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默默看着她远去的倩影,终于轻轻说出口,“小幺妹,你喜欢我,永远比不上我喜欢你那样多。”可是――他忽然笑起来,敏捷地跳上马背――谁又在乎那个呢?

是啊,她和他都还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挥霍,谁又在乎那个呢?

――有时候,计较的人,只是因为拥有的不够多吧。

原路返回,怎么出来的就怎么回去,还得祭出绳索法宝,当时铁剑借了骏马的力量将自己拉上去,玉露体重甚轻,他一个人就可助她滑上,当下帮她系好绳索,忽然看着她嗫嚅起来,“萧小姐――”

“嗯?”玉露抬起眼来。

“其实我家爷,真的是很在乎小姐的。上次在优昙崖――”铁剑和主人情意深厚,只想帮忙说项,“那个黑衣人把小姐带出来之后,他看你昏迷不醒,当时脸色都白了,我从没见过他着急成那样......”

黑衣人!!!玉露心中一震,指甲不由得握进了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微笑着看了铁剑,“他倒也和我提过,那个黑衣人就这么走了?”

“是啊,”既然主人提过就无所谓了,铁剑毫不在意地答道,“说起来那个人真够古怪的,打扮得跟优昙崖的人一样,受了伤声也不吭,丢下你就跑了。他戴着纱帽,也没看清长得什么模样......”

大叔!刹那时所有记忆都回涌上了脑海,一幕一幕清晰无比――竹离,白纱,梵天印,大叔嘴角流下的血迹,夜拂晓冷冷的眼神――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玉露脚底一软,忙把着绳索站直,强挤出一个笑容,“很晚了,送我上去吧。”

铁剑见她神色疲惫,忙依言而行慢慢将她拉了上去,见那身影闪进窗子不见了,这才放了心,径自回府复命不提。

窗内银灯未点,玉露静静坐在黑暗之中,心头却是翻腾如潮,果然是大叔救了自己,那些并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可大叔干吗要把自己留给金风?怎么不带自己走呢?他的伤要不要紧?现在人又在哪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如此清晰在脑中回响,她想着想着,不由得恨了起来,为什么每次都要出手相救,为什么每次都要不告而别?大叔,你太残忍了,让人承受你的记忆,承受你的恩义,可你却事了拂衣去,连句话也不肯留下。不行!这次我一定要你说个明白!她不禁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桌上的香炉一颤,袅袅升起的青烟立时变了方向。

三天后。

“她跑了!!!”龙晴、云真、碧落齐齐叫出声来,把身旁各自的夫君吓了一跳。

“竟然敢逃婚,这妮子胆子越来越大了!”龙晴先拍起了桌子,其实她已经说出了三个侠女心里的潜台词――有师姐在竟然还敢逃婚,这死丫头活腻了吧?

“这件事绝不能让金甲王府知道,”云真一皱眉,“我们分头去找。”

“找到她只是早晚的事,可这丫头存心逃婚,婚礼之前只怕不容易找到,你们说,”龙晴也皱起了眉头,“她会往哪个方向去呢?”

“大姐别急,”一直没说话的碧落开了口,“相公,把那‘怜香蚕’拿出来。”

“这是?”龙晴云真两对伉俪四个脑袋凑在一块,盯着匣底八卦盘上那金灿灿的小东西,一起发出了疑问。

“这个叫‘八卦怜香蚕’,闻香寻迹,”碧落娓娓解释道,“只要将小师妹穿过的衣服给它闻一闻,看看蚕宝宝爬向匣中八卦的哪个方向,就能知道她的去向。”

“老三这个宝贝好!”龙晴一拍凤曦和的肩膀,眉开眼笑,“咱们也养一只?”

一旁的凌笑然收到娘子碧落的眼色,哪敢说个不字,忙道,“大姐喜欢拿去便是,只是――”心虚地笑笑,“天下之大,难免有女子使用同样的香料,所以――”咳嗽一声,“所以‘偶尔’有个‘小小’误差也不足为奇,对吧娘子?”

“我和云真往西去,”惜言如金的雷惊蛰开了口,“这个你们带着好了,”下一句没说出来――反正也“偶尔”有个“小小”误差......

