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大概是很久都没有受过外人的好意了,听了无心的话,他一脸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往下淌。气喘吁吁的抬起手,他往东指又往西指,口中用气流送出颤声:“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知道……没人说一句公道话……”

语无伦次的,老头子诉说了自家姑娘的死因。原来姑娘名叫小翠,今年刚满十七岁,生得有模有样,正经是个漂亮姑娘——她要是不漂亮倒好了,就因为漂亮,才落进了大队长赵广和的眼里。赵广和作为黑水洼一霸,爱好与陈大光十分类似,专爱赏鉴妇女。小翠被他祸害了一年,村民们因为不敢评论赵广和,不说话又憋得慌,于是柿子挑软的捏,统一的认为小翠是只骚狐狸。年初小翠怀了身孕,由于没结婚,开不出介绍信去医院做流产手术,所以赵广和把她堵在屋里,直接用拳脚给她堕了胎。

然后,小翠就疯了。

穿上家里压箱底的小红袄,她满村里哭哭笑笑的乱跑。爹娘忙着干农活,没时间看管她,结果她自己爬上高大山石,跌下来摔死了。

“我知道小翠不对劲……”老头子见神见鬼的告诉无心:“她一直在七窍流血,流了两天一夜。我去找了村里的半仙,她用蜡封了小翠的七窍,封了七次都封不住。不对劲就不对劲吧,我和她娘都不怕她。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们不怕,有人怕。”

无心本意是要劝老两口毁灭尸首,然而听了老头子一席话之后,他决定不管闲事,回去睡觉。可就在他预备告辞之时,院内忽然掠过一阵凉风,屋内小翠脸上的白布帕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了半边扭曲面孔。

无心回头望向院门,想要看看风的来历。耳边骤然响起两声惊叫,他连忙望向面前两位老人,就见老夫妇两个一起伸手指向房内。而方才还停在门板上的尸首,居然在一瞬间不见了。

又一阵凉风穿屋而过,吹得两扇破窗呱嗒呱嗒直响。无心心中一寒,只觉周遭阴气陡然上升。正要转身往院外走,他两条手臂忽然一痛。抬眼望去,就见老两口子分别拽住了自己的胳膊,两双浑浊老眼陷在松垮眼皮里,方才黯淡的目光已经转为锐利。眼看手臂被死死的禁锢住了,他猛的向下弯腰侧身,把衣服前襟送到手边。扯住一边衣襟狠狠一拽,纽扣粒粒崩开,而他身体下蹲顺势一溜,双臂从衣袖之中飞快的抽出。随即一脚踹倒了最近的老头子,他转身几步冲出院门,在昏暗的暮色中大声喊道:“陈大光!出事了!”

第169章 暗影重重

无心且奔且喊,喊过两三声之后忽然闭了嘴,发现自己喊的内容不大对劲。回头向后望了一眼,后方并没有追兵,村巷依旧是空空荡荡,只有最近的一扇院门微微开了一道缝隙,一只眼睛惶惑的凑在门缝后方,是个战战兢兢的偷窥者。

无心停了脚步移动目光,要和门缝中的眼睛对视。那只眼睛立刻战栗着闪开了,摇摇欲坠的柴门也立刻关了个严丝合缝。与此同时,在几条巷子外的民兵小队闻声而来,因为认出无心是从县里来的干部,所以格外的紧张:“同志,怎么了?”

无心慢慢的抬手指向了巷子深处的小翠家:“那边有敌人在搞破坏。”

民兵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他们干什么了?”

无心思索着答道:“我从她家门前经过,她家的人……抢了我的上衣!”

民兵有点儿傻眼:“啊?他家还敢明抢?两个老不死的真是嚎丧嚎迷了心。同志你不要怕,我们这就过去一趟!”

话音落下,几名民兵雄纠纠气昂昂的走向前方。及至到了小翠家门口,两扇院门大开,为首的民兵大踏步的走进院子一瞧,登时发了傻:“不对啊,他家的小翠,不是明天埋吗?”

其余众人紧随而入,因为房屋只有两间,所以一瞬间就搜查完毕了。小翠没有了,老两口子也不见了。暮色黯淡苍茫,天边却是一片胭脂红。民兵们面面相觑的站在院内,有人说道:“那两个老逼不会是埋人去了吧?”

