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入堂了――”玉露被喜娘扶着一路走进喜堂来,头上一顶凤冠沉甸甸地压着,压得她似乎什么都无暇去想无力去想了,感觉有人让她停了脚,把红绸一端递在自己手里,身旁好像有个人影站着,自己蒙着盖头也看不真切。

站在她身旁的正是金风,他少年公子今日小登科,愈发神采飞扬风度翩翩,此时侧脸看了小幺妹,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却也不禁心花怒放,见父亲含笑看着自己,便也回以一笑。

司仪一旁窥着王爷脸色,见两家长辈已经高坐堂上,一对新人已经立于面前,忙抖擞起精神,清了嗓子,高声唱道,“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玉露只觉身边那个人插蜡烛似地拜了下去,一旁喜娘拉拉自己示意也跟着拜下,刹那时她忽地想起大叔,心头骤然漫过一阵酸楚,眼中便是一湿,然而他别去的决然神色蓦地闪过脑海,他既无情无义,自己又何必念念不忘?硬是生生把泪水忍了下去,刚要随着喜娘顺势拜下,却听得堂外传来一声冷喝,“慢!”

是大叔!!!她认得那声音,又惊又喜,一把扯下盖头,只见门前立着一个人,黑衣黑发,一丝白发如银,不是大叔又是谁!当下欣喜万分,脱口叫了出来,“大叔!”

金风正在满心憧憬甜蜜之时,忽听得堂外有人喝了一声“慢”,不由得又惊又怒,站起身一望,自己竟也认得,正是剑公子莫无,正在疑惑间,身边玉露已经拉下盖头,一声“大叔”抢先唤出了口,他不禁惊诧地看了玉露,却见她一双秋水晶灿,盈盈目光全在莫无身上,心中骤然一悚,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莫无听得玉露相唤,便微微颔首,向她开颜一笑,他俩个之间眉目传情,只叫金风看得心里发寒,故作浑然不觉状,横在玉露面前隔断二人视线,扬声道,“原来是剑公子大驾光临,金风有失远迎。招呼不周,前辈莫要责怪,请那边落座,一会我亲自斟酒赔罪。”他这一番话说得好不堂皇,听在旁人耳中只道莫无是不速之客,全没想到内中尚有奥妙。

萧茗却也是惊喜交加,当年龙萧莫三人结义,“醉翁茗客剑公子”携手名动江湖,他们的英雄逸事至今犹为后人津津乐道。只是后来三人志向不同,便好道珍重各奔前程,自己早早回到“醉茶缘”与绮梨儿抚养玉露,若后来不是因为机缘误会,龙铮身亡,莫无悔恨之下弃剑退隐,也许女儿大喜之日,便是三位好友把酒畅饮之时。莫无自从龙铮死后,与萧茗再无联系,而萧茗收养了龙晴,因着龙莫二人的旧事,也不好四处寻这位义弟的踪迹。亏得后来龙凤二人在塞北草原得遇莫师叔,同力抗敌恩仇笑泯。萧茗听过龙晴的讲述后,虽然遗憾没能与老友再度重逢,却也为莫无能解开心结而欣慰,只是天下之大,自己这个兄弟又是四海为家的脾气,想找到他就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今日他突然登门,倒是个大大的惊喜。当下顾不得迎上去,先就扬声喊道,“莫无兄弟!”

“萧兄――”此刻莫无看了老友,却是百感交集,若他知道自己与玉露之事,怕是要对自己失望至极了吧,也只得向他深一拱手,道,“多年不见了。”

众人之中,只有龙凤二人最是清楚其中关节,龙晴心里头打鼓,想自己眼皮跳果然不是什么好兆头,莫无抢新娘子都抢上门来了,师父还蒙在鼓里呢,而那金风跟小老虎一样,金甲王府又岂能容他莫无虎口夺食?更有优昙崖一旁作壁上观虎视眈眈,若是动起手来,他们恰收渔翁之利,真是内忧外患一触即发,今日正要大乱!不由得额上冒出冷汗来,刚想走上去劝退莫无,却听金风大笑一声,炯炯盯住莫无,“莫前辈站着不动,莫非是要我金风来请?”

