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人太甚!”李冲恶狠狠地骂了一声,不等李绪有什么反应便嚷嚷了起来,“这分明是血口喷人,我和绪叔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刘相公,裴相公,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掺和这件事的全都是各家宗室的晚辈……”

“淮南王李璀、南昌王李绚、卫嗣王李诱、蜀嗣王李璠……林林总总的宗室至少有二三十人,刘相公裴相公,我这可不是什么赤裸裸的构陷,而是真有此事!”

一想到被人当作障眼法扔出来,李绪就感到胸中一阵气闷,此时也顾不上其他,竟是一个个把名字统统念了出来,见刘仁轨和裴行俭双双色变,他不由觉得畅快了些,遂嘲讽道:“自我大唐立国以来,似乎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图谋不轨,不知道两位相公准备如何处置?”

当初太宗皇帝玄武门事变杀了建成元吉,更几乎将其后嗣诛杀殆尽,长孙无忌曾经借吴王李恪之案罪及宗室无数,可是,那都属于清除政敌,像此番这样株连如此之广的,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想到李唐皇族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即使刘仁轨和裴行俭都有心理准备,这心头也忍不住一阵阵骇然。

刘仁轨沉吟片刻,正准备开口再问个清楚,头一转却瞥见一个仆役忽然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他心中一动,遂发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外头,外头有羽林军千骑……宅子外头被羽林军千骑给围住了!”

一听这话,刘仁轨和裴行俭顿时失神,而李绪李冲亦是大惊失色。四人心中同时生出了同一个念头——莫非人家发动得那么快,一切都已经木已成舟了?

第七百五十章 让这个大唐天下干净一些

虽说一场危机似乎已经瓦解,但既然心中搁了这么两个人,李贤自然不会就此以为一切圆满结束。然而,派出去打听的人居然汇报说,江都王李绪和琅玡王李冲都正在刘仁轨家里头作客,他不由吃了一惊,心想这两个回到洛阳就当了撒手掌柜的人怎么忽然变性子了。

他有心让这两个老当益壮的继续在政事堂发挥余热,谁知刘仁轨竟声称他年纪比上官仪还大,上官仪都退休了,他更不应该恋栈权位——仿佛完全忘记当初那个高呼“天将富贵此翁耳”的光景。至于裴行俭则是上上下下了好几回,深知自己不招武后待见,所以也不愿意接下烫手的山芋。于是,两人便好似成了空头宰相,他这个皇太弟竟是使唤不动他们。

刘仁轨和裴行俭平日都是不管事的主,这回怎么忽然会邀请两个宗室郡王,还偏偏是李绪和李冲?

由于如今事态非常,李贤直接带上了羽林军千骑。程务挺虽说如今不在了,但千骑却依旧是羽林军最最精锐的力量,而且忠心可以完全保证,他也实在没了单骑外出行走的耐心和勇气。这走在路上,他把近来一连串的事情统统串起来想了一回,渐渐生出了某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六郎,已经到地头了,接下来怎么一个章程?”

虽说有这羽林军千骑跟着,和程伯虎这个东宫卫率没有关系,但他仍然愣是跟了过来,把薛丁山留在了东宫留守。此时到了刘家门前发现李贤在发呆,他只得提醒了一声:“要说老刘头和裴公都是大唐瑰宝,一代名将,你可得提防人家狗急跳墙伤了他们。”

你以为刘仁轨是什么人?做人能像老刘头那么好运,那么有心计,那么有手段,怎么会被两个年轻后辈给算计了?再说了,老刘头之外还有裴行俭,那也同样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虽说程伯虎的提醒很多余,但李贤还是微微点了点头,旋即命随行的羽林军千骑把整条巷子都封锁了起来,周遭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这如临大敌的模样立刻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然而这节骨眼上他也没功夫再理会外人的观感,直接跨进了刘家大门。

不得不说,强将手下无弱兵,虽说莫名其妙家门口就被无数全副武装的羽林军给堵了,紧跟着就是李贤带着程伯虎闯进了门,但几个腿上直打哆嗦的下人还是强装镇定上来迎候和带路。当然,李贤也不是没瞧见,某个机灵的人早就一溜烟往后头报信去了。

也难怪,他这个样子似乎很像上门抄家的……

由于刘仁轨主要居住在长安,这座地处洛阳的宅子算不上富丽堂皇,一路上李贤经过的几处屋子都显得很简朴,就连仆役也并不算多。到了后园看见刘仁轨和裴行俭,再有就是李绪和李冲这一对堂叔侄,他眉头一挑就笑了起来。

“我说老刘相公和裴相公,你们真是好雅兴啊!这大热天搭上这么一个花架躲在这种地方喝酒,却是比躲在放了冰盆的房间中舒坦。你们两个年纪一大把的还不忘捎带上绪叔和冲哥,啧啧,真是其乐融融。”

这话李贤说得漫不经心,听的人却各有体会,尤其是听说外头围上了羽林军千骑的李绪和李冲。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偏偏他们原本就有些亏心,刚刚被刘仁轨和裴行俭那么一教训,心中早就慌了,李贤这么一说则无疑更是重重的一击。

是人家已经知道了,还是事情败露……要么干脆就是那群笨蛋的计划已经失败?

偏偏这种猜测根本就没有头绪,看到李贤转身和刘仁轨天南地北地闲聊了起来,李绪和李冲只觉得更加忐忑,继而对李贤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生出了一种没来由的怨恨。带着那么多兵找上门来,此刻却撇下他们两个不理,他究竟要干什么!

正当冲动的李冲气急败坏要爆发的时候,李贤终于转过了身,轻描淡写地道:“好教绪叔和冲哥得知,今儿个羽林军出了一点状况,所以这些天羽林军在洛阳应该会出动得频繁一些,指不定会骚扰到不少人的生活起居,所以我少不得上门请老刘相公和裴相公多担待一些。对了,你们可认识羽林军郎将黄仲勋?”