听众之一打了个哈欠,把脑袋伸出院门向巷子口望:“县干部已经走了,咱们也回去歇着吧。要不然怎么办?到坟地里找人去?”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旁人的附和:“对,明天再说吧。明天让队长拿主意。”

在民兵们意意思思的往外撤时,无心已经见到了陈大光。把今夜的见闻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他最后告诉陈大光:“夜里睡觉惊醒一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陈大光差一点就想邀请无心与自己同眠了,不过转念一想,又怕自己露怯丢人:“无心哪,如果有事的话——我是说如果,能有什么事?像在县里似的,死人复活了找活人报仇?”

无心被他问住了:“我又不是鬼,不知道她的心思。大概……是吧!”

陈大光沉吟着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只在上床之前偷藏了一把柴刀。只要敌人是有形的,无论如何凶悍狠厉,他都有信心把对方剁成肉馅。

无心对陈大光尽过了心,忙忙的出门进门,回了自己所住的小院。推门向内一瞧,他发现苏桃刚刚洗了头发,此刻正坐在炕沿上满头满脸的擦拭水珠。一手挽着沉甸甸湿漉漉的长发,一手托着条半干的白毛巾,她含着胸脯,仿佛带不动头发一样,偏着脸儿去看无心。外面的的确良衬衫和里面贴身的小背心都脱掉了,她身上就只剩了一层薄薄的汗衫,领口袖口都洗得失了形状,松松垮垮的勾勒出了她的身体线条,前胸鼓着影影绰绰两只毛桃。

房内亮着一盏油灯,无心一边关门,一边吸了一口空气中的水汽:“洗头发了?”

苏桃仿佛时刻防备着外人窃听似的,小声答道:“嗯,可算洗成了。昨天我一解辫子,闻着头发都馊了。”

然后她放下毛巾一甩头发,粉白的面孔半隐在潮湿乌黑的长发之中。抬手把乱发掖到耳后,她抬脚往炕上缩:“我给你留了一盆水,在地上呢。”

无心走去拿了她的毛巾,而她就自动的转身背对了炕下,自己垂头用一绺头发去逗白琉璃。无心很潦草的洗漱一遍,又拧了毛巾浑身擦了擦汗。末了一口吹灭油灯,他关门上炕,拍了拍枕头说道:“桃桃,今晚我们一头睡。”

苏桃愣了一下,但是也没有多问。四脚着地的爬到无心身边躺下了,她不假思索的枕上了无心的手臂。抬眼望向对面的无心,她忽然开口问道:“无心,多大年龄才能结婚呀?”

无心抬起一只手,张开五指和她合掌:“多大年龄?我不知道,不是十八就是二十,不是二十就是二十二,总之非得是大姑娘才行。”

合拢手指握住了苏桃的手,他微微低头去看她的眼睛:“怎么?陈大光又催你和我扯证了?”

苏桃晚上根本没见陈大光的面,然而也没有辩解,只在心中暗算。取个中间值吧,就算是二十。她离二十岁还有五年的光阴,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讲,五年真是漫长的几乎吓人。

试探着把额头抵上无心的一边锁骨,她低声又问:“无心,破房子里的波斯菊,现在是不是已经开成片了?”

无心推着她的肩膀,把她翻成了背对自己的姿态。全神贯注留意着房屋内外的动静,他心不在焉的随口答道:“当然。”

苏桃是个悲观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五年后去扯那一张结婚证。回忆着暮春时节他们住过的废墟和废墟上要开未开的波斯菊,她满心苍凉的闭了眼睛。小腿上面有一点分量在动,是白琉璃摇头摆尾的要凑上来了。一个温凉的圆脑袋触了触她的手心,她轻轻动了手指,在白琉璃的脊背上摸了一下。

屋中越发黑暗寂静了,可以听到隔壁的房东夫妇在打呼噜。炕是三面靠墙砌在了窗下,无心睁眼望着窗外,先前进村时不留意,倒也罢了;如今心里起了提防,才发现此地的风水阴气很重。黑水洼整个儿的坐落在群山之中,大山遮天蔽日的围成一圈,让黑水洼阳气不通阴气不动。当然,偏阳偏阴都不是大事,小问题而已,既不伤人也不害命;可是村里新添了厉鬼,阴上加阴,就有点不好办了。无心用一条手臂松松的环住了苏桃的腰,同时看到外面漆黑一片,天幕之上无星无月。忽然一股子异常的气息惊动了他,他狐疑的坐起了身,感觉门外似乎是来了妖精。

妖精属于阴邪一路,和人相比,它们倒是和鬼更亲近。无心对着白琉璃使了个眼色,然后下炕穿鞋,悄无声息的往外走。越是靠近门口,妖气越重,但是此妖气与众不同,十分清新,不带血气。推开房门向外一瞧,他看到院墙头上果然有活物,乃是一只灰扑扑的大猫头鹰。

