这种骑虎难下的当口,李贤与其一口拒绝,其实还不如顺水推舟,这样兴许从各方面影响来说还好些。

毕竟,李贤都已经当了那么多年的东宫皇太弟,加上这一次的监国,前后应该至少已经十几次了,正是众望所归。这事情迟早是纸包不住火,传言开来就更难办,为什么李贤偏偏舍易取难?这至尊的位子天下无数人求之不得,怎么偏偏有人只剩一步还愣是不肯上的?

站在黄仲勋旁边的李敬业瞅着那一袭明亮煊赫的黄袍,很觉得那颜色刺眼,心中也不知道痛骂了多少声。事情来得突然,他刚刚没有程伯虎反应得快,心里自是恼火。他倒不是觉得这事情棘手,而是寻思着若是由自己来操办,能够把整件事完成得怎样天衣无缝。

至少,把黄袍直接拿出来显摆这么一招是绝对不可取的,想当初太宗皇帝玄武门事变之后,还不是曾经假惺惺地入宫痛哭流涕了一番?这搞政变的连个借口都没有,果然是被人临时挑唆起来的勾当,一点都不专业!

至不济,你也得找一套货真价实的皇帝衮冕吧?这黄袍又不是龙袍。

就在两边陷入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局面时,军营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不小的喧哗。紧跟着,就在无数人古怪的目光中,一骑人潇潇洒洒越过了事先有人在门口架下的木栅栏,连人带马翩然落地。落地的同时,亦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皇帝陛下赐皇太弟殿下黄袍一件!”

李贤看清了那人是上官婉儿就小吃了一惊,同时明白自己托上官仪送出去的信算是到了老妈手中。然而,当听见那什么赐黄袍一件的时候,他就着实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这个……难道武后真的能手眼通天到知晓现在的局面?还是上官婉儿只是嚷嚷替他解围而已?他可不相信他那个五哥会这么未卜先知。

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来得突然的上官婉儿并未遭到任何拦阻便纵马疾驰上来,在高台边上一跃下马,手中赫然捧着一个包袱。她郑而重之地由台阶上去,旋即转身面对着底下黑压压的数百号人,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竟是当众抖开了包袱。

比起那一件仅仅是颜色上的黄袍来,这一件无疑是真正意义上的黄袍。那不单单是龙,还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八样纹路,正是数不尽的华美数不尽的尊贵,在那金灿灿的日头下几乎要晃花了人的眼睛。

至少,李贤的眼睛已经被晃得有些晕了,同时更晕的还是他的脑袋。他甚至在那里猜测,上官婉儿这丫头是不是从宫里直接把李弘的衣服给随便拿了一件出来。然而,想想皇帝的衣服都是尚服局管理,他尚且不好随便去要,更何况原本还在骊山的上官婉儿。

于是,当那件锦衣货真价实地呈到了他的面前时,他再一次犯了踌躇。这一回,是接还是不接?

第七百四十八章 谈笑杯酒,危机灰飞烟灭

推掉了一件黄袍,可是转眼间另一件黄袍又放在了眼前,这对于李贤来说无疑是新鲜奇特而又令人头痛的局面。满腹狐疑的他瞥了一眼上官婉儿,发现这往日时而文静淑女,时而机灵百变,时而狡黠滑头的小妮子此时此刻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一般站在那儿,忍不住很想揪着她的衣领盘问一番。

然而,从台面上的道理来说,君有赐臣不敢辞,他只能俯身下拜接了这一件真正的黄袍——尽管那样式似乎是只有皇帝能穿的,尽管这东西到手不知道有什么其它乱七八糟的意义。可有一个事实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为当上官婉儿“殷勤”地亲自将这黄袍披在他的身上时,下头无数惶惑不安的眼神一瞬间就不见了。

午后原本就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更何况如今乃是七月,虽说不至于像六月盛夏那样炎热,这日头却依旧毒辣。由于是正式场合,李贤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原本就裹得严严实实,此时再罩上这么一件大衣裳,不用假装他也是汗如雨下,后背心仿佛已经被捂出了无数痱子。

而事实证明,上官婉儿在这种大场合的头一次表演非但没有结束,此时此刻还只是刚刚开始。在为李贤披上那件御赐黄袍之后,她再次前行一步,站在高台上众人的最前端,直面底下黑压压的羽林军卫士。

“这些年来,皇太弟殿下屡次监国,贤孝仁德为天下称颂,无论太上皇还是太上皇后,抑或是当今陛下,心中都是极其感念的。诸位身在羽林军,便是天子禁卫,应该看得更清楚才是!陛下今日特赐下自己往日所穿的便袍,无疑是首肯了殿下监国的功绩,更是表明殿下乃国之柱石,无人可以动摇!”

