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他把舌头长长的伸出去,在嘴唇四周舔了一圈。松开对方的尖嘴,他开始用手指去拔猫头鹰脖子上的羽毛。猫头鹰看他要以杀鸡的手法对待自己了,吓得肝胆俱裂。而无心拔着拔着,忽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事。用两条腿把猫头鹰夹住了,他解下白蛇身上的纸笔,展开了去看上面小字。一边看一边又问:“白琉璃,那个丁秘书真没欺负桃桃?”

白琉璃悬在了他的头顶上:“她还好,只是每天逼着桃桃抄书跳舞打拳唱歌。哦对了,她今天还带桃桃去洗了澡。无心,为什么桃桃不用香料,皮肤也是香的?少女都很香吗?”

无心把纸条摁在猫头鹰的脑袋上,捏着小铅笔头写回信:“你可以去闻一闻丁秘书。”

白琉璃一本正经的答道:“我闻不到,我没有和丁秘书睡过觉。”

无心写着写着停了笔,仰起头思索片刻,低头继续写:“白琉璃,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你知道,我的伤好得太快,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怀疑。我打算带桃桃走。刚才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钢厂里面铺着铁轨,有专用的车皮直通猪头山矿区。如果火车还通,我们就扒火车走;如果火车不通,我们也可以沿着铁轨走。你在县里见过火车道吗?没有吧?我猜火车道的沿线一定是很荒凉,应该没有人烟。”

白琉璃低头看他,发现他瘦了:“你打算怎么逃?”

无心摇了摇头:“你让我想一想。”

白琉璃不知道无心能走哪条路。革委会的大门前总不断人,后院的院墙前一阵子被炮弹轰出了一个豁子,是无心往日出入的后门,不过豁子外面也有卫兵。让白琉璃出手,白琉璃只能是花费时间与力量去咒死他们,可是卫兵轮换着来,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诅咒哪一位才合适。如果放弃咒术使用板砖,卫兵又不会像无心一样由着他打。

白琉璃正在盘算如何闹鬼吓走卫兵,不想无心腿间忽然缭绕起了淡淡的黑烟。他随着无心一起望去,就见大猫头鹰在烟雾中变了形状,居然成了一个缩着肩膀的光屁股小男孩。两只小手抱了拳头,他蹙着两道眉毛向无心拜了又拜,想要求饶。而无心和白琉璃张着嘴望着他,统一的全呆了。

最后,是白琉璃先开了口:“无心,你是偷偷的和妖精生孩子了吗?”

无心抬起双手捧住了小男孩的脸蛋:“白琉璃,别胡说八道。我能不能生,你还不知道?”

小男孩嗅着空气中浓郁的阴气,身体惬意之极,只是担心被吃,精神上很受折磨。对着无心闪烁了一阵子泪光,他见无心无动于衷,便眯着眼睛又是一笑,小嘴巴咧开了,里面露出一条尖尖的鸟舌头。

无心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很像我?”

小男孩六神无主闭了嘴。

无心又道:“看在你这么像我的份上,我就不吃你了。不过你要帮我个忙,否则我今夜不吃,明夜还是要吃的。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了,我也能让人抓到你!”

小男孩望着他,不住的眨巴大眼睛。

无心扯过他一只耳朵,秘密的耳语了良久。末了抬起头,他追问一句:“听懂了吗?”

小男孩“呼——”的叫了一声。

无心在他头顶拍了一下:“好了,现在马上变回猫头鹰。”

在淡淡的黑烟之中,小男孩恢复了真面目。无心把双手插在猫头鹰的大翅膀下取暖,又和白琉璃嘁嘁喳喳的商量了一番。末了白琉璃带着回信出了窗户,一路游回收发室去了。

第177章 苏桃的愿望

苏桃趁夜从窗缝中等回了白琉璃。解下他身上的纸条看了又看,末了她效仿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把纸条塞进嘴里嚼碎吃掉了。和衣上床躺好了,她细细的思量许久,末了喜滋滋的一笑,闭眼睡了。

