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和苏桃得了一间宽敞屋子安身,屋子里砌着半截火炕,两人总算能够宽宽展展的睡一夜。但是先前两人凑合着挤,总像是不得已的对付,还算自然;如今舒舒服服的并肩躺了,小两口似的,反倒要让人往深了多想。

两人洗漱过后,无心和苏桃头脚颠倒着躺了,各自盖着一床新被。新被不大,苏桃盖着正合适,无心则是顾了上就顾不得下,不是露肩就是露脚。苏桃一时睡不着,睁着眼睛往窗外看,视野边缘翘着无心的脚趾头。白琉璃在被子上爬来爬去,末了把脑袋往她颈窝里一拱,乖乖的不动了。

无心无声无息的躺在炕上,苏桃都睡了,他还清醒着,心里走马灯似的闪现旧人旧事。正是出神之际,他下意识的猛一歪头望向房门,就见紧闭着的房门前方,探头探脑的飘进了一只鬼。

此鬼形容凄惨,生前不知被谁把半边脑袋敲了个稀烂,一只眼珠被挤出眼眶,险伶伶的吊在脸上;一身工人装更是遍布鲜血,看不出本来颜色。无心立刻半闭了眼睛,想要看看对方意欲何为。而惨鬼试试探探的飘到炕边,伸手想要推他,可惜力量微弱,一只手纯粹只是幻影,连阵风都扇不动。

惨鬼仿佛是急了,开始呼唤:“哎,醒醒,醒醒啊!我知道你是能看到我们的,你睁眼呀!”

无心装聋作哑,一动不动。

惨鬼原地转了个圈,飘飘荡荡的穿墙而出。不过片刻的工夫,他带着四名同伙回来了。四名同伙全和他是相似的打扮,有的死相还算干净,有的则是没个人样。无心眯着眼睛,就听他们在房内嘁嘁喳喳,正在商量如何把自己叫醒。一番谈论过后,四鬼站成一排,惨鬼站在人前,抬起双手打起拍子:“天大地大——预备——唱!”

四鬼一起发声,开始小合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一曲终了,惨鬼回头往炕上看:“他怎么还没醒?”

五只鬼实在是能力有限,连根针都拈不起,站在炕前干着急。无可奈何之下,他们在房内又跳了一阵忠字舞,唱了五遍国际歌。无心被他们吵得心乱如麻,不得不睁开眼睛望向了他们。而他们见无心总算醒了,立刻一起向房门指,仿佛是要让他走。

无心不出声,做了口型问道:“干什么?”

惨鬼答道:“有人找你。”

无心又问:“谁?”

五鬼一起摇头:“不知道。”

无心想了一想,伸手捏住白琉璃的尾巴尖晃了晃。白琉璃缓缓的蜷缩身体回了头,无心没言语,只对他使了个眼色,又把一边眉毛向地下的五鬼一扬。白琉璃会意,慢吞吞的又趴下了。

无心穿了衣裤,系好鞋带,随着五鬼悄悄出门。大门口有民兵站岗,他怕受人盘问,故而翻墙而出。五鬼直接穿墙,鬼鬼祟祟的领着他往镇外走。都走出老远了,领头的惨鬼才发现了问题:“怎么少了两个?”

众鬼面面相觑,又一起去看无心。无心饶有兴味的问道:“看什么?不过是少了两只鬼而已,兴许他们刚投胎去了呢!说实话,到底是谁让你们来找我的?”

余下三鬼现出了一点可怜相:“同志,我们真不知道。他住在洞里,我们没有见过他的脸。”

无心嗤之以鼻:“胡说八道!难道你们想要见谁,还得走大门不成?”

三鬼当即保证:“我们可没胡说。他呆的地方,我们进不去!”