玉露被金风堵在身后,心里正是焦急,听得金风话中有威胁之意,不由大为不安,金甲王府今日来了近百名侍卫,若是围困起来以多欺少,只怕大叔危矣!她本来见到莫无,知道他心意已定,十分欢喜,可转眼见这剑拔弩张之势,却又担心起来,生怕因为自己的关系,让大叔落入了万劫不复之境地,那自己岂不是要后悔死了!恨不得跳出去跟大叔说“你快走别管我我自有办法”,其实她又哪有什么办法?

莫无明白金风言下之意,见他挡在玉露身前,目光中满是敌意,却是毫不在意地一笑,自己既然敢孤身前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不畏死,便就你金甲王府,又如何以死惧之!也不屑与他再兜圈子,迈步踏进堂来,昂然站在他面前,一手指住玉露,语气不容拒绝,“我要带她走。”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昔日的“剑公子”多年不见踪迹,今日突然现身婚礼之上,却公然向金甲王府挑衅,扬言要带走新娘,看那新郎也是一副无辜模样,莫非这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当下都忍不住轻声议论起来,“醉茶缘”内一时大哗。

玉露听得莫无不惧众目睽睽大庭广众,断然出此语,心中感动幸福兼而有之,虽然在旁人听来,这只是极普通的五个字,可对她却是意义非比寻常,几乎当场就要落下泪来,哽咽着唤了一声,“大叔!”

她这一声“大叔”叫得情真意切,无数相思尽在两字之中,只令金风心里一沉,侧头见二人眼神默契,心痛之下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不得不承认他二人有情,然则自己视玉露如珍似宝用情至深,岂是他莫无说带走就可带走!真是欺人太甚,置我金风与金甲王府颜面于何地!!当下怒不可遏,拉住玉露便向身后一搡,他今日换着吉服,未将软剑带在身上,转眼见铁剑站在一旁,大步走过去,刷地抽出他的宝剑来,剑尖如冰直指莫无,怒道,“想带她走?先接我一剑!”说着一个纵身拔起,半空冲莫无遥遥斩下。

那剑锋如闪电狂劈而下,莫无却并不躲避,右手迅疾成拳,罡力凝在关节处,只向上一迎,只听得当一声,拳头撞在剑身上,竟是金风被震了开来,他后退两步,这才勉强站住。试想他的武功修为如何与莫无相比,方才心急之下鲁莽出剑,更是连章法也无,自然是要落败的。他何曾如此丢脸过?羞恼之下,不由得脱口吼道,“莫无!前辈对后生,胜之不武!你既有胆量前来,乱我喜堂掳我新娘,就索性站着不动,生生吃这一剑!一剑之后你若福大命大,还能站着和我说话――”回手一指玉露,“我就让你带她走!”

这条件明摆着是要莫无的命,金风狂怒之下,硬剑一记定是痛下杀手,就算再出色的绝世高手,若被人一剑穿心,又有几个能死而复生?玉露虽然不精于剑术,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心想金风你太卑鄙了!当下又气又急,忙对莫无喊道,“大叔别答应他!”

可是已经晚了。与此同时,莫无抬起眼,只淡淡说了一个字,“好。”他的声音不大,却把玉露的喊声和四周交头接耳的嗡嗡声都压了下去,众人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场必输之局,也会有人下注来赌吗?赌的还是自己的命?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世上最傻的傻子!

可是他们忘了,爱情可以使人变傻,没有道理得傻到极点――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得的。那种傻,有时也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牺牲。

金风回过神来,却也微微一怔,然而熊熊妒火已经让他丧失了理智,当下不住冷笑,也喝了一声“好!”手底一扣,宝剑已经刺出,那剑尖一点如星如芒,便向莫无心口处直直而来。

莫无见一道剑光径向自己袭来,反而负手而立,静静合上了双目,想若非那夜自己心生退意一念之差,又何至今日刀光剑影天翻地覆?自己愚蠢至极伤了她的心,便以这一剑来弥补偿还吧,也算给金风和萧茗一个交代,心下倒是一片静明平和,无畏无惧。他默然直立,耳边只听得那剑声倏奔而来,忽觉身前风起,一时讶然,还未及睁开眼,却听得有人惊叫了一声“小师妹!”不由重重一颤,开眼正见一个红色影子在身前慢慢倒了下去,忙一把抱住她,自己也跪将下来,见那雪白面孔上一双黑瞳望着自己,眼神脉脉如诉,心中登时大痛,“小妖!”