“陛下在骊山时,殿下曾经呈报了洛阳城纷纷扬扬的童谣和传言,陛下听了却仅仅是置之一笑,道吾弟与朕一心,必不会相负。适才皇太弟殿下又剖心袒腹,可不是说明我大唐上下同心?各位都是我大唐最最悍勇雄壮的兵卒,是愿意受人蒙蔽株连妻儿家小,还是愿意悬崖勒马戴罪立功为百姓传诵?”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些,上官婉儿的双颊上便流露出一股艳丽的红来,光洁的额头上更显得油腻腻的。眼见底下已经是起了骚动,她哪里不知道这时候自然是火上浇油的大好时机,遂趁热打铁地说:“今日之事,我可代表陛下和太上皇后,只问首恶,绝不罪及他人!只要若是谁第一个将煽动今日之事的人指出来,官升三级,赏爵一级!”

一旁的李贤看得目瞪口呆,这分明是他往日常常用的丢一根肉骨头让狗争抢的招数,什么时候给这丫头给学去了?还有,这丫头居然敢如此大言不惭,一开口就是官升三级赏爵一级,还说什么代表李弘和武后……这说谎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本事,怎么就和上官仪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时候,底下终于有人嚷嚷了一声:“你一个女人,如何能替陛下和太上皇后做主!”

这样的质疑对于某人来说无疑是更好的亮相机会,因此上官婉儿的回答不但从容不迫,而且那翩翩风度就连真正的中书舍人也不能及:“我乃太上皇后的侍书女官,太子太师楚国公上官仪乃是我祖父,皇帝陛下曾经和我讨论过诗文,皇后陛下曾经和我切磋过绣工,皇太弟曾经教导过我武艺,皇太弟妃曾经和我一同赏月赋诗,我此行便是太上皇后和皇帝陛下的特使,如何做不得这个主?”

造反政变是一件很刺激很冒险,同时可能获得丰厚回报的勾当,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忍受这种精神压力,尤其是在主角不合作的情况下。因此,李贤刚刚当众表明态度,心里打退堂鼓的人就已经不计其数,这时候上官婉儿再这么一鼓动,顿时有人把满腹怨气都撒在了挑唆者的身上——这样做倘若不但能够开脱自己,还能因此加官进爵,傻瓜才不干!

只不过眨眼间,当初曾经深受士卒爱戴,被称为爱兵如子的十几个低级军官就被自己的属下给丢了出来——在生与死面前,在大义名分和祸乱魁首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面前,士卒们能够做出其他选择的机会自然不多。甚至,若不是李贤及时喝止,就只怕有更狂热更狂怒的人当场抽出腰刀把人斩成肉酱。

李贤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某段应该不可能再出现的历史中,几个倒霉的想捞取拥立大功的羽林军将军,就是这样被属下杀死在高高的城楼下——政变带来的好处和大义名分给与的好处比起来,前者明显是不可测的未来,而后者便是旱涝保收的承诺!

被丢出来的基本上都是队正级别的小军官,所以间中的两个小校尉就显得异常扎眼。而面对四周恨不得把他们吃下去的昔日属下同僚甚至是上司,某个人终于承受不了压力辩白了起来:“我也是听右郎将黄大人说的!黄大人说,这是一呼百应的事,到时候皇太弟殿下占据宫城登基称帝,我们就是拥立功臣,就能够享一辈子荣华富贵!”

他这一声落地,痛打落水狗登时成为了人们的共识,大多数人都把矛头指向了那位现如今还拿着一件黄袍的倒霉家伙和那个亲自出面劝进的家伙,而其余几个则是把事情推到了几个没被扔出来的同僚身上。一时间,乱哄哄的场面让李贤直接联想到了批斗场。

而别人都有人可揭发,那两位一个是右郎将,一个是郎将,都是四五品的官,算得上是羽林军中的高级将领,他们找谁去揭发?虽说可以把脏水泼在头头身上,但契苾何力和周道务都不是好欺负的主,再加上李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俩,两人不禁越来越慌。

事到如今都已经这样了,他们与其就这么倒霉得充当替罪羊,不如好歹也得拉个垫背的!那个跑来游说他们的人,可不是说这事情是那两位主儿的策划!

“是江都王和琅玡王!都是他们指使我们干的!”

江都王?琅玡王?这两个名字让李贤眉头大皱,要知道,在和他同辈或者是同年的人当中,这两个一向算是比较有声名,比较能干……但同时也比较本分的。所以,当听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他原本还有些懒散的目光一下子凝聚了起来,直直瞪向了那两个将军。

虽说江都王李绪是霍王李元轨的儿子,琅玡王李冲是因为谋逆而被问罪的李贞之子,但前者一向给他的印象很好,后者也是他亲自提议免罪召回的,所以他并不认为这两人会忽然头壳坏掉了商议这种事——如果是他们两个的老子那还差不多。

而他们两个的老子如今一个在骊山伴驾,据可靠消息安分守己什么都没干,而另一个已经死了,难道死人还会造反?