无心看出它们三个无论做人做鬼,大概都是糊涂蛋一流,所以不再废话,继续前行。与此同时,留在房中的白琉璃吞了两只慢走一步的可怜鬼。脱出蛇身站在房内,他心旷神怡的看看炕上的小姑娘,再看看窗外的大月亮。

无心在夜色中疾行了一个小时,进入了紧挨镇子的猪头山矿区。矿里上下全忙着闹革命,生产早停止了。三只鬼恪尽职守的领着他穿过一片荒凉厂区,末了停在一处小山包前,他们不动了。

小山包是座石头山,下方黑洞洞的掩着两扇大铁门,门缝中隐隐透出微光,可见山体中应该是开辟出了一座仓库,或者是一处防空洞。无心抛下三鬼,径自向前走。及至走到铁门前,铁门却是自动开了。

一名全副武装的青年探出了头,目光锐利的审视了无心。而无心向内一望,就见半空中吊着个昏黄的小灯泡。灯泡之下有限的一圈光明中,摆着一炕桌简单酒菜。小丁猫在桌后席地而坐,一手夹着香烟,一手端着酒杯,笑吟吟的对着他一点头。

无心不等人让,自动的绕过青年走到了桌前。小丁猫放下酒杯,歪着脑袋吸了一口烟,然后喷云吐雾的抬手做了个下压动作:“坐。”然后他端起酒杯,津津有味的又咂了一口。

无心看了他这个连抽带喝的劲儿,忽然有点不知从何说起。弯腰在水泥地上盘腿坐了,无心思索着问道:“你……还好?”

小丁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的呼了出来:“我是还好。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你看我从不从容?”

无心扫了桌面一眼:“从不从容我不知道,不过我看你饭量倒是见长。”

小丁猫笑了,从桌角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续到嘴上:“听说马秀红死了?”

无心点了点头,随即抬眼望向了他:“小丁猫,你到底是谁?”

小丁猫夹了一筷子凉菜送到嘴里,边嚼边答:“我是小丁猫。”

无心手摁桌沿:“我问的是过去,不是现在。”

小丁猫吱喽一口酒,又抽了口烟:“过去我是小小丁猫。”

无心摁着桌子站起身,扭头走向门口:“我回去睡觉了。”

小丁猫嘿嘿发笑:“回来回来,我们有话好说,你急什么?莫非你和陈大光混出感情了,现在看我很闹心?”

无心转身又回来了:“你一句实话都没有,我们怎么谈?”

小丁猫从身后拎出一只白酒瓶子,对着无心晃了晃:“说来话长,给我坐下。茅台,要不要来几杯?”

无心皱起眉毛望着小丁猫,看他眉飞色舞满嘴闲话,忽然很想揍他一顿。

第167章 原来是他

小丁猫从桌子下面摸出一只搪瓷杯子,倒了半杯酒送到无心面前。然后放下酒瓶抄起筷子,他端起了手边的一只小碟子。碟子里摞着几只油汪汪的荷包蛋,他叼着香烟垂下眼帘,夹起一只软颤颤的荷包蛋送到了无心面前的菜盘子里:“吃吧,是溏心的吗?”

无心看了一眼:“好像是。”

小丁猫一听,伸筷子把荷包蛋又夹回去了:“是的话给我,我爱吃溏心的。”

无心看他一张嘴同时抽烟说话吃菜,分明是很不够用,就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我不饿,你也别管我。我的本意不是陪你吃喝,你找我有话说,我对你也有话说。你我都别弄玄虚,有一说一吧!”

小丁猫用手指夹了烟,端着碟子先把溏心荷包蛋吃了,然后伸出舌头一舔嘴唇上的蛋黄,对着门口青年说道:“小李,你回避一下。”

青年答应一声,开门出去。空洞洞的黑屋子关了门,只剩了灯下的无心和小丁猫。无心望着小丁猫,轻声问道:“你在很久之前见过我,对不对?”

小丁猫微笑点头,抿了口酒:“对!”

无心听他回答得痛快,心中反倒越发生疑:“你到底是谁?”

小丁猫抬手一扶眼镜,对着无心喷出了一口烟雾:“猜!”

无心盯住了小丁猫的眼睛:“你不会是……岳绮罗吧?”

小丁猫一摆手:“错!我要是老岳,早把你活吃了。”

无心彻底糊涂了:“你认识岳绮罗?”

小丁猫歪着脑袋,一本正经的反问:“不是你把她送给我的吗?你应该看得出,我很领你的情啊!”

无心眨巴眨巴眼睛:“你到底是谁?”

