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救的我?”她将茶盏接在手里,却侧头看了他。

“嗯,”他怕露出马脚,只含糊应了,却又握起她的手,“总算离开那个鬼地方了,我们这就回家去。”

“回家?”玉露眼睛一亮,“太好了!”

“玉露娘子,”金风向后一仰,靠住车壁,语气调侃,“这下我可放心了,还怕你不敢去金甲王府呢!”

“金甲王府?”玉露一口茶喷出来,瞪住他,“你不是说回家吗?”

“是啊,”金风翘起两只脚,搭在座位上,笑嘻嘻,“所谓出嫁从夫,我家自然就是你家。”

“姓金的你少占便宜!”玉露忍了忍,才没有一记耳光赏过去,“谁是你娘子!谁要嫁给你!”

“娘子你还是认了吧,”金风把起双臂,闲闲看住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可是一样不少,你想想,若你不是我娘子,我用什么名目向优昙崖要人?父亲又为何平白无故借我人手?自然是岳父岳母大人点了头,我与金甲王府才师出有名顺理成章,”俯首近来,“你若不信,先跟我回府,等父亲带我们回‘醉茶缘’,你尽可向岳父母大人当面对证问个明白,娘子你这么聪明,”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我何苦骗你呢?否则戳穿了还不是一场空,只会令你更讨厌我罢了,你说对不对?”

他说得毫无破绽,倒叫玉露一时没了主意――真的是金风将自己救出优昙崖?可为何心里总有大叔的影子?莫非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只是因为太过期盼大叔的出现,才会心魔作祟生出幻觉――她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轻轻咬住了嘴唇。金风以为她终于信了,才待开口,车身又是一颠,便不耐烦地喝了一声,“没长耳朵么?铁剑你来赶!”听得铁剑应了,这才转过头,却拿过玉露手里的茶盏,就手饮了。

“干什么?!”玉露回过神,白他一眼,“自己没杯子么?”

“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况且――”金风毫不在意,反倒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一语,“娘子的――喝起来比较香。”

狮子?嗯,大狮子!这就是玉露对于金甲王府的第一印象。先皇因金甲王骁勇善战,特赐王府以狮子为徽记,大门口便是先皇御赐的两只铜狮子,日头底下闪闪发光张牙舞爪,怪不得连满都扎出狮子花屏,原来是因为代表金甲王府――狮子金甲王,嘿,狮子王,玉露促狭地想着,忍不住偷偷笑了。

“大哥,”才进大门,还没走出几步,就见横廊里走来一人,看见金风,便出声召唤,迎了过来。

“阿戈,”金风应了,拉了玉露走上前去,笑道,“可有日子不见了。”

玉露听明白这就是金风的弟弟,打眼一瞧,心里大叫一声糟糕,忙低下头来,那人一张端正面孔,眉梢眼角带点不屑,却正是苍梧郡里见过的公子哥!果然冤家路窄来者不善哪......

“可不是,父亲总念着大哥呢,”金戈瞥见金风身后的女子,笑道,“这位就是大嫂了?”玉露换了女装,又垂首不语,他如何能联想到当日的“小先生”?

“嗯,”金风自然心知肚明,见玉露仓皇之下连头也不敢抬,不禁心里偷笑,“父亲是在书房么?我们先过去拜见。”

“是,”金戈听得如此,便给兄长让出路来,金甲王素重长幼有序,规矩上也很严整。金风微微颌首,拉着玉露绕上了横廊。玉露见走得远了,这才抬起头来松了一口气,忽觉不妙,这个公子哥是金风的弟弟,那个赭衣老者岂不就是――登时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心里自言自语――不会吧,萧玉露你运气不是这么好吧?就算不想嫁给金风,也不要羊入虎口送上门来给人报复好不好――却被金风拉了一把,“怎么不走了?”

“我――”玉露慌乱之中,只想装病混过去,忙按住太阳穴,“我头疼!”