金风这一剑正是用尽全力,眼看便要刺中莫无,一道红影却从自己身后掠出,挡在了莫无面前,他心知是玉露,惊讶之下想收剑回来,然而剑势猛如斯安能收回,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没入了玉露肩头。金风眼见宝剑深深刺了进去,心下又惊又痛,只怔怔向后一退,无意中反将宝剑拔了出来,见那剑尖上一缕鲜血犹自滴答不止,他心头忽地没过一阵空虚茫然,手一松,宝剑“当啷”落地。

却说玉露情急之下以身挡剑,见那白光一道没入肩头,刹那时竟不觉疼痛,不知不觉已经倒将下来,背后有人一迎,便被大叔抱在了怀中,不由得看了他,珠唇微启轻声唤道,“大叔――”

莫无反应极快,已出手点了伤口周围的穴道止住出血,那嫁衣红红如火,血流在上面也看不出来,无法知晓她伤势如何,只见她两颊上半点血色也无,他真正是心急如焚,见她气息微弱还要说话,便在她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言语,一把抱起她,直起身便要离去。

不速之客抢亲,媳妇公然外向,儿子落魄失魂――金甲王饶是大风大浪多年,也从没经历过这般尴尬场面,一旁早已是面色如铁,见莫无玉露二人竟要离去,自己碍于身份隐忍不发,冷冷扫了萧茗一眼,见他神色怔忡,想一个是你的女儿,一个是你的义弟,你不开口谁来阻拦?莫非你也要装聋作哑?不由“哼”了一声,眉头一拧,沉声道,“萧先生――”

萧茗方才不得要领,初时还以为是莫无与金风之间的过节,可后来女儿不惜舍命挡剑,眼见莫无和女儿之间那种神情语气,自己这才明白了过来,他们两个竟然两情相悦生死相期!!平心而论,他答应王府婚事,一半是为了对抗优昙崖,侯门似海庭院深深,这种生活,未必是女儿所向往的,他身为父亲,也不是没有过犹豫,然则对金甲王府若只是犹豫,那么对面前这一对,他却是实实在在地震惊了。耳听得金甲王出言相逼,怒意十分明显,如果今日让他们这般离开,我萧家要怎样向金甲王府交代?今后又如何面对诸位故交?千不该万不该,女儿为什么跟的是他!不由得看了莫无――玉露年少任性,你总该顾全大局,父女兄弟,家风清名,你要为兄如何自处?却是又痛心又失望,缓缓开口,声音抑郁,“莫无,你就是这般对待兄弟的吗?”

“萧兄,”莫无望着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歉疚,“对不起了,”看到怀中的玉露面白如纸,却是柔情悲意一起涌上心头,反而释然看了萧茗,“我前半生全为了兄弟之义,这半生就顾一顾儿女之情吧,”因抱着玉露,只微微拱了拱手,便要离去。

萧茗虽知这个兄弟生性不羁,却未料他竟坚决如此,连自己的话都不听了,心下愈发惊怒,见众人的目光全在自己身上,不由羞惭难当,指着玉露喝道,“萧玉露,你听着!今日你敢跟他走出这个门半步,我萧茗从此后就没有你这个女儿!!”

“大哥!”“师父!”绮梨儿和龙晴三姐妹闻言皆是一惊,绮梨儿知道萧茗只是一时气急,然而此言一出,今日若逼走玉露,只怕她以后就只能跟着莫无了,岂不是弄假成真自断后路?看了萧茗正想着要怎生挽回才好,却见玉露伸手拉了拉莫无衣袖,示意他放自己下来,以为女儿终于回心转意,不由一喜。

玉露挣扎着站到地上,静静看了众人,忽然伸手一扯,将凤冠整个曳了下来,一松手,那镶宝点翠的凤冠摔落在地,发出嗵的一记闷声,冠上珠子流苏应声而散,洁白珍珠弹落满地,却见她抓住前襟,双手用力一拉,竟将那吉服扯裂开来,便向地上一掷。方才嫁衣闪眼,掩了伤口看不清楚,如今她卸去红裳,内里藕衣肩头透出好大一块暗红血迹,触目惊心。众人正在惊讶间,她却已跪倒在地,昂首看了萧茗夫妇,声音微弱,神色却毅然果决,“爹,娘――恕女儿不孝了!”绮梨儿还没想出所以,女儿已经重重叩下头去。却正是:玉人素手裂红裳,堂前三叩辞爷娘!

