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就是因为性格不合分手的。”喻兰川站直了,略微往后一仰,靠在墙上,他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说,“我爸不喜欢束缚,特立独行,想起一出是一出,穷得叮当响,自己也不在乎,到处漂,饥一顿饱一顿的,他还觉得挺美。离婚后这么多年了,我妈还一直偷偷给他交着养老保险,过了六十就能领,怕他将来去要饭。”

  “感情挺好。”

  “一直也没不好过。可惜……”喻兰川说,“套用土味网络流行语,就是‘爱上一匹野马,家里没有草原’。有了他俩当前车之鉴,我一直就觉得,被荷尔蒙影响的个人喜好是很愚蠢的,生活必须有条理。按照我的情况,我最好跟一个不太有钱、工作清闲稳定的居家型女性在一起。居家,这样她能通过照顾家庭改善我的生活质量;工作稳定,她自己赚钱自己零花,短时间之内不会给我造成额外的经济负担;不太有钱,自己迈不过首付的门槛,跟我在一起,她可以分享固定资产所有权——这样大家都能得到好处的关系才有意义。除此之外,为了方便长期相处,我还希望她跟我有同等的精神层次和自我要求。后来我发现这样的女孩一般都不居家,所以对我来说,保持单身是最经济的,没有风险,也能维持生活质量。”

  甘卿作为一条头脑空空的咸鱼,听完别人条分缕析的人生规划,感佩得无言以对,只好赞颂道:“您可真是个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的伟人……”

  “可我心里这么清楚,”喻兰川打断她,“还是要重蹈覆辙。”

  甘卿沉默下来,静静地凝视着他。

  “我想试试,”喻兰川说,“看我有没有能力负担得起这样的生活……还有你。”

  甘卿:“你这么说,我感觉自己就像杨总那些虽然不知道厉害在哪,但血贵血贵的‘兜子’。”

  “不,”喻兰川低声说,“你是一场冒险。”

  他透过镜片,目光细细密密的,流露出了一点湿润的情愫,像是清晨的露水,日出前才出现那么一小会,等日头和风尘起了,就悄无声息地隐去形迹。

  因为罕见,所以偶尔碰到,近乎于惊心动魄。

  甘卿听完张美珍漫长的故事,回头撞进他目光里的时候,惊动过一次。之前她跟杨平在刀尖上对赌,他不假思索地替她挡下杨平一拳时,又惊动过一次。

  至此,已经是第三次。

  事不过三。

  甘卿自言自语似的叹息道:“那你是什么?”

  恶旅难途里的……温柔乡吗?

  喻兰川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养老保险吧?”

  甘卿的肩膀骤然崩塌,撑在膝盖上的左手捂住了半边脸:“小喻爷,行行好。”

  喻兰川扶了一下眼镜:“毕竟你晚景凄凉是大概率事件。”

  甘卿感觉自己快压抑不住麒麟臂了,脑壳疼,她吸了吸鼻子,有气无力地说:“……滚吧,求你了。”

  喻兰川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点没藏好的坏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抬腿往外走去。

  他把甘卿收到的信和照片给了于严,让他想办法匿名递了上去,没过几天,他请来的律师朋友打回了电话。

  “还算顺利,幸亏这小女孩说话不方便,没什么乱说话的机会,知道我是来帮她的,也比较配合。”律师说,“我现在尽量把这件事定性成冲突互殴,而不是谋杀未遂。毕竟杨平手里那根伸缩棍杀伤力也挺强,到时候看看管制刀具的问题能不能大事化小,她年纪小也是个优势。”

  喻兰川问:“杨平呢?”

  “还在医院,”律师说,“不过他的问题跟你们没什么关系,你推断的**不离十,这个人应该是长期服用某种未知药剂,现在警察的神经都很紧张,因为如果证实这属于新型毒品,事情就严重了,具体情况我这边也拿不到内部消息,我觉得这边动手打架的小事,警察都懒得管了。”

  喻兰川:“他身上的外伤呢?”