嘿嘿,你也有怕的一天......金风知道她想蒙混过关,故意紧紧拉住她的手,“见过父亲,就回房休息。”

“我不会说话,会冒犯王爷的!”玉露眼珠一转,又想出借口来。

“见了就会说了,”金风难得见她露怯,正是要好好欣赏,一句话利落打发掉,不由分说扯了她向书房走去。

玉露一面冷汗涔涔一面不无侥幸地想――自己女儿装扮,金甲王又老眼昏花,不一定认出来对吧?刚才金戈不就没认出来?再说就算认出来怎么样,反正没有证人,自己死不承认,难道他们王府还能大刑伺候屈打成招?心里絮絮叨叨地念着,脚下一停,却已经到了书房门口。

房门未关,便见有人背门而立,金风看出是父亲,十分欣喜,忙拉着玉露进了去,叫道,“父亲!”

金千里回过身,见是长子,不禁笑容满面,“风儿!”

“儿子给父亲请安了,”金风上前一步,深深一揖,直起身回过头,将玉露从身后拉出来推上前去,“父亲,她就是儿子的媳妇,‘茗客’之女萧玉露。”

玉露如何敢抬头,忙敛衽拜下去,莺声呖呖,“萧玉露见过王爷。”

“多礼了,”金千里知道这女子是儿子的心上人,自然爱屋及乌和颜悦色,“请起,”留神想看她眉目如何,她却低着头,只道姑娘家羞怯拘谨,便道,“萧姑娘不必拘礼,抬起头来吧。”

玉露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然则身不由己,只得慢慢抬起头来,金千里见她生得端妍不俗,这才放了心,面露满意之色,却又忽然凝了眉头,“萧姑娘倒有些眼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玉露做贼心虚,闻言只差跳起来大叫“我是萧玉露我不是陆羽!我是萧玉露我不是陆羽!”却见金风走上来并肩而立,瞟了自己一眼,便笑着看了金甲王,“父亲好眼力,她就是陆羽啊。”

陆羽?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猖狂小子?金千里眉间一凛,仔细看她那眉眼神气,又如何不象?他因了苍梧郡一事,难免对那算命的“小先生”有所介怀,不想竟是自己未来儿媳女扮男装兴风作浪,一时间面色阴晴不定。

玉露听到金风说出那句话,无异于晴空霹雳当头炸响,立时愣在了原地,半天才回过劲来,原来这小子早就知道苍梧郡一事,还故意拉自己来见他父亲兄弟,分明是不怀好意!阴险狡诈恶毒!狠很剜他一眼,回眼见金甲王阴沉脸色,心中哀号一声,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临时抱佛脚,进哪个庙就拜哪个菩萨了,便作惶恐状低下头去,憋细了声音,“玉露年幼无知,一时贪玩冒犯了王爷,情知王爷海量汪涵,绝不会与晚辈一般计较,这才斗胆前来拜见,若有失礼得罪之处,在这里给王爷陪过不是了,”说罢只垂首默立,用眼角偷偷瞟瞟金千里。

金风见她巧言令色,说得好不动听,又是楚楚可怜的乖巧模样,不由失笑,凑在她耳边轻声道,“不会说话?我看你说得挺好的啊?”被玉露丢了个白眼过来,反倒笑了。

这女孩子本就出身江湖,自己又是心高胆大肆无忌惮,日后难保不会作出辱没我王府名声之事......金千里沉吟不语,抬眼却正巧看见一个丢白眼一个开口笑,看儿子俨然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显然已是情根深种不可自拔――罢了罢了,儿子觉得好,便好吧――微微叹口气,咳了一声,“你们旅途劳顿,先下去歇着吧。”

金风明白父亲已然屈服,其实他一早拿定了主意,抢先揭穿玉露身份,就是为了向父亲表明:她所做种种我全都知晓,可我就是爱她如此,我也就是要娶这样的她,他知道父亲疼爱儿子,不得不顺了自己的意思,更装出与玉露耳鬓厮磨如胶似漆的模样,叫父亲没了退路。玉露虽然机智过人,毕竟涉世未深未历情事,只当他贫嘴滑舌讨人厌,又如何猜得到这些曲折心思。

玉露住的房间前面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天色刚刚黑下来的时候,树下池边就会飞来好多萤火虫,在花枝草丛之间流连不去。