“那好,我们向南,”碧落爽快地应了,“大姐你带着‘怜香蚕’。”――大师姐这种路痴还是要照顾一下,多配点装备......

“嗯,”管它好不好用,中看就行――龙晴扣起装蚕的匣子,大声叫丈夫,“凤五,走啦!”

这天夜里,玉露已经来到了江畔。她浪费了一匹上好的缎子,折断了十几只钗子,终于得出了那种绳索的功效,借着夜色溜之大吉,连夜出山,到了镇上才买到了一匹骏马,免去了腿脚之苦。她的目的地是“往昔渚”,大概还要三天才能抵达。此时天色已晚,她便投宿在一家临江的客栈,随意吃过晚饭信步来到江边,见江上客船星火点点,竟不由一时黯然。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忽有悠扬歌声从江面上传来,玉露不禁侧耳倾听,“――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思量意――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思量意!”却是一支“卜算子”。

那歌喉宛转动人,配了琵琶弹奏,却是风调独特情意真挚,玉露听得一时出神,直到琵琶铮然一声,曲终歌歇,这才醒过来,却仍觉此中真意回味无穷,举目望去,见不远处一只小画舫慢慢行驶,想歌声便是从那上面传出来的,看船头一个老船夫正慢慢摇着橹,便出声唤道,“这位船家,借问一声,可否请那位姑娘再歌一曲?”

那船夫没有答言,只冲着舫中说了几句,便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到船头上来远远张望。玉露此时身着男装,一袭白衣如雪,大概那女子看她不像坏人,便指挥船夫划了过来,画舫离江畔越来越近,船灯照耀下,玉露已经可以看清那女子的发式,此时她也抬起头来,见玉露却是一愣,脱口道,“陆公子?!”

她认得自己?玉露诧异,借着灯光仔细一看,只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你是――”

“我是竹桃!”那女子已经跳上岸来,看了玉露十分欢喜,“果然是你!”扭过头冲船上喊道,“姐姐,快来,是陆姑娘!”却又改了称呼。

竹桃?连府的歌女?自己救过的那个歌女?玉露回忆起来,正待开口,却见珠帘一挑,走出一个碧衣女子来,留神瞧了瞧,便微笑了,“陆姑娘。”

玉露凝神细看,那眉目也有几分熟悉,“鸢尾?”

“正是,”鸢尾盈盈一拜,“一别多日,陆姑娘可好么?”

玉露曾随金风在连府盘桓数日,所以认得这些歌女,后来玉露身份暴露,她们自然也知道她是女子,颇有过几场唱和的缘分,如今也算得故人重逢,不由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说来话长,”竹桃跳上船头,向玉露伸出手来,“上船细谈,”玉露正有此意,微微一笑迈了上去。

玉露上了画舫,竹桃温上桂花酿来,三人一面饮酒一面细谈,玉露这才知道自己去后不久,连满都便遣散了“连城十二”,将歌女的卖身契都归还了她们,倒有一大半仍不舍连府的生活自愿留下,剩下几个有的回家嫁人了,有的看破红尘出家了,鸢尾竹桃两个脾气相投,便买了一只小画舫重操旧业,互相陪伴倒也清净自由。

“陆姑娘,”鸢尾举起酒杯,“多亏你一句话,我们姐妹俩才能有今日,大恩不言谢,一杯薄酒聊表心意。”说罢饮干。

玉露知道她的意思,当日因为七药蛇一事,自己觉得颇为过意不去,曾对金风提过,这些歌女身不由己命运飘零,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出于无奈,若能还她们自由,倒是功德无量。不想金风暗暗将这番话记在了心上,虽然后来玉露被掳走,还是了了她的心愿,玉露想到这甚感欣慰,也一饮而尽。

“今日重逢,也是缘分未断,”鸢尾拿起檀板,“我再为您唱一曲吧。”

“好,”玉露微微笑,忽然想起什么,嘴巴已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能再唱一次《梧桐影》吗?”

鸢尾点点头,打起檀板,幽幽唱将起来,“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今夜故人来不来――故人和天涯,到底哪一个更远呢?玉露的眉头慢慢蹙起来,听得余音断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陆姑娘的样子,”鸢尾察言观色,“可是想念着一位故人?”