  “哎,说起这个外伤,真是绝啊。”律师说,“差五毫米不到轻伤标准,敢信吗?我说,动手的是哪位朋友啊,改天能不能见一面认识认识,这人真是又神又鸡贼啊!”

  喻兰川:“……”

  怪不得某人从医院醒过来就简单问了两句,一点也不担心警察找她麻烦!

  “凑巧而已,想什么呢?”喻兰川毫无诚意地搪塞朋友,“你一个讼棍,怎么还有时间看武侠小说?等爆肝吗?”

  “那就更要见了!运气这么好,不得跟人形锦鲤一样吗?哪个社会人不需要吸一口欧气啊……”

  喻兰川把电话挂了。

  他推开家门准备上班,正碰见甘卿买早饭回来。

  甘卿“早”字还没说利索,喻兰川就突然上前一步,凑近她的头发,吸了一口开架洗发水的味道。

  “好便宜的欧气。”喻兰川品评了一句,顺手从她手里勾走了一袋豆浆。

  甘卿:“……不用谢。”

  当代男青年蹬鼻子上脸、恃宠而骄的速度这么快!

  苗队的电话打断了杨逸凡的一个会,她抬手中断讨论,到隔壁茶水间听电话。

  “抓住杨平了,”苗队告诉她,“这个人涉嫌使用违禁药物,可能还跟多起谋杀案有关,我们正在调查……就是恐怕不容易,时间太长了,证据都湮灭了。”

  杨逸凡接完这通电话,转身回到会议室:“就按方才定稿的哪一版,发吧。”

  两分钟以后,杨逸凡的公众号、公司的公号转发了同一篇声明,她对自己言行不当造成的不良影响道了歉,并宣布除了正在进行的合作项目外,暂停了公司其他业务,准备转型。

  她的人生走过了一小半,大梦初回,正需要醒盹,于是给自己和员工放了个长假。

  田长老他们那一拨出现在照片上的人也被警察带走了,紧接着,行脚帮手里的黑店、黑车队被大批查处,福通达集团被经侦立案调查,王九胜连夜跑到了国外躲风头。

  跟丐帮挂点边的都被暴风雨扫了一通,一时间,燕宁街头巷尾乞讨卖艺的几乎绝了迹。

  曾经在历史上呼风唤雨、横跨黑白两道的两大门派,就像两艘庞大但老旧的破船,在风雨飘摇中相撞,然后一同缓缓下沉。

  浮梁的月蒙了云,寒江的雪随水东流去,堂前的燕子躲进了泥巢里,穿林的风烟消火散。

  这个锣鼓喧天的隆冬走到了尽头,但仿佛刚开春,天气就迫不及待地热了起来。

  朋友圈里都在抱怨燕宁没有了春秋,只剩夏冬,“梦梦老师”拆了夹板,准备迎来新的销售旺季。

  张美珍对着镜子抹口红,摸完擦擦完抹,换了三四支,回头问甘卿:“哪个好一点?唇釉是不是比口红遮唇纹,显得年轻活泼一点?”

  甘卿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可能是有点色弱,实在没看出有什么区别来,她只好干巴巴地拍房东的马屁:“我美珍姐淡妆浓抹总相宜,用什么都好看。”

  “还用你废话?一点用也没有。”张美珍不吃这套,翻了个白眼,“你以后男朋友真省事,逢年过节不用在化妆品专柜前现眼,给你开瓶啤酒就打发了。”

  甘卿不还嘴,笑眯眯地看着她。只见张美珍对着镜子严苛地打量了自己一番,确定无懈可击了,这才拎起包,准备出门。

  就在她跨出大门的瞬间,张美珍忽然顿住了,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又回到屋里,卸妆洗脸,把被发胶强行固定的白发梳平了,摇身一变,从“美珍姐”变成了“张奶奶”,她就这么朴实无华地出了门。

  “请问……杨清是刚转到普通病房吧?探病怎么走?”