这话要是换一个人听必定觉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但李绪和李冲全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两个人的脸色要多白有多白,那表情就仿佛像见了鬼似的。虽说他俩没参加密谋,但既然是宗室们谋划的事情,他们要打听一点内情还是很简单的,深知这局虽说不上巧妙,却可以让人很难脱身,因此内心深处也寄托了不小的期望。

李贤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还说出这种话问出这种问题,无疑表明一切都已经完了!

李冲瞥了一眼皱眉不语的刘仁轨,忽然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慌忙开口辩解道:“那黄仲勋我从来都没见过,老刘相公和裴相公可以作证,那都是有人诬蔑我和绪叔!自从父王去世之后,我一向安分守己,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我……”

李绪见李贤笑得诡异,心中猛地一紧,遂一口打断了李冲的辩白:“辩白无用,冲郎还不住口!皇太弟殿下,你我虽差一辈,但君臣之别最大,我也不打什么诳语。不管羽林军发生过什么事,都和我与冲郎没有半点关系,要是我策划,这必定是雷霆万钧的死局,决不会如此轻易被你解开!不论你是否相信,你只要给一个准信就好,士可杀不可辱。”

士可杀不可辱这种名句李贤很清楚,所以他只是端详着咬牙切齿的李绪,继而方才哈哈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方才摇摇头叹息了一声:“此事不在我信与不信,而在天下人信与不信,在于我上头那三位信与不信。至于我自个么……在羽林军的那出闹剧之后,我就已经豁出去了,所以我根本无所谓。我只是想把该清理的人清理了,让这个大唐天下干净一些。至于别人说什么……我管他们去死!”

这杀气腾腾的话冲得李绪和李冲双双一愣,就连刘仁轨和裴行俭也有些怔忡。两人一个曾经给李贤使过不少绊子,后来虽然嫌隙尽去,但总还有那么一丁点心结;裴行俭则是和李贤并肩作战过,一向对其深有好感。可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认为某人并不是狠辣嗜杀的人。

李冲壮了壮胆,试探着问道:“皇太弟殿下想怎么清理?”

“难道清理还有第二个意思?”李贤虚手下切露出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一字一句地说,“不劳而获而且又不知进退不识好歹的人太多了。人都道母后爱杀人,其实比起太宗皇帝早期晚期,母后杀人算不得多,至于我就更是太心善了,所以才会有人肆无忌惮地算计。既然我那皇帝五哥能够在关键时刻派婉儿送来一件黄袍,我当然应该替他把该做的事情做了。他是仁德之君,我可没有仁义的负担。”

此时此刻,不但李绪和李冲觉得面前的李贤仿佛一个陌生人,就连刘仁轨和裴行俭也是倒吸一口凉气。面对这样的李贤,李绪心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当下便把刚刚对刘仁轨裴行俭说过一次的话再次重新复述了一遍。这一次他说得详尽无比,既说了这密谋从何而起,他什么时候退出却又不忘观望,还有其中盘根错节的各种关系等等。

李贤始终一面听一面点头,哪怕听到那一连串长长的名字也不曾动容,仿佛那些名字仅仅是名字,而不是即将落下来的人头。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他这个厚道人已经太厚道了,没看太宗李世民那些功臣有几个好下场?

他的记性很好,因此这一连串名单很快就记在了心里。最后,看了一眼李绪和李冲,他皮笑肉不笑地对刘仁轨和裴行俭点了点头:“老刘相公,裴相公,事关重大,外头兴许会乱一阵子,江都王和琅玡王就这么回去难免会遇到些什么,倘若可以还请容他们在这里住上几天。放心,我会在外头派羽林军昼夜防卫。两位年纪大了,这几天无论听到什么,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这些,他便拱拱手离去。一旁的程伯虎却没有立刻跟上,而是认认真真地对刘裴两人抱了抱拳:“我家老爷子最近精神矍铄,让我带话给刘相公和裴相公,异日有机会还请到山东一聚。六郎今天心里憋着一口气,我会看着他一点,两位就放心好了。”

刘仁轨目送着那两个人离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旁边竟也同时响起了一个重重的叹息声。他扭过头看了看眉头皱成一个疙瘩的裴行俭,忍不住苦笑连连,也懒得理会那两个呆若木鸡的郡王。

看来一切都已经成定局了。只不过,他为什么会有一种一切都是另一个局的感觉?

第七百五十一章 这究竟是准备干什么!

壬午年六月辛未。

这在皇历上是一个难得的黄道吉日,宜婚嫁宜迁居宜出门访友宜动土上梁……总而言之,这一天几乎诸事适宜,所以原本应该是一个最热闹最喜庆的日子。然而,当大清早人们从睡梦中醒来,忙忙碌碌开始一天生活的时候,一打开门却发现变天了。

洛阳虽然只是东都,但由于这么多年来皇帝一家子都驻留此地,中枢机构主要班子也都在这里,因此其实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帝都。既然是帝都,这兵力驻扎自然是非同小可,金吾卫加上羽林军,再加上各地折冲都尉府上番的军士,林林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上万人。平时出动的多半是负责维持治安的金吾卫,羽林军也时不时会出动一遭,百姓们大多习以为常了。

然而,这一天全副武装刀枪鲜明的军士却是散布在所有大街小巷,正好出门的人们在走上定鼎门大街或长夏门大街这样的宽阔街道时,甚至能看到那宽阔漫长的大道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无数如同桩子一般的卫士绵延数里,看上去蔚为壮观。

莫非那位执掌东宫多年的储君想通了,这次终于造反了?

