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的手要看一下!“

  “慢点,小心!”

  喻兰川想追上甘卿的救护车,被人强行拦下来,又兵荒马乱地塞进了另一辆车送到医院,拍片、关节复位……刚冷敷上,又让警察叫去反复盘问,做了笔录,好一通折腾。

  小说里写到大侠们“事了扶衣去,深藏身与名”真是太省事了,这些大侠背后肯定都有团队和助理!

  再看他这边的几位“队友”,有不会说话的,会说但是说不利索的,还有一位直接躺下装死、一点事不顶,只剩下喻兰川一张嘴,单枪匹马,累得心力交瘁。

  直到天完全黑了,喻兰川才消停下来,又赶回医院去看甘卿。

  医用冷敷用品贴着他的腕骨,他的余光瞄着病床上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医生说:“……她身上最重的伤是右臂骨折,这个右手以前也受过伤,还有病根,以后千万要注意保护啊,不然会影响日常生活。其他倒是问题不大,主要是重感冒加上撞击,可能有点轻微的脑震荡,醒过来以后也许会有头晕呕吐症状……你是家属吗?”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一点头,下巴尖落下,才反应过来不对,连忙又摇了摇头:“就……朋友。”

  “哦,”医生说,“那麻烦你打电话通知一下家属吧,没什么大事,就是可能感觉不太舒服。”

  医生随口叮嘱完,也没等他回答,就去忙别的了。

  喻兰川按着冷敷袋,干站了一会,在病床边坐下。天光黯淡,细细的点滴打进甘卿的血管,她的手像透明的。

  “我通知谁啊?”喻兰川无奈地想。

  虽然是互殴,而且杨平实在不像什么好东西,但最开始确实是朱俏先动的手,她还带了有血槽的匕首,这个瞒不住。

  所以在事情完全调查清楚之前,小哑女暂时还被拘着,喻兰川叫来了一个律师朋友帮着跟进,才知道悄悄原来还没到十八岁。这就还好,不管怎么说,肯定会酌情从轻发落。

  闫皓他们仨都属于试图阻止行凶的,又有闻讯而来的于严帮忙回转,所以目前还都没事,就是得随时听候召唤,配合调查。

  闫皓受的主要是精神创伤,医院不管治,于是先回家了,甘卿的情况则更复杂一点。

  她毕竟有案底。

  尽管喻兰川再三说明,甘卿是接到朋友定位以后,跟自己一起来的,还有出租车行车记录和她手机上的付款信息为证,但警方仍对她在其中搀和的一脚非常警惕,要不是她晕过去及时,这会大概还要在公安局里接受盘问。

  他们用一种谈不上恶意,但很奇怪的语气问喻兰川:“你跟她挺熟啊?嘶……你一个好好的……怎么跟这么个人混在一起?哦……住邻居,那怪不得了。你们这楼也住得够杂的,什么人都有啊。”

  喻兰川明白他们的意思——她的人生是有“污点”的,因此格外引人怀疑。

  尽管大家其实都是在淤泥与浊浪中起起伏伏,没有人能活得天真无邪,可是每个人都恐惧“污点”标签。严重的如“案底”“失足”,不严重的如“离婚”“传染病”,性质都类似,一旦被烙上,就一辈子也无法摆脱。

  白璧微瑕了,仍然是璧,但人生有瑕,似乎从此以后,也就只有当人渣一条坦途了。

  喻兰川喉咙里像是堵着块石头,上不来下不去,噎得他难受极了。

  这时,隔壁床一个勤快的护工顺手帮他端了个痰盂进来,打断了喻兰川的思绪。

  喻兰川:“哦,谢……”

  “不用谢,我刚才听见大夫说了,”护工说,“脑震荡可是很难受啊,会吐成海参的!”

  喻兰川:“……”

  护工前脚出去,他就听见病床上有人轻笑了一声,喻兰川猛地一回头,看见甘卿睁开了眼。

  甘卿眼睛一睁开,蜷缩成一团的四肢就像又重新长出了筋骨,她的眼神点亮了一口/活气,充进肉身,立刻就既不脆弱也不孤独了。

  “你醒了?”

  “能不醒吗?那么大嗓门,咒我变成海参。”甘卿动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两条胳膊——她左手挂着点滴,右臂上着夹板,没有富余的手了。

  喻兰川意识到她是想坐起来,刚要伸手扶,就见她垂着两只手,用腰腹的力量轻轻松松地把自己折了起来,坐到一半,她突然不动了,眼睛盯住了病床一角。

  喻兰川半跪下来紧张地问:“想吐吗?”

  甘卿略一摇头,随后她狠狠地一咬牙关,硬是把一个喷嚏逼了回去——她确实还头晕,不敢大张旗鼓地喷个痛快。

  可是她鼻子不痛快,眼睛里也总有没完没了的泪水汪着,心里却是痛快的。

  十年蒙尘,她把蜷缩成一团的自己伸展了,重新亮出了刀刃。

  喻兰川探了探她的额头、检查挂水进度,又给她倒水,团团转了好一会,想起忘了问医生她现在吃东西有没有禁忌,又要急急忙忙地走出病房找人打听。

  甘卿在他身后吹了声流氓哨,还带拐弯。

  喻兰川:“……”

  “别忙,小喻爷,”甘卿冲他招招手,“我没什么胃口,你过来跟我说说,警察应该还会单独找我问话,串个词,省得给你穿帮。”

  “实话实说,什么叫给我穿帮……你干什么!”