玉露连叩了三个头,起身便是一晃,一旁的莫无手疾眼快,伸手将她揽在怀中,见她凝视自己,眼中已经泛起泪花来,仿佛感同身受,心中也是一痛,低声道,“我们走,”揽住她便向门外走去。

金甲王眼看儿媳就要被人带走,儿子却背立不语,想金甲王府威风多年不减,天下谁人敢轻视?如今却被人喜堂夺妇,他如何忍耐得下,当即脸色一沉,便要命令侍卫将莫无围起来。

金戈一直站在父亲身旁,心中早就蠢蠢欲动,他早已得知玉露就是陆羽,正愁没有机会报仇雪耻,见父亲面色大变,便抢先令道,“来人!”

院中侍卫无令不敢上前,此时听得二公子一声令下,忙一哄而上,莫无刚要走下台阶,侍卫已然群涌上来,正成了半圆将他和玉露围在中间,刀剑齐齐出鞘指向自己,仍在步步逼近。

莫无目光冷冷一扫,眼角瞥见一名侍卫持剑从旁潜上来,他右手揽着玉露,便左手一探,那侍卫手中忽空,已经被莫无夺去了宝剑,只觉胸前一痛,便被人反手一掌震了出去,跌出两三丈远。

“还不快上!”金戈看得着急,一迭声地催促,“快把他们围住!”

侍卫们不敢有违,重又逼上前来,莫无见他们盘桓不去,眼中寒光一凛。最前面的数名侍卫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光自头顶倏然划过,头上感觉凉飕飕的,伸手一摸却摸了个空,低头一看竟是红缨遍地!原来适才莫无那一剑,已经将他们帽上红缨尽数削下,试问若那剑尖再低上几分,落地的还只是红缨么?想莫无曾决意弃剑不用,连当日优昙崖上都是赤手空拳与夜拂晓相搏,今日为了心爱之人,终不惜出手亮剑,重现昔日“剑公子”的风范,果然是寒光照胆,地裂天惊!正应了先头他那句话――我只为值得的人出剑。

便听莫无沉声喝道,“谁敢上前?!”声音并不大,却令众侍卫心头皆是一悚,见莫无一手拥着玉露,另一只手提剑而立,目光清冷豁亮,似乎可以穿透他人心房,那份冷傲孤绝,大有傲视天下之意,灿灿日光中便如天神,光芒四射不可正视,众人不由得心下大怯,脚下向后退去。

“混帐!”金戈见侍卫纷纷退却,正想训斥,却被兄长一声喝断,“让他们走!”

“风儿!”“大哥!”金千里金戈两父子齐齐喊了出来,金风并不回身,只背对门口,也不看父亲弟弟,那声音生硬苦涩,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我说话算话,放他们走!”

金甲王虽不明儿子用意,然而见他神色难测,生怕他急火攻心出什么意外,也不敢拂了他的意思,只得挥一挥手。

侍卫们会意,这才将刀剑收回鞘中,却也怕这个狂人再度出手,各自手按刀柄,依旧将他围在中间。

莫无揽了玉露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只视院中众人若无物,昂首慢慢向大门口走去。他上前一步,侍卫便退后一步,就这样两厢对峙,眼见快到门口,侍卫们这才倏然退到两旁,给他让出路来。

“大哥――”夜阑珊一直坐在夜拂晓身边看着这一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见二人要离去,想玉露有伤在身,不知该不该追上去施以援手,犹豫着看向兄长。

“随他去,”夜拂晓却如无事人一般,捏起酒盅呷了一口,目光跟随着那远去的黑色身影,一丝诡异笑意竟悄然爬上嘴角――

――和一座金甲王府相比,一个莫无,似乎容易对付得多呢......

