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狸一瞪眼睛:“不许叫我大白!”然后她从头到尾扭扭摆摆了一番:“你两百年前是怎么叫我的?”

无心做了个瞠目结舌的表情:“小白?”

白狐狸猛然怒视了他:“还有个更好听的,难道你忘了?”

如果白狐狸不出现,无心真就记不得两百年前的事了。然而白狐狸对于他来讲,总是一位出奇的伴侣,所以对方一做启发,他隐隐约约的,还真把往事记起了几分。对着白狐狸咽了口唾沫,无心又向后略躲了躲:“大白,你我两百多年没见面了,如今偶然重逢,是不是庄重一点更好?”

白狐狸当即任性的骂街:“操!我就不庄重!”

无心在狐狸们的包围下,无可奈何。蹙着眉毛一抿嘴,他露了个愁眉苦脸的笑容。缓缓转向身边的白狐狸,他捏着嗓子做鸭子叫:“狐狐宝贝儿!”

话音落下,他把脸扭向前方,不由自主的龇牙咧嘴,并且一吐舌头。可是还没等他收回舌头,后脑勺上已经挨了一大爪子。捂着脑袋向旁一躲,他大声叫道:“是你让我叫的,叫完了你又打我?”

未等白狐狸出言作答,周遭已然响起一圈低低笑声,叽叽咯咯的似人非人。无心恼羞成怒的把脑袋转了一圈,忽然伸手一指:“你是狐狸吗?黄鼠狼跟着凑什么热闹?”

一条细细长长的小黄鼠狼跟在一只红狐狸身后,本来也在偷笑,冷不防的被无心发现了行踪,立刻吓得往红狐狸身后一躲。无心和白狐狸讲不出道理,欺软怕硬的想要把矛头转向黄鼠狼,然而白狐狸急于叙旧,并不给他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机会。对着无心的脑袋又是一爪子,她开口骂道:“负心汉,你说你两百年前为什么不告而别?”

无心捂着脑袋转向了她:“为什么?因为我不想和你过了!”

白狐狸当场急赤白脸:“凭我的花容月貌,你凭什么不想和我过?”

无心不假思索,有一说一,开始对着白狐狸长篇大论。原来两百年前白狐狸刚刚得道修成人形,十分兴奋,一天三变化,三天九变化,今日做张,明日做李。无心早上出门去,晚上回家一定认不得老婆是谁。虽说夜夜做新郎是桩美事,可无心与众不同,只想找个固定的伴侣过生活。白狐狸终日千变万化,有时还变成个老爷们儿,在家里不男不女的吆五喝六,无心偶尔劝她几句,她嚣张惯了,反倒比无心脾气还大,丝毫道理不讲。

白狐狸没个准模样,日子也完全的不会过。她夜里不睡觉,坐在床上呼吸吐纳;白天不做饭,因为最爱吃水煮蛋,所以天天煮一大锅鸡蛋,自得其乐的吃出满屋子鸡屎味。无心想要劳她做一顿饭,真是千难万难,时常是十求九不允,臭骂倒是管够。如此生活了一个多月,无心实在是熬不得了,回家和白狐狸摊了牌,要和她大道朝天各走半边。白狐狸对他还没喜欢够呢,听闻此言,登时大怒,扔了他一身鸡蛋皮。无心一言不发的上床睡觉,翌日一早出了门,脚底抹油径直溜了。

无心自觉十分占理,倒要看看白狐狸如何回答。而白狐狸经过了两百多年的成长,虽然法力越发高超了,脾气越发暴躁了,但是并没有比两百年前更通情达理。无心说得她哑口无言,不以为然的抖了抖嘴上几根长胡子,她无言以对,忽然一歪脑袋枕上了无心的肩膀,一只三角耳朵直蹭无心的面颊。无心不为所动,抬手暗暗的去揉藏在胸前的白琉璃,想请对方出力帮忙,驱走白狐狸。然而白琉璃躲在他的怀里,正在饶有兴味的听他和白狐狸翻旧账,自作主张的不肯出手。

无心孤立无援,而白狐狸企图以柔克刚,在他身上蹭得正欢,忽然动了动鼻子,她直起身质问无心:“你身上怎么有一股子鬼气?”