玉露坐在廊下,看那萤儿飞舞,不禁伸出手去,有一只无声地飞过来,停在她的手指上,任她抖动却也不飞不逃,只静静歇在那里,一闪一灭好不有趣――这萤儿倒不怕人,真象那苇荡里的萤群呢――她心念一转,又想起那夜大叔为自己唤来的造化奇景,如今物是人非,不由得触景伤情起来。或许是巫性使然,当日优昙崖上,她也受到了“梵天印”的影响,所有经历除了模糊印象,全然失去了记忆,金风一口咬定是金甲王府救了她,她便也渐渐以为大叔的出现只不过是自己心生幻觉,凤凰城外无情一别之后,他便真与自己恩断义绝再无相见了。

“想什么呢?”她一惊,回头却见金风走了过来,再转过脸来,手上的萤火虫早已飞走了,一皱眉,“你把萤火虫吓跑了!”

“我赔给你还不行吗?”金风在她身边坐下来,看她孩子气地嘟起了嘴,“原来你喜欢萤火虫啊,好办,我让他们多捉些来。”

你怎么会懂!玉露一句话堵在胸口,站起来,“不要!”

金风以为她还在因为“陆羽”一事生自己的气,只好言哄她,“那你喜欢什么?蝴蝶?小鸟?小猫?只要你喜欢的,我都可以让他们弄来。”

“我喜欢――”玉露脱口便道,却还是停住了――我喜欢的那些,你是给不了我的,而给得了的人,却不愿再给了――她终于什么都没说,走进房间回脚踢上房门,将迷惑的金风关在了门外。

五 江头江尾

看到绿漪之中的一角竹檐,玉露才真正从心里笑了出来。

――回家了,真的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娘!”一下车,看见檐下那碧色身影,她便叫了出来,跑过去一把抱住雯清,象个小孩子似的把头靠在母亲肩上,不肯松开。

“大家都看着呢,”雯清宠溺地拍拍她的头,“先起来好不好?”

玉露这才想起金甲王和金风就在身后,不由脸上一红,忙松开手臂,走到萧茗身旁,轻轻叫了声,“爹。”

萧茗一来不忍,二来也不便当着客人教训这丫头,应了一声,见她比出门前长高了,却也清瘦了,心里一酸,别过头去。

“萧伯伯萧伯母,晚辈金风有礼了,”想娶女儿自然要先博得二老欢心,这一点金风可是不用人教,行过礼又道,“这位便是家父。”

“呵呵,”金千里见萧茗清绝出世,不由起了敬重之意,拱手道,“几番书信来往,本王一直揣测萧兄是怎样一位卓然君子,今日得见,果然不愧为江湖三绝,气度不同凡响,能与萧兄结为亲家,实在是本王三生有幸。”

“王爷谬赞了,”萧茗也拱手回礼,“令公子丰神俊朗少年有为,难得不嫌小女天性顽劣形容粗陋,却是我萧家的造化。”

人老精树老灵,这两个当父亲的半真半假,不过是说些场面上的话。只是“天性顽劣形容粗陋”这八个字听在玉露耳里,可是大大的不中听,心想爹你客套归客套,女儿我怎么也称得上眉目清秀活泼可人,怎么跟王府公子扯在一起,他就“丰神俊朗”,我就“顽劣粗陋”了?心下好大不满,见金风站在一旁,忍不住丢过一个大白眼。

“萧伯伯,”金风会意,忙上前道,“晚辈今日才知,原来玉露的机敏谦和,却都是得自您的真传,”转眼见雯清,忙又道,“更有玉露的温柔娴静,与伯母浑然一脉相承。”自己说着说着都心虚起来,真是为抱佳人归,不惜打诳语了。

算你识相!玉露向他微微一笑,见父亲与金甲王谦让着走进门去,忙也拉住母亲跟了进去。

长辈都落了座,玉露金风各自立在家长身后,便听得金甲王先开了口,“此番前来,一是送令媛归家,顺便拜会亲家,二来婚嫁大事,本王也想和萧兄商量一下。虽说他二人相识于前定情在先,我看也不必拘泥于这些小节,既然他们已情投意合私许终身,做父母的又焉有不成全之理?不如早早把婚事办了,也了却一桩心事,萧兄您说可是?”他一来不忍儿子相思难耐,二来也实在对这个丫头不放心,生怕一个耽搁她又掀起什么风波,受苦的岂不还是自家宝贝儿子?