百姓们只是猜测,那些朝廷官员当中却无疑是炸开了锅,因为他们的宅第也一夜之间被兵丁给包围了,虽说并没有禁止出行,可谁的心中不是惴惴然?于是,在天津桥前等待放行的时候,那最初人声鼎沸的模样便好似菜市场,到最后方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文官们不无悲哀地发现,关键时刻,他们这些手头没兵的什么都做不了。更有甚者想起了太宗皇帝玄武门事变大开杀戒的往事,通身都出了一身大汗,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颈项,暗自掂量脑袋是否牢靠。等到裴炎李敬玄两个宰相联袂赶来的时候,立刻有相熟的人急急忙忙迎了上去。

“裴相公,李相公,这满大街都是兵士,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看到除了羽林卫和金吾卫之外,还有东宫十卫率的人,这事情可是非同小可!”

“我看到修文坊皇太弟宅第大门紧闭卫士无数,是不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被人围困着逼问了这么一大堆问题,裴炎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出事出事……问题是连他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都来问他,可他去问谁?这一大早他家门前还不是被人围得严严实实,家里上下人等慌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此时,他不禁扭头看着李敬玄,见这一位的脸上也是阴沉沉的,暗想李敬玄也未必知道多少有用的消息。

果然,李敬玄忽然用力拍了两下巴掌,随即沉声喝道:“这天津桥前虽不是朝堂,但也是上朝官员等候入见的地方,吵吵嚷嚷成什么体统!不管发生什么事,监国皇太弟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各位说家门口被军士堵了,可既然能够好端端站在这里,就说明没出什么大事!身为大臣却因为这点小事手忙脚乱,仔细犯了失仪之罪!”

李敬玄已经年过七旬,算是宰相当中资格最老的。如今虽然不设首席宰相,但他的人望声望摆在那里,故而这么一通声色俱厉的话呵斥下来,人人都只能唯唯诺诺地听了。等到周遭人群渐渐散去,他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裴炎心中感佩,忍不住叹道:“刚刚若不是李公出面,只怕局面就要乱得不可开交。若是换了我出面呵斥,一定不会有如此效果。李公老而弥坚,果然是国之柱石。”

“什么老而弥坚,我心里头现在比谁都慌。”这个节骨眼上,李敬玄也懒得摆什么老一辈人的架子,拉着裴炎便走到了一边,低声说道,“我和皇太弟殿下共事多年,一向以为摸着了他的心性,但实话实说,今早看到如此光景,我的心都凉了。子隆,你和他也算是颇有交情,你对此事究竟怎么看?”

李敬玄这么说,裴炎心中也没来由一紧,对于最初的认知也就没了多少把握。他和李贤认识得早不假,喝酒谈天的次数无数也不假,但是对于人家的秉性,他也就是在这些年的相处中摸到的,万一平日都是假象怎么办?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两个宰相你眼望我眼,最后同时叹了一口气——刘祎之跟着去了骊山,戴至德这些天身体不好在家养病,政事堂只剩下他们俩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怀念起了上官仪郝处俊还在的日子,那时候天塌了也有老上官撑着,哪里用得着他们俩操心?

忽然,他们听到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嚷嚷:“快看快看,上官相公郝相公他们来了!嘿,还有老刘相公和裴行俭相公!今儿个人都到齐了!”

上官仪郝处俊和刘仁轨裴行俭是半路上撞在一起的。前两者对于这一夜的变天忧心忡忡,后两者却是心中有数,彼此一交换情报,上官仪郝处俊登时恍然大悟。虽说心里头最大的一块石头好歹算是落了地,可更深的担忧却是钻了出来。

这么大的案子,牵连到这么多宗室,这得杀多少人?

刘仁轨老谋深算,对杀人没什么顾忌,见上官仪眉头紧皱便冷笑道:“老上官,这时候就别妇人之仁了,就算殿下这一次不下令杀人,我也会劝谏他大开杀戒。我昨晚都想通了,要不是见血,那些人蠢蠢欲动的心思压不下来。杀伐决断的事情就是容不得半点心软,大唐宗室旁支太多,良莠不齐,若是不整治,以后还不知道长出多少歪枝来。”

上官仪哪里是真的顾虑杀人,他只是隐隐听说自己的孙女婉儿已经回来了,可却不曾回家,这才是他真正担心的一点。他心目中的大家千金虽不至于一定要是足不出户的淑女,可绝对不是像孙女那样不管不顾抛头露面。可怜的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居然只有正五品下,孙女却已经赫然是四品女官,一切都乱套了。

婉儿究竟在这次的事情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六个新老宰相彼此问候了之后,立刻头碰头地商量了起来。这下子,裴炎和李敬玄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全都长长嘘了一口气,那铁青的脸上也露出了几许红光。站在不远处的官员们看到这变化,心里头那股紧张感也就渐渐消散了。

这真要是和玄武门事变一样的变天,首先得选择立场的那也是宰相。宰相们看样子都那么轻松,他们怕什么?

人群中的气氛渐渐活络了起来,甚至有人心情大好开起了玩笑。正当天津桥缓缓落下放行的时候,却有眼尖的瞧见后头烟尘滚滚,连忙提醒了大家一声。于是,无数人都回头后望,却见数百人纵马疾驰而来,那当先的人一身黄袍,那鲜亮的颜色狠狠地刺进了众人的眼睛。

黄袍,那可是只有皇帝能穿的黄袍!