无心一扬眉毛:“我身边不是人就是鬼,有鬼也不稀奇!”

白狐狸一亮獠牙:“好哇!那我现在已经回到你身边了,你快让你的鬼姘头滚蛋!”

无心把头一摇:“不行,我已经不爱你了,要滚也是你滚,我要和我的鬼姘头恩恩爱爱天长地久。”

白琉璃躲在一层大棉袄里面,听到此处不禁左思右想:“他说的鬼姘头,不会就是我吧?”

白狐狸一听,当场发飙:“嗷!有本事就把你那不得超生不入轮回的臭婊子带到我面前来,看姑奶奶不把她打成烟!”

无心一耸肩膀:“鬼嘛,看得见摸不着,你不打他也是一阵烟。”

白狐狸做怒目金刚状:“都成烟了还这么骚?看得见摸不着,不能亲不能抱,你找她图个什么?”

无心一手环抱膝盖,眺望远方咬着手指头:“我图他心灵美境界高,还图他不吃不喝不花钱好养活。”

白狐狸为所欲为惯了,没有无心她活得挺快乐,如今意外的见了无心,她一时春心萌动,忽然很想和他再续前缘;至于无心本人愿不愿意,则是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听到无心对一只鬼心心念念的赞美不已,她胸中燃起一团妒火,张开大嘴做狐狸叫:“不管不管不管!你那鬼姘头在哪里?姑奶奶这就去撕了她!”

无心等的就是她这一句。歪着肩膀向白狐狸一转,他嬉皮笑脸的答道:“我那亲亲爱爱的鬼宝贝儿现在不在我身边,你有本事就今夜去找我,看我的鬼宝贝儿不打秃了你身上的毛!”

白狐狸把尾巴往身前一盘,盛气凌人的答道:“好!今夜就今夜!我若是赢了,你可得乖乖的跟我!”

无心连连点头:“那我可走啦?大白,咱们夜里见。”

白狐狸把嘴一伸:“亲一下再走。”

无心真不乐意和白狐狸亲嘴,可是如果不亲,少不得又要打许多嘴皮子官司。闭着嘴和白狐狸碰了碰嘴唇,他一挺身站起来,对着白狐狸抱拳拱手:“我真走了,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吧?别找错了!”

然后他捡起自己用来扎兔子的桦树枝,连跑带跳的逃了。

无心在离开狐狸的地界之后,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上蹿下跳的继续打猎。末了捉到两只大尾巴松鼠,他收了手,开始满世界的找麻雀粪。一边找一边唤道:“白琉璃啊!”

咽喉凉了一下,仿佛有风从他的领口向外吹。白琉璃出现在了遮天蔽日的林子里,还在回味无心的情史:“什么事?”

无心心不在焉的说道:“你准备一下,今夜可能会有一只狐狸精来撕你。”

白琉璃怔怔的望着他,一时没听明白,直到几分钟之后才反应过来了,当即怒气勃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无心蓄着满心的坏水,神情淡然的答道:“谁知道呢!”

白琉璃无论如何想不通:“为什么是我?”

无心仰起头,四面八方的寻找鸟巢,想要摸几个鸟蛋吃:“是大白要撕你,又不是我要撕你,我怎么知道?”

白琉璃听了半天热闹,最后听了个引火烧身。张着嘴望着无心,他简直不知从何说起:“你——我——她——”

无心蹲下来脱了棉鞋,开始爬树:“三百多岁的大狐狸精,论岁数够做你的祖奶奶了,绝对不是吃素的妖精。你可别轻敌,当心被她打出个三长两短。”

白琉璃气了个直眉瞪眼。三百岁的狐狸也是狐狸,让他和狐狸打架,他嫌丢人!再说他又不认识狐狸,为什么要和狐狸打架?

此时无心已经爬到树梢。伸手从鸟巢里掏出一只鸟蛋塞进嘴里,他一边往下溜,一边心中暗暗痛快:“让你不帮我,让你装死狗!这回好了,晚上你和大白闹去吧!”

