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着第十天的地域一度化为荒漠,灵兽死绝。沧笙游走在荒漠的边缘,隔着茫茫渺渺的星河俯瞰那缥缈的第十天的碎片,依稀可见里头人间炼狱般的光景。浊气像是一团挥之不去的灰蒙,伴随着预示不详死寂。

无妄之灾,毁去了整一天的生灵,只为需要建立新的秩序。

沧笙轻轻吸了一口气。

会好起来的。

她这样对自己道。

所有的变动都需要付出代价,等世间恢复了平衡,一切都会转好的。

她耗费十年的光景,炼制出了天河,横亘在与第十天接壤的地方,过滤浊气,使得第九天的环境渐渐改善。

这十年,一百三十余位大帝先后殒命,整个九天都笼罩着一股死亡的阴影。人心惶惶,有人预言父神羽化之后,世界走向衰败,第十天破碎只是一个开始,诸神的陨落将没有止境。

这十年,沧笙选中的大帝又有一位死于非命,好在不久之后有了新晋的大帝,沧宁。

石族的族老们开始躁动,诸神殒命之后腾出了大片的土地,得来全不费功夫。石族又添一位大帝,正如日中天,族老们兴奋不已,纷纷进谏希望沧笙一举吞并整个第三天,再肆机拿下第二天。

沧笙坐在帝位之上,疲倦深入骨髓,同谁也不能说。

那是她最煎熬的一段时期。

眼前有繁华至极的虚景,让人沉迷。更多的是午夜梦回突然的惊醒,不敢怠慢,起身彻夜吐呐,结果不进反退,仙法的流逝越来越快了。

无法形容那种绝望,就像得了绝症后的无计可施。她想过数万种法子,都无法减缓法力倒退的趋势。

总有一天会被人察觉的。但真到那一天,会是怎样的光景,她全然不敢想象。

又一个十年之后,沧宁在族中已然可以独挡一面。

沧笙再去了一趟第一天,与此同时给虞淮送去一个纸鹤,承载了她的一段影像。

笑意盈盈,邀请他一块到第一天去看云。

那纤细的纸鹤飞跃遥远的距离,一如她最后看清的、自己的心,落在他的指上。承载着的不仅有一段影像,还有一枚朱红的菩提子,请他务必、务必要吃下。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方,这些很快就过去了。

第64章

第一天的云雾淡了些,和风微凉, 有湿润的水汽。

这二十年内, 沧笙来来回回到第一天走过数次,从不刻意忌讳过什么。坦然的形容,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连沧宁都不知道她曾替父神做下的事。

菩提子的秘密至今没人察觉,分散的三十颗菩提子皆在她的亲眼见证下被服用了, 谁也不知道那是能救人命的东西。沧笙要求与虞淮见面,便是希望能够亲眼看见,亦或者亲耳听到他说他吃了。

秋千起伏着, 带动菩提树的旁近的枝叶轻轻摇晃。

沧笙仰头看着树冠上散下来的阳光, 久违的有了好心情。积压在心口二十年的沉重一扫而光, 释然的轻松着, 隐隐雀跃期盼。

虽然称不得是少女了, 但情窦初开依旧是迷蒙美好的, 能够粉碎心底的阴霾。沧笙都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别离了二十年,牵挂了二十年, 之前从没想过要去见他,只是一颗心悬着,总害怕有一天会听到他也离开的消息。

然后忽而有一日,遇见了一个同虞淮背影很像的人。那感触,与其他熟人的再遇天差地别,刚有一个朦胧的意识的时候, 心跳便不受控制了,激动开心得什么都顾不上了,挥着手朝人追过去。

结果发现不是,出了好大的糗。回来之后,人就像被魇住了,开始频繁地想起他。

想他护着她从雪蝶群中逃离,虽然手上的力道半点不怜香惜玉,那外袍却将她裹得严实,一分也没露在外头。

他的沉稳有力心跳就在她的耳畔,细细回味似乎还能想起他身上的冷香。

那是什么气味呢?