到了翌日,她照旧的抄抄写写,丁小甜有事出门,顺路过来看了她一眼,见她正在伏案学习红宝书,神情十分沉静,便是非常满意。

如此平平安安的混过了一天,到了傍晚,她拉了窗帘,偷偷把白天省下的一个半窝头用手绢包好,放进了书包里。又将水壶也灌满了,她弯腰从床底下捞出了正要蜕皮的白琉璃,让他与水壶同行,一起到书包里和窝头作伴去。

等到夜色浓重了,她关了电灯拉开窗帘,站在暗中静静的向外张望。门外的看守刚换班了,新来的一位坐在门外水泥地上,正在低头点烟。一只大猫头鹰无声的掠过窗前,苏桃把脸贴上玻璃极力的向外望,只见大猫头鹰收拢翅膀落在看守面前。看守仿佛是吓了一跳,可因见猫头鹰呆呆的站着,并不扑人,才立刻又松弛了身心。

苏桃从昨夜的纸条上得知今晚会有一只大猫头鹰出场。她以为凭着猫头鹰的身量,必把看守啄得抱头鼠窜,不料看守和猫头鹰对了眼,互相都是一动不动。正在她焦急之际,一个脑袋忽然从下而上升到了她的面前,隔着一层玻璃窗,她先是惊骇,随即惊喜——无心来了!

无心看起来颇为吓人,身体姑且不论,只说曝露在外的头脸,两边耳朵全是血淋淋的,面颊也是遍布擦伤,仿佛刚从荆棘丛中钻过。对着苏桃一举手中的半截细铁丝,他开始去撬门外的锁头。丁小甜对于苏桃的本事很有数,并不打算把她当贼防,门外只挂了一枚半旧的小锁头,略略心灵手巧的人都能把它捅开。三下五除二的撬了锁头,苏桃挎起书包拉开房门,一大步迈到了门外。

看守还在外面呆坐,对身后的动静不闻不问。大猫头鹰已经拍着翅膀飞走了,苏桃一把握住无心的手,抬眼看着他满头满脸的伤,嘴唇颤了一颤,却是说不出话。无心把锁头重新挂到门上,然后带着苏桃撒腿向后就跑。最后冲过后院墙上的一道豁口,苏桃忙中一瞥,发现豁口外面也站着一名荷枪实弹的守卫。守卫双眼发直,不知在盯着什么出神。

出了革委会大院又狂奔了两里地,两人渐渐放慢了速度。白琉璃脱离蛇身,成了他们的侦察兵。无心听到前方将要有巡逻队经过了,连忙带着苏桃往路边暗处一躲。苏桃趁机喘匀了气,又伸手轻轻去摸无心的耳朵,低声问道:“疼不疼?”

无心夜里使出吃奶的力气掰弯了窗上栅栏中的一根铁条,估摸着脑袋可以伸出去了,他先是脱了衣裤扔到窗外,然后光溜溜的往外挤,几乎把周身上下蹭去了一层皮。抬手握住了苏桃的手,他低声答道:“不疼,皮肉伤,好得快。”

苏桃想他都想疯了,如今终于又靠在了他的身边,真有一种重生的感觉,纵算逃脱不成,双双死了也心甘。歪着脑袋靠上无心的肩膀,她忽然一甩辫子,把近一阵子的禁闭生活和丁小甜严肃老相的面孔一起甩到九霄云外去了。

无心警惕的注视着前方,等到前方的白琉璃转身对他一点头了,他拉着苏桃站起了身:“桃桃,快走!”

苏桃连忙跟上了他。两人摸着黑向前疾行,必要在午夜之前潜入钢厂。钢厂彻底停产之后,厂区已被武卫国改造成了一处要塞。对于无心和苏桃来讲,要塞的坏处是森严壁垒,危险性极高;好处是联指人员有限,不可能像工人一样昼夜遍布厂区。深夜时候,定有无人的路可以通行。

两个人一路走走停停,末了竟是当真平安到达了钢厂的东大门。东大门不是正门,规模很小,大门是封锁着的,但是外面也站了两名全副武装的联指战士。无心让苏桃靠着工厂围墙站住了,自己低头四处察看。与此同时,白琉璃已经飘到一名联指战士的头顶,两条始终盘着的腿放下了,他骑在了人家的脖子上。战士很明显的打了冷战,对面的战友出声问道:“哎,你哆嗦什么?”