猫头鹰很常见,是种昼伏夜出的动物,美也不是很美,坏也不是很坏,等闲无人去招惹它。猛的发现有人出来了,它蹲在墙头一动不动,只发出了一串凄厉喑哑的叫声。

一般来讲,村民对它都是视而不见,因为嫌它不是个吉利东西。它一出声,更是预示着要出人命,然而无心并不理会它的警告。蹑手蹑脚的一直走到院墙前,他昂首挺胸的和猫头鹰对视了。猫头鹰是大眼睛,他也是大眼睛。双方大眼贼似的对视良久,末了猫头鹰眼中的光芒忽然一收,又侧了身抬起一只翅膀,掩住自己凶恶的尖嘴。乌溜溜的大眼睛漾起一层亮晶晶的泪光,它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嘴脸。

无心弯腰把鞋脱了一只,抡起手臂对着猫头鹰就是一鞋底子:“少对我装可爱,你给我往远走!”

猫头鹰被他拍得一晃,立刻拍着翅膀飞了。原来此猫头鹰活了上百年,当真是带有几分妖气。为妖作怪的东西,都爱往阴气重的地方走,因为利于修行。如今它有所知觉,趁着夜色飞来黑水洼,想要吸取几分鬼魅的精华。不料刚在一家墙头上停稳了,便和无心对了眼。它虽然也有尖嘴利爪,但是胆子奇小,以和为贵。无端的挨了一鞋底子,它不敢恋战,扇着大翅膀飞到别人家去了。

无心回了房,守着苏桃熬了一夜,莫说是鬼,屁也没有等来一个。翌日天明,朝霞如火。赵广和听说小翠家无端的没了人,县干部还被小翠的爹娘抢走了一件上衣,便气势汹汹的带着人杀了过去,把小翠家抄了个底朝天。

吃过早饭之后,陈大光打着哈欠,开始和赵广和谈工作。谈了没有几句,小雨下起来了。

下小雨的时候,谁也没当回事。不料小雨越下越来劲,居然很快转为中雨,又转为大雨。大雨一下,黑水洼向外的交通就算是彻底断绝。陈大光出不去,原定中午从喇嘛山出发的其余干部也进不来。

无心和苏桃百无聊赖的混到傍晚,倒是足足的休息了一整天。夜里雨水停了,大队部里亮起了电灯,赵广和召集了村里的宣传队,要让陈主任看看自己的宣传水平。村民一天没出工,吃过晚饭后听说有节目看,三三两两的都凑来了大队部。而宣传队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训练有素,直接就把大队部的一间空屋当成了后台。

赵广和先是陪着陈大光看样板戏,看着看着他起了身,偷偷进了空屋。屋中留着个小媳妇,正在对着镜子安装假辫子。赵广和和她亲嘴摸乳的嬉闹了一番,眼看就要成就好事了,小媳妇却是推了他一把,说是憋着尿呢,得先去趟茅房。

赵广和放她去了,自己掩了房门等待。屋子里的气味不算好闻,妇女和妇女也是不一样的,未必人人都是香香肉,尤其到了夏天,更是有的一身汗香有的一身汗臭。不甚自在的抽了抽鼻子,他眼角忽有红影闪过。犹犹豫豫的扭过头,他睁了眼睛向后瞧。

在赵广和等待之时,小媳妇匆匆忙忙的撒了尿。系好裤带跑回空屋,她一推门,就见赵广和正在扭头向后瞧。

回身关了房门,小媳妇笑问:“看什么呢?你再不动,台上的人可要唱完回来了。”

话音落下,赵广和木雕泥塑一般,依旧一动不动。小媳妇看他固执的出奇,索性上前拽了他一把:“有什么好的让你看直了眼?”

赵广和应声而倒,向前仆上了小媳妇的胸腹。而小媳妇居高临下的看清了,登时发出一声惨叫——赵广和满脸是血,眼睛鼻口都被撕扯成了血窟窿,哪里还有活气?

惨叫之声穿透墙壁,直达前台。民兵队长一个挺身先起来了,扛着一杆步枪就往大队部里猛冲。余下观众面面相觑,未等有所反应,大队部内响起了民兵队长的吼声。

旁人不知所谓,陈大光却是心里隐隐的有一点数。扭头和无心对视了一眼,他稳如磐石的坐着不动。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享受到他的保护,他的螳螂拳只为自己而出。

台上的歌声停了,半空中起了几声猫头鹰叫。观众们一起打了哆嗦,知道这叫声有多么不祥。民兵队长拖着步枪跑出来了,变脸失色的叫道:“赵队长死了!有人杀了赵队长!”