妈的!谁跟你定情在先私许终身!!!玉露终于明白是这小子在背后撒谎造谣,父母才误会自己已经芳心暗许,不得不应了婚事,真是好不没脸!不禁狠狠瞪住对面的金风,若不是碍着爹娘的面,真想立刻跳过去掐死这个无耻小人!

金风被她看得冷汗直流,知道东窗事发,忙看看雯清,心想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岳母大人总不会由着她当场发飙手刃亲夫吧?

雯清见金风神色有异,讶然回头,却见女儿凶神恶煞地瞪着金风,而金风则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不由暗自失笑,也怕玉露气恼之下失礼人前,便柔声道,“露儿你先回房,娘一会便去看你。”

连娘你也向着他!玉露真是有冤无处诉有气无处撒,一甩手怏怏往内堂走去,半路却又回过头来,看着金风忽然微微一笑,威胁似地露出了小虎牙,意思是“死小子你等着,本姑娘我跟你没完!”这才进去了。

是家里的床更软?还是家里的被子更暖?还是家里的气息更让人心安?反正玉露脑袋一沾到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银灯初照,却见娘坐在床边,微笑着看着自己。

“娘,”玉露坐起,“爹呢?”

“去送金甲王父子了,”雯清凝视女儿清灵面孔,伸手摸摸她的脸颊,不禁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儿,我的露儿也要出嫁了。”

“谁要嫁给他!”玉露刚要辩解,却见烛光流转打在雯清的侧脸上,那柔美轮廓亲切感觉忽然叫她想起另一个人来,不由脱口叫道,“娘――”却又迟疑了。

“......”得知她被优昙掳走的那一天,自己和萧大哥便知道该说出来了――雯清,不,绮梨儿微微叹了口气,“是夜拂晓说的?”

“不,不是他,是夜阑珊,”玉露抓住她的手,“可是娘,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我只信你说的话,只信你!”

她并没有责怪自己的隐瞒――绮梨儿欣慰地笑了,也回握住玉露的手,“告诉姨妈,”不自觉已经改了口,“夜阑珊说了什么?”

她果然是自己的姨妈――玉露不知道该放心还是悲哀,打起精神,将夜阑珊的话一一转述。

“她说的是真的,但不是全部,”绮梨儿听罢,安然道,“她漏下了最重要的,也难怪,姐姐和萧大哥之间的事,他们是既不知晓,也不能了解的。露儿――”看了她,“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玉露吗?”

“因为爹爱茶,所以我们都以茶为名,不是吗?”

“那只是个巧合,你名字中的玉,是取自你娘的‘瑟’字,而‘露’字,则是为了纪念你爹娘的相识之处――屈露多国。”

屈露多国?玉露曾浏览过相关记载,后来夜阑珊也对她有所讲述:屈露多国乃是优昙的发源地,优昙巫女被屈露多王室奉为神明的使者,上至天象气候,下至兵战稼穑,都要请巫女卜算,以知天意。优昙在屈露多国生根几百年,可谓与王室同进同退同声同气,有多位巫女都曾嫁于王族子弟为妻,直至几十年前,新国王暴虐好战,彼时优昙崖正由玉露的外祖母执掌,她卜得兵乱国亡之兆,力谏不得,不愿见属下国人蒙受战祸之苦,便带了优昙诸部请辞而去。国王正嫌优昙掣肘,自然毫不犹豫地准许。于是优昙崖进入中原落脚,而后不久屈露多国破宫倾,粗略算来也有数十年了。