玉露轻轻笑了,那笑容有几分欢喜,也有几分无奈,“我想念的,是一个不该想念的人。”

“嗬,”鸢尾却也笑了,“陆姑娘这般聪明,难道还不明白么,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不该的想念。”

玉露讶然抬起眼来,对上她了然的神色,心中不由一震,低下头却慢慢地笑了,举起酒杯向鸢尾一敬,“多谢――”

竹桃没看懂她们打哑谜,只持了酒壶将各人杯子续满,一眼瞥见玉露腰间别着一只苍绿竹箫,长不过一尺,奇道,“好稀罕的竹箫!”

“这个――”玉露低头看看,莞尔一笑,当日大叔被夜拂晓折断了竹离,所以自己便照记忆中的样子重新作了一只,想当面送给他,却也不隐瞒她们,“――叫‘离’,是我要送给他的。”

鸢尾知道这个“他”一定是陆姑娘心心念念割舍不下的那位“故人”,并不说破,只会意地微笑了。

这夜玉露便在画舫上喝酒听曲闲聊,天色将明时方胡乱歇了歇,睁眼见东方已白,忙辞过鸢尾竹桃便要离去,鸢尾知道她有事在身,也不挽留,交代说自己和竹桃不会离开,若玉露他日经过,定要再来相会。

玉露骑了骏马一路急行,自从她在优昙崖修炼过后,似乎和自然万物都有了更好的感应,虽然称不上会百兽语,却也能感觉到飞禽走兽是喜是怒,就连这马儿都更听话了。她打算连夜赶路,到了岔口刚要拐上官道,却听得马儿一个响鼻,啪嗒嗒跑上了相反的方向,玉露拦阻不及,此时夜已经深了,这马儿却偏偏往僻静的采桑谷里跑去,可不是要命么?气得正想抽它一鞭子,风中却遥遥传来一阵箫声,她心中不由一动,握着鞭子的手便慢了下来。

箫声呜呜咽咽,如绕天来,只在四面山谷里回响不绝,那曲调却不陌生――“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玉露默然片刻,忽地一甩马鞭,向那箫声来处狂奔而去。

月下水边,大石之上,坐着一个墨黑身影,如若不留心,很容易就把他当做是黑夜的一部分。她没有近前去,手底勒住缰绳慢慢停住,然而他听觉如何灵敏,箫音一住,霍然起身回头,看清马上白衫俏影,握箫的手便是一颤。

“大叔――”万水千山,披星戴月,待来到面前,却只得两个字。

“......”忽然间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蓦地转过身去,将背影留给她。

她跳下马,绕到他面前,看住他不容逃避,“为什么到优昙崖救我?”

他并不看她,握着玉箫的手背到身后去,语气轻描淡写,“君子一诺。”

“君子一诺,救一次也就够了,”她并不放过他,直视他的眼睛,“一而再再而三,你自己说这又算什么?!”

他无言以对,惶然间低下头坐了下来,看着水面沉默不语。

死鸭子――她无声地叹口气,也在他身边坐下来,在四面的风声中,她的音色如此柔弱,“大叔――我要成亲了。”

他猝不及防,便是一怔,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禁慢慢握起。虽然听过风十二唤她“内子”,虽然也不由自主地猜测过,可他一直努力将这些抛诸脑后,努力对她的事情无动于衷。如今听到她亲口说出,终是难免一惊,一黯,心下怅然若失。

“你害怕后悔吗?”她望着水面,像是惑于那水上粼粼月光,语气中的坚决却不容置疑,“我怕。别的都不怕,只怕后悔。”

莫无的心里就仿佛是大雷雨前的天幕,沉闷、黑暗、压抑。她咄咄逼人针针见血,他句句惊心节节败退,只得死死抿紧嘴唇,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只怕一出口,就纵容她,纵容自己犯下这个错。

“这个――”玉露摸出竹离,递给他,“――给你。”

他的目光落在那苍绿色的竹“离”上,旧的已折断优昙崖上,她竟然还记着,竟然还亲手......月光游过,绿竹头上一个“离”字深刻入骨,甚至想象得到她是怎样打磨,怎样篆刻,怎样试音......竹“离”一端的手光莹润洁,那是属于少女的手――他一惊,倏地转过头去,声音如九天之寒,“我不要。”