大队部院里的电灯忽然熄灭了,不止一个人联想起了无故失踪的小翠一家。陈大光不能不发话了,命令民兵点起火把,他大包大揽的要亲自去后台查看现场。

无心被他点了名,必须跟随,苏桃则是和其余几名同行的县里干部站在前院。及至见过了赵广和的尸首,陈大光随口说道:“阶级敌人真是丧心病狂——”

话音未落,无心用力一扯他的后衣襟。他当即闭了嘴,怀疑自己是说错了话。转身正要往外走,他忽听无心发出疑问:“谁把房门反锁了?”

陈大光心中一惊,同时抽了抽鼻子:“无心,你闻没闻到臭味?”

无心记得自己随着陈大光进屋时,民兵队长就站在门口,并且还为自己开了房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开口答道:“陈主任,我闻到了。”

空气中的确是夹杂了一股子腥臭。无心越想越是不对,一脚踹向门板,他高声呼喊民兵队长:“小李,开门!”

陈大光扯开无心,正想飞出一脚。不料就在他运力之时,脖子上忽然森森的一凉,抬手摸时,他怪叫一声,因为摸到了几根黏腻纤细的手指。无心回过了头,就见一个身穿红袄的女人站在陈大光身后,双手紧紧锁住了他的脖子。女人的披头散发之中显露出了面孔,面孔竟是一片模糊,整张脸都覆上了凹凸不平的白色蜡油!

“小翠!”无心大声喊道:“我们是外来的人,没有害过你,你快松手,入土为安吧!”

小翠纹丝不动,两只手缓缓合紧。而陈大光虽有一身的武艺,但如今被人扼住了喉咙,自然也是施展不出。无心情急之下,不得不把手指送到牙关狠狠咬下。然而未等他咬出自己的血,陈大光挣扎着拔出了腰间手枪,对着身后就扣动了扳机。无心见势不妙,当即向后一窜。而在枪声响起的同时,小翠的头颅彻底爆炸,红的白的黄的从天而降,溅了陈大光一头一脸。颈上的双手立时松开了,陈大光一摸脸回了头,只见无头的尸首晃了一晃,随即竟然一路后退着疾行,伶伶俐俐的越过了后窗户。

陈大光不敢细想对自己头脸上的液体,作呕之下怒发冲冠,拎着枪就跳窗户追上去了,一路且追且骂:“操你个贼娘的!老子又没日过你的骚逼,你和老子做什么对?”

无心留在房内,反正手指上已经见了血,索性蹲下来先在赵广和的额头上画了一道血符镇住魂魄。然后他起了身,打算跳出窗户去追陈大光。可是未等他动作,身后忽然起了轻轻的一声“嗤啦”。

他向后转过了身。空屋子有岁数了,门旁还有一扇老式的木格子窗,没镶玻璃,只糊了一层报纸。报纸刚刚被人捅了个窟窿,窟窿后面是民兵队长的一只眼睛。

眼睛和无心对视了一阵,随即向后移开了。取代眼睛的,是一根漆黑的枪管。

未等枪口射出子弹,无心像个鬼影似的,一瞬间就窜出了后窗户。

在黑水洼一片大乱之时,黑水洼附近的一座高山上,小丁猫席地而坐,正在摆弄一张白纸。顾基挎着手枪,顶天立地的站在一旁。他的亲人,算起来都是死在了小丁猫手里,而他自己无依无靠,只有小丁猫还肯要他。他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他离不开小丁猫。

对于小丁猫,他既然没法去往死里恨,只好走上另一个极端,往死里爱。忠心耿耿的站在小丁猫身边,他看小丁猫用手指在纸上画了个阴阳鱼。手指没颜色,画了等于没画。盘腿坐稳当了,他把白纸放在面前的草地上。双手捧着脑袋弯下了腰,他闭上眼睛静默许久。四野无风,白纸却是自动的转了个圈。

一名青年轻轻走到了他的身后,弯腰说道:“丁同志,马婆子来了。”

小丁猫直起腰睁开眼睛:“带她过来。”

一个衣衫褴褛的婆子,拄着一根木棍走到了小丁猫面前。小丁猫抬头问她:“交待给你的事情,你做了吗?”

马婆子挤着一脸的皱纹,仿佛是很惶恐:“做了,做了。我这几天一直在大队部食堂帮工,你给我的纸符,我烧成了透透的灰,全混到菜里给他吃了。”

小丁猫又问:“那丫头的爹娘呢?”