可真好闻啊。

细节经不起推敲,什么样的事落在有意的人眼中,都可以美化一番,沧笙能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好。男女之间有很多妙处,他们在第二天雪原里同睡的那一阵,有时候她会因为冷不经意往虞淮那边靠一靠,他也不会退缩避让,似乎是默许的意味。光是肩膀挨着肩膀,并排冰棍一样的躺着,和旖旎二字八竿子打不着,她当时心中浩然坦荡不觉得,现在回想,竟然有别样的蜜意在里头。

感情的萌芽后知后觉,全靠自己品咂出来。沧笙想通了,打算万事随心,顺带将人喊出来问一问,无论结局如何都求一个解脱。

这跟她送菩提子是两码事。

就算虞淮只是她萍水相逢共患难的朋友,她留着这颗菩提子也是为了他。沧笙从不没想过因此与人做要挟,道德捆绑。

她高高兴兴在这里等了一日,思绪乱飞。等到翌日太阳升起方突然想起来自己约了人,却全没说时间,难怪苦等无果。

看这事办得!

沧笙忙低下头在乾坤袋一阵翻腾,欲要找出传音纸鹤,第一天的结界忽然被撞出轻微的波澜来。她惊喜抬起头,只见一只纸鹤展翅飞来。

纸鹤由远及近,落在她手心,自发展开。

连影像都没,雪白的纸张上就写了两字。

“不去。”

冷意渗透纸张,凝结在墨中,久久地,倒映在她黯淡的眸底。

沧笙的记忆到此,有极长的一段留白。

她去第一天之前便同沧宁嘱咐过,说自己会离开一段时间,让他不必担心。

沧笙对自己身体的境况很了解,没有了菩提子,她的时间也就是这一两日了。

纵然父神说过她不老不死,与天同寿,但身体渐次走向衰败,谁心里都没底。她违背了父神的指令,后果如何没人告知过她。

沧笙只知道她这二十年过得实在太过煎熬,她的修为已经挂到了大帝的边缘,再退一步便连进入第一天的资格都没了。

所以她选择了在这里接受父神的“惩罚”,长痛不如短痛,沧笙隐隐猜想过:她没了菩提子,最有可能是会在一夜之间法力尽失。

她猜中了结局。

却没能猜中过程。

沧筠散学了,背着沉重的书包从岸边走过来,一面走,一面还在摇头晃脑,喃喃背诵着什么。

沧笙听到他的声音,恍觉天色都要暗了,不知不觉中看了一整日的昭雪镜。

旁事都搁置了,忙爬起身,拍拍衣摆,随意将镜子放在毯子上,呼唤美人与雪球一块回家。

雪球打了个呵欠,圆润润地先跑了。美人似乎对昭雪镜情有独钟,扒了扒镜子,像是提醒她将镜子带上。

沧笙耐心蹲下,将美人抱起来,奇道:“你喜欢这镜子?是能看懂吗?”对比起看懂,沧笙更愿意相信它是对镜子里头出现人的影像感到神奇,嘴上还是解释,“这镜子有时候不太受人控制,夜里睡觉要是带在身边,指不定半夜便突然传出声来,怪渗人的。下次,下次我再带你看好么?”

美人蜷着身子软乎乎蹭了蹭她的手指,沧笙满意了,收拾一番打道回府。

她看的这些,内心一丝波动也无。

唯独想不通,就算她如今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也没发觉自己和虞淮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以至于他后来要对她那样冷淡。

他的态度前后变化得太快,叫人摸不着头脑。

若真说有什么端倪,便是沧笙再看回忆,私以为彼时的虞淮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喜欢她的。不然按照他的性格,哪里会肯冒失去生命以及父神传承的危险去救她呢?

再按着凡间夫君的性子来推测,他是个陈酿的老醋,撞见她与鹿言,莫不成是醋了,才不愿意理会她赴约呢?

但一般人醋了会到这等的程度么?

躺在沧笙手心的虞淮同样不解。

昭雪镜的画面有许多是跳跃的,遇到关键之处便呈现了空白,导致呈现在他眼前的现实令人费解。

他不知道沧笙到底同父神谈了些什么,从那以后她整个人都不对了。这件事影响之大,使得素来活泼开朗的沧笙压抑的情绪一直持续了二十年。

虞淮很想询问,可连昭雪镜都无法呈现的画面,带上了禁忌的意味。沧笙毫无防备的时候都不会说出来,更何况对戒备至极的他来诉说?