战士没有出声,因为白琉璃正在用手指轻轻叩着他的天灵盖。他从头顶心到喉咙口一起紧了又紧,竟是已经发不出了声音。

白琉璃之所以很少在苏桃面前肆意游荡,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阴气会有多重多伤人。弯腰捧住了战士的脑袋,他闭了眼睛,开始喃喃的念咒。在他的咒语声中,无心弯下腰,从墙角泥土中捡起了半截指头粗的钢条。无声无息的走向前方人影,他一边走一边举起钢条,在所有人都无知觉之时,他一钢条抽上了联指战士的后脑勺。只听低低的一声闷响,战士头也不回,直接栽倒。

对面的战士眼看战友遭了偷袭,可是脖子脑袋全都僵硬,手脚又冷又沉的不听调动。无心扬起钢条猛的敲下,钢条穿过白琉璃的身体,把战士打得白眼一翻,也仰面朝天的摔倒不动了。

从两名战士身上搜出了钥匙和武器,无心打开大门,带着苏桃进了工厂。工厂的围墙规格并不统一,东大门内可能是贮存了重要的生产资料,所以围墙高耸,上面还拦了一圈铁丝网。无心一手领着苏桃,一手拎着一把精钢打造的短刀。战士身上当然也有枪,但是无心认为步枪的动静太大,一旦开了枪,自己非彻底暴露位置不可,况且自己并非神枪手,有了枪也用不好。

苏桃看他忽然行忽然止,仿佛能够未卜先知一样,心中却是毫不起疑。她对无心是无条件的信服,无心的一切都合理,合理得让她根本不必再费思量。无心跑,她就跑;无心停,她就停,不看方向不看前路,单是追着一个无心。

厂区里有水泥路,有花园式的小树林。无心顶着无数的蚊虫开路,最后带着苏桃上了一座荒山。说是荒山,其实只是黄土堆成的一个大土包,上面遍生长草,是处无人管理的荒凉区域。带着苏桃站在草丛中,他向远方眺望,只见山下横着两道雪亮的铁轨,一节蒸汽火车头停在铁轨上,后面接着短短几节车厢,全是敞车。苏桃揉了揉眼睛,和无心一起看清楚了——车里装载的竟然是几门迫击炮!

无心不知道如今红总和联指到底打到了何种地步,可是见联指已经开始往外运炮,便知战况一定激烈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火车头附近也站了几个人,其中一人挺胸叠肚,正是杜敢闯。杜敢闯一身军装,又剪了个偏于男式的短头发,看着越发富有豪气。一手拿着一个纸卷,她对面前几名器宇轩昂的青年长篇大论了一番,然后在青年的簇拥下转身离去。余下几名工人模样的人各自上了火车,却是都聚集在了火车头,并没有人往后面车厢去。

无心来了精神,带着苏桃小心翼翼的往下走。大半夜的,火车拉起了汽笛,雪白蒸汽腾腾的往外喷。眼看火车即将开动了,无心和苏桃快跑几步纵身一跃,轻轻巧巧的扒上了车皮。摇头摆尾的翻入车厢,两人抱着肩膀向下一缩,守着一对铁轮子挤着坐了。

火车越开越快,夜风急急的掠过头皮。苏桃望着无心,忽然粲然一笑。

无心也是微笑,同时却又问道:“笑什么?”

苏桃双臂环抱了膝盖,小声答道:“我们远远的逃走,去大西北或者大西南吧!”

无心没想到她会有如此的远大志向,不禁继续追问:“去大西北大西南干什么?”

苏桃认真的答道:“当盲流呀!”