马婆子答道:“他们两个人都信我,解放前他们家老爷子中过邪,就是请我给他禳治的。昨晚他们就都跑了,他们自己也是愿意,说姑娘没了,他们活着也没盼头。要是能给姑娘报了仇,他们死后下地狱也心甘。”

小丁猫点了点头:“好。如果我成功了,会让你彻底的翻身。你回去吧,没事不要露面。”

马婆子千恩万谢的走了。而小丁猫仰头做了个深呼吸,看到一只大猫头鹰蹲在树上,正在鬼头鬼脑的四处张望。

第170章 一场乱战

无心没想到陈大光这么能跑,野马似的顺风狂飙。好在他也是个腿脚利索的,一边跑一边还有气息高喊:“陈主任!陈大光,别跑了,你给我回来!”

陈大光气疯了,一言不发的追着前头尸首。小翠没了脑袋,然而依旧正面对着陈大光,两条腿倒退着飞快行走。陈大光步伐不停,回手甩出一枪,子弹贴着无心的头皮飞出去,正中了民兵队长的肩膀。步枪登时就脱手落地了,民兵队长手捂枪伤怔了一下,随即弯腰就要捡枪。然而未等他抬起头,无心的手指已经摁上了他的眉心。指尖用力试了一试,无心发现民兵队长目前还是个活人,但是仿佛魂魄受了损,已经彻底失了神志。对于这样一个不死不活的凶恶之徒,无心一时无计可施。民兵队长抬起了头,一条手臂都被鲜血浸透了,可是面无表情,单手还要举枪射击。无心趁着他力量有限,双手握住枪管用力一拽,随即转身继续去追陈大光。民兵队长呆呆的站在原地,似乎灵魂和枪一起被无心夺走了。

无心继续狂奔,再次追上陈大光时,他们已经到了村外的坟地。坟地阴气最重,是个鬼魂作怪的好场所。小翠停了脚步,揸着两只手忽然一挺身,粘稠恶臭的黑血开始顺着脖腔子往外涌。她的脑袋是被陈大光一枪崩碎了,参差的皮肉骨茬先是被黑血糊住,黑血越涌越多,并不流淌,而是颤巍巍的积成了一个人头大的黑血球,乍一看竟也像个脑袋似的。陈大光抬手又要开枪,可在扣动扳机之前,却被无心狠狠踹了一脚:“退后!她的血有毒!”

陈大光经过了一番长跑过后,理智渐渐恢复。无心让他退,他就退。飞快的退出了十米开外,他眼看小翠又要扑向自己了,下意识的又举起了手枪,同时听到无心喊道:“快打!”

一粒子弹射出去,正中对方的血头。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黑血当即四处飞溅。无心眼尖,忽见小翠的脖腔子里似乎被黑血顶出了一团物事,夜色浓重,也看不出是什么。趁机扑上去抓住小翠的衣襟,他伸手要去掏那东西。不料他刚出手,腿上忽然一紧,低头看时,就见一双干枯老手抓住了自己的小腿。顺着老手一路看过去,他看到了小翠的娘。

小翠的娘面目扭曲,一双老眼鼓凸出来,是个怒不可遏的疯狂模样。一口咬上无心的小腿,她合紧牙关,晃着脑袋使劲。无心忍住疼痛,趁着小翠尚且无力反抗,伸手从稀烂的腔子里一把掏出了那团东西。握着东西一松手,小翠仰面摔倒,再无反应。无心手上淋漓的黑血滴落到小翠娘的脸上,老太太猛一哆嗦,可是死不松口。身后骤然响起了陈大光的怒吼,无心只觉身边疾风一掠。地上“咔嚓”一声响,低头看时,陈大光已经一掌劈上了老太太的后脖颈。

无心任凭陈大光弯腰处置老太太,自己展开了手中的东西一瞧,发现它却是一张揉成团的纸符。仰面朝天的想了一想,他心里有了数,低头对陈大光说道:“陈主任,明天天亮之后,不管有没有雨,我们都得立刻离开这里。”

陈大光把断了颈骨的老太太拖开一扔,直起腰来问道:“不就是闹鬼吗?”

无心先是让他后退一步,与自己保持了距离,然后才把纸符亮给了他看:“闹鬼不假,鬼后面有人,也不假。黑水洼的事情没有完,我们人少势孤,留在这里有危险。”

陈大光伸着脑袋一看:“莫非……还是联指的人在暗中捣鬼?”