玉露被莫无抱在怀中,肩上伤口一阵疼似一阵,痛得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却强撑着不让自己昏沉过去,见终于出了“醉茶缘”,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看着莫无绽开一个柔弱的微笑,低低开了口,“大叔,你还是来了――”

莫无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马车里,探住她纤纤手腕,脉息虽弱却并不紊乱,这才松了口气,见她只看着自己,不由得也微笑了,轻声道,“是啊――我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终于做了一件最聪明的事。”

玉露心中一暖,刹那时千言万语齐上心头,还想再说什么,却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往昔渚上,天高云淡,风细水平。

“这个叫步步生莲,”玉露坐在窗前,指点莫无在焰火棒上写名字。有莫无为她寻药疗伤,福嫂细心照料,她的肩伤已好了八成,她素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能活动便不肯好好呆着休息,今日见福嫂又拿了好多焰火来,非要给每种焰火写上名字。她伤在右肩,莫无岂能让她来写?当然是自己做苦工,任她差遣得团团转。

“这个呢――”玉露拿起一支,皱着眉头想着。自从她来到渚上,整个往昔渚便一下子便鲜活热闹了起来,老福福嫂怕她闷,又做出了许多新样子的无名焰火供她消遣。记得这个焰火是合欢花的图案,一丛三朵一丛四朵,又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她托腮想了想,美目一亮,一拍莫无肩膀,“就叫‘朝三暮四’好啦!”这一拍牵动了伤口,不由得哎哟一声,摸着肩头倒吸一口凉气。

“小心些,”莫无见她张牙舞爪,怕伤口迸裂,知道她没记性,便吓唬她,“要不然伤口裂了,将来会留下疤痕,很难看的。”

这一句话却是说到了玉露心里,不敢再扭来扭去,只得乖乖地坐好了,却见莫无瞟她一眼便忍俊不禁,猜着没什么好事,气哼哼道,“又怎么了?”

“沾上墨汁了,”莫无指指她右脸,“在这儿。”这要是换成金风,早就自己伸手去擦,顺便吃吃豆腐,可莫无终究不是毛手毛脚的少年人,况且他虽然表面洒脱不羁,内里却是个真君子,对玉露发乎情止乎礼,眼下还没成亲,举止上难免拘束。

玉露伤在右肩,懒得抬手,见大叔一只胳膊搭在桌上,索性一低头,右颊凑着他袖子,拉住了来回蹭两下,估计擦干净了,这才松手抬头,见他半愣半笑看着自己,一吐舌头,“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倒真没见过这种又懒又脏的美女――莫无心里偷着乐了,怕说出来她不依不饶,刚想支吾过去,却见一只鸽子从窗口飞了进来,扑拉着翅膀盘旋两圈,便落到了自己手上。他认得那是老友铁敖家的信鸽,面色不由一变,急忙取下纸条看起来。

玉露一旁看着,不由也担心起来,见他慢慢放下信纸,眉间郁郁成结,刚想开口,他却已转过头来,“我的一位老朋友――去世了,”语调平静,却有一种深深的悲痛,从那平静里头泛上来。

玉露知他一生知己甚少,如今又少了一个,想必十分哀恸,一时恻然无语,只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江湖子弟纷纷老,人去似云事若潮,当时共我策马伴,点检如今唯寥寥。幸好――有了你在我身边――莫无的一声长叹终是默默压下了,却看了她,“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玉露知道他心里难过,忙挽住他的手臂,一同走出门去。

日头落了,然后一轮圆月便升了起来,无数颗星星跟着跳出来,在月亮身边挤眉弄眼。

萤火虫们象是突然从苇荡里头钻了出来,嚣嚣袅袅翩翩翻翻,只在苇荡里头扑扑朔朔明明灭灭。

玉露坐在莫无身旁看流萤飞舞,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生日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和他同看苇荡萤群水流月明,当日又焉能想到,为了能在一处重温这良辰美景,中间却要经过那许多周折波澜?一时感慨起来,不自觉地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他侧过脸来,见她长睫如丝,一眨一眨象是系着谁人心弦,轻轻吁出一口气。铁敖的遽然离世,让他惊觉原来人的生命是如此短暂,而在一场死亡中最痛苦的,并不是死人,却是生者,他心里陡然一瑟,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她抬起眼来凝视他,“你说。”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他并不看她,“答应我,不要太伤心。”

玉露未料想他说的是这个,便是一愣,猜想他定是因老友去世胡思乱想,便嗔道,“还早着呢!说不定――”看着他嫣然一笑,“是我死在你前头呢!”