哪怕是了解事端的刘仁轨等人,这时候也不禁悚然动容,而上官仪则是一眼看到了李贤身边那一抹红衣身影,那赫然是他的孙女上官婉儿。至于其他的官员则是更惊骇了,一时间,所有人的耳中都只有那急促的马蹄声,所有人的眼中只有那疾驰而来的黑压压人影,无论是思维或是其他,都一瞬间定格在了原地。

那马队在距离领头的上官仪等人还有二三十步远处齐刷刷地停下,紧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影便率先下马,一前一后地走了上来。紧跟着就是李敬业,全副甲胄的程伯虎薛丁山,再后头则是屈突仲翔和周晓,还有姚元之罗处机高政等几个刚刚不见踪影的东宫官员。

“老上官,郝老头,想不到这一趟把你也惊动出来了。别忙着问我,我实在懒得说话,我昨儿个晚上整整忙了一夜,喊了整整一夜,这嗓子如今还是嘶哑的。有什么事情你们直接问婉儿,要是还不明白,待会上朝的时候我自然会交代清楚。”

声音嘶哑的李贤只是撂下这么一句话便带着人通过了天津桥。见到这幅光景,更多的人心中不安了起来。上官仪一个不留神,见人已经走过去了,免不了一把拽住了孙女的袖子,厉声质问道:“婉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上官婉儿自己也是跟着李贤奔前走后忙活了一夜,此时见李贤把最大的麻烦丢给了自己,那脸色自是比锅盔还黑。面对上官仪的质问,她只得两手一摊道:“我只知道黄袍是太上皇后和陛下商量之后,让我带来给师傅的。至于其他事情……我只是跟着师傅抓了一夜的人,林林总总总有好几十个,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黄袍是武后和李弘赐的?这个新奇的说法让上官仪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至于抓了十几个人的说法他们则是选择性地忽略了过去。历经世事几十载,他们见过的事情够多了,可谁知道到老了居然能见到这么多诡异的情况?

这究竟是准备干什么!

第七百五十二章 杀!

在李贤心目中,洛阳宫最具特色的建筑不是那高大壮观的明堂,也不是任何一座殿阁,更不是有百鸟出没的九洲池,而是辉煌壮丽的则天门。对则天门情有独钟,一来是因为他对于历史上被人称为武则天的那位人物充满了敬畏,尽管如今他老妈还不曾被人称为则天大圣皇后,但他仍然牢牢记着武则天这个名字。

另外一点重要的事项就是,这则天门是皇权的象征和标志。肆赦、观(酉甫)、改元、建国、献俘受降、接见外国使臣要人等重要政治活动皆与此门有不解之缘。他曾经在这里观看过苏定方和李绩的数次献俘,也曾经亲临此门接见外国使臣。所以,今天走进这宫城正门的时候,他忍不住眯起眼睛瞧了那高悬的匾额一眼。

“则天门……要是我今天在这里杀人,那会如何?”

他的声音虽然轻,但后头的李敬业听得一清二楚,遂低声嘀咕道:“在哪里杀都是杀,则天门原本是吉祥喜庆的地方,你要杀人也未尝不可。只不过宫城正门被这血光一冲,你倘若不怕太上皇太上皇后回来找你麻烦,那就尽管杀好了。”

程伯虎和薛丁山也都是耳朵极其机灵的,听到两个人这种肆无忌惮的谈话,也只是双双耸了耸肩便不再作声。后头的屈突仲翔却没顾得上前头这四人的名堂,轻轻拽了拽周晓的袖子:“焱娘姐有下落了吗?”

一说起这事,周晓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遂苦着脸摇了摇头:“我已经让人几乎把整个洛阳城都翻了过来,愣是没找到。我娘向来和屈突申若李焱娘交好,这要是她知道焱娘姐失踪,非得跳脚不可!上次好歹还有小苏一块不见了,这回又是他娘的怎么回事?”

尽管料到多半是这么一个回答,但屈突仲翔忍不住还是心中失望,更多的则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悚然之感。这些天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更多,昨天羽林军剧变的时候,他正好不在,事后听说仍不免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然而,昨夜他想了整整一晚上,心里却冒出了另一个念头。

程伯虎薛丁山屈突仲翔三人虽然官当得不小,但三人都是武官不是文官,往日常朝向来只有李敬业周晓等人参加,但今天李贤破天荒地把整个东宫班子都带进了大殿。面对这空前的一幕,群臣虽大多面色剧变,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盘问什么。

因为他们前面身着紫袍的六个宰相屹立如山岿然不动。

由于李弘不在,珠帘之后的武后也不在,所以执行监国大权的李贤自然坐在御座下头属于自己的座位上,打量着底下那一张张或惊疑或诧异或敬畏或恐惧的脸。他很轻而易举地就分辨出了几张带着憎恨的脸孔,却并不以为意,微微一笑便打开了话匣子。

“昨日,上官秉笔奉太上皇后和陛下诏谕星夜赶回了洛阳,赐我锦袍一件,也就是我现在身上穿的这个,想必大家刚刚都在心里揣测,所以我自然得解说清楚。昨夜金吾卫羽林军足足忙了一个晚上,今早为了防止有什么动乱都不曾退回军营。各位都是朝廷重臣,家门口有卫士站岗也不是为了什么其他目的,只是为了防止宵小作乱。”

这时候,一向坚定跟着上头步伐走的魏元忠忽然第一个站了出来,义正词严地问道:“不知道殿下所指宵小,究竟说的是谁?”

魏元忠打头炮无疑正中群臣下怀,李贤也瞥了这家伙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赞赏的笑容。这时候好歹是得有人出来问这个问题的,魏元忠官职不高不低,身份不尴不尬,站出来正是刚刚好。

“昨儿个羽林军之中有人受这些宗室煽动,很是上演了一出好戏,要不是上官秉笔,只怕是血流成河也闹不清楚。据指认,淮南王李璀、南昌王李绚、卫嗣王李诱、蜀嗣王李璠……一共有二十三位宗室筹划了这么一件事。”

一口气报了二十多个名字之后,他才悠然笑道:“我这个人一向是最好说话的,只要安分守己,换句话说,哪怕你不那么安分守己,但只要不是天怒人怨,只要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我懒得管那么多闲事。可偏偏这些宗室非得往我的逆鳞上撞,那我也实在没那么好心。”

虽然李贤没有明说,但这济济一堂的大臣却没有一个省油灯,这当口谁还听不出檐下之意,那就可以直接去撞南墙了。然而,听得懂是一回事,装不懂又是另一回事,当下便有一个年老大臣气咻咻地站出来质问道:“殿下让羽林军金吾卫几乎站满了洛阳每一条大街小巷,纵使是那些宗室有什么不对,也不用这么大张旗鼓大惊小怪……”

“你说谁大惊小怪!”