无心在一处小水洼前蹲下了,用泥水洗了洗双手:“不知道。总之人比鬼危险,鬼么,尤其是新鬼,除了脾气大爱记仇之外,一般都是一根筋。”

陈大光双手叉腰一点头:“你这点儿家传的知识,倒是挺有用。”随后他扭头再一看地上的老太太,却见老太太死不瞑目,枯树皮似的老脸上星星点点,全是黑斑。黑斑黑的还不纯粹,像是墨水滴在了软纸上,一圈一圈的越渗越大越渗越淡,蔓延了个不可收拾。

“这怎么办?”他问无心:“老不死的变模样了!”

无心挽起裤管,去看小腿上的咬伤:“点火烧了她。”

陈大光摸出身上的火柴:“要是有汽油就好了。”

无心伸手向他要了火柴,然后把再无动静的小翠拖到了老太太身边。小翠自从被无心取出了堵在腔子里的纸符之后,黑血失控似的淌了满身。对着陈大光挥了挥手,他划燃火柴,扔到了小翠的身上。

火苗一遇黑血,登时腾起了一人多高的绿光。无心弯腰在身边的泥水坑里又洗了洗手,紧接着转身就要带陈大光走。陈大光莫名其妙:“怎么回事?那娘们儿死前喝煤油了?”

无心被他问了个啼笑皆非:“小翠死了三天,天气又这么热,她早腐烂了。你当她腔子里涌出的只是血吗?我告诉你,她的血和油……”

陈大光一摆手:“别他妈说了,真够恶心的!”

话音未落,村里起了枪声。陈大光停了脚步,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无心却是着了急,撒腿就要往前跑。陈大光一把拽住了他:“且慢!先看看形势!”

无心如同泥鳅一般,摇头摆尾的滑出了他的掌握:“你等着吧,我去给你探消息。”

陈大光再要说话,已然晚了。无心一头冲进夜色,倏忽间就没了踪影。陈大光双手叉腰思索了片刻,末了往暗处一躲,一粒一粒的开始往弹匣里续子弹。不远处正烧着绿幽幽的一团烈火,忽然火中二人猛的坐起了身,吓得陈大光寒毛直竖。定睛再去细看,他松了一口气,发现不过是尸首被火烧缩了筋,并非又活了。

再说无心冲回了村中,在巷道里迎面正遇上了陈大光部下的几名精兵。几名精兵跑得张皇失措,见了无心,开口便问:“主任呢?妈的黑水洼要造反了,他们的民兵队长说我们是假冒的干部,要抓我们!”

无心从人群中看到了苏桃。一把将苏桃扯到自己身边,他急急忙忙的答道:“跟我走!陈主任现在很安全,正在村外等着我们!”

陈大光在精兵眼中,有着偶像的地位。一听偶像安然无恙,精兵们立刻昂扬了斗志,跟着无心撒丫子狂奔。好容易跑出了巷子口,众人心有灵犀一般,忽然一起停了脚步。仰起头望向夜空,他们就见一个鸟大的玩意儿劈空而来,黑黢黢的正要从天而降。骤然发出一声呐喊,众人像是马蜂见了火一样,无须号令,“嗡”的一声四散而逃。未等他们跑远,一枚炮弹斜斜的落到巷子口,轰然一声巨响,炸了个天翻地覆。

无心护着苏桃伏倒在地,约莫着爆炸已经发生过了,他拉起苏桃起身又逃。苏桃吓到极致,反而麻木不仁的挺镇定。单手把书包捂到胸前,她不看前不看后,迈开两条腿一味的跑。待到无心猛然收住脚步之时,她一头撞到无心身上,气喘吁吁的向前一瞧,她发现自己竟然冲进了一片坟地,不远处还烧着一堆火,火苗很平稳的泛着绿光。

“陈大光!”无心领着苏桃,四处寻找陈大光:“你还在吗?”

坟地内外并无回答,远方村中的喊杀声音却是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了。无心无处可逃,只好带着苏桃穿过坟地,往山上的草木林中躲藏。白天刚下了一天的雨,平地空气畅通,泥土已经干爽了大半,山中道路沟沟坎坎,则是依旧泥泞。无心弯腰脱了脚上鞋袜交给苏桃,然后高高的挽起裤管,扛起苏桃就往黑暗处的山地里走。村中又腾起了一团火光,不知是炮弹爆炸,还是村中民兵胡作非为。

无心进了林子,把苏桃放在了一截老树桩上站好。自己走到一旁甩了甩脚上的泥巴,他扭头对着苏桃苦笑:“林子里太黑了,怕不怕?”

苏桃答道:“我不怕。他们爱打仗就打去,可是我们怎么办呢?”