  甘卿直接把吊针拔了。

  “麻烦,”她随手揪了根棉签按住血管,略微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指,“我一年到头感冒药都吃不了半片,打不惯这个,看见它就想上厕所,你又不能扶我去。”

  喻兰川:“……”

  甘卿从下往上撩了他一眼,笑了:“我知道你是没什么意见,但别的病人可能不同意,让人当流氓打一顿多不好,都不好意思还手。”

  喻兰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谢谢你的经验之谈,以前没少……”

  他话没说完,甘卿忽然攥住了他脱过臼的胳膊。她的手仿佛比冰敷袋还凉,喻兰川轻轻地哆嗦了一下,僵住没敢动,任凭她带着薄茧的手指尖一寸一寸地在伤处逡巡了一圈。

  “还好,”甘卿说,“不算伤筋动骨,肿得不厉害,没有多余的肌肉拉伤。”

  喻兰川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抢回自己的胳膊,板起脸:“瞎摸什么!”

  “要钱吗?要钱车费抵吧,不用给我报销了。”甘卿摆摆手,她脸上不正经的笑容还没褪下,话音却忽然一转,“尝到过杨平的厉害,怎么还敢给我挡一拳,吃一堑不长一智啊?”

  她不提还好,一提这茬,喻兰川气都不打一处来:“我不挡,你的脑袋现在就不是震荡,是爆浆了!”

  甘卿听他有理有据地对自己的脑浆成分展开了长篇攻击,插了几次话,未果,只好一边听,一边坐在旁边喝水,喝完刚把水杯一放,喻兰川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自动站起来又给她续了一杯。

  水是温水,温度熨熨帖帖的。

  喻兰川:“……说好了只是把他先控制住,等到警察来再交差,你非得来‘江湖事江湖了’的那一套不可吗?你知不知道‘见义勇为’和‘互相殴打’的区别?你知不知道你还有……”

  “案底。”甘卿接话说。

  喻兰川倏地哑了。

  “怎么?”甘卿不怎么在意地抬起头,“警察找你问话的时候应该重点问过了吧?你这么一个社会精英人士,怎么跟前任杀人犯扯上关系的。”

  喻兰川的嘴角轻轻一绷。

  “我也想问啊。”甘卿冲他摊开手,“小喻爷,你不忙着出任CEO,迎娶白富美,整天跟我混在一起,不觉得跌份儿吗?你辛辛苦苦地奋斗事业,念书比谁都好,工作出类拔萃,本来就应该过一帆风顺的生活,有我这么个不定时炸/弹,就不怕哪天办出点出格的事来,连累你……”

  “我会负责。”沉默了好一会的喻兰川忽然说。

  “不、不不用了吧,”甘卿舌头磕绊了一下,“咱俩还是清白的。”

  “我是说我会为了我的选择负责,”喻兰川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也愿意承担自己有眼无珠的后果,不用你指手画脚,多管闲事!”

  甘卿“哎”了一声,轻轻地说:“友情提醒嘛……”

  喻兰川:“我想要的不是友情提醒!”

  甘卿顿了顿,架在膝盖上的左手几根手指互相搓了几下,从喻兰川眼睛里的反光看见了自己——狼狈又落魄,还吊着一条不听使唤的胳膊,像条流浪了半辈子的土狗。

  甘卿短促地笑了一下:“小喻爷,你要不要先戴上眼镜再说?”

  ☆、第91章 第九十章

  “行, ”喻兰川说, 然后他真就从兜里摸出了眼镜戴上, “现在我可以接着说了吗?”

  甘卿:“……”

  “你方才说那么多, 是什么意思?”喻兰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把眉挑过眼镜框,“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没有配备自卑功能。”

  “小喻爷, 你好好说句人话, 是不是能伤及性命啊?”甘卿叹了口气, “我只是觉得……不搭, 呃……你懂, 你跟我,各种意义上的。”

  喻兰川嗤笑一声:“前些年, 全世界的时尚写手都统一认为运动鞋和‘时尚’俩字不搭,谁要是胆敢在西裤底下穿一双白球鞋, 基本就跟白衬衫下露出红秋衣一样罪孽深重, 这两年运动风又成了时尚代言人,正装底下不搭一双不正经的鞋, 反而像个卖保险的。搭和不搭, 到底是谁说了算?”

  “不知道, ”甘卿想了想,一摊手, 回答, “我买鞋都是去超市或者卖场, 看谁家打折多去谁家买,以禁脏为挑选标准。”

  喻兰川:“……”

  甘卿笑了笑:“我还没来得及举例子呢,你就替我举了——你看,这就是不搭。”

  恍如一个在桃花源,一个在武陵源。

  在江湖旧梦里偶遇。

  梦醒,总归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喻兰川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眼睛里有种很特别的宁静,像一面波澜不惊的镜子,原汁原味地倒映着周围的一切。

  “你看我虽然没钱,但是花钱如流水,每个月最精细的规划就是提前把房租钱留出来,其他一分不剩。没事就爱躺着,业余爱好只有撸串,脖子上面的这个器官大部分时间都在休眠,说明书超过三行就太长懒得看。我都不知道我能在燕宁待几年。”甘卿顿了顿,“……也许待不了几年吧。”

  等恩怨结清,等她彻底忘了泥塘后巷,就该走了。

  因为燕宁是个热热闹闹的大城市,大城市里,都是怀揣梦想逆流向上的人,她混在这中间不怎么合群。

  喻兰川听完,就断言说:“像你这样的混混,将来会晚景凄凉的。”

  甘卿的左手手指互相搓了一下,心里默念流氓从业准则——不能殴打长得漂亮的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