“其实你爹不是不想亲口告诉你,可要让他重温那些往事――唉――”绮梨儿轻叹一声,“还是让姨妈开这个口吧。因着昔日渊源,你外婆临终嘱托要将骨灰葬在屈露多的雪山上。你娘继任了巫主,第二年头里便带我前往。本是一切顺利,谁知刚要回程却遇上了百年罕见的雪崩,你娘为了救我,自己被暴雪卷走,而我也滚入深谷摔伤。我清醒过来,拖着伤腿四处寻找姐姐,却是遍寻不获,山高雪深野兽出没,我以为她遭遇不幸,如若母亲姐姐都不在,干脆自己也死了算了。就在我万念俱灰之时,却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竟是你娘找到了我,身旁还有一个青年男子,就是你爹萧茗。原来你娘被雪卷走后,遇上了深山雪人,那雪人粗野凶悍成群结队,你娘纵是巫女也难以一当十,幸亏你爹经过出手倾力相救,自己却也被雪人所伤,你娘反过来为他疗伤,便这样相识。因我伤了腿脚,一时无法回崖,我们便在雪山中找了一处洞穴躲避疗养。想姐姐美慧无双,萧大哥清雅绝世,自然是淑女君子日久生情......”一朵笑容在她唇角悄然绽放,似乎时光倒流,又看到那一对神仙眷属比肩立于雪山之巅,“可优昙崖规甚严,你娘身为巫主不可嫁于外人,然而他二人的深情,又何人能敌?不久后,他们便以天地为证结为夫妇,一个舍了优昙,一个抛了江湖,立誓从此后携手天涯相伴终老,而我会回到优昙,应付巫相夜拂晓。过了两个月,我已然痊愈,本该就此分手,你娘却忽然心生凶兆,你知道,巫女天性极其灵敏,即使优昙崖远在千里之外,她也能觉出异常。优昙有难,她如何袖手旁观?当下和你爹约定大事一了,在‘醉茶缘’相见,便与我一同上路――”她停下,眉间现出一条深深的沟壑,声音悲沉下来,“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这便是人生,别离易,相见难,一帆过后,已是天涯,今朝别去,再会竟只能碧落黄泉。玉露的泪水落下来,是为了他们那一场短暂的邂逅,还是为了那一生的永别?“夜阑珊说我娘难产去世,是真的吗?”

绮梨儿点点头,“她那天与夜拂晓起了争执,当晚便早产了,我一直守在她身旁。巫医夜阑珊接生时发现胎位不正,母女只有一个能活下来,若是让夜拂晓决定,自然保巫女,但是你娘对夜阑珊说――‘孩子没了,我一定活不下去,所以,我请求你保住她!’姐姐素来是个坚决勇敢的女子,那一次,我见到了她最坚决勇敢的时刻,或许正因如此,夜阑珊第一次没有听从她哥哥,你才会来到这个世间。”

“娘――”玉露刚刚止住的珠泪又溢出了眼眶。

“不要哭,”绮梨儿拭去她颊上的泪水,“露儿,我们不敢告诉你,就怕见你如此。你知道你娘对我说什么?她趁夜阑珊离开,把你放在我怀里,轻轻说――‘梨儿,带她去找她爹,永远不要回到这里,永远不要让她知道这一切。’她想要的,不过是你一辈子都不要伤心......”

玉露再也忍将不住,倒在绮梨儿怀里失声痛哭,忽然想起什么,骤然直起身,眼中珠泪未去,怒火熊熊,嘶声喊道,“是因为夜拂晓,都是因为他!我一定会杀了他!”

“露儿――”绮梨儿犹豫了,还是说了吧,她应该知道的,“你娘为什么回到优昙崖?又为什么没有离开?并不是因为畏惧夜拂晓。巫女职责之一,便是封印。优昙崖上禁锢着一只恶灵,它有千年之幻化,一出世便会掀起一场浩劫。古时,正是优昙的开坛巫主收服了这只恶灵,才免去了屈露多国生灵涂炭,此后每位巫主都潜心修炼,一次次加诸封印,以求它永不能再肆虐人间。邪不胜正,如此安稳了几百年。可那一年,恶灵忽现不祥之异动,你娘拼尽平生之力,终令它无法破印而出,然而也因此元气大伤,几乎小产,若不是夜拂晓日日将真气输给她,恐怕也不会有今日的你了,可是,那场惊天动地的恶战还是令她气息不保,最后难产而去。恶灵封印是优昙的大秘密,为防有人心怀叵测意图不轨,除了巫主巫相,旁人都不知情,还以为那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若不是当日你娘向我吐露,我也不会知道,所以夜阑珊一直以为是她哥哥囚禁了巫主。”

“难道不是吗?夜拂晓这个小人!我敢说,即使没有恶灵,他也不会让我娘离开!”玉露怒火未消,“看看他如何对我便知道了!千方百计都要把我抓到崖上留在崖上,这次要不是惧怕金甲王府,他又岂会轻易罢手?”