无心哑然失笑,听苏桃真心实意的告诉自己:“我原来听爸爸说,有人在内地犯了罪,怕被人抓,就逃去新疆西藏。到新疆可以给人摘棉花,到西藏可以给人放牛马。地广人稀的地方,没人管的。”

无心一揪她的辫子:“你才多大,准备去当一辈子盲流啊?”

苏桃双手握住了他的手:“盲流就盲流呗。盲流也是一样的吃饭穿衣过日子。”

无心伤痕累累的右手被她握着,从手到心,起了一线柔软的暖意。等到逃出文县的武斗战场了,也许他可以带苏桃回大兴安岭避一避。

火车开得很快,苏桃偶尔抬头向外望,看到暗影重重的景色一幕幕急速后退。把脑袋又转向了无心,她低着头去摸自己的鞋尖:“脚长大了,把鞋面顶了个洞。”

无心也用手指一摁她的脚趾头:“等到安稳了,给你换双新鞋。”

苏桃细声答道:“秋天再说吧,夏天又不冷。”

无心拍了拍她的小腿:“不冷也不能露脚趾头,它又不是凉鞋。”

苏桃缩了缩脚:“就当它是凉鞋穿嘛。”

两人唧唧咕咕的说起闲话,不知道闲事怎么会有那么多,说了一件又有一件。苏桃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存货,打开书包掏出一个窝头递给无心,让他快吃。在无心狼吞虎咽的空当里,她的嘴也不闲着:“白娘子又要蜕皮了,你不是说蜕皮之前应该让他泡泡澡吗?现在可是没水给他。我身上正出汗呢,把他揣到我怀里行不行?”

远在一节车厢之外的白琉璃本是骑在炮筒上,听了苏桃的言语,他匆匆的腾空而起,飞快的钻回了蛇身里去。等他附体完毕,却听书包外的无心满嘴窝头,含糊答道:“别理他,他自己也能蜕,顶多是慢一点。”

白琉璃气得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尖,想要一砖拍死无心。

不出片刻的工夫,火车已经出了文县地界。原来联指和红总的阵地如同犬牙交错,乱七八糟的互相深入。火车道一线是被联指占住了的,所以火车可以公然的昼夜往返。出了文县不久,火车却是缓缓停了,由于是临时刹车,铁轨上火星乱迸。无心和苏桃吓得趴伏在车厢里,一动不敢动。车厢外面起了争执声音,仿佛是一队联指人马想要卸炮,可火车上的押运人员坚决不肯,说炮是运往猪头山阵地的,他们做不了主。

两方人员都是粗鲁的亡命徒,说着说着就动了武。有人开始明抢,攀着车皮往上爬;火车则是自顾自的鸣笛冒气,正在作势要继续开动。忽然起了一声枪响,远方有人通过电池喇叭高声喝问:“你们干什么哪?”

此言一出,枪声响得越发激烈了。而电池喇嘛静默了半分来钟,随即猛的起了高调:“来人啊,有奸细!红总冒充我们的队伍抢火车啦!”

此言一出,枪声立时响成一片,车皮抵挡不住子弹,被打出点点孔洞。无心见状,索性趁乱下车。自己冒着流弹起身先把一条腿迈出去了,他伸手去抓苏桃,想要抱着苏桃向下一滚,就算摔也是先摔自己。苏桃不消吩咐,心知肚明,弯腰迈步抓住了他的手。可是与此同时,她脸色一变,发现自己的左小腿竟然是卡在铁轮子里了。

怎么卡的,她不知道。她惊惶的拽了又拽,硌得骨头生疼,小腿却是丝毫没有活动的余地。眼看无心正迎着子弹等待自己,她带着哭腔喊道:“你先走,我、我……”

话未说完,她左臂骤然受了一击,力道狠狠的直透骨头。愣愣的低头一看,她大惊失色,发现自己的衣袖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正在滔滔的往外涌。

在疼痛来袭之前,她弓起灵活的右腿站稳了,对着无心狠狠一推:“快走啊!”

