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天意招呼完最后一拨客人,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拎着两瓶冰镇啤酒过来。

甘卿接过去,跟他碰了一下,直接对着酒瓶喝,一气喝了小半瓶,辣出来的热汗消去了七七八八,她享受地呵出一口凉气:“唔,有回甘,好喝。”

孟天意看她吃肉喝酒,馋虫都被勾出来了,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灌了一大口,可是喝到嘴里仔细一品,还是劣质啤酒的马尿味,并没有变成琼浆玉液:“杆儿,明天你也别卖那些破项链了,给我当活广告得了,你就坐这喝,我啤酒能多卖三成。”

“您说了算,”甘卿弯起眼睛冲他一笑,“反正都是您自己家的买卖。”

星之梦这个小店,其实是孟天意的亲戚开的,铺面都是他们家人的。老板在网上弄了个占星师的营销号,发点神神叨叨的东西,在淘宝卖点护身符、转运珠什么的,后来发现网上生意更好做,就专心当网红去了,小店没时间管,经营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雇了甘卿来看店。

甘卿每隔一两个月,就按老板的指示,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称一口袋几十块钱一斤的小饰品,回来挑好看的放柜台里,用灯光一烘托,等冤大头来买。

她每天上午十点开门营业,戴上假发假眼,穿上“工作服”,开始一天的表演,晚上天黑后看心情打烊,孟天意管她饭。这份工作她干得心满意足,因为孟叔手艺好,还让点菜。

孟天意说:“我昨天看你账本,这月生意不错啊,应该让你们老板给你发奖金。”

“夏天好卖,冬天估计就不行了。”甘卿捏着小龙虾细小的爪,给孟老板作揖,“您说发奖金,我可当真了,就缺钱,最近听说房租要涨,我都提心吊胆半个月了。”

孟天意问:“你还租房呢,多少钱?”

“一个月六百。”甘卿剥小龙虾的手法非常学问,“咔咔”捏两下,一拉一拽,整条虾肉就完整地出了壳,她捏着颤颤巍巍的虾肉,在盘子里的麻辣汤汁里一滚,麻辣鲜香,两斤小龙虾就啤酒,一会就见了底,可见是个资深吃货。

孟天意:“一个屋啊?”

甘卿“噗嗤”一声笑了:“哪那么便宜,一张床。”

“你也太能凑合了,”孟天意咧咧嘴,随后又说,“叔跟你说个事——我有个二姨,到年七十三,守寡四十多年了,以前跟我大哥过,现在我哥没了,嫂子带孩子改嫁了,老太太就成了一个人。”

甘卿一顿:“您节哀。”

“去年的事了,生老病死,没什么。”孟天意接着说,“大家伙本来商量着把她接出来,她又不愿意,说自己有家,不上别人家去。老太太虽然还硬朗,但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她家是个小两居,她自己住一个屋,还剩一个屋现在空着,我就想找个靠得住的人陪陪她。老太太生活能自理,家务都不用操心,白天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晚上回家给她作个伴就行,有换灯泡之类登高上梯的事,你帮忙支把手,夜里要是万一有个急病,你给她打个120、通知一下亲友。房租是那么个意思就成,就按你现在的来,以后也不涨价。”

甘卿一听,还有这种好事,就说:“我肯定没问题啊,老太太住哪?”

“绒线胡同,”孟天意说,“一百一十号院。”

甘卿先是“哦”了一声,过了几秒才想起了什么,手上失了分寸,揪断了小龙虾的尾巴:“是……那个绒线胡同?”

“你不了解,那边跟以前不一样了,尤其这两年,房价涨得快,好多人都趁高价把房卖了,留在那的老人没剩几个了,”孟老板连忙压低声音说,“再说,就算是老人,也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还信不过你孟叔吗?”

“哪能?”甘卿回过神来,避开孟老板的视线,低头一笑,“就是……不太方便,我知道您是好意。再说我听说那边现在成学区房了,租一个次卧都三千起,这也太占您便宜了。”

“哎,这是什么话?”

甘卿把最后一只小龙虾叼进嘴里,麻利地收拾好了餐具,还顺手擦了桌子:“老太太那边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您说一声,我随叫随到,反正也没什么事,搬去住就算了。我这边刚交了半年房租,人家不退钱的,现在搬家太亏了。没事我就下班走了!”

孟老板:“杆儿……”

“不好意思。”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这位女士,请问您是这家店的吗?”

甘卿和孟天意一起回头,只见一个民警走到了星之梦门口,圆寸头,一双笑眼,挺白净,长得喜气洋洋的,穿制服也没什么威慑力,属于外地群众一看就想上前问路的那种民警。

但孟老板却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有意无意地用胖墩墩的身体挡了甘卿一下,笑容可掬地问:“这是我侄子的店,他现在不在,您……是有什么事吗?我们有执照,您要看,我给您拿。”

民警的目光跳过他,落在甘卿身上。

孟老板忙说:“哦,这是我们家雇的收银员。外地姑娘,刚来燕宁没几个月,哪都不熟,您有什么事问我就行。”

甘卿没吱声,安静地在墙角站着当摆设,路边摊上被油糊住的灯泡发出黯淡的光,落在她身上,只能看见小半张脸,照得她的肤色像年代久远的白瓷,低眉顺目的。

“别紧张,”民警温和地笑了笑,双手递出自己的证件,“我也是刚调到咱们片区,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孟天意没敢接,赔着笑,目光飞快地证件上扫了一眼,哦,这民警叫于严。

“是这样,今天傍晚,这附近发生了一起敲诈勒索未遂事件,受害者就是在这附近被骗走的,”于严和颜悦色地对甘卿说,“受害者自己说,这家店里的姐姐看见了,还拉了他一把,可惜他没听劝,是这么回事吧?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找您了解点情况。”

甘卿抿嘴笑了一下,还是没出声,目光往旁边一偏,像是见了陌生人有点畏缩的样子。

可于严却莫名地觉出了一点违和感,说不上来。

“幸亏有热心群众及时报案,我们才能及时赶到,”于严说,“我想冒昧地问一下,是您报的警吗?”