“胡说!”莫无一惊,脱口斥她,“这也是能信口胡说的?”

“瞧瞧,明明是你提起来,”玉露嘻嘻笑着,“还说人家!”又把头靠回他肩上,只觉得温暖安定,轻轻开口,“大叔,我在优昙崖上看过一首诗,念给你听吧,”不等他答应,已经轻声吟诵了起来――

此生如大梦

而爱念如泡影

然垂垂之时

只有你眼眸的明媚颜色

可抵挡那死亡的阴影

我生,愿与你同生

我去,愿吾爱长存

我要你活着,当我睡着等你

我要你的眼眸仍然追随月光

我要你闻一闻我俩共同栽下的茉莉清香

继续漫步在我们牵手走过的山路上

我要我喜欢的一切都恒远下去

尤其是――是你

如此,你才能完成我许下的心愿

如此,你才能去到我向往的方向

如此,你才能看见我希冀的风景

如此,人们才能明白我坚持的理由

如此

当你疲惫不堪了无牵挂之时

你才能到达我等候你的地方

而我们才能再度深深体会

改变彼此命运的那一丝芬芳――作者假托之作,灵感得自聂鲁达的诗歌,原文如下:当我死时,我要你把手放在我的眼睛上,我要你可亲双手的光与麦,再次将其清新传遍我身,我要体会改变我命运的那份温柔。我要你活着,当我睡着等你。我要你的耳朵仍然倾听风声,我要你嗅闻我俩共同爱过的海的芳香,继续漫步于我们走过的沙滩上。我要我喜欢的一切继续存活,还有你——我对你的爱与歌赞超乎一切——我要你继续繁茂,盛开。这样你才能到达我的爱指引你的所有去向,这样我的影子才能在你的发间游走,这样万物才能明白我歌唱的理由。]*

清静月夜中,她柔美音色幽幽动人,似乎连流水都停住了脚步,凝神倾听起来。优昙源于屈露多国,言语习惯大异中土,然而这些长长短短古怪直白的句子,此刻听在耳中,却让莫无生出一种异样的感叹来。这首特别的诗歌,完完全全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却又讲述得更加深刻,更加感人。

她都明白――握着她的手,他清楚地感觉到二人的心意相通。这种无声的默契,在这个有月亮的晚上,将她和他,更紧地系在了一起。

老友辞世,莫无自然要前往祭奠,玉露本想同去,却被莫无以她剑伤未好不宜奔波为由拒绝了。她立在岸边,见那头老福已经划出船来,想到又要和大叔分别,不由一时黯然。

“唐多县不远,我很快就会赶回来,”莫无见她嘟起了嘴,安慰她道,“等你伤一好,我便带你去拜祭我师父,之后――”微微一笑,“去哪里都随你。”

玉露知道莫无没有什么亲人,是故去师父将他抚养成人。去他师父坟前拜祭,也就是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见证二人结为伉俪,脸上便不由一红,低头不语。

“我不在时,万事小心,”莫无终还是不太放心,虽说往昔渚地形复杂相对安全,怕只怕金甲王府和优昙崖不肯轻易罢手,便又叮嘱了一遍,“千万不要出荡,切记!”见她点头答应,这才登船去了。

莫无走后,玉露百无聊赖。这一日午后打了个小盹,醒来无事可作,见案头放着一本箫谱,便信手拿起来靠着竹榻翻看,正看到兴起之处,忽听得窗棂上啪啦一声,却有只信鸽飞了进来。

玉露看清那鸽子额上一撮红毛,不由心中一动,忙直起身来,“鸽顶红”是大师姐家信鸽的标志,独一无二,玉露当日那般离开“醉茶缘”之后,心里终究是有些割舍不下,生怕爹娘被自己气出个好歹来,自己和莫无之事,大师姐最是清楚不过,便偷偷用信鸽传信,将自己安身之处告知她,请她悄悄转告母亲,勿令后者担心。没想到大师姐今日又传回信来,难道家中起了什么变化?心下不禁惴惴,取下信笺展开一看――

――“师娘病重,荡外会合。”

那八个大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玉露认得正是大师姐的笔迹,心中一震,一松手信纸翩然落地。娘病了?既然大师姐都让自己回去,定是极其严重,只怕――心下慌乱起来,忙大声唤道,“福嫂!福嫂!”