无心用树枝扎着松鼠回了家,欢声笑语的磕碎了鸟蛋,和苏桃用荤油烙蛋饼吃。白琉璃已经和他成了仇人,不肯再紧贴着他取暖。独自爬进帐篷里,他钻到猫头鹰的肚子下,盘成一堆躲进了对方的羽毛中。猫头鹰正在睡大觉,丝毫没有察觉。

时光易逝,转眼间到了天黑时分。无心带着苏桃在火塘边的兽皮褥子上躺下了,苏桃好奇的抬头去看:“猫头鹰今晚怎么没出门?”

猫头鹰缩在角落里,两只大眼睛探照灯一样四处乱瞧。帐篷外面妖气逼人,他不敢出门。战战兢兢的乍起了羽毛,他用一只翅膀盖住了身边的白琉璃。

无心摁下了苏桃的脑袋:“他今天不饿,不用打猎。你睡你的,乖。”

第191章 不眠之夜

苏桃心无杂念,说睡就睡。而无心等到她的气息沉稳悠长了,便轻轻的抽出手臂,塞了个小包袱给她做枕头。趴在兽皮褥子上抬起头,他笑嘻嘻的对着白琉璃摇头晃脑。白琉璃从猫头鹰的大翅膀下伸出了脑袋,虎视眈眈的对他怒目而视。

无心满心都是幸灾乐祸的痛快,对着白琉璃先是一挑眉毛,随即一挤眼睛,最后一伸舌头。猫头鹰作为一只小小的妖精,对于妖气十分敏感,本来就要吓晕了,此刻欣赏了无心的鬼脸,越发的要站不住。而无心又对着帐篷外指了指,对着白琉璃做口型:“她来啦。”

白琉璃一扭头,心想她来不来的关我屁事!

帐篷外面起了轻轻的响动,无心眼望白琉璃,同时抬手一指苏桃,又对帐篷外面一歪嘴巴。眼看白琉璃盘成一堆八风不动,他转而采取怀柔政策,对着白琉璃双手合什拜了拜。

白琉璃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然后腾空而起窜出了蛇身。猫头鹰一哆嗦,被一股子阴森的鬼气狠狠一激,舒服死了。

无心没哆嗦,他爬到帐篷边沿,把帆布兽皮掀起一线,偷偷的向外窥视战情。白狐狸果然来了,变了个一身白旗袍的美女样子,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忽然向上一抬头,她仿佛是见了什么稀罕物件,转身追着快走几步,她随即改走为跑,一溜烟的没影了。

无心知道是白琉璃把她引进了林子里。坐在兽皮上想了想,他灵机一动,把猫头鹰抱到怀里低低的嘱咐了几句,然后一掀帘子出了帐篷,一路尾随着观战去了。

再说白琉璃把白狐狸引到了林子深处。林中荒凉,阴气最重,正是妖魔鬼怪活动的好地方。白狐狸已然修炼出一双阴阳眼,此刻亭亭玉立的站在一丛荒草之中,她举目向前一望,就见白琉璃清清楚楚的飘在空中,果然是个如假包换的死鬼。上上下下的将白琉璃打量了一番,白狐狸心中有了自信,当即抬手指向白琉璃,口中骂道:“贱人!敢和姑奶奶抢无心!”

白琉璃又羞又愧的低下了头,没想到自己居然沦落到要和一只狐狸争风吃醋的地步,争风吃醋的目标还是无心。一辈子的脸,现在一瞬间全丢光了。

白狐狸双手叉腰,继续大骂:“臭不要脸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披头散发的死样子!你要身段没身段,要线条没线条,侧面像门板成精,正面像吊死鬼落地,凭你这种姿色,也敢在姑奶奶面前作乱?”

白琉璃没有受过如此猛烈的抨击,几乎被骂昏了头,但是没有生气,因为对于自己的形象不甚在乎,像门板也好,像吊死鬼也好,都没关系。

他不言语,导致白狐狸以为他城府极深,是位劲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白狐狸发动了第二轮攻击:“小骚货,不许装聋作哑!信不信姑奶奶暴脾气,打散了你让你去投个猪狗胎?老狐不发威,当我是病猫!连我的男人也敢抢,今夜姑奶奶非让你再死一回不可!”