  “哦,杨爷爷,”值班站的小护士站起来,“他们家属跟我打过招呼了,奶奶,您是探视亲友是吧,我带您过去。”

  病房门口的杨逸凡抬起头,远远地冲张美珍颔首示意:“我先出去买点饭。”

  张美珍与她擦肩而过,缓缓地抬起眼,透过病房的白墙与白门,她看见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从半个世纪以前望过来。

  像是眷恋,也像是再问她——

  那些浮尘,都落定了吗?

  ☆、第92章 第九十一章

  音乐声突然停止, 钟也停了, 像是走到了时间的尽头, 幽暗的小屋里一片寂静。

  女人脸上轻松愉快的笑容渐渐消失, 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她仿佛垂死的动物嗅到了不祥的气息,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关着门的房间。推开房门,轻轻地伸手去拉盖在人偶身上的白被单。

  “别别别掀!”刘仲齐要疯, 死死地捏住笔尖, 全身肌肉僵成了一块铁, 心快跳裂了, “这女的手为什么那么欠!不欠能死吗!”

  下一刻, 屏幕里一阵乱响,女人像被卷进蛛网里的小虫, 绝望又惊悚地挣扎着,刘仲齐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梗着脖根, 眼珠却早就转到了天花板上,不敢往屏幕里看。

  紧接着, 震裂耳膜的尖叫声响起, 刘仲齐“咔”一下, 把塑料笔帽上的卡头拧折了。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恐怖镜头才结束。

  背景音切换的时候, 刘仲齐就跟虚脱了一样, 大喘了一口长气, 他战战兢兢地把自己飞走的眼珠安放回眼眶,重新看向屏幕,只见一个男人推门进屋,在瘆人的歌声里说了句什么。

  刘仲齐惊走的魂魄还没来得及归位,旁边就伸过来一只苍白的手,差点把他吓得从沙发上蹦起来。

  “好,”那只手按了暂停,“这句简单了吧。”

  刘仲齐木然地扭过头去,瞪向旁边的甘卿。甘卿横在沙发上,两只脚踢飞了拖鞋,翘在一张小板凳上,怀里抱着一盒pocky,大佬叼烟似的叼出一根,她在奶油上磨了磨牙,咬断了饼干棒:“看我干什么,这句话就仨词,小学水平,这都没听清啊?”

  刘仲齐:“……”

  这是一个水深火热的周末,他那识人不明的皇兄照例加班,把他托付给了甘卿这个奸佞,奸佞对他这个纯洁的少年施以惨无人道的迫害——让他听写外文电影台词,还是恐怖片!

  美其名曰恐怖片台词少,难度低!

  甘卿“啧”了一声,摇摇头:“马上就高三了,基础这么差能行吗?再听一次啊。”

  不等刘仲齐阻止,“奸佞”就按了回放,一不小心回多了,正好回到了刘仲齐没敢看的那段——女人苍白的手猛地从白被单下伸出来,她颤抖着挣扎出来,吐出一口血,然后猛地回头,发出骇人的尖叫,倏地被拖走了,只留下一道暗色的血印。

  张大的嘴里吊着根带血的舌头,还有特写。

  刘仲齐不想活了。

  喻兰川傍晚回来接人的时候,发现一天不见,他的拖油瓶弟弟成了一棵落秧的黄瓜,见了他就跟灾区人民见了解放军一样,眼泪汪汪地蹿回了家里,一把薅起棉被,把自己埋了。

  喻兰川:“你干什么呢?”

  刘仲齐带着哭腔告状:“那女的让我听写《死寂》!”

  喻兰川也不知道是压根没看过这部电影,还是真被奸佞迷昏了头,莫名其妙地一挑眉,他说:“听写个电影至于吗?我准备考试的时候都1.5倍速听写BBC的,明年就高考了,长点心吧。”

  “你长点心!”

  小少年屋里传来一声绝望的怒吼——向这个冰冷而孤立无援的世界。

  喻兰川没管他,转头问甘卿:“朱俏今天放回来了,我想问问她情况,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