还是如此?到如今你还是如此?我千里迢迢而来,这还不够明白吗?你还要我怎么样呢?玉露终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被他断然拒绝,只觉得颊上霍霍烧起来,站起身只将竹离向他怀里一掷,恼道,“是扔是留随便你!”扭头便走。

“.......”他急忙抛了玉箫抓住竹“离”,见她拂袖而去,正在迟疑间,却听得山谷中忽然响起一阵呜呜巨响。

玉露正走到树下,听得怪声,不禁疑惑地停住了脚,那咆哮之声急遽而来,她惊讶地回过头去,却是一阵狂风从北面山坡上呼啸而下,打着旋直向自己卷来,一时间飞砂走石月暗星没,只见来路上树木摇摇晃晃,树枝喀嚓喀嚓连连断折,慌乱间她紧紧抓住身旁的松树,身子与树枝在狂风中一同摇摆,如同一片枯叶。

小妖!!!莫无也被暴风之威势扫到,见那白色身影在风中颤抖,拼足力气一路混战着狂奔过去,风裹着树枝石子轮番打在脸上,他已经觉不出疼痛,眼看就要到她身边,耳边忽听得咯啦一声,玉露手中抓着的树枝遽然折断,好在莫无刚刚抓住她的手腕,不假思索另一只手握紧竹离反手深深插入土中,拉着她便向地上一伏,将她护在身下。这时罡风已经嘶吼着扑了过来,他感觉像是被吸进了漩涡的中心,天旋地转昏昏荡荡,只知道用尽全力将她掩护在自己的臂膀之下,紧紧闭上了眼睛。刚劲之风迅猛旋过,后背上一片灼热疼痛,象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下。

忽然天地万物全都静止,只有她细微的呼吸在耳边脉脉游动,莫无睁开眼来,却见周遭残枝断木微微颤动,树叶石块散乱满地,却原来这旋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经掠谷而过了。他松了一口气,撑起身子反手坐倒在地,见她还伏着不动,便温言道,“没事了。”

她微微一动,缓缓抬起脸来,定定看着他。月华倾泻在她幽黑眸子中,清光熠熠,映得他心头豁然一亮――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她生命中一缕轻风,转眼便逝不留痕迹,而她则是记忆中的一抹明月光,寂寞夜晚里,只要想到,便会微微一笑。可适才――自己却是那样害怕,紧紧抓住她手腕的时候,拥住她仿佛合二为一的时候,他终于体会到她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终于意识到,如果失去这一抹清绮月光,余生便将陷入永久的黑暗,再无任何颜色。

“大叔――”她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醒悟,心头一喜坐了起来。

大叔大叔,叫来叫去果然输了――他不无欢喜地叹口气――是啊,和自己的心较劲,谁又会赢呢?一眼看见那竹离还插在土中,随手拔出一看,却已曳出了裂痕,见她看着自己,便塞到腰后,若无其事道,“再作一支,”瞟她一眼,“你。”

玉露怎会不明?终究是女孩家,欣喜之余却也难免羞赧,默默坐了一会,悄悄伸出手去拉住他的手,自己先跳了起来,“走吧!”

“去哪儿?”莫无毫无防备地被她拉起来,脱口问道。

“你说呢?”玉露微笑反问。

莫无以为她要跟自己回“往昔渚”,想到两个人没名没分就......别人会......一向洒脱的他竟也慌乱羞涩起来,活似一个手足无措的少年,嘴上结结巴巴,“我看――我――我们还是先四处走走――”怕她误会解释道,“我一个人久了,有你在――还不太习惯――”见玉露一张俏脸就要拉长,慌忙补充,“让我试试――我试试――”

还真没见他这样拘谨小心过――玉露不禁得意地笑了,那笑容中半是甜蜜半是满足,她没有松开手,围着他绕了两绕,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日子啊――还很长呢,和大叔在一起――怎么才能不被闷死不被气跑呢?我看――”撇他一眼,促狭一笑,“――我也得试试。”

莫无被她翻出老底,窘迫之下,无可奈何地苦笑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尝试,而是―― 一个决定。

“凤五你快点儿!”龙晴一反手,啪地又甩了一鞭子,那鞭子却抽在了凤曦和的坐骑身上。

“晴儿......”她的鞭子从不抽“红袍”,专抽别人的马......凤曦和的嘴角难以觉察地颤了颤,“你还真信那个‘八卦蚕’?”一路就跟着那“糊涂蚕”指的方向追......