话到此处,白狐狸妖气大盛,一双眼睛也隐隐的泛了红光。白琉璃先前生生死死几十年,只和猫头鹰打过交道,所以对于妖精的手段很不了解。莫名其妙的抬起头,他一脸好奇的望向白狐狸。而白狐狸和他对视片刻之后,眼中的红光忽然退了——在动武之前,她忍不住还想再骂几句:“瞧你这副德行,越看越像个男人,一点儿女人气都没有,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勾搭上的无心!我听无心说你什么美什么高,好的了不得!我倒想知道你哪里美哪里高?我怎么就一样都没看出来呢?”

白琉璃很认真的思索了一番,末了开口答道:“我也不知道。他大概只是随口一说,他是个骗子,经常说谎。”

白狐狸后退一步,高声叫道:“哇操!你声音好粗,越来越像男人了!”

白琉璃有些窘迫:“我的确是个男人。”

此言一出,白狐狸张大了嘴,足足安静了十分钟。十分钟后她做了个深呼吸,对着白琉璃怒道:“既然你是个男人,为什么不守男人的本分?”

白琉璃很懵懂的歪着脑袋看她:“男人的本分……是什么?”

白狐狸不假思索的答道:“男人的本分就是离无心远点儿!”

白琉璃想了想,随即一本正经的摇了头:“不。”

白狐狸没想到他敢公然违令,当即怒不可遏的向前一跃,在半空之中恢复原形,抖擞着一身雪白皮毛落到白琉璃面前。双眼亮成两颗剔透的火红珠子,她开始对着白琉璃发狠,口中一呼一吸,喷出的全是青色毒雾。而白琉璃缓缓飘落到一棵老树下盘腿坐了,弯腰垂头闭了眼睛。

无心躲在远处的草窝子里,目不转睛的静静观战。他只盼着白琉璃给白狐狸一个下马威,让白狐狸自己知难而退。然而术业有专攻,白琉璃的本领显然不适宜刀光剑影的真战场。普通的树枝石头伤不了白狐狸,而在白琉璃喃喃念咒的空当里,白狐狸仰头对着夜空张开大嘴,慢慢吐出了自己的内丹。妖精的灵性出于日积月累,法力则全是凭着勤修苦练。躯壳为鼎炉,精神为药物,妖精无论大小,只要是真成了精,体内都藏有一颗修炼而得的内丹。此刻白狐狸吐出一团鲜红的烟雾,雾中一枚圆珠光芒闪烁,几百年的修为都凝结在丹中。白琉璃若是被她的内丹伤了,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白琉璃的咒术是个慢功夫,白狐狸内丹已出,却是随时可以给他迎头一击。无心大惊失色,起身就往前跑。跑了几步之后他一转身上了树,猴子似的抓着树枝向前悠荡。眼看就要到达战场上空了,一个黑影在他头顶盘旋一周,“嗥”的发出了一声猫头鹰叫。

猫头鹰是留在家里坐镇的,如果没有意外情况,绝对不会冒险溜出帐篷寻找无心。无心分身乏术,只能先救眼前的急。眼看白狐狸的内丹距离白琉璃越来越近了,他一狠心纵身一跃,想要从天而降压住白狐狸,暂时阻止她的攻势。不料树枝都被冻脆了,不能由着他拉扯借力。张牙舞爪的从天而降,只听“扑通”一声,他擦着白狐狸的鼻头着陆,把半空中的内丹给拍到土里去了。

双手撑地猛一抬头,他大声喊道:“白琉璃快回家,家里可能出事了!”

白琉璃一闪身,登时飘了个无影无踪。而白狐狸猝不及防的受了一惊,此刻用两只前爪捂着鼻头,望着无心直发呆。无心把手伸到胸前一抓,抓到一枚热腾腾的浑圆珠子。攥着珠子一跃而起,他一转身,也撒丫子跑了。

白狐狸不怕他跑,可是内丹还在他的手里,如果丢了内丹,她几百年的修为就算是喂了狗,恐怕连变个人形都有困难。两只前爪保护着受了伤的鼻头,她迈动两条后腿,体态修长的追着无心也跑了。

无心的速度比野兔还快,不出片刻的工夫,已经回到了村子。村子里面没有灯火,然而无人入睡,全惶惶然的站在木刻楞外窃窃私语。无心再一细瞧,发现各家连行李都收拾得了,是个随时要走的模样。

他在帐篷门口找到了苏桃,苏桃挎着书包,抱着背包,一见他出现了,她当即狠狠一跺脚:“大半夜的,你上哪儿去了?”