“姑娘,”福嫂急急赶了进来,“有什么事?”

“请老福备船,”玉露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我要出荡。”

“啊?”福嫂一惊,“主人临走前说了,您千万不能离开。”

“我家中有急事,非走不可,”玉露折起信纸递给福嫂,“你不必担心,我师姐就在岸上等我,他回来一看信就明白了,”手下不停地穿好鞋子束起披风,抬头见福嫂还在迟疑,不禁急道,“人命关天,还不快去!”

福嫂见她神色急迫,也不敢耽搁,只得跑出去了。

老福夫妇虽然心里忐忑,却也不敢横加阻拦,听她说师姐岸上接应,稍稍安心,夫妇俩偷偷商量了,由老福将她送出苇荡,如有异常,就算是拼了老命也要护她回来,方不负主人所托。

玉露站在船头,远远见岸上孤零零地停着一驾马车,头里背对自己坐着一名女子,一袭软红斗篷,背影看去正像是龙晴,便回头跟老福说,“我师姐在那儿,咱们快停过去。”

老福见她这么肯定,放下心来,慢慢将船撑过去靠岸,玉露顾不得等船停稳,便跳上岸去,小跑几步,一面扬声唤道,“大师姐!”

午后的日头明晃晃地照得人眼花,恍惚间见那女子回过头来,玉露此时已到了马车前,手遮了日头定睛一瞧,却见那女子全然陌生,只是穿着轮廓有几分象龙晴,心里一惊,不由向后退去,脱口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并不回答,右手一扬,玉露只觉一股浓香扑鼻而来,心下只来得及叫了声糟糕,便已向后栽去。此女身形如影魅,还没看清如何从车上跃下,已然闪身来到玉露身后,伸手接住了她,回身一推手便送进了马车。

老福站在船上看得真切,震惊之下刚想冲上岸去,却见那女子回身扬手一掷,手中飞出一个黑黝黝的物事,呼啸着向小船上飞来。老福本是制作花炮出身,后来跟着莫无,江湖人常用的火药铁霰霹雳弹也颇认得一些,当下认出竟是扶桑的火鸟弹,心头一凛,不及思索纵身跃入水中,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小船已在他身后炸成了两段,一时间水上赤焰飞腾火光冲天。

“公子,”那女子见已经得手,扯去软红斗篷,露出里头一身忍者装束来,垂手肃立车前,“您还有何吩咐?”

“回去转告你家主人,”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让他好好考虑我的提议,事成了必有他的好处!”

“是!”那女子应了,便襟袖一挥,只听得砰的一声轻响,一团黑色的烟雾弥漫开来,待得烟雾散尽,人已经没了踪影。

“萧玉露――”马车里,他看着猎物,慢慢地眯起了眼睛,“好戏还在后头呢――”

半梦半醒间,玉露只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不由得眉头一颦,努力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之人,蓦然直起身,“是你!”臂上却软软吃不住力气,复又倒在床上。

“萧玉露,”金风站起身来,面无表情,“久违了。”

玉露彼时想到母亲病重便乱了方寸,况且有“鸽顶红”和龙晴的亲笔书信,自是深信不疑,如今回想起来,都该是金风的诡计,想他金甲王府能人无数,找个红顶鸽子、仿封书信又有什么难的?只怪自己关心则乱疏忽大意,竟然又落到了他手中,不由竖起柳眉,“你想干什么?”

“这是金甲王府,”金风语气冷冷,“你说我想干什么?”

玉露见他面色不善情知不妙,用力起身,跳下床就向门口走去,却被金风一把扯住,就势一搡便将她推了回去,冷冷道,“就算你出得了这扇门,也出不了这个院子,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金风!”玉露肩上一痛,不由得骂道,“你卑鄙!”

“比不上夺人妻子卑鄙!”金风断然反驳,眼中怒火熊熊。

“金风,”才这些日子,昔日面如冠玉倜傥风流的贵公子,已经瘦得两腮都塌了下去,让人看着着实不忍,若说起来,自己也有责任,玉露语气软下来,“你这又何苦?我总是要和他在一块的。这些不过都是徒劳,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你倒说说,什么叫有意思?!”