“唉――”绮梨儿摇摇头,“其实夜拂晓也很有本事,当年他因悲痛失魂落魄,我才能在花匠深白衣的帮助下趁机带你逃出。这些年来我隐姓埋名,与你爹不问世事,却还是被他找到。他是孤儿,自幼长于优昙崖,与你娘也算青梅竹马,是你外婆一手将他栽培成巫相,他始终倾心你娘,也的确为她作了很多事,但终有失度量,难过情字羁绊。你娘虽不是因他而死,可若他愿解开心结,陪你娘去找你爹,世间奇药奇人无数,你爹又交游广阔,或许今日便完全不同,坐在这里等你出嫁的,就是姐姐了。”

“出嫁?”玉露一扭身子,“我不要!”

“嫁给金风也不要么?”绮梨儿这次毫不松口,“他可是你自己认识的。即便千挑万拣,怕也不会有更好的人选,金风不仅能够保护你,我瞧他对你更是真心实意,这也就很难得了。”

“我――”玉露想拒绝,却不知从何说起。

“露儿,别耍性子,”绮梨儿的神色有几分凝重,“现在,你爹和我,只想要更强大的力量来保护你,所以才会答应王府的亲事。金甲王府名震天下,你一成为王府的媳妇,优昙崖便奈何不得。难道真要我们看着你在优昙崖上寂寞一生?他日九泉之下,我又如何向你娘交代?”

娘――想到绮瑟瑟那几句遗言,玉露心里酸软下来,一时默然,不再执拗,拉起绮梨儿的手,“姨妈,夜拂晓爱着我娘,那你对我爹――”

“不,那是不同的,”绮梨儿面带微笑,坚定地摇摇头,“我不是你娘的替身,你爹也从不那样认为。我们之间有信任有依赖,更因为同样的怀念,同样的珍惜,有着一种非常特别的感情,也许就是――心有灵犀、相濡以沫吧。”

“......”玉露的手不由得握紧了,对于这个与自己骨肉相连的姨妈,这个为自己付出了半生光阴和心血的女子,那种感激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谢谢你――娘――就让我还叫您娘吧,我想,我娘也会这样希望的。”

“露儿!”绮梨儿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往事尽吐,心中无碍,她终于绽开了由衷的笑容――

――姐姐,你的女儿,长大了。

按照双方长辈的意思,婚期就定在一月之后,萧茗虽然生性洒脱,不讲繁文缛节,毕竟是与王府结亲,不能委屈了女儿,各项事体准备起来也颇为紧迫,幸好还有三个聪明能干孝顺的弟子――

――大师姐回来了,拉着风风火火的大姐夫。

――二师姐回来了,携着清清冷冷的二姐夫。

――三师姐回来了,带着嘻嘻哈哈的三姐夫。

于是,一向清净的“醉茶缘”,忽然间鸡飞狗跳了,哦,是忽然间――热闹了;)

萧家有女羞待嫁,盛颜发艳欲衣裳,雀钗明珰飞翠羽,罗帷绮箔脂粉香――绮梨儿刚刚过来,放下新制的嫁衣让女儿试装,那大红嫁衣上盘龙飞凤祥云缭绕,并蒂百花如意百蝶,好不富贵华丽――玉露的手慢慢拂过去,却还是撂下了。

“小师妹!”人未到声先到,三个师姐你说我笑地挤了进来,见玉露正对着嫁衣发呆,不由得相视一笑。龙晴先走过来,手搭在玉露肩上,俯下身子取笑她,“啊哟哟,当年是谁拉着我的衣襟,鼻涕一把泪一把,直嚷着大师姐嫁了人就不理人家了,人家以后才不嫁人呢!”

“师姐,”云真还是略带寒意地微笑着,“小师妹反口的事情又不只这一件,你还没习惯这丫头的出尔反尔么,何苦咬着不放?”――见人掉进沟里再补上一脚,她倒是会解围。

“好啦,你们就别调侃她了,”亏得还有温柔善良的碧落存在,推推两位师姐,坐到玉露身边,“这嫁衣真美,”仔细端详那龙凤呈祥的图案,忽然感慨起来,“真是流光易逝,一眨眼的功夫,连我们家的小师妹都要出嫁了――”

她这一句话,引得龙晴也唏嘘起来,“可不是,想当年我在塞北草原......嗡嗡嗡嗡嗡嗡......”