无心身体一晃,侧身栽出车外。未等他爬起来,火车向后一退,随即居然又开动了。

起身追向火车,他拼了命的要去扒上车厢。车厢里的苏桃已然觉出了痛苦。盲流暂时是当不成了,忽然想起了书包里的窝头和水,她单手摘下书包,咬牙把书包向外一掷。随即仰面朝天的躺在车厢里,她在血腥气中望着天上的星星月亮,怀疑自己是要死了。

后方的无心捡起书包,一跃而起扑向车厢。然而一粒子弹贯通了他的身体,他的方向随之偏了,张牙舞爪的扑了个空。在剧痛之中抬起头,他只见火车穿过枪林弹雨,轰隆隆的朝猪头山方向开去了。

第178章 天各一方

无心趴在铁轨上,身体仿佛是被一根铁钉直直的钉在了土地上。远方依稀可见蒸汽的影子,最后一节车厢顺着铁轨转了弯,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随着火车的远去,枪声渐渐疏落了,有穿着解放鞋的大脚丫子从他脊背上踏过,跑出没有几步,大脚丫子又折了回来:“哟,你不是无心吗?”

无心忍痛抬起了头,看到了一张面熟的脏脸子,不知道姓名,只知道他仿佛是陈大光身边众多跟班中的一员。

上方的声音继续问他:“你跟联指干了?”

无心连忙摇头,勉强出声答道:“我是扒火车……逃出文县的,没想到你们半路劫了火车……”

瞄准他的枪口放下了:“我想你也不能投降。怎么着,你受伤了?”

无心单手死死抠住一侧铁轨,疼得周身一起颤抖。

一场混战之后,联指的火车线被红总掐断了,可惜红总没能追上火车,迫击炮还是被死里逃生的联指人员运去了猪头山。

在附近村庄中的一间砖瓦房里,无心见到了陈大光。陈大光还是老样子,无心被人背进房时,他正站在地上吃烙饼卷肉。烙饼和肉的分量都很足,卷好了比胳膊还粗,大炮似的直杵进陈大光的大嘴里。咯吱一声咬下满满一大口,他的舌头在嘴里转动不开了,只能直眉瞪眼的望着无心。还是旁边的人做了解释:“司令,我们半路捡了个他,好像是受伤了,没看出伤在哪儿,反正就是说疼。”

陈大光鸡蛋大的喉结上下一滑,把烙饼和肉一起吞咽入肚:“无心?你来了?”

无心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直接趴上了冰凉的土炕。子弹把他打了个透心凉,可是因为营养不良,无血可流,所以大半夜的,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

“让我躺躺……”他五内如焚的轻声说道:“有话明天再说。”

陈大光不明就里,看他派头还不小。有心逼问他几句,但看他表情又是真痛苦。张嘴咬了一口烙饼,他带着其余人等到隔壁屋去了。

无心独自趴在炕上,默默的忍痛。白琉璃从书包中伸出了一个蛇脑袋,吐着信子昂头看他。他气若游丝的低声说道:“不要碰我,我身上有血。”

白琉璃缩回脑袋,片刻之后衔着一块窝头又伸出来了。原来他认为无心一贯馋嘴,如今受了偌大的痛苦,自己无话可以安慰,只能喂他一口食吃,聊表寸心。然而无心把脸一扭,并不领情。

白琉璃再次缩回书包,倒钩牙扎在窝头里摘不下来,他一着急,自己把窝头吞了;同时听到无心在书包外面唉声叹气:“桃桃会不会死?不好说啊,她趴在车厢里,铁皮又不能防弹,谁知道她的命够不够结实呢?我记得她的胳膊还让子弹蹭了一下……”

话未说完,他趴在炕上安静了。多说无益,他想桃桃命苦,一直是在苦挣苦扎的努力活,然而最后却是想当个盲流都不能够。

白琉璃夜里出发,沿着火车道要去猪头山找苏桃。起初一段路走得很顺利,因为夜里阴气重,正能让他随心所欲的活动;及至天光亮了,沿途的阳气和杀气十分之重,一般的鬼魅早蛰伏了,而他虽然不在乎,可也感到了隐隐的虚弱。