小丁猫往地上弹了弹烟灰:“你先告诉我,你是个什么东西。我算着也有几十年了,你怎么一点都没变样?你说实话,别和我打马虎眼。我的记性很好,绝不会认错了人。”

无心一拍桌子,恍然大悟:“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鬼洞里的——你出来了?”

小丁猫深深的一点头:“聪明!”

无心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你……我记得你是个女的呀!”

小丁猫嘿嘿一笑:“何以见得?你检查过?”

无心把一双眼睛睁到了极致:“不可能!你绝对是个女人!别看我只见过你一面,我记得很清楚!”

小丁猫看了他硕大无匹的黑眼仁,当即抬手一挡眼睛:“你闭眼吧,太吓人了。我是男是女,我自己还不知道?你凭什么非说我是个女人?你看过我的逼了?我人在坛子里,难道你是透视眼?”

无心端起搪瓷杯子喝了口酒:“好,好,就算你是男人。”

小丁猫向他一举酒杯:“美男子。”

无心一点头:“好,好,就算你是美男子,然后呢?”

小丁猫叹了口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具体的往事我记不清了,总而言之,我是不得好死,死后还不得安葬,被人斩断手脚装进了坛子。你不知道,土洞下面是有阵法的,若不是猪头山被炸开了,我现在可能还在洞里。”

无心微微向他探了头:“然后呢?”

小丁猫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我生前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死后虽然身陷地狱,不得超生,但是我心一如生前,并不祸害山中生灵。”

无心都听了他的妙语,几乎惊呆了:“好好的地洞让你搞成了一个有进无出的鬼窟,你还说你是好人?”

小丁猫夹着烟卷一瞪眼睛:“客人来都来了,我身为主人,还能往外撵吗?谁家的主人不留客?我和客人又没有仇!”

无心听得哭笑不得:“好,好,然后呢?”

小丁猫望着灯泡,悠然神往的喷云吐雾:“然后,老岳就来了。老岳本事不小,脾气也不小,在洞里闹了好几年。不过我宅心仁厚,最后还是感化了她。她什么都好,就是一根筋,念念不忘的想要杀了你。我觉得打打杀杀不大好,你认为呢?”

无心深以为然:“是不大好。尤其是打我杀我,就更不好了。然后呢?”

小丁猫一扬眉毛:“然后?然后猪头山被人挖得四分五裂。我赶在炸山之前,把陪伴我多年的朋友们——包括老岳——全部吃掉了。老岳不甘心,总在我心里折腾,搞得小时候家里人以为我有精神分裂症,直到十年前,她才安静了。”

无心听了小丁猫的话,感觉自己也要精神分裂:“哦,她还没有魂飞魄散?”

小丁猫歪着脑袋凝视无心,半晌没言语,末了才答道:“说不清楚,我们好像已经合二为一了,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我有时候见了你会百感交集。”

无心的眼睛恢复了正常大小,同时向后略躲了躲:“你……是个男的吧?”

小丁猫用香烟向下一指自己的裤裆:“脱了给你看看?”

无心连忙摇头:“不不不,我相信你。”

小丁猫慨叹一声:“老岳是个学富五车的人,在洞里几十年,教会了我很多知识。否则我现在至多做个孤魂野鬼,哪能转世成人?话说回来,无心,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当年你和老岳在我的洞里一阵好打,你走的时候可都没人样了。”

无心被他戳中心事,想要自称天人,又怕遭他嘲笑。端起酒杯又喝一口,他撩了对方一眼:“不知道。我一直不死,我自己也没办法。”

小丁猫抄起筷子翻翻捡捡,又挑了个溏心荷包蛋吃了。舔着嘴唇抬起头,他回归了现实:“我越狱了,你还跟不跟我干?”

房中寂静片刻,无心忽然说道:“我记得你真是个女人。我见的人多了,不会分不清男女。”

小丁猫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本来我心里藏着个老岳就够难受了,你他妈的还总说我是女人。是不是非得等到我把你妈日了,你才承认老子是带把儿的?”