孟老板忙说:“那怎么可能……”

甘卿:“嗯。”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嘴快的孟老板被噎成了一根人棍。

甘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解释说:“现在没什么人用公共电话了,人家一查就知道了。”

“哦,”孟老板尴尬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警察,“我……这……下午客人太多,没注意外面。”

“那几个人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他们一般把人骗到后面的小瞎巷里,讹完钱就跑,我以前碰见过,大概知道他们在哪动手。”甘卿轻轻地说,“碰上我就绕路了,怕惹麻烦,没告诉别人。今天这孩子刚从我店里出去,所以我才多了一句嘴。我们不敢沾他们这些人的事。”

于严一愣,这姑娘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得很清,他直觉自己再要追问,可能也问不出什么了。

果然,甘卿开始一问三不知——

“他们是一直在这附近活动吗?”

“不知道。”

“从后巷翻墙跑,一般会跑到哪?”

“不太清楚。”

“上一个受害者呢?有什么特征还记得吗?”

“没什么印象了。”

于严:“……”

甘卿的目光往四周一扫,虽然已经很晚了,但附近小摊上吃夜宵的人还没走干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往这一站,把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她似乎有些懊恼,小声说:“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一通电话能把您招来,就不多管闲事了。”

孟老板搭腔说:“是啊警察同志,我们做小买卖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些流氓干完坏事就跑,也抓不着,万一知道这事,以后常来找我们麻烦,那谁受得了啊?您也放我们一马吧。”

“孟老板都怕的流氓,可不是一般的流氓吧?”这时,停在不远处路口的车门响了一声,喻兰川不慌不忙地下了车。

因为衬衫扯了,他干脆把一排扣子都给撸下来了,下摆从裤腰里拽出一半,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半边,行动间,胸口到小腹一线若隐若现,为了配合这个狂野的造型,他还把眼镜摘了,头发抓乱,单手插在兜里,一脸冷酷地走过来。

正直的人民警察于严非常羞耻,因为觉得自己的同伴像个夜店头牌。

……卖身不卖笑的那种。

  ☆、第五章

  作为一个女青年,甘卿碰见当街敞怀的男青年,不能免俗地要多瞟一眼。瞟完,她觉得这具肉体要胸有胸、要腰有腰,拿出来展览一下也不算过分。

  就是……在这么一个地沟油和炉灰满天飞的小破地方,有必要时髦得这么努力吗?

  “我小时候在绒线胡同见过您一次。”喻兰川低头,目光扫过孟老板的手——孟老板的手很厚实,因为常年掌勺,沾着一点油渍,可皮肉却异常细腻,润得像玉,实在不像一双中年男人的手——对上孟老板迷茫的眼神,喻兰川隐晦地自我介绍说,“我姓喻。”

  孟天意和甘卿的脸上同时空白了一瞬。

  “哦,您!”孟天意把一直微微弯着的腰绷了起来,随后又压低了声音,“您……店里坐吧,请进。”

  说完,他朝一边摆摆手,刻意没往甘卿身上看,装出一副很随便的样子打发她走:“杆儿,没你事了,先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甘卿在喻兰川出声的瞬间,就往后退了半步,从灯光里退了出去,本来就很低的存在感压得几乎没有了。

  听见孟老板发话,她幽灵似的点了下头,没吭声,转身就走。

  喻兰川本来没把她放在心上,习惯性地用余光一扫,正好扫见个模糊的侧影,他心里倏地一跳,脱口叫住了她:“等等。”

  甘卿好像被他吓了一跳,僵硬地站住,小心翼翼地回头问:“叫我吗?”

  她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惶不安,肩膀绷得很紧,战战兢兢的,像个受惊的野兔。

  喻兰川这时看清了她的样子,顿时一阵失望,心里翻腾起来的记忆忽地蒸发了。

  “没什么,”他神色淡了下来,疏离客气地说,“今天被他们拦下的是我弟弟,我跟您道个谢。”

  甘卿木讷地应声:“不、不客气。”

  喻兰川从鼻子里喷出口气,心想:“哪来的柴禾妞?话都说不利索。”

  他那点耐性还得留着伺候甲方爸爸们,很不耐烦这种“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货色,克制地一点头,他就不再理会这个路人甲,抬腿进了“天意小龙虾”店里。

  甘卿想:“一惊一乍的,喻家准是祖坟让人扒了,出了个神经病。”

  她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走了,像一团不起眼的影子。

  泥塘后巷里的小路像迷宫,这个时间,除了露天烧烤一条街,其他地方都已经沉寂了下来,连夜风刮过,都凝滞了几分,年久失修的路灯亮不亮全看心情,有的还一闪一闪的。人在里面走,脚步声稍重就会起回音。

  怪瘆人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独自走夜路害怕,甘卿的拖鞋刻意在地上摩擦,还哼起了歌。

  她走到最背光的地方时,一个人影从她经过的小路口冒出来——如果刘仲齐在,就会认出来,这人是敲诈他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那个光头的。

  光头恶狠狠地对着甘卿的背影盯了片刻,抬脚追了上去。他是个彪形大汉,身高足有近一米九,走起路来,脚下却没有一点声音。

  甘卿毫无察觉,顺着小巷拐了弯,静静的小路上,只有塑料拖鞋拖沓的脚步声,以及有些沙哑的女声:“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光头略微缩紧下巴,脚步越来越快,攥起拳头,手臂上暴起了狰狞的肌肉和青筋。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