李贤猛地一拍桌案,霍地站了起来,怒目而视道:“倘若说在我大唐律上,谋逆也可以当作是大惊小怪,那是不是天底下人人都能杀人放火?如果说为了灭口,几个宗室可以害死他们的堂叔,那是不是说你家里的儿子也可以随便弑父?如果说只是为了出一口气,那些吃着朝廷奉养的宗族就能够恣意诬陷他人,那是不是说你家里亲戚也能够随便指斥你大逆不道?”

这一连串咄咄逼人的问题从李贤口中怒不可遏地吐出来,一时间整个大殿鸦雀无声,不少人慑于那种暴怒的语气,甚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结果从上头看下去队形大乱。至于那个首当其冲的老家伙则是额头油光光的,也不知道是天热捂出来的油汗,还是刚刚被吓出的一头冷汗。

谋逆两个字的份量谁都知道。这历朝历代也曾经有过所谓的免死铁券,但所谓铁券有一桩罪名也是万万免不了的,那就是谋逆大罪。所以,这顶帽子扣在任何一个人头上都是必死无疑,这一招也向来被誉为杀人放火必备的不二利器,正是屡试不爽。

这个时候,别人不好开口说话,上官仪这样难得前来上朝的老资格却不能装聋作哑了。虽说他已经听孙女上官婉儿说了个大概,但那毕竟是个大概,如今这几十个名字一出,他便想到那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本着负责任的态度,他总得出来再问清楚一些。

然而,这回盛怒之下的李贤只看到上官仪上下嘴皮子一动,便冷笑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折子,举重若轻地丢在了桌子上:“我知道诸位有什么疑问,也知道诸位想说些什么。天子治天下需得立宗族,这若是对宗室大开杀戒,难免寒了某些人的心。但我要说的是,这是谋逆,弑上!要是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名还能网开一面,这大唐律干脆就不要算了!他们里头已经有人供认不讳了,怎么,难道还有人认为我是罗织罪名?”

上官仪这时候也只得把原本准备敷衍一下的说辞给吞了回去,但兹事体大,他不得不开口问道:“既然罪证确凿,那是否还交大理寺审理?”

“让那些金枝玉叶们蹲大理寺实在是太委屈他们了。”李贤硬梆梆地撂下一句话,把目光转向了人群中面如土色的韩王李元嘉,忽然露出了一个大有深意的笑容,“宗室们原本就归宗正寺管,让宗正卿韩王拘管他们正好。至于会审,不如由上官相公亲自领衔如何?”

这个时候,上官仪恨不得直接抽自己一嘴巴子。他都已经是致仕的官员了,管这种闲事干什么,他又和那些宗室没交情,但也犯不着和人家结冤仇。他连忙转头往四周望去,却只见和他对上目光的每一个人都不自然地往后退,登时明白这次自己是推托不得了。

憋着一肚子气的他散朝之后少不得揪住了李贤,气急败坏地大骂了一通,最后方才气呼呼地拂袖而去。而等到晚上回家等来了孙女上官婉儿,他少不得吹胡子瞪眼又埋怨了一通,却不料她一言不发,只是神秘兮兮地掏出来一个卷轴塞给了他。

莫名其妙的上官仪没好气地展开那卷轴,一看到那朱红鲜艳的熟悉字迹,再看到那散发出强烈气场的一个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赫然是一个斗大的“杀”字,虽然只是寻寻常常的飞白体,却仿佛是那个眼角含威的女人站在面前,带来一种极其强烈的威慑感。想到昔日旧事,白发苍苍的上官仪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退休之后还招来这么一档子事,他真是命不好。

“爷爷,这东西是太上皇后特意让我交给你的,她早料准了这件事会交给爷爷。”上官婉儿见上官仪叹气,立刻明白了祖父的担忧,遂笑着打气道,“爷爷放心,这本就是铁板钉钉的案子,两边都准备借此大开杀戒呢,怪不得你这个拿刀的人!再说了,有我在呢,我们上官家会怕谁来?”

上官仪瞥了一眼神采飞扬的上官婉儿,心中实在有些郁闷。为什么他有好几个孙子,却没一个及得上这个孙女?

第七百五十三章 真正的主谋

和某些人担忧的不同,李焱娘这几天并没有担惊受怕,至少比起上次被毒蛇环伺的险境来,现如今她的日子正好比天堂一般了。她是陇西李家的嫡女,尉迟家掌管家事的夫人,过惯了奢华的日子,可还是不得不承认,这里的一应摆设用度比起她在家里都毫不逊色。

唯一的遗憾是,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此间的主人是谁。

那天慕容复先去了那家印书作坊,接着金吾卫的人就来了,太平公主李令月心急如焚也追了上去。而她原本也想跟去看看情况,却在半道上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

结果,她逞强的性子再次占据了上风,考虑到那边有金吾卫肯定不会出乱子,便放下那一头追了上去。这一追她追到了某位皇族宗室的家门口,接着又看到正主儿出门,于是继续跟踪。当耗费大半天之后她好容易得到了一丝线索,谁知却再次中伏,被带到了这么个虽然舒服安逸,却实在令人心神焦躁的地方。不知不觉,这已经是好几天了。

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一会,见两个侍女始终是眼观鼻鼻观心,面上带着恭谨有分寸的笑容,李焱娘就是天大的脾气也感到有力无处使,只得没好气地一甩帘子坐在了床榻上。自己失踪到现在足足有四五天了,外头也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撇开李贤屈突申若他们不提,这就是尉迟家那些脾气暴躁的后生们,闹起事情来也是绝对没有分寸的。

唉,早知道如此,她就应该谨慎一些,她怎么就改不掉这个逞强的坏习惯!