李贤若有所思了一会之后,便意味深长地再次审视了那两个人一眼,旋即吩咐左右将他们带了下去。当然,他也不会忘了那十几个低级军官。虽说抓小虾米不是他的本意,但既然出了这事情,总不能当着没出过什么都不追究。

而那几个首先跳出来检举揭发的,他也同样仔细扫了一眼。尽管承诺就是承诺,他也预备完全兑现,但这并不代表着这些人就会获得重用——告密者是需要的,但重用告密党则是愚蠢的。他脑海中飞快地转动着几个闲散无权的职位,然后按照人头分派了下去。

尽管一场闹剧看似结束了,但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因此当李贤说要在羽林军中和剩下的军官共同用餐,激动难耐的是一批,面露反对的又是一批,更多的人则是茫然无措。也不知道是由于能力的关系还是其他关系,并非所有羽林军都卷入了闹剧中,但这并不妨碍人人自危这么一种局面。

当官的比当兵的想得多,谁都担心自己一不留神成为被清洗的对象,之前毕竟已经有过一回了。

当李贤亲自一桌桌轮番劝酒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暂时算定了心,尤其当李贤掰着手指头细数人家的功绩时,更有人当场痛哭流涕了起来。这是功臣才有的待遇,若只是因为高门世家出身才坐到这个位置,少不得挨上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训斥得当场痛哭流涕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即便如此,照样是人人高兴。

会惦记你的功劳和过失的人,绝对不会下一刻一脚把你踹开!

而最让一帮壮汉们欣喜的是,在这个只有大老爷们的地方,今天居然还多了一抹亮丽的颜色。上官婉儿的名字他们都听说过,但往日最多远远看一眼,哪里来这样直接面对面的机会?更何况,上官婉儿居然是好酒量,一桌桌来者不拒,这无疑让他们觉得更有面子。

而最有面子的是李贤。因为到了最后,他有七八分醉意的时候,上官婉儿居然直接代替了他挡在前头,那通红的俏脸更显得娇艳不可方物。

第七百四十九章 奇怪的摊牌

江都王李绪现年四十岁,琅玡王李冲现年三十八岁,两人都住在洛阳宣人坊,在朝中当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虽然年前曾经有外放去大州当刺史的机会,但两人不知道为何都推辞了,依旧在洛阳当他们的闲官,平日无事的时候碰碰头喝喝酒,仅此而已。大臣们对宗室向来敬而远之,他们也没什么朋友,大门前也是门客罗雀。

然而,李贤视察羽林军的这一天,这两个人却同时出现在了刘仁轨的宅第前。尽管刘仁轨是尚书左仆射,但按照如今政事堂的格局而言,这位老宰相很可能已经没了位子,只有一个宰相的荣衔,自是比不上以前的炙手可热,大门口颇有些冷清。李绪和李冲向门上人表示了身份之后,那中年门子立刻露出了笑容。

“裴相公刚来,我家相爷正在后院陪客,请两位郡王直接进去就行了。”

裴相公?李绪和李冲对视一眼,同时有些奇怪。他们这两个不管事的忽然接到刘仁轨的邀约帖子,这就已经很奇怪了,现如今在里头的还有一位宰相,这岂不是更加有问题?琅玡王李冲毕竟年轻些,觑着不对劲便试探着问道:“若是老刘相公不方便,我和绪叔不如改日再来……”

“相爷早吩咐过,两位郡王还是里边请吧。”那门子慌忙摇摇头,随即又补上了一句话,“里头是裴行俭相公,不是裴炎相公,两位郡王无需有什么拘束。来人,还不快把两位郡王请进去,都愣在那里干吗?”

看人家这吆五喝六的样子,李绪和李冲不禁更迷惑了,却不好再打退堂鼓,只得跟着两个毕恭毕敬引路的仆役往里头走。走着走着,又是李冲试探着问了一句,结果方才得知那在门口迎候的中年人根本不是什么门子,而是跟着刘仁轨多年,甚至还在辽东战场救过刘仁轨一命的大总管。

这时候,甭说这两个尚在盛年的皇族子弟不是傻子,纵使是傻子,此时也已经品出了一种不对劲来。趁着前头的仆役离开得还远,李冲便低声对李绪道:“绪叔,老刘头乃是当初最受太上皇器重的宰相,裴行俭主持选事,亦是曾经煊赫一时。他们俩忽然联袂邀约我们,不是有什么其他算计吧?”