云真素来是不喜多言的,却也不免感叹,“是啊,当年我初入洛阳王府......吱吱吱吱吱吱......”

“正是呢,”碧落也接过话头,“就说我当年在魍魉山庄......啾啾啾啾啾啾......”

“所谓红颜易老韶华难留,小师妹,你可要珍惜啊――”碧落讲罢,语重心长地看着玉露。

“碧落,”云真嘴角一挑,“她这般年纪,哪里会懂得。”

“就是!”龙晴连连点头,“小丫头怎么明白我们这些高龄师姐的感慨!唉,说得我都想喝酒了,老二老三,去不去?”

那两人自然是点头不迭,三个难姐难妹一阵风似地又刮出去了,只留下玉露,愣愣地坐在床边――这三个没良心的女人,真的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师姐么.......

一阵大笑从窗外传进来,她听得出是龙晴、云真、还有碧落,不由得也微笑了,可一丝深深的寂寞,却从那笑意里渐渐蔓延出来。她一直羡慕她们,也一直崇拜她们,那并不是因为师姐们的美貌、机智、勇敢、声名、财富或是地位,而是因为,她们永远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在爱着自己想爱的人,在自己最美丽的年华里,听从我心,永不放弃。

萧玉露――你的心呢?她下意识按上胸口――你还听得见它说的话么?你还听得懂么?难道它也在说就这样嫁给金风么?她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指尖轻轻扫过了嫁衣上的一朵云彩。

其实作为待嫁女,能做的事情真是少之又少,大概除了吃就是睡,然后便是检点嫁妆了。玉露这几日睡得很晚,常常对着银灯默坐良久,今夜也是如此,发了半晌呆,刚想熄灯就寝,却听得窗棂上当当两记轻响,便有人低声唤道,“萧小姐,我是铁剑。”

“铁剑?”玉露一愣,他怎么深夜造访?好端端地不走门走窗子,可真是金风教出的好属下――裹上斗篷过去打开了窗子,月光下见铁剑蜷在窗台上,不由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斗胆惊动小姐,”铁剑跳进来,抱拳行礼,“是我家爷想见您。”

“他想见我?”玉露知道,按习俗自己与金风成亲前不该再见面,什么急事这般耐不得了,恨不得鸡鸣狗盗的?“可有什么事?”

“铁剑也不知,您见了爷就明白了,”铁剑将烛火吹熄,室内登时一片黑暗,只有窗下一抹月光,清寒如美人回眸。

去就去,我还怕你不成!玉露好奇心起,信手别起长发,裹紧斗篷,“好。”跟着铁剑走到窗边,探头看下,眉间一耸。她所居房间是“醉茶缘”至高之点,下面便是一泓深深湖水,将小舍与外间竹林隔开来,那房高三丈,湖阔五丈,难道要自己跳下去游泳不成?正在犹豫,却见铁剑从腰间摸出一个什么物事,瞄准了只向竹林里一射,却从尾巴里扯出一条长长的黑色绳索来,将另一端抬手向窗上一别,掏出一条短绳交给玉露,“铁剑先下去,小姐留神看就明白了,”说着自己又掏出绳索来,穿过长绳,双手各绕了两绕,身子一低,便顺势滑了下去,很快落到竹林里,远远冲玉露招招手。玉露明白过来,也依样学样轻悄悄滑下去,落地见竹林中停着两匹骏马,铁剑牵过一匹让玉露登上,自己也骑上另一匹,二人借着月色飞马而去。

走出四五里,便来到了相思湖畔,玉露见湖边立着一个暗青影子,知是金风,勒马跳下走过去。

他听得背后马蹄声动,转过头来,未语先笑,“小幺妹!”