无心留在陈大光的院子里,经过了大半夜的休息,身体也有所恢复了。他穿着一件破旧汗衫,前后各被子弹穿了个洞,洞口边沿染着一圈血迹。这样的伤情是没法向人交待的,他灵机一动,把汗衫撕成零碎布条,捡了其中结实的缠到腰间遮住伤口,其余的则是揉成一团扔了。

陈大光的生活是首尾相连的,昨夜吃着烙饼卷肉离去,今晨吃着烙饼卷肉归来。踩着门槛站稳了,他上下打量着无心,发现他满身都是将要愈合的红伤,而且瘦了,皮肤呈现出了苍白的蜡质,让人感觉他是硬的。

“怎么回事?”他问无心:“真受伤了?”

无心抬头看他,没有回答。陈大光先是和他对视,但很快发现他看的不是自己,是自己手中的烙饼卷肉。

他在小事小物上素来大方。迈步进屋停在无心面前,他把手里咬了一口的烙饼卷肉递向无心:“饿啦?”

无心接过了他的食物,低头一口咬下半截,也没嚼,饼与肉抱着团的通过喉咙进了胃。再接着几口彻底吃干净了,他终于有力气开了口:“我把苏桃弄丢了。”

陈大光居高临下的审视他:“听说你扒火车了?”

无心低头舔了舔手指头上的油:“嗯,我们在文县熬不住了,想要逃。没想到半路出了事。我跳了火车,她没跳成。”

陈大光总认为苏桃发育未成,毫无风韵,并且永远穿戴得灰扑扑,老鼠似的低头乱窜。于是毫无同情心的问无心道:“她死啦?”

无心摇了摇头:“不知道。”

陈大光懒得在苏桃身上多费心思,直接告诉无心:“枪杆子里出政权,要战斗就要有牺牲,难免的事儿!你别太往心里去,我跟你说啊,建红上个礼拜也牺牲了。我在红总烈士墓后边给她单独立了一座碑。她跟我好了一年整,她没了,我心里能不难受吗?可是难受也没办法,男子汉大丈夫嘛,革命还得继续干,是不是?”

然后他转身出去了,片刻之后带着一桌早饭回来,是分开的新鲜烙饼和炖肉。无心知道红总缺地盘但是不缺物资,因为一支红总队伍新近去了一趟长安县,把粮店商铺银行全打劫了。

全国人民都在执行的早请示晚汇报,被陈大光把门一关,自行忽略了。陈大光暗地里是个无信仰者,之所以热爱革命,无非是想夺权,至少是不去一中当体育老师。抄起烙饼刚刚吃了一口,村子里的大喇叭出声音了,先是播放了一阵《东方红》,随即转成了哀乐与讣告,悼念昨夜战争中的红总死难烈士。陈大光活动着他方正结实的下颚,一口一口吃得有滋有味,神情姿态都是绝对的冷酷。

无心忽然开了口:“我想去趟猪头山。”

陈大光抬眼看他:“别拿命不当命了,你留着命跟我干吧!”说着他扭头向地上啐出一粒花椒:“我不要管事的,我只要干事的!”

无心答道:“苏桃是死是活,我想要个准信。”

陈大光不屑的“嗤”了一声:“你真是闲出屁了!明对你说吧,现在我不敢去打猪头山。联指在猪头山布防了,对着山下摆了一排迫击炮。想上山得再等两天,石家庄马上来人对我们进行武装支援,等援兵一到,我就开始大反攻。”

无心一言不发的吃吃喝喝,心里并不打算和陈大光合作。到了下午时分,白琉璃喜气洋洋的回来了。

“桃桃没有死!”他告诉无心:“有人用吉普车把她接下山了。”

无心登时有了笑模样:“是谁接的她?”