李绪神色不定地点了点头,旋即咬咬牙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虽然品级高,可我们俩毕竟是郡王,谅他们不至于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再说,最近那些事……又不是我们做的,怕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经是随着那两个仆役到了一个幽静的去处。这并不是寻常用来接待宾客的厅堂,而更像是一个花园,可说是花园,这里却没有什么鲜花,放眼看去都是一片绿色,顶上搭着的架子上爬满了绿油油的藤叶,流露出一种难得的凉意来。在那藤架底下则是摆着四张桌案,其中两张的后头坐着人,一眼看去都是白发苍苍。

虽说大唐的郡王大多傲慢,但李绪和李冲都算是待人谦恭的,因此在刘仁轨和裴行俭两人起身相迎施礼的时候,他们也连忙还礼,互道了几句寒暄客气话。重新坐下来之后,两人原以为怎么也得先觥筹交错一番再谈正事,谁知道等仆役一上完酒菜,刘仁轨就突然单刀直入了。

“如今宗室大多居于长安洛阳,少有在外为官的,我一直很奇怪,江都王琅玡王可称得上是一时才俊,为何也愿意在洛阳为一寓公?”

即使以刘仁轨的身份,问出这样的问题仍然显得失礼,更流露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态势来,因此李绪和李冲的面色都不那么好看。辈分低了一辈又年轻几岁的李冲实在觉得憋气,便冷冷地放下了手中酒盏。

“刘相公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既然有一个谋逆的父亲,又是得天子怜悯方才封了这么一个郡王,若是在外头雄心壮志,岂不是自讨苦吃自寻死路?我纵有滔天雄心壮志,自从得知我父亲谋逆未果丢了性命的时候就没了。至于绪叔,他尚有父亲需要奉养,岂可撇下父亲去外头搏杀?”

刘仁轨问得不客气,李冲也回答得不客气。对于这样的状况,旁边的裴行俭不由苦笑,暗叹刘仁轨老大一把年纪依旧强势不知道收敛。于是,他只能轻轻咳嗽了一声,把话头引上了正题:“两位郡王,自从陛下奉太上皇太上皇后幸骊山,洛阳城中就流言蜚语不断,日前更有灭门大案发生。我和老刘虽然不管事,但有些事情却比局内人看得更清楚……”

这话还没说完,李绪和李冲便齐齐色变。两人对视一眼后,李绪便霍地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质问道:“莫非老刘相公和裴相公以为这些事情乃是我和冲郎主使?冲郎原本就是获罪赦免,我父亲和我都不是管事的,这些事怎么能和我们俩扯到一起?”

刘仁轨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这些年已经显得老眼昏花的眼睛这时候又绽放出了一种慑人的光芒:“刚刚江都王说此事扯不到你们身上,这是真话,却也是假话。想必以两位的才能,不会连某些端倪迹象都察觉不到。既然察觉到了却不曾说明,自是有其他的盘算。”

自己最大的盘算被人赤裸裸捅出来,纵使两个在人前挥洒自如温文尔雅的郡王也有些吃不消了,李冲更是有些恼羞成怒,脱口而出反驳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和绪叔知道刘相公裴相公乃是深得圣望人望之人,但若是想用区区这么一番话定我们的罪,却难让人心服!我二人不过是闲散之人,从来不管闲事,什么端倪,什么迹象,我们统统不知道!”

刘仁轨和裴行俭二人对视了一眼,紧跟着,裴行俭便沉下脸说:“二位郡王还是没听明白刘相公的意思。刘公之意并非是说此事和你俩有关,只不过,有人想要让这事情看上去和你们有关。就在三天前,有人给刘相公和我分别送了一封信,倒是二位结连宗室,暗中煽动羽林军哗变,欲以拥立之举离间君臣兄弟父子。我和刘公都是谨慎之人,所以才有今日之邀。”

对于原本还有一些倚仗的李绪和李冲来说,这番话无疑是晴天霹雳。他们和那些所图不小的宗室当然有些不咸不淡的交往,然而在品出一丁点苗头之后立刻就抽身而退,想要坐山观虎斗坐得渔翁之利,当然不会轻易对人和盘托出。

然而,裴行俭这话竟是说,有人先把他们俩反手卖了!准备算计人却先为人所算,这样的事情居然发生在他们两个自诩聪明的人身上,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绪终究年长几岁,这些年又有父亲看着,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口说无凭,刘相公裴相公可否拿出那书信来让我和冲郎一观?”

他原以为这两位老谋深算的宰相至少会犹豫一下,岂料下一刻两封信函便摆在了他面前的案桌上。心惊之下,他也顾不得其他,拆开之后匆匆一浏览就递给了旁边的李冲,继而更开始读下头一封。两封信看完,他不禁脸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