正当她团团转的时候,忽然只听帘子一阵响动,竟是有一个侍女掀开帘子进来了。见此情景,她眉头一挑异常诧异,要知道这几天来,这个绮年玉貌的侍女头领除非必要,否则就形同哑巴似的,她问什么都没有结果,偏偏是逆来顺受,她也着实没办法。

“我吃也好好吃了,睡也好好睡了,怎么,贵主人终于肯见我了么?”

那侍女却不生气,反而恭敬地施礼道:“尉迟夫人,我家主人回来了,有请你过去一见。”

她说完便轻轻一拍巴掌,外头又有四个侍女跟进来,一个人捧着一套衣裳,另三个人手中的银盘中则是捧着各式各样的首饰。那衣裳乃是深青色的袍服,看上去内敛华贵,而那些首饰也都是精工雕琢,其中一根束发的白玉簪入手温润,显然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制成。

对于这样的待遇,李焱娘却柳眉倒竖愤怒了起来:“你家主人把我软禁此地,如今还要我打扮好了去见他?他不过是一个宗室郡王而已,将来若是事发,他兴许就是一介草民,有什么资格提这种要求?你滚回去告诉他,姑奶奶我没那么好性子,这一身衣裳都是尉迟家的,我丢不起那个人!”

饶是那侍女训练有素,也被李焱娘这么一通爆炭似的话给说得脸色大变,硬是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慌忙解释道:“尉迟夫人弄错了,先头那位并非主人,而只是为主人办事跑腿的而已。”此时,她总算镇定了下来,又微微笑道,“我家主人尉迟夫人见过多次,若是不沐浴更衣,万一待会失礼,想必尉迟夫人一定是会懊恼的。”

虽然李焱娘对什么宗室皇族并不在意,甚至对郡王这个头衔也未必有多少瞧得起,但一个小小的侍女这么大剌剌地说一个郡王是为主人跑腿的,又说她李焱娘一定认识那个莫名其妙的主人,她顿时心中一凛,迅速在心中把所有熟人快速过了一遍。

可是,无论她怎么想,也实在难以想到是谁会有这样的谋划,反倒是脑袋隐隐作痛了起来。她素来是爽朗的性子,既然想不通也就懒得去想。既然在这里呆了好几天都不曾痛痛快快洗上一个澡,她也就不再反对,在木桶中把自己料理得干干净净,只不过在穿上那套衣裳的时候,她微微怔了一怔。

她早死的丈夫不算是那种奋发向上的男人,因此只是承袭了祖上尉迟恭留下来的鄂国公爵位,从爵位上来说,她应该算是鄂国夫人。只不过她爽利惯了,鲜有穿着那一身繁复的衣服出去拜客的习惯。然而,她刚刚才发现,人家给她准备的这一身居然是钿钗礼衣!

这一身衣服不但看上去麻烦,穿起来也同样麻烦,三个侍女围着她团团转了好一阵子,方才好容易把一身衣服给她穿上去了。而顶着那沉甸甸的九支宝钿,李焱娘只感到自己的脖子好似出了问题似的,甚至连人家在她腰里系上了沉甸甸的双佩和小绶也完全没感觉。

穿上这么一身,难道是要去谒见天子不成,这也太奇怪了!

然而,她很快就不奇怪了,因为当侍女引她进入厅堂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人影。她愣了好一会儿,甚至还揉了揉眼睛,这才慌忙趋前拜见,原本笼罩在心头的重重迷雾一瞬间烟消云散。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一场谋逆看上去乱七八糟漏洞百出,怪不得那许多事情都找不到解答,敢情这一切都是那些人拴着绳子在上窜下跳而已,却完全不知道绳子的另一头掌握在别人手中!一时间,尽管胆大如她,心里头也不免惴惴然。

“怎么,如你李焱娘,也会有胆小畏惧的时候?你那么大胆子跟踪追击,连一个帮手都不带就这么跑出来,知不知道这时候外头有多少人在找你?就算贤儿和申若能够耐得住性子慢慢寻访,你尉迟家几个小子已经闹翻天了!”

武后的口气中虽然有些严厉,更多的却是调侃。见李焱娘面露惭愧低下了头,她便莞尔一笑,点头示意她在一边坐下。

“我也是刚刚回来的,先头和陛下一同去骊山,我就想到兴许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想不到真是如此。你虽是妇人,却和一般的妇人不一样,也应该没有那些妇人之仁。李氏以世族安天下,自然少不得宗室皇族,但如今那些人却是饱食终日,甚至只会添乱子。若单单是这样,我还会容忍一二,但他们这次千不该万不该动那种念头。”

李焱娘坐在下头,表情颇有些局促。她不是屈突申若,和这位至尊至贵的太上皇后没什么打交道的机会,此时更是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要知道,她可实在是打心眼里对武后发憷,如今穿着这么繁琐的衣裳坐在人家对面,那种压迫感就甭提了。

她能说什么,难道能拍马屁说太上皇后英明,那些人该死?虽说她对于某些愚蠢的家伙并没有好感,可一想到这些人被武后如同玩偶一般玩弄于掌心,心里头总有些不舒服。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要不是和李贤他们关系菲浅,这时候会不会被灭口。

尽管李焱娘算是女人之中的强者,但有道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在武后的面前,她这点心思哪里藏得住?武后在上官婉儿出发之后三天起程,把满心委屈的李治和莫名其妙的李弘丢在了骊山,自己只带着一百心腹羽林军卫士连夜赶回,却没有着急回洛阳,而是住进了这一处早就准备好的庄园,观望着洛阳的局势。

结果,她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李焱娘竟然跟踪追击跑来了。所以,武后只能让卫士将她拿下先安置好,等洛阳城中各式各样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局势似乎已经大定了之后,她方才现身出来。说来她虽说也见过李焱娘多次,但这样近距离地审视还是第一回。

尽管刻意地保持低头,但那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依旧不好受,所以熬了一会,李焱娘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她自幼习武,无论本家还是夫家都是武将世家,就算上头的是太上皇后,但该问的事情她一定要问清楚!