话音落下,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白琉璃从她身后缓缓浮现,越升越高,回村里看人打仗去了。

无心认为白琉璃趣味极低,已经不可救药;当着苏桃的面又不好和他对话,只好视而不见的由着他去。而他在脱离蛇身的一瞬间,阴邪之气尽露,免不了会让苏桃有所知觉。苏桃以为雨后风凉,冷过一阵倒也罢了;另有一位专爱鬼魂的精灵却是闻气而来。未等它在树枝上停稳,无心俯身捡起一块石头,一下子就把它打下来了。三步两步的赶上去,无心眼疾手快的把一只大猫头鹰摁在了泥水里:“好家伙,又是你!你总跟着我干什么?”

苏桃吓了一跳,把眼睛睁到极致:“无心,谁来了?”

无心头也不回的瞪着猫头鹰:“没事,是只动物,一会儿给你看。”

猫头鹰仰面朝天的缩了爪子,也把眼睛睁到了极致。无心的两只手都压在了它的肚皮上,它挣扎不起,情急之下只好使出绝技。两只翅膀向前一拥遮住尖嘴,它露出两只圆溜溜的乌黑眼睛,闪着泪光望向无心。

无心见的妖精多了,根本不受它的迷惑:“少装!你说你到底存了什么心?不说实话我吃了你!”

猫头鹰道行有限,不会说人话。把个脑袋微微转动向上一扭,它展开一只翅膀,对无心换了个造型。

无心目露凶光,捏住了它的尖嘴:“好你个妖精,不说实话就掰了你的嘴!”

猫头鹰吓坏了,修行了上百年,第一次遇到无心这么凶恶的对头。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的打了转,它见无心始终是横眉怒目,只好换了一招。张开翅膀眼睛一眯,对着无心做了个笑脸。

无心嗅着它身上清淡的妖气,瞧出它是个小小的妖精,不比普通的猫头鹰高明多少,想要兴风作浪,至少也还需要百十来年的光阴。低下头一鼻子拱上猫头鹰的羽毛,他始终怀疑对方是有意尾随自己,所以想要嗅上一嗅,看它身上是否带有鬼气人气。猫头鹰被他拱得很不好意思,当即抬起翅膀把脸蒙上了。

苏桃站在后方的矮树桩上,先以为是无心抓了只大兔子。不料无心自言自语一阵之后,忽然把脸埋到兔子肚皮上去了。她提了裤管正要下去看个分明,无心已然起身转向了她,一只手拎着猫头鹰的两只膀子。

“桃桃,别往下走,太脏。”他一边说一边把猫头鹰拎到苏桃面前:“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你瞧瞧。”

苏桃低头一看,就见一只大猫头鹰正对自己,两只圆眼睛大大的,一只尖嘴巴小小的,不禁失笑:“好大的夜猫子啊!你还和它说话?它是只鸟儿,听得懂吗?”

无心听她没有追究“妖精”二字,倒是十分侥幸:“应该能听得懂。动物活久了都有灵性。你看它比一般的小猫还大,肯定也是个有岁数的。”

苏桃继续和猫头鹰对视,先是觉得它可怜可爱,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而且不像一般的夜猫子一样,会在夜里目露贼光。看着看着,她直着眼睛开始一动不动。无心旁观良久,发现怪不得这猫头鹰百般造作,原来是通晓了迷魂术。一巴掌扇到猫头鹰的后脑勺上,他开口说道:“听说吃了猫头鹰的肉,一辈子不得头晕病。”

猫头鹰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人话,可是最终只发出了一声难听的叫。苏桃在它的叫声中眨了眨眼睛,显然也有些发懵,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看夜猫子都看走神了。”

无心扯了几根柔软的藤条,让苏桃将其编成三股辫子。用藤条辫子把猫头鹰捆好了吊在树枝上,他认定它是个危险分子,在自己脱险之前,不许它乱飞乱走。

与此同时,埋伏在山中的联指残军,开始往山下冲锋了。在这激动人心的反攻时刻,小丁猫百年一遇的坏了肚子,不但不能亲临前线,甚至在后方也站不起身,只能蹲在草丛里一泻千里。顾基背着一把半自动步枪,不住的接到前方线报,大声的读给小丁猫听。小丁猫奄奄一息的叼着一根烟卷,气若游丝的做出指示:“先把黑水洼的民兵小队控制住……嗯……不要让陈大光逃脱……啊……必要的话,可以先给村民一个下马威……呜……我要死了。”

顾基迟疑着回头问他:“丁同志,你……你还要卫生纸吗?”