无心听了,毫不动气:“你要是能找到我妈,我甘愿叫你一声爸。”

此言一出,小丁猫被他堵得打了个饱嗝。

小丁猫对着无心抽了半盒香烟,并且不再正视他的眼睛。岳绮罗的灵魂埋伏在他的血液骨骼肌肉之中,无影无形、无处不在;而他没有力量把岳绮罗彻底消化掉。和无心对视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的替岳绮罗痛苦,虽然他本人对无心并无意见。他其实早已完全清楚无心的底细,所以格外希望他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就算成不了膀臂,留他在身边也是好的。为什么好?他不知道。他转生时几乎是和岳绮罗分享了一具婴儿身体,虽然后来他很快占了上风,但是岳绮罗的影响,他永远摆不脱。

然而无心告诉他:“我不想跟着你。你们的事业,我没兴趣。我不会去向陈大光告发你的行踪,你是谁不是谁,和我也没有关系。我走了,别找我。”

小丁猫笑着问他:“万一我将来把红总给灭了,你怎么办?”

无心站起了身:“到时再说。”

小丁猫一挑眉毛:“好,我们到时候见。”

无心转身向外走去,守门的青年听到了脚步声音,自动从外拉开铁门。时到深夜,山里空气微凉,带着一点新鲜的草木香。无心大踏步的向前走,同时感觉自己方才只是做了个荒谬的梦。

一路疾行回了镇子,他翻墙进入公社大院之时,正见自己房内白光闪烁。蹑手蹑脚的推门进去一瞧,他先是大吃一惊,不知道是谁惹恼了白琉璃,气得他手舞足蹈的发疯;静观片刻之后,他转而啼笑皆非,发现原来是白琉璃在学人跳忠字舞。

听着苏桃气息均匀,睡得很熟,他轻轻的进房关门,一边脱衣服一边问道:“大半夜的,闹什么呢?”

白琉璃停了动作,悬在半空中问道:“怎么样?是谁找你?”

无心上了炕:“是位故人——应该算一位还是算两位,我说不清楚。”

白琉璃又问:“到底是谁?你告诉我。”

无心抬头答道:“他们活着的时候还没有你呢,说了你也不认识。算了,睡觉吧!”

话音落下,无心往下要躺。可在将躺未躺之际,他忽然又坐起了身:“白琉璃,问你句话,你还想不想转世投胎了?”

白琉璃摇了摇头:“不想。”

无心得了答案,彻底躺下。既然白琉璃愿意做鬼,他就更没有必要去和小丁猫合作了。

第168章 夜宿黑水洼

无心和苏桃坐在台下,仰着脸看台上正在表演的群口相声《绞索套住美国佬》。陈大光在猪嘴公社住了几天,视察了公社大大小小的生产队,如同新皇帝视察自己的领土,越看越美,处处都要亲自走到。如今在他离开公社之前,公社特地又开了一场联欢会,专为了让县里干部高兴。

快板书一结束,报幕员昂首挺胸的上了台,高声说道:“下面请听快板《多米尼加人民想念毛主席》!”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无心和苏桃趁机低头,一起往嘴里塞了一块硬糖。

联欢会以欢乐为主,一场快板结束之后,活报剧《美蒋特务无处逃》上演,其中女主角生得明眸皓齿,导致陈大光直了眼睛垂涎三尺。及至联欢会落了幕,陈大光春情勃发的上了台,骚头骚脑的发表讲话:“看了同志们的表演,我很受感染,不由得兽性大发,要为猪嘴公社作一首诗!”

台下众人听他诗兴变兽性,略有知识的都含笑低头。而陈大光清了清喉咙,高声诵道:“猪头山下大草原,猪嘴社员意志坚。主席思想照方向啊,敢叫荒山变良田!”