“急着找我什么事?”湖边风大,吹得玉露的斗篷飞舞不止。

“没事,”他伸出手来,替玉露拉紧斗篷,“就是忽然很想见你。”

“就这样?”玉露瞪圆了眼睛。

他点点头,一面将她斗篷的领子竖起来挡住面颊。

大晚上让本姑娘从窗子跳出来,叮叮当当跑出了好几里地,只因为您大少爷相思狂疾发作?你吃饱了撑的啊?!玉露不禁火起,啪地打开他的手,扭头便走。

“别,”金风一把将她拉回来,低声道,“我说的是真的。”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是因为月色太美?还是风声太急?突然间就特别想念她,想念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甚至是她那颗小虎牙,她丢来的白眼,她皱眉头的小动作,她说“呸”时的表情,只想立刻见到她,哪怕就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哪怕说些不要紧的闲话,也是好的,所以便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也不愿想,一路狂奔来到她身旁。见她一副无奈而不解的神情,自己却先笑了,“挺傻的,是不是?”

“......”玉露很想说是,终究忍住了没说。

两个人都沉默了。夜风吹过竹林,然后是湖面,哗哗声一浪接着一浪。

还是他先开了口,“怎么瘦了?”偏着头看她,鬼笑出来,“莫不是想我想的?”

“你少自作多情!”玉露白他一眼,“王府里没人看见么?要是知道了,”幸灾乐祸地笑,“一定笑你是个傻子!”

“没办法,傻就傻吧,”他不怒反笑,见她斗篷兜帽反了过来,伸手扣好,“谁叫我喜欢你。”

兜帽上绒绒的狐狸毛直戳到脸上来,玉露听见自己呼了一口气,那狐狸毛立刻东倒西歪溃不成军,“你――真的喜欢我?”

明知故问,太气人了――然而看着眼前这张熟稔容颜,他却气不起来,点点头,“是。”

“那――”软软绒毛簇在耳边,麻麻痒痒的,勾得心里头也不确定起来,“要是我不喜欢你――也不要紧吗?”

他心里一紧,那一双黑眸清明通澈,似乎并不清楚这问题的份量,他深吁两下,还是从容地开了口,“你不讨厌我,就不要紧。”

“金风――”她咬咬嘴唇,迟疑地发问,“对你来说,娶一个不讨厌自己的妻子,就足够了吗?”

“小幺妹,”他看着她,缓缓开口,“你从没兴趣知道我的生活,的确,那种生活连我自己都没什么兴趣。我很小就没了母亲,父亲宠我,但是不懂我,二弟敬畏我,但是不亲近我,我做过最有趣的事情,也不过是帮父亲经营金甲王府,搜罗天下人才,而我最适合做的事情,就是继续当金甲王的公子。日子好像就是这样,好像就会一直这样。你对我而言,是一个惊喜,忽然死水开始流动,突然每一天都开始值得期待。你自己是一个善于制造惊喜发现惊喜的人,所以你不明白那种如蒙神赐的感觉――”却微微地笑了,“我说这些干什么!总之,我喜欢你,你不讨厌我,就这样过下去,渐渐的,也就分不开了,渐渐的,也就老了,一个人一辈子能图些什么?也不过是喜欢的人能陪在身旁罢了。”

玉露第一次听他如此郑重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觉得震撼,同时,迷茫。金风说的对,其中一大半意思,她都是不明白的。她是一个太过执着的孩子,只会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只会努力去明白自己愿意明白的事,而其他的人或事,在她眼中,是很容易就过去的,嗖的一声,就可以象风一样丢到脑后,可她决定记得的,却只怕一辈子也不能忘怀。若是不能在最初就占据她的心扉,那么也许只能等待,没有尽头的等待,直到她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直到她学会忘记学会放弃,或许还有一点机会。

然而,金风也很年轻,这一点,他也不会完全懂得。所以,他才那样自信,那样勇敢,那样坚持。

――他们都只看得见前头的光明,在最终的黑暗来临之前。

“好了,回去吧,”他先从这奇异的对话中挣脱出来,又恢复了笑嘻嘻的神气,“要不岳父岳母大人知道,可要责怪我带坏老婆了。”

“呸!”她清醒过来,啐他一记,转身便要走,突然臂上一扯,已经被他紧紧抱住,玉露还没醒过劲来,他却松开了手臂,“让铁剑送你回去,娘子好走――”

玉露脸上一红,翻身上马,一甩鞭子怒道,“滚!”飞一样从他面前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