小丁猫带着哭腔答道:“我什么都不要,你快去传令吧。今晚陈大光不死,明天我们就得死了!”话音落下,他自己又叹息了一声:“哎呀妈啊……”

第171章 人各有计

午夜时分,无心抱着肩膀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林子里。苏桃盘腿坐在树桩上,困得不住点头。远方山下村中偶尔还会响起零星枪声,战况到底如何,无心想象不出。

到了后半夜时,苏桃抱着小腿埋头睡了。白琉璃像轮大月亮似的飘然而归,周身笼罩一层柔和白光。端端的悬在无心面前,他兴高采烈的说道:“我看到了一个熟人!”

无心没言语,单是抬眼看他。

于是他继续说道:“我看到了那个戴眼镜的小男孩。”

无心立刻明白了,他说的是小丁猫。

白琉璃快活的拍了拍膝盖,又大声说道:“小男孩下山的时候摔倒了,一路滚到了泥水坑里。进村之后,他跳到食堂的大锅里洗了个澡。”

悠然神往的微微仰起头,白琉璃回想起了食堂情景。大锅下面还生着火,小丁猫蹲在锅里,因为没戴眼镜,所以把两只眼睛眯得又细又长,像一只目光迷离的白条鸡。

无心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字,让白琉璃去找陈大光。白琉璃兴致高昂,当即同意。可在临行之前,他忽然发现了吊在树枝上的大猫头鹰。围着猫头鹰转了一圈,他没看出好来;而猫头鹰睁着两只探照灯似的大眼睛,吸了一鼻子非常浓郁的阴气,觉察出周围有强大的鬼魂出现了,不过它毕竟还是肉眼凡胎,如果鬼魂不肯主动现身,它和人一样,也不能看出鬼魂的形象与影踪。

白琉璃生平没和妖精打过交道,猫头鹰既然不会做自我介绍,他看过就算,也没往心里去。一路飘向远方,他奉命去找陈大光。

不出三五分钟,白琉璃回了来,欣欣然的对着无心一招手。无心看他一脸得意,显然是方才看人打仗看高兴了,浑然不知当下的危险。叫醒苏桃背到背上,他双手向后托住她的大腿,一张嘴则是叼着藤条辫子,辫子下面自然还是五花大绑的猫头鹰。随着白琉璃穿过短短一片林地,他果然看到了陈大光等人。

陈大光身边只剩了三名手下,一个个泥水淋漓没个人样,全都各找高地盘踞了。忽见无心拖泥带水的走了来,陈大光登时来了精神:“你没死啊?”

无心腾不出嘴来回答。找块山石把苏桃放下了,他双手抱住大猫头鹰:“你跑哪儿去了?不是说好了在坟地等我吗?”

陈大光摇头叹息:“别提了,你前脚一走,后脚就来了个糟老头子,拿锥子往我眼睛里扎!推也推不开打也打不死,我和他撕扯了半天,等到把糟老头子处理完了,我再回原地一看,就见了他们三个——你怀里抱了个什么东西?把谁家孩子偷出来了?”

无心搂着大猫头鹰,感觉对方沉甸甸的还挺温暖:“我又不吃人,偷孩子有什么用?这是一只大夜猫子,我刚才抓的。”

陈大光很有闲心的一乐:“我倒忘了你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好这大夜猫子,比正经猫都大——我说无心,夜猫子肉能不能吃?”

无心手背有了痛感,是猫头鹰扭了头,在可怜巴巴的轻轻啄他。略一犹豫,他告诉陈大光:“肯定不好吃。”

陈大光其实是饿了,他个子大,力气和饭量都远远超出凡人。抬手摸了摸脑袋,他叹了口气:“这他娘的,我们还被困在山上了。谁还记得回喇嘛山的路?老在林子里蹲着可不行,在文县地界敢对咱们红总下死手的,除了联指没别人!狗日的小丁猫,肯定是他,他越了狱,一直没消息,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妈的,他可别落在我手里。落到我手里了,我先让狗日了他,日完再把他剁碎了喂狗!”

此言一出,愁眉苦脸的部下们忍不住笑了。而陈大光随即仰头望天:“别他娘的傻笑了,谁会看星星辨方向?当初咱们是坐马车走山路来的,现在让我找山路,我肯定是找不着。把方向定准了,咱们直接翻山吧!”

陈大光以及他的三名小兵,全是县城里长大的孩子,仰着脑袋看了半天,连北斗七星都没找到。还是无心又把苏桃背了起来:“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走。喇嘛山在黑水洼的北边,我们朝北走!”

陈大光别无选择,只能信他。无心背着苏桃领头走,因为还是怀疑猫头鹰别有用心,所以不肯放它。把藤条辫子重新整理了一番,他把猫头鹰挂在了脖子上。大猫头鹰随着他的步伐晃晃荡荡,很认命的没有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