“刚刚太上皇后既然说无法容忍那些宗室图谋不轨,那么我有一句话想要问清楚。先头那位洵阳郡王既然是为太上皇后办事,那么这些人之所以会如此信心十足,可是太上皇后刻意让他们这么想的,为的就是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不错,正是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武后丝毫没有掩藏自己心意的打算,竟是傲然认承了下来:“我只是给他们留下了一个火种,若是聪明又懂得分寸的人,就该知道冒险有冒险的代价,但他们却依旧选择了这条路。纵使李崇俭确确实实教唆过他们,但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所以这都得怪他们自己愚蠢!”

这要是别人,武后那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回答都出来了,也就顺势偃旗息鼓了。可李焱娘是一根筋到底的脾气,一想到某人,她忍不住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道:“那太上皇后可想过,若是六郎真的被人蛊惑,或是干脆趁此机会登基称帝,那又如何?”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武后却只是微微一怔便笑了起来:“他若是真的想趁此机会再进一步……你以为我这个做母亲的,就没有一点准备么?”

第七百五十四章 武后的真心

在大唐呆了这么多年,李贤那些最初根深蒂固的想法,如今早就有所松动了。史书是死的,是后人写的,人人都会根据自己的认识加一些乱七八糟的评论或认识上去,根本没法奢求其客观。对于人物的评价则更是如此了,当了武后那么多年儿子,虽说也曾经小心谨慎夹着尾巴看风向,可越是到后来,他越是胆大,再没了那种畏首畏尾的态势。

甭管他前生怎么样,今生今世,他就是武后的儿子,这是任何事情都不能推翻的!

所以,当他得知自己那位强悍的老妈忽然已经到了洛阳,吃惊之后便感到如释重负,同时也验证了心中的怀疑。怪不得他觉着事情蹊跷,那与其说是什么谋逆,还不如说是跳梁小丑在演猴子戏,敢情是预谋已久的圈套,只可惜某些人陷入彀中而不自知。

叫来李敬业等人把事情安排下去,他便打算换衣服去迎接——无论是身为儿子还是作为储君,这都是应该的。然而,程伯虎薛丁山屈突仲翔周晓走得快,李敬业却拖在后头,甚至在他到后头屋子换衣服的时候忽然跟着钻了进来。

“六郎,想不到我们都被人玩弄于掌心啊!这么一件轰轰烈烈震惊了整个洛阳城的事情,居然是出自太上皇后的手笔,真是好气魄好胆略。难道,她对你这个儿子就这么放心,不怕你趁势半推半就真的当了这么个皇帝,然后把他们仨全都留在骊山养老?”

“这种怪话你少说两句!”

李贤把玉带往腰中一系,旋即狠狠瞪了李敬业一眼:“母后做事情向来深得稳、准、狠三字精要,既然是她谋划的,你以为她不会考虑到其中的各种变化?若是我这次真的受人蛊惑,或是自己动了什么歪心思……”

他忍不住想到了历史上某位可怜的章怀太子,暗想那一位就是因为太冲动而落入圈套,故而只能吟弄什么摘瓜的悲情词。武后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否则,又怎么想像一个作为母亲的亲手掐死自己的女儿?那时候他可是清清楚楚听到这么一番话的,直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不寒而栗。

生存和上进的压力,他现如今是没法体会了,但他却可以用心去领悟。他可以担保,就算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最优秀的儿子兼心腹,这次武后既然布置成了这样,哪里会不提防他?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李敬业忽然冲动了起来,忍不住一拳打在了旁边的立柱上,“平时分明是母慈子孝,这种事情为什么不见她对你说明白?难道只有你这个做儿子的应该孝顺,她那个当母亲的就不能好好对你交托腹心,这算怎么回事!六郎,我不是要劝你做什么,而是……”

“这样的事情事先说明,你认为这是母后会做的事情么?”

李贤笑眯眯地拍了拍李敬业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敬业,别以为老虎不亮爪子那就不是老虎。须知母后是从危机里头走过来的人,可以眯瞪眼睛,但决不会毫不防范地睡觉。当然,我也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是她的儿子。母慈子孝是真的,但彼此总得留一点东西在,否则才是真正的虚伪,你明白吗?”

李敬业闻言哑然,见李贤丢下他出门,他愣了一会方才追了出去,心里免不了还在琢磨李贤的话。琢磨到最后发现心里头一团乱,他方才不满地吐了一口气。

皇帝不急急太监,那对母子都和成精的妖怪似的,他操什么闲心!

由于只有扈从卫士,没有銮驾没有锦旗没有前后导引,反正是所有一切的排场统统从简,所以李贤也只是轻车简从,把武后从定鼎门接回了洛阳宫。虽则对李敬业那么说,这一路上他却比往日少了几分言语,没了插科打诨的兴致。

对于儿子的这种态度,进入东宫之后,武后忽然问道:“事情你应该都猜到了,你可是在怪我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

“不错。”李贤连犹豫都不曾犹豫,很是爽利地点了点头,“某些事情我当初就想不通,等到一切解决得异常顺利之后,老上官和郝老头那里居然还有告发江都王和琅玡王的告密信时,我就知道事情是真的不对了。我这时候若还想不通是母后你的设计,岂不是真正的傻瓜?”

“那你居然还不知道顺势拿下江都王和琅玡王!”