白琉璃想了一想,然后答道:“是丁秘书。”

无心知道丁小甜对待苏桃还不算坏。而且人在就好,哪怕被丁小甜打一顿骂一顿呢,和生死相比,也都不是大事了。

无心立刻有了精神。弯腰扶墙出了门,他偷偷摸进院内厨房,自作主张的加餐一顿。等他转身回到房内了,白琉璃躲在阴暗角落里说道:“猫头鹰又出现了,一路总是跟着我。”

无心爬到炕上,对白琉璃悄声说道:“妖精鬼魅的习性,和人都是反着来的。他专跑死人堆坟圈子,要的就是那里的一点阴气。像你这么伟大的灵魂,不世出的死巫师,你一个人顶得上一坑尸首。他见了你,还不像苍蝇见了屎似的?”

白琉璃听了无心的妙喻,气得把脸一扭:“龟儿子!”

无心自从得知了苏桃的情况,心中轻松之极,看白琉璃不高兴了,他连忙双手合什拜了拜:“别生气别生气,我换个说法,像蜜蜂见了花似的,行了吧?”

无心说到这里,就觉得伤口也不甚疼了。自己出去要了一盆水,他从书包里掏出白琉璃的蛇身,浸在水中帮他蜕皮。又对白琉璃说道:“劳你的驾,今晚你再回文县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桃桃。我虽然见不到她,可只要知道她平安,心里就舒服了。”

白琉璃并不拿腔作势,一听请求便答应了。蹲在炕上低着头,他饶有兴味的看着无心为自己的蛇身揭去旧皮。

在这天的傍晚时分,苏桃回到了文县。

丁小甜站在地上,凝视着苏桃。苏桃的的确良上衣已经脱了,露出里面一件没型没款的旧汗衫,右臂手臂被包扎好了,外层还能隐隐透出血迹。垂头坐在一把椅子上,她蓬头垢面,一只鞋没有了,裤管还被刮开了一道口子。

“苏桃。”她语重心长的开了口:“你真是让我失望。”

苏桃嗫嚅着答道:“我们不是叛徒,我们只是想跑。你们看不惯我们,说我们是搞破鞋,我们就换个地方好了。”

丁小甜瞪着她,语气渐渐严厉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等同于叛变?”

苏桃拿出老蔫萝卜的派头,温柔疲沓的不合作:“我们又不是联指的人,我们也不是要去投奔红总。”

丁小甜伸手一指她的鼻尖:“你怎么不是联指的人?你和无心没为联指工作过吗?”

苏桃喃喃的问一答一:“我们也给红总看过大门……只是为了挣饭吃,我们不懂革命的。”

丁小甜没想到在当今的时代里,居然还有人公然说出这样软绵绵的没骨头话:“你还是个少年人吗?你还有一点点信仰和热血吗?”

苏桃嗡嗡的说:“我信毛主席。”

此言一出,丁小甜没法挑错,同时心中越发恼火。苏桃越是难办,她对苏桃越是上心。苏桃像个大蚊子似的,麻木不仁一味的嗡嗡嗡,真真气到她心里去了。

“既然你不是联指的人,为什么到达猪头山之后,指名点姓的要找我?”

苏桃低眉顺眼的望着自己的大腿:“他们说我是奸细,要枪毙我,我想找你给我作证。”

丁小甜冷笑一声:“在我眼中,你的行为与叛徒奸细无异!”

苏桃对丁小甜东一句西一句的敷衍了半天,听到此处,她忽然心中一动,起了一点小聪明。可怜巴巴的看了丁小甜一眼,她小声说道:“除了无心,我就只和你熟悉。我想找你救我。”

丁小甜粗声怒道:“哦!是么?原来我和那个小白脸可以比肩了?”

苏桃嘤嘤的说:“我知道你是好人。”

丁小甜像个好汉似的一晃双肩,嗓门越发粗了:“哦!我又是好人了?”

苏桃为了活命,苦着脸对丁小甜勉强一笑:“嘻……”

丁小甜皱着眉头一摆手:“不要做出这种不庄重的样子!”