“把我丢到脑后,去找一个更美更好的女子,和她白头偕老,将来有一天路上相逢,你发现我已经蓬头垢面,”为了劝服金风,玉露也是豁了出去,不惜丑化自己,心平气和继续说下去,“她却还貌美如花,便会明白自己做了个多么明智的决定!这才叫有意思!”看了他又道,“今日若换过来,我便是你,我就会这么做,才不会为了一个心不在自己这里的人,做这些不着边际的蠢事!”

“你根本不是我!!”金风双眼直视她,眼中痛意如许,“所以你才能说得这么轻松,我告诉你――”逼近她,捏住她的下巴,“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你是我的!!”

“我才不是你的!”玉露用力扭开他的手,大声叫道,“从来都不是!永远也不是!”双手将他一推,便要逃出门去,只觉发根一紧,却被金风抓着长发拉了回来,他自己也失去了平衡,两人一齐倒在床上。

玉露被金风压住胳臂,旧伤从肩头一路直痛上来,不由破口大骂道,“金风你这个乌龟王八无耻小人!”

“无耻小人?”婚礼上那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她穿着和自己结婚的吉服,却为另一个男人挡了一剑,而自己不惜颜面无光被人耻笑也要放过他们,如今却还是要被她骂作小人――我在她心里,难道连一丁点的位置也没有吗?他忍不住冷笑,眼里放出异样的精光来,“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小人!”说着按住玉露,一低头已经用力吻了下去。

玉露双手被他死死握住,根本挣扎不得,伤口处越来越疼,他却不肯放过自己,情急之下张口狠狠一咬,金风只觉唇上一阵剧痛,不由低呼一声,下意识便将她向后一推。

这是一张齐整大床,两人身后便是一排带着抽屉的梨木矮柜,玉露被金风脱手一推,脑后正撞在柜子犄角上,想那梨木如何坚硬,当下哼也不及哼一声,便昏了过去。

头疼――疼得像要裂开了,玉露慢慢睁开眼,手上粘稠一片,也不知是沾上了什么东西,她一手揉着脑后,另一只手伸到眼前一看,登时目瞪口呆!

血,鲜血,染满了整个手掌,正从指尖一点点滴答下来,玉露完全呆住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忙向身边一看,却见金风面朝下趴在床上,背后插着一把匕首,身下已是血流成河,尖叫一声扑了过去,“金风!”见那伤口还在流血,手忙脚乱地想用被子去堵,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哪看过点穴止血之法,慌乱之下脑中乱成一团,忙握紧了拳头仔细回想,终于想了起来,颤抖着手指点了几处,见伤口好似不再流血,狠下心,右手用力将匕首拔了出来,另一只手不迭按住伤处,只在他耳边大声叫道,“金风!金风!”这时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大作,门上啪啪乱响,忽听得重重一撞,有人闯了进来,看清屋内情景,当即愣在了原地。

金甲王见门被撞开,忙大步冲进去,他方才听说那个妖女又被弄回了府里,不由又惊又怒,既是恼怒儿子痴心不改太不争气,也怕他少不更事头脑一热闹出人命来,忙带人过来看个究竟,半路只听得房内传出一声女子尖叫,当下一惊,忙加快了脚步,叫侍卫撞开门闯进去。

玉露见冲进来的是铁剑,刚想叫他帮忙,却听得门上当啷一记,却是金甲王冲了进来。金甲王见那妖女握着匕首跪在儿子身旁,而一旁的金风身下已是一片血泊,震惊之下怒吼一声扑上前去,“风儿!!!”便紧紧抱住了儿子。

玉露被他冲到一旁,呆呆地看着老头子象狮子一样发飙,想提醒他别吼了赶快叫大夫,却见金甲王蓦然抬起头来,双目之中寒光大盛,脸上现出一种又悲痛又绝望的恐怖表情来,玉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一躲,手一松,匕首便落到了床上。

“来人!!!”金甲王没有放开儿子,看着玉露目眦尽裂,大吼一声,“给我杀了她!!!”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铁剑刚刚清醒过来,听得王爷出言要杀萧玉露,便又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