对于这一次李贤的所有措置,武后基本上都极其满意,唯独对于他居然放过江都王李绪和琅玡王李冲这一点深有不满。

“江都王乃是霍王李元轨的儿子,他爹老谋深算找不到把柄,若不能以子谋父,便只能养虎为患。至于琅玡王……你莫不成忘了越王李贞乃是你亲自拿下的,还指望李冲作为儿子会不恨你?贤儿,你应该明白,不该仁慈的时候仁慈,那就是妇人之仁!”

李贤没料到武后直截了当倒出这么一番话,这时候方才真正愣了,随即在心中暗叹了一声。他早该知道的,他这位老妈和别人不一样,神经坚韧得和牛筋似的,他这么一通抱怨非但不会激起什么反弹,如今反倒是教训上来了。

这时候,周遭五尺之内原本站着的人全都知情识趣地躲开了,包括李敬业在内。他刚刚会提醒李贤,那是出于密友和下属的职责,可这时候他要是傻乎乎地杵在这里看老妈教训儿子,那他就是天字第一号木头人了。只不过,走开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感慨了一把。

妇人之仁……看着武后这么一个女人说妇人之仁,还他娘的真有凉飕飕的感觉,怪不得人家说什么最毒妇人心,就连孔夫子也说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而这种只剩下母子俩面对面的情形对于李贤来说实在不怎么陌生,他也没什么发怵,索性把武后搀到了坐席旁,自己一屁股盘腿坐了下来。

“不管这事情是不是母后你的谋划授意,此次参与这件案子的所有宗室皇族,该杀的杀,至于那些受牵连的,该流放的流放,该除爵的除爵,我决不会手软。江都王和琅玡王居心不良,当然也不是一点罪过没有,只不过给他们扣上谋逆的帽子……”

“这才会逼得宗室们更加上窜下跳!”

武后忽然打断了李贤的话,那面上露出了非同一般的凌厉:“太宗皇帝昔日也曾经和建成元吉当过和睦兄弟,但是为了皇帝大位最终却还是免不了生死搏杀。你五哥不是有魄力的人,你七弟八弟不是有野心的人,所以你不用担心自己的亲兄弟,但是,李家的其他人却不一样!你以为当初李承乾的野心是怎么来的,那是汉王李元昌一而再再而三挑动起来的!”

“太宗皇帝固然是流了几滴伤心泪,可那又如何?哭归哭,杀的时候手软了吗?倒是李承乾和李泰乃是他的亲生儿子,所以只是贬了。若是他们后来还在世,长孙无忌当权连吴王恪这样的人也杀,也不会放过他们俩。长孙无忌乃是他们的亲舅舅,那时候面对太宗的询问尚不曾留情,你和那些人的血脉关系已经淡薄得很,同情他们作甚?”

武后接连两番话砸上来,饶是李贤预备洗耳恭听,这时候也被砸得有些狠了。他确实准备杀个十几二十个,但武后居然在这十几二十个之外还准备株连,这种魄力实在是高于他的水准。想当初太宗把高祖迫了退位之后,对自己那些庶出的弟弟还是都很友爱的——当然也没少提防他们。而他如今和亲兄弟们也都很要好,那些堂兄弟叔伯们真的要都撸了?

“纪王李慎和曹王李明和你不错,他们这两支可以都留了,韩王李元嘉虽说老糊涂了,做过不少傻事,但看在他这个宗正卿还算听话,就留着他好了。至于其他宗室,只要是看不顺眼的,趁这个机会统统打掉!皇族的人太多太滥,你明白吗?”

他这位强悍的老妈如今虽然没有自立为女皇的打算,但已经准备剪除李唐皇族这些枝枝叶叶了!不过说实话,病虫害的枝条,是得除掉一些!

李贤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声道:“母后说的这些我都能同意,但这名单我来定。”

“你来定?”武后怀疑地看了李贤一眼,忽然想起日前听到的某些流言,一下子又沉下了脸,“你办事情我大体还是放心的,只有一条,办完事情不许撂挑子。我不妨和你说实话……”

她微微顿了一顿,随即语重心长地说:“太医说你父皇……也就是这几年了。你五哥身体底子太差,虽说如今已经调养了过来,但若是遇到大悲大喜之事仍难保万一。你别忙着摇头,你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储君,这次就算是有人行拥立又怎么样,你坚辞不受,谁敢说半句!”

而跟在这句话之后是一句更重要更语重心长的嘱咐:“放心,有我在!”

当听见这短短五个字的时候,李贤心中是五味杂陈啥感觉都有。这就是武后,他的母亲,大唐的太上皇后……是不是异日的女皇还未必可知。

第七百五十五章 六郎,大家都支持你!

武后回来了!

这样一个消息犹如冬日寒风一样席卷了洛阳的大街小巷,一般的小民百姓还只是咂嘴惊叹一回,可越是高贵的人,对这个消息就越是敏感,尤其是被这几天抓人抓得心惊肉跳的那些个宗室,当听说武后一个人回来,而太上皇皇帝父子全都还在骊山享受悠闲的假期时,全都是面如土色。

纵使是李元嘉这个自认为什么事情都没干,什么浑水都不曾掺和的宗正卿,面对这些天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监房,那眼皮子也是一直跳个不停。他这个时候反倒感慨起虢王那几个家伙的好运来,若是那些出了名嚣张的家伙先头没关进去,这回肯定得上断头台。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他这个宗正卿虽说好比是李贤的喉舌,但总比别人自在。

于是,这位年纪老大的亲王便换上了正式的行头前往宫中求见。结果,他的热脸却贴了个冷屁股,一向对宗室还维持着表面客气的武后居然说路途劳顿暂时不见外人,他只好讪讪地转到东宫。这一回却顺利得很,东宫官员见到他全都是一口一个恭恭敬敬的韩王,就是李贤本人,在看到他的时候也是笑脸立起相迎,总算是安抚了他受伤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