一番乱七八糟的长谈过后,苏桃发现丁小甜其实有一点刀子嘴豆腐心的意思,起码对待自己是真够豆腐。仿佛隐隐受到了某种启发似的,她发现只要自己肯动脑筋,倒也能够在丁小甜的羽翼下暂时自保。丁小甜虽然只是个秘书,不过和杜敢闯关系很好,导致她拥有了钦差大臣的身份,说话十分有分量。

因为苏桃受了伤,所以晚餐由杂合面馒头变成了两块蛋糕和一杯冲开的奶粉。苏桃舔嘴咂舌的吃了一块蛋糕,然后对着余下一块愣了好久。不知怎的,她忽然一点儿也不想吃了,因为总感觉那一块应该是留给无心的。

趁着丁小甜不注意,她用一张白纸偷偷的包好蛋糕藏到了床角。结果第二天起床一看,她发现蛋糕上面已然生了一层绿毛。对着绿毛蛋糕叹了口气,她想无心在哪里呢?

第179章 丁小甜的内心世界

大清早的,丁小甜起了床,自以为已经醒得够早,不料睁眼一瞧,发现对面床上的苏桃已经没了影子。一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头,床单抹得一丝不皱。

为了保险起见,她把苏桃带进了县招待所。苏桃起初死活不同意,说是招待所里住着小丁猫。丁小甜先是向她诚恳的表了态度,表示自己绝对能够保证她的人身安全,然后揪着衣领连轰带撵,丁小甜像一名牧鹅少年似的,把苏桃一路赶上了吉普车。

小丁猫等人住在三楼,丁小甜则是带着苏桃住在二楼。杜敢闯对于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掌握,并没有表示反对,因为要引蛇出洞似的看一看小丁猫到底对苏桃有多垂涎,是单纯的垂涎,还是真动了感情。杜敢闯不敢奢望自己能和小丁猫产生革命爱情,退而求其次,只想让小丁猫纯纯洁洁的姑且单身活着,权当是为她不见天日的小爱情守贞。

她为他太拼命了,前一阵子联指组织摇摇欲坠,她让小丁猫深居简出,自己顶着风头往北京跑。她甚至愿意为小丁猫付出生命,所以小丁猫也不能太悠游自在、太没良心。

丁小甜穿戴整齐之时,苏桃端着水盆推门回了房。丰盈蓬乱的乌发之间露出一张水淋淋的白脸。睁着大眼睛看了丁小甜一眼,她不甚情愿似的开口唤道:“早上好。”

丁小甜没理她,心里完全不动气的骂道:“死德性。”

等到丁小甜也洗漱过了,苏桃已经坐在了两张小床之间的小木桌前。她的右臂虽然受的是皮肉伤,但是动作之际也一样的疼。丁小甜严肃的、一脸不赞成的给她编出两条麻花辫子,编得不松不紧还挺好。编完之后一斜眼睛,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被褥已经被苏桃叠整齐了,心中不禁似喜似怒的有了情绪。

在苏桃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她正气凛然的说道:“走了!”

苏桃起身出门,跟着她到了一楼餐厅。餐厅里已经站满了联指人员,整齐划一的做早请示。连说带唱又学习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早饭终于露面了。人们纷纷落座,如同落潮一般显出了小丁猫。小丁猫正站在餐桌前和杜敢闯说话,苏桃低头大嚼,装看不见;丁小甜扫了他一眼,心中反感而又肃然。对于这个白白净净的小老烟枪,她说不准自己该给出个什么评价,反正她不爱小丁猫。

她二十岁了,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所以不去碰壁,索性谁也不爱。对于异性是一贯的敬而远之,对于同性她也不亲近;太聪明的女生,比如杜敢闯,让她只把对方当成无性别的战友;太平庸的女生,比如无数人,又让她嗤之以鼻不往眼里放。苏桃的相貌本来是会让她产生距离感的,可苏桃同时又有一点孩子气,有一点小聪明,有一点懦弱有一点柔韧,还有一点执迷不悟的小堕落。这么一个别别扭扭的小美人儿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其实她根本没有妹妹,她只是觉得如果自己有妹妹的话,像苏桃这样就挺好。有貌,让自己看着能够生出怜爱;无才,让自己可以挥洒满腔的思想与才华,再怎么丑也高她一头。自己如同一名牧人,扭送一头迷途羔羊返回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