“不信它信你啊?!”龙晴白他一眼,“他妈的再敢说我,把你踹下去闻香识路!”他俩之间从一开始便是匪惯了的,人家小夫妻是拿肉麻当有趣,他俩是拿粗话当肉麻,姑且可以称之为实战级别的“打”情“骂”俏。^_^ 龙晴喝了夫君,自己心里却也有点拿不准,抬眼见前方不远处人影绰绰,似乎两骑并行,不由两腿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龙晴越追越近,越看那白衣服的越象玉露,却不贸然相唤,放马追上去,猛地横马挡在他们面前,定睛一看,“小师妹!”

“大师姐?”玉露没想到这样也会被逮到,下意识便向大叔身后一缩。

龙晴方才还没注意到旁边那人,此时玉露一闪身,月光打在那人面上,她一打眼便是一惊,“莫无?!!!”

“龙晴?”莫无也认出她来,塞外一别已然两年,如何今日又见?等等,她叫小妖什么?小师妹?那――他惊讶地看向玉露――她不就是萧茗的......刹那间犹如五雷轰顶,当下怔住。

“你――”龙晴这一吓可不轻,目光从莫无身上移到玉露身上,又从玉露身上回到莫无身上,“你们――”忽然有不祥预感,忙告诉自己要镇定镇定,深呼吸一下,手一指命令莫无,“你跟我来!!”自己已经跳下马去,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凤五你看着小师妹!”扭头走进路边树林里。

是“陪着”不是“看着”,用词隐讳点儿――凤曦和在心里偷偷说,回眼却见玉露怔怔地目送莫无走进树林,关切之色溢于言表,自己也微微一惊,难道――这丫头和莫无......妈的,这下子真要天下大乱了......

“......”龙晴一脚踏在横倒的老树干上,心里还存着一分侥幸,“你们只是路上偶然认识的,对吧?!”口气不像发问倒像逼人画押。

莫无默立在深色的树影里,没有回答。

我――我――竟然是真的!龙晴几乎一口气憋了过去,指着莫无咆哮,“她是我小师妹!”却又说不出来别的,咬牙再重复一次,“是我小师妹!”

她竟然是萧兄的女儿......天意如霜,难道便是如此......忽然间,他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龙晴本是生性豁朗之人,对忘年恋并无偏见,况且莫无只是玉露师叔,又无血亲联系,因而更不觉得大逆不道。可萧茗的脸掠过眼前,她在心底哀叹一声:师父您节哀......叫我棒打鸳鸯,我开不了这个口哇!一时间头大起来,不禁后悔干吗自己腿脚快先到一步,否则换了老二老三说项,一定比自己流畅活络多了,可终究不能装没事人,只得硬了头皮,“你――你们――你――”素来爽快直接的龙女侠竟然结巴了,忍不住跺下脚,“咳,你这不是让她为难吗!”

“不必多说,”莫无眉间沉郁下来,决然一摆手,“我明白,”转身便向树林另一侧而去。

“喂!”龙晴抢在前面拦住他,“要走也当面撂下句干脆话,这么不明不白的,她一个女孩家受得了吗?”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扭转方向走出了树林。

却说林外的玉露,得知大叔就是“剑公子”莫无时,也难免惊讶,可静下心来细想,就算他是父亲的结拜兄弟,那又如何?我们并未碍着谁,也没害着谁,这只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只要他不改主意,我就还和他在一块。父亲――以后自然会明白的,这般想着,心里头便安定了下来。

只可惜玉露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当她满怀期待地看着莫无,得到的却只是一句冷冰冰的交代,“随便什么,你我之间,就此一笔勾销。”说完人已拨马而去,不容说服,不容挽留,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连回首也不屑为之的背影。

“莫无!”她从惊呆中清醒过来,心中凄楚难当,不禁对着那远去的身影嘶声大喊,“你这个大傻瓜!!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喊到最后却已是泪流满面,终于伏在马背之上痛哭起来。