同样一件事,换了人的角度来看,便存着天差地别,像是全然换了一个故事。

其实沧笙想得没差,虞淮当年的确是醋了,醋进了心坎里。

他从生于秽土起,独来独往惯了,没有沧笙那样好的脾性,有可以轻易与人结交的能力。往表面了说是性子冷清,社交障碍,往本质了说,他压根没有几个能瞧得上眼的人。

虞淮的前半辈子,与人同行的事就发生过一例。从那时起,沧笙在他心中的地位便是旁人不能比拟的。

那会儿朦胧感情不至于上升到了爱情的层面,但真心是实打实捧出来了的,虞淮头一回萌生了想要对人好的念头。

因为是第一次想要从自我封闭的感情中解放,所以走出来得轻易又彻底,为了救她命都豁得出去,父神的传承也全然不计较了。

他们在第一天走散。

虞淮脱身之后,立时心急火燎去寻她。一路找到了第二天,猝不及防,看见她和鹿言笑笑闹闹打成一片。

举止之间比对他还要亲昵肆意。他才知道原来沧笙早想找的同伴是鹿言,而他不过是她在路上随便遇见,拉过来凑数的。

青涩的感情,一碰便显出了裂痕,脆弱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就像是冰雪塞进了心口,刺骨的寒抖落不出,又迟迟捂不热,只能由它凉得你生疼,刺得你心烦意乱。

虞淮的心境便像是钻进了牛角尖,一刻也不想停留,独身回了第一天。

然后呢,他在帝王阁等来了到达的所有大帝,唯独没有等到沧笙。

她或许不知道,他站在人群中,听到所谓“父神”的声音缓缓响起,赐下菩提子的时候,立时便辨认出了,那个人就是她。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虞淮不知道,兴许她与他的走散是父神安排的,她成了父神选中的人。

虞淮能够接受这一点,心平气和。

可最终,三十枚菩提子,经由她的手分发,一枚都不曾给他。分明他才是与她并驾齐驱的人。

那一刻,心中不是没有怨恨的。

是谁说想要公平竞争?

虞淮忽而恍然,然后失笑,对啊,是他说的。

是他许诺说唯独对她,可以公平竞争,而沧笙呢?只不过笑笑,道她放心了。

从头到尾,她都没说要与他公平竞争。

看他多傻啊,真心捧地太早,毫无保留,结果便是在加以利用之后,被弃如敝履。

二十年后。

虞淮没想到沧笙竟然还敢若无其事,笑吟吟地来联系他,说要一同去第一天看云。

他怒不可遏,就像被人挟住了把柄,只轻轻一下,便按得他恨极,又痛极。

他是睚眦必报的人,撕碎纸鹤之后,脑中想了千万种报复的手段来回馈。

可结果呢,他在夜里无法成眠,末了,难得地做了一场梦。

梦里的沧笙就在眼前,笑吟吟邀他去看云。

他冷冷清清,道了句不。便见着她晶亮的眸一点一滴地黯淡下去。

第65章

翌日醒来,怨气在梦中残存的那个眼神中尽数散了。

桌上放置着朱红的菩提子, 是虞淮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 过了二十年,一切的意义都变了, 但到底是给了他、像是多年之后她心意突然改变, 打算求和。

虞淮发觉自己的脑子只要沾上了沧笙就会变得不太清楚。一个利用过你的人,再回来示好相邀, 你本大可不必理会,这样才能撇地一干二净。过往的二十年,他没去找她的麻烦已经是破天荒的容忍。

但坐在案前不自觉便执起了笔, 一本正经, 写了回信寄出去。

那信是以何种心境寄出去的, 虞淮至今才渐渐品咂出来。大概是感情还奢求着留有余地, 想要事情有所转圜, 又不愿将自己搁置在太过悲哀的低处, 所以刻意装出的冷淡。

态度摆在这,能让她知道他并不好受。

若她愿意过来解释,那么一切都可以谈的。

虞淮在行宫内枯坐了一日。静修的暗室之内, 窗口斜撒下来的阳光从温和到炙热,最后换上了清幽的月华。

他也说不清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忽然之间庭中的冷风一度,未能合紧的院门被推开一丝,发出吱呀的闷响。

那声音细微且离得远,却立马惊起了他的情绪。挺直身子,睁眼朝庭中望去, 空荡荡的月华之中,竹影在兀自摇曳。

她真的赢了。

虞淮在内心唾弃了自己数万遍,沉下脸,卷起外袍一阵风似地出了门。

也罢,不就是见个面么,他还能怕了她不成?!