四面八方立时掌声雷动,虽然猪头山下并没有大草原。

陈大光发散了诗兴,又和活报剧女主角进行了亲切的谈话。末了受到时间的限制,他恋恋不舍的上了吉普车,前往妃子岭公社。妃子岭公社和猪嘴公社一样,是个大社,辖着五个生产大队。五个生产大队全卧在山窝子里,东一处西一处,相距甚远。陈大光不出县城,还不知道自己的领土面积。如今当真一步一步的走了,才发现自己是真了不起。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陈大光一行抵达了喇嘛山生产队。无心和苏桃坐久了马车,颠得浑身骨头疼。进村之后得了自由,两人在井台旁的大树荫下坐了,无心从书包里掏出一根早熟的水萝卜递给苏桃。水萝卜不过是巴掌长,红皮白心又甜又辣,苏桃咬了一口,嚼的嘴里喀嚓喀嚓。无心低着头,把另一根水萝卜从白琉璃的利齿上往下摘——白琉璃自作主张的趴在书包里仿效神农尝百草,无论见了什么食物,都要张嘴咬上一口。结果今天倒钩牙扎进水萝卜里,吞不下拔不出,他的大嘴张了小半天。

无心知道白琉璃嘴里干净,所以并不嫌弃。摘下水萝卜之后咬了一口,他在满嘴新鲜汁水中倾斜身体,用肩膀轻轻一撞苏桃。苏桃一边嚼水萝卜,一边摇晃着撞了回去。

“要是总能在外面逛……”苏桃说道:“也挺好。”

无心三口两口吃光了水萝卜,侧了身去解苏桃的辫子。头发乱了,辫子毛刺刺的不像话。苏桃小口小口的啃着水萝卜,任凭无心用手指为自己梳通头发。一条辫子利利落落的编好了,苏桃转了个身,把另一侧乱发送到无心面前。无心距离她很近,她的眼角余光可以瞥到他的眉目。指甲划过头皮,指头穿过黑发,嘴里的水萝卜忽然失了滋味,她怔怔的望着前方,听见自己的心在跳。

重新束好的辫梢垂到胸前,她慢慢的扭脸去看无心。其实她才真是“自绝于人民”。除了无心,她谁都不认。在人间,她与一切绝缘。

无心迎着她的目光微笑了:“看什么?我可没头发给你梳。”

苏桃也跟着笑了,抬手轻轻去摸无心的脑袋:“你的头发怎么总也不见长啊?”

无心答道:“不长还不好?省了去理发店的钱。”

苏桃收回了手,小声笑道:“一年能省好几根冰棒。”

无心正要回答,不料忽有一名青年从远方呼喊道:“无心,你俩也来吧!喇嘛山住不下,陈主任要带咱们几个先去黑水洼。”

无心拉着苏桃站起了身:“去黑水洼?去黑水洼不是还得翻一座山吗?”

青年且行且答,越走越远:“现在出发,翻山也来得及!”

无心无可奈何,只得和苏桃强打精神往大队部走。大队部里已经预备好了一架大马车,因为从喇嘛山生产队到黑水洼生产队,其间翻山越岭,虽然也有一条柏油道路,但是入夏之后经了几场大暴雨,路上几段山体滑坡,早已不能通行。而不走公路走山路的话,再好的吉普车禁不住颠簸,所以无论是为了人还是为了吉普车,都是乘坐马车更合适。

县里干部下了乡,都是住在村民家里。喇嘛山太穷了,村中以东倒西歪的土坯房为主,像样的房屋没几间。县里干部都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怎能把他们往半塌不塌的破房子里安顿?陈大光一贯爱在小事上面发扬风格,横竖早晚都得往黑水洼走,早走晚走都一样,于是带上几名伶俐心腹,他先行出发了。

无心和苏桃吃了两根水萝卜,本以为可以舒舒展展的逛一下午,没想到又被陈大光抓上了马车。抱着膝盖坐在车板子上,他们颠出了一路的萝卜屁。幸而革命群众们一贯豪迈,不以放屁为耻。苏桃深深的垂着头,恨不能把脑袋缩进衣领子里,无心俯身用双手捧着脑袋,造型也是十分忧郁。白琉璃盘在书包里不明就里,还以为是路况不好,马车作响。

大马车走了两个多小时,暮色苍茫之际,终于抵达了黑水洼。黑水洼生产队的大队长知道县革委会主任要来,但是记忆中的时间是明天,如今骤然听说陈大光下凡了,吓得趿拉着鞋往外跑。及至听说陈大光是来投宿的,大队长立刻派人把自家房屋收拾出了两间,自己则是带着妻儿老小住到了大队部里。照理来讲,两间房屋也就够一马车的人居住了,可是一马车的人中有个苏桃,无心和苏桃又是绝不拆伴。苏桃大小是个女的,虽然已经是公认的不检点,但是只对无心一个人不检点,还不能算是骚狐狸精。陈大光一时发作爱心,又见邻居也是砖瓦房子,就让大队长去了一趟隔壁,额外要了一间干净屋子给无心和苏桃居住。