江上夜风起了,呼啦拉地吹得人心里头发冷。

莫无静静立在船头,天边一弯月牙遥遥高挂,好似天孙为夜会情郎,别上了珠帘的玉钩。一阵江风迎面吹过,他微微一颤,手底不禁握紧了那支竹离,指尖还感觉得出那上头的一道裂痕。

此时江边泊着的船只甚少,只有不远处一只画舫在水上轻轻摇荡。忽听得一记铮铮,是谁弹起了琵琶,“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歌声如诉,幽幽切切,“――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思量意――”

风萧萧兮夜漫漫,琵琶一曲肠堪断,在这样一个夜里,他所有冷漠的伪装忽然间尽数脱落,所有坚强的防线全部崩塌。一败半生,一溃千里。颊上凉凉的,他无意一触,醒道是泪水,惊讶中,那一个孤独寂寥的姿势便凝固了。耳听得琵琶调子收了下去,他匆匆在脸上一揩,从腰间摸出银子来递给船家,“给那画舫送去。”

船家听了,忙唤那画舫上的老船夫近前来,自己跳了过去,不一会却又钻了出来,向莫无喊道,“客官,请您过来吧!”

莫无向他摇摇头,刚想走回船舱,却听得有人背后说道,“这位爷,您赏得太多了。”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收着吧,”莫无没有回头,那女子却仿佛受了侮辱一般,抬高了声音,“这位爷,我们也有自己的规矩!不上船听曲,便不收银子,只当唱给自己听着玩的!”

莫无心情正是不好,闻言烦躁上来,回过身刚想开口拒绝,那红衣女子瞥见他手里的竹离,不由一愣,又好生看了一看,抬起头来,“敢问您是不是陆羽陆公子的朋友?”

陆羽?她说的是小妖?莫无很快明白过来,便是一怔,就听得她的语气缓和下来,“陆公子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请您过来吧。”

她也认识小妖?莫无心中一动,脚下不由自主地踏上了跳板。

“姐姐,”那女子打起珠帘,“是陆公子的朋友――”看着里面的碧衣女子,忍不住轻声加了一句,“就是那个竹‘离’的――”

莫无耳力甚好,那后一句也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微微一震,她们也知道这个?见红衣女子向自己微笑示意,嘴角牵动一下,便走进了船舱。

那舱中碧衣女子正是鸢尾,听得“竹离”二字,不由得细细打量了来人,见他黑衣如夜,瘦脸炯目,黑发中跳着一缕银丝――瞧这张面孔,可是个很固执的人呢,只怕陆姑娘要吃苦了――想到这不禁双眉一蹙,先为玉露抱起了不平。

“你们认得陆羽?”莫无没有落座,便开口问道。

“颇有些渊源,”鸢尾这厢打定主意,既然咱们姐妹这么巧赶上了,必要好好推波助澜敲醒这个榆木脑袋!便盈盈笑道,“您先听一曲,也许就明白了。”

莫无依言落座,竹桃此时已斟上酒来,他接了酒盏在手,就听得檀板轻轻叩响,鸢尾启唇唱起来,“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梧桐影?刹那时许多画面倏忽而过,他握着酒杯的手不禁一颤――木兰渡、往昔渚、凤凰城、优昙崖、采桑谷,那一次次一幕幕已经烙入脑海,如何说忘就忘,那一点点一滴滴已经深入骨髓,又如何说舍便舍?竟然一时黯然神伤,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觉歌声已经歇了。

“陆姑娘是我们的恩人,”鸢尾见他失神模样,知道这一招“曲见人心”已然起了效果,索性再来个“旁敲侧击”,“前两日她正好路过这里,说来也巧,随身带了支和您手中那个一模一样的竹离,当时她想听这支梧桐影,我还取笑她是不是因为想念着一位故人――”

故人――在自己那样绝情地离开之后,只怕她再也不愿记得曾有过这样一位故人了吧―― 一丝自嘲的苦笑浮上嘴角,他端起酒忽然一饮而尽,却还紧紧握着酒杯不放。

“陆姑娘当时神情颇有些困惑,我记得为了开解她,还对她说了一句话――”见莫无果不出所料全神贯注地等着下文,鸢尾不由微微笑了,“我说――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不该的想念。”