彻夜不停,恰好在第二日拂晓之际赶到了第一天。

虞淮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场景。

溪水潺潺流动着,是唯一能听到的声响。菩提树下的青草沾湿着露珠,在初阳下晶莹着,云雾之中,一切都染上静谧的祥和。

沧笙就坐在高高的秋千上,水蓝的衣裙清新亮丽,侧颜安静,闭着眼,半依着绳,像是睡着了。

虞淮心中稳稳地一定,甚至是有些开心的。她收到他的拒绝信后,仍是在这里等着不愿离去,可以看出她的诚意。

虞淮没有掩饰气息,从石桥边走近,经过草地,衣摆被露水沾湿。可她没有反应,连睁眼的意图都没有,仍是睡着。

将人千里迢迢叫过来,末了却理都不理他,几个意思呢?

他就在树下,忍住心中的别扭,微微抬手挡住略有些刺目的朝阳,尽量平静,首先开口,“你看云的时候,连眼都不带睁一下的么?”

山岚拂面,春寒料峭,他的声音散后,整座山谷寂寥无声的默了。

良久,仿佛回应一般,刮起一阵山风,搅动了轻烟似的云雾,轻轻地拂过沧笙的裙摆。

虞淮皱眉:“你…”

她坠了下来,极突兀的。

水蓝的衣摆像是蹁跹的蝶翼,色泽强烈,撞进了他的眼底,惊起滔天的暗涌。

最终落进了他的怀里,面色安宁,气息全无。

沧笙因何而死,虞淮查不出来征兆来。

她的身体内外皆无可致命的伤痕,唯有大帝的神格不在了。但人死之后,生息离体,过了一段时间,神格自然也会消散的。

虞淮将她的尸身送回石族,为了避免引出事端,刻意只去找了沧宁。

沧宁起初并不肯相信,三番两次查探过她的鼻息与脉搏,摇动着沧笙的手唤她,迟迟感受不到一丝生气。

最终崩溃了。一尊大帝,当着外人的面死死搂住沧笙,嚎啕大哭。

虞淮没有如他一般倾泻狂奔而出的情绪,整个人像是中空的,没有感觉,只因沧宁的悲恸情深意切,胸口哽着一股子迫得人喘不上气来的压抑。

他冷静问沧宁可有知道的线索,她这样死得太过蹊跷。

沧宁说不出话来,摇头。他若知道阿姐会有这样的变故,岂会答应容她一个人出门?

虞淮不是自家人,甚至都无往来的交情,没有余地插手到最后。沧宁情绪稍微平复一些之后,抱起沧笙,同他道了句谢,转身走入了石族的禁地。

到这往后,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虞淮怔怔站在原地,在拐弯处最后看见她的侧脸,记忆中活力热切的笑容撞进脑海,倏忽像是肋骨上被人捅了一刀,悔恨与懊恼一齐涌上来,痛彻心扉。

菩提子被封存了十余年载,不曾动用过,因为那是沧笙最后留给他的东西。

虞淮从未想过这枚被她自己在扮成父神时,说成是“可驱除大帝级别体内杂质,提升修为“的灵药,竟然就是她“身死”的原因。直待后来,他的心魔逐成气候,有破体之势。

情急之下想起沧笙最后寄给他的影像,请他务必、务必要吃下菩提子。这样笃定强硬的语气并不像单纯的求和,虞淮心底隐约有一丝预感,终于将菩提子服下。

心魔是除了,与此同时被清除的,还有他半生的修为。

虞淮的族落自此进入一段漫长的黑暗期…

沧宁今日刚从南边领域视察回来,夜里便直接到了沧笙的房间与她和沧筠一起用晚膳,两只小奶猫窝在膝前,一家人有种和睦融融的气氛。

沧笙想起来,挑拣了几根蔬菜放进沧筠的碗里:“小七邀请我去第七天作客,说是她一个侄女要出嫁。我寻思多年不见了,刚好去叙叙旧,你要不要去?”

沧筠连道去去去,乌溜溜的眼睛能放光。沧笙嗳了一声,意味深长瞥他一眼,“我问你舅舅呢。”

沧宁被点了名一脸茫然:“阿姐去叙旧作客,我去做什么?”

沧笙啪啪拍了两下手,左右的空间内各展现出一副画来,画上美人如云,风情各异,叫人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