无心很是感激陈大光的好意,及至吃过有酒有肉的晚饭过后,他让苏桃带着白琉璃回房休息,自己陪着陈大光在村里溜达。村民们得知县里来人了,因为怯官,吓得不敢出屋,村巷之中一片寂静。大队长带着几个大队干部尾随了陈大光,察言观色的说说笑笑。如此走了不久,前方一户人家门户大开,却是传出隐隐的哭声。陈大光停了脚步,伸手向前一指,回头问大队长赵广和:“老赵,怎么回事?”

赵广和勃然变色,变色之后忽又笑了:“陈主任,他们家我知道,前天死了闺女,还没出殡呢。”

陈大光听了,心不在焉的又问:“他们家什么成分?”

赵广和立刻答道:“地主。过去全村数他家是第一富,把咱们贫下中农都压迫惨了。”

陈大光一扬眉毛:“一个地主后代,死就死了,还嚎什么?现在大好形势一片大好,他们至于为个丫头往死里嚎吗?”

赵广和摩拳擦掌:“陈主任说得对,他们一家子牛鬼蛇神,不知道是为谁嚎呢!”

陈大光点了点头:“再说你听他们嚎的驴叫一样,影响也不好嘛!”

话音落下,他忽然感觉袖子一紧,转脸一瞧,发现是无心扯了自己。莫名其妙的一挑眉毛,他当众一挥手:“你们都往后去,我和他说两句话。”

等到大队长等人当真后退了,陈大光就听无心说道:“院子里的人,不是好死。”

陈大光一瞪眼睛:“莫非里面有阴毛?”

无心听了他的言辞,当即想笑,但是强忍着没敢笑:“没有阴谋,我只是说死者不安,阴魂不散,你没事最好不要再往前走了,万一冲撞了什么,对你不大好。”

陈大光想了想,低声又问:“你的意思是……他们家的死人能复活?”

无心缓缓的摇了头:“不是……总之我感觉他们家里阴气太重,所以劝你一句。”

陈大光伸手一指他的鼻子尖:“你是越来越吓人了。”

陈大光听人劝,吃饱饭,果然背着手往回溜达。将要走回住处了,他偶然回头一瞧,忽然发现无心不见了。

不动声色的抬手摸了摸藏在腰间的手枪,陈大光犯了嘀咕,心想难道自己又要见鬼了?

与此同时,无心已经悄悄的按照原路返回。觅着哭声走到院门前,他迈步跨过门槛,停在了院中一对老夫妇的面前。老夫妇都是衣衫褴褛的模样,身下也没个板凳,东倒西歪的坐在地上。身后房门大开,可见屋内黑洞洞的家徒四壁,正中央摆着一扇用砖垫起的门板,门板上面直挺挺的躺着一具尸首。

老夫妇骤然见了生人,连忙互相扶持着站起了身。无心不等他们相问,直接开口说道:“死了几天了?”

老太太蓬着一脑袋白头发,仿佛是被人欺负狠了,颤颤巍巍的有问必答:“两、两天了。”

无心歪着脑袋又看了看房中尸首,发现尸首竟然穿了一件肮脏的红袄,头脸上面则是盖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白布。

“没给孩子换身衣裳?”无心问老太太:“没有新衣裳,旧的也行。”

老太太狠狠的一闭眼睛,挤出了一串大眼泪珠子。无须回答,无心明白了——旧的也没有。

无心叹了口气,又道:“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把她火化了吧。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我不多说。”

话音落下,他转身要走。老头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你等等!”

无心停了脚步:“有些话你不用说,我也不用听。火化尸首,应该不算反革命行为。”

老头子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再开口就又带了哭腔:“我家姑娘走得不甘心哪!没有比她更冤枉的了。”

无心转回了身,对着老头子说道:“我不是县里的干部,我也不能给你伸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