“......”莫无心中剧震,半晌言语不得,过了好久,方低声重复道,“原本就没有什么不该的想念――”

耳边忽地箫声陡起,就听得那红衣女子曼歌道,“浮生倏忽逝如电,无端辜负美人缘。未知来生相见否?纵使相逢已惘然――”

难道真要等到来生才能再见么?如若这一世都没能好好将她把握,又何敢奢求下一个轮回呢?她还会再记得自己吗?面对这样怯懦的男子,就算还残留着前生的记忆,只怕她也不愿再执着地付出真心了吧?错过一刹那,便永远地错过了――他忽然间心中郁痛难忍,手上一松,酒杯当啷一声落到地上,他遽然起身,穿帘而出。

鸢尾见他神色不对,忙跟了出去,却见他默然立在船头,只向那江水来处望去。

那就是她飘然而来的方向,就是她生活的地方――江头江尾,君心我心――她带着哭声的话语似乎又在耳边回响,“莫无!你这个大傻瓜!!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没有说错,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一声轻轻叹息在背后响起,他知道是那个碧衣女子,然而接下来的话,却在他心上重重一击,“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不该的想念,也原本就没有什么不该的爱恋。”

没有什么不该的想念,也没有什么不该的爱恋――刹那间他如醍醐灌顶,心结尽去羁锁尽开,一切束缚都自行解落,一切禁忌都消弭于无形。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思量意!

六 素手红裳

很快地,就到了玉露出阁的那一天。

为了表示对女家的尊重,金甲王接受了儿子先在萧家成礼的提议,毕竟萧家的客人以江湖人士居多,若和王府邀请的达官贵人混杂在一起,也有诸多不便。反正儿媳也跑不掉,礼成后坐上花轿抬到金甲王府再行过一回礼便是,人家嫁独生女儿,自家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于是便一清早便带了两个儿子先行过府,随行带来一队仪仗鼓手,因了优昙一事,也少不得准备下王府侍卫院内院外守护。

龙晴微微皱了眉头,按着眼皮走进后堂。虽然今个请的只是师父的一些江湖旧识,算来尚不过几十人,然则她又是招呼男家,又是应付宾客,又是布置喜堂,一大早忙下来,也是累了个贼死,偏巧左眼皮又来捣乱,噔噔地跳个不停。

“哟,这是怎么了?”凤曦和刚从金风那边过来,见娇妻立眉立眼地站在窗口,不由笑道。

“你问我我问谁!”龙晴按着眼皮,白他一眼,“从早上就跳个不停,跳得我心慌意乱的,哎――”忽然间惴惴起来,用胳膊肘撞撞凤曦和,“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你说,我这左眼跳得这么厉害,别是要出什么乱子吧?”

“哈哈,”凤曦和乐了,“当年杀人如麻也没见你眨一眨眼,如今眼皮一跳就担心成这么个模样,什么叫匪婆从良,我今个可算是开眼了!”说着已大笑起来。

“滚!”龙晴羞恼,正想踹他一脚,却见他收了笑意,宽慰道,“别担心,我们这么多人,优昙崖没机会下手的,你学学岳父他老人家,还亲自给他们送酒呢,多有器量多有胆色!”不知夜拂晓出于何种居心,竟然带了夜阑珊和青衫红袖不请自来,奉上厚礼一份称为玉露添妆。萧茗毕竟是大家,宠辱不惊面不改色,收下礼物便以宾客之礼待之,倒叫龙晴云真碧落虚惊一场。

龙晴听了丈夫的话稍稍安心,不知怎的,竟忽然从优昙崖想到了莫无身上去,不由得迟疑了,拉拉凤曦和的袖子,口气也不甚确定,“我有时候想,是不是不该把小师妹带回来......”莫无一事只有他们夫妇二人知晓,回来就说小妮子一时心怯逃婚,将阖家上下都瞒了过去,好在玉露忽然成了没嘴葫芦闷声不响,这事才算遮掩过了。

忽听得前厅有人扬声唤道,“吉时已到,请新人入堂!”却是王府的司仪在召唤。龙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忙拉着丈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