无心回答不出,只接过了她的背包背上,又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苏桃方才等他等得心急如焚,简直隐隐的快要就地发疯。如今吐出了一口气,她在劫后余生的轻松中小声答道:“有人说县革委会要派民兵来搜山,要把山里的人全都抓住遣回原籍。”

无心一听,连忙又去找了旁人细问。原来此言并非空穴来风,长白山下的原始森林里,如今已经有了好几处盲流聚集点。入夜之后他们刚得的消息,说是昨天夜里,真有民兵袭击了距离此处一百多里地远的一处盲流村,抓了好几百人。几百人中溜出了几条特别机灵的漏网之鱼,其中一条鱼逃来此处,让村里的人马上做出逃亡的准备。

无心打听清楚了,钻回帐篷看到了猫头鹰和白琉璃。白琉璃已经附回了蛇身,正在猫头鹰的翅膀下东张西望。无心把他抻出来往怀里一塞,然后扯起兽皮褥子把猫头鹰一裹,抱孩子似的抱在胸前。钻出帐篷拉住了苏桃的手,他算是把家里的活物都带齐了。

全村的人像桩子似的在外面站了一夜,随时预备着往山林里逃。白狐狸此刻没有内丹,法力消失了十之八九,导致她现在有点儿缺乏自信,一见人多,竟然没敢贸然进村。捂着鼻头在林子边缘也陪站了一宿。

好容易熬到了天亮,民兵并未出现,村子里随之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众人不敢生火做饭,怕炊烟会引起民兵的注意,只用炭火对付着煮些稀粥。小全看无心抱了个毛茸茸的兔皮襁褓,大吃一惊,以为苏桃生了孩子。凑过去一瞧,他登时笑出了声,原来襁褓之中躺着个大猫头鹰。猫头鹰值了一夜的更,此刻闭着眼睛,竟是已然入睡了。

帐篷里的火塘是昼夜不息的,上面总吊着一壶热水。无心和苏桃钻回帐篷对付着吃喝了,无心看苏桃脸上灰苍苍的,几乎带了病容,就安慰她道:“民兵来了也没事,至多是把我们遣回文县。回文县就回文县,大不了到文县我们买张火车票,照样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苏桃处在崩溃与麻木之间,要说怕,也没感觉很怕。自顾自的倒了一杯热水,她疲惫的嘀嘀咕咕:“住到山里了还不得太平,那些民兵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做!”

无心仰起头,从帐篷的孔洞中看天色:“好像要下大雪了。一旦下了大雪,大雪封山,我们就安全了。”

无心这话说出不久,外面果然飘起了小雪。小雪落在地上就不化,慢慢的越积越厚。及至到了傍晚,无心和苏桃吃过晚饭,眼看天色越来越暗,苏桃便把兽皮褥子重新铺好,无心则是钻出帐篷,把小帐篷上的积雪扫了扫,免得帐篷被雪压塌。

下雪的时候,天气往往不冷。无心把帐篷扫干净了,回到火塘边烤火。正是惬意之时,帐篷帘子忽然动了动,同时一个声音模仿了敲门的声音:“咚咚咚。”

无心望向门帘:“谁啊?”

外面有人斯斯文文的回答道:“嗷,我是大白呀。”

无心摸着棉袄兜里的圆珠子,发现这大白狐狸没了内丹,倒是变得文明多了。

第192章 冬日

无心并不想请白狐狸进帐篷,怕吓着苏桃,就算吓不着苏桃,万一白狐狸胡说八道漏了他的底细,他也没法对苏桃交待。然而就在他左思右想之际,一只白爪子一挑帘子,白狐狸已然伸着脑袋亮了相。

一双红眼睛滴溜溜一转,白狐狸看清了帐篷内的格局。帐篷中央是一坑炭火,炭火上方吊着一只铁水壶。无心和一个小姑娘分别坐在火塘左右,无心端着一杯水,小姑娘穿着一身臃肿的棉袄棉裤,正张着嘴看她。

虽然在白狐狸的眼中,苏桃不过是个一分钱不值的小丫头崽子,但是如今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礼数周到的对着苏桃一点头,随即她转向了无心,彬彬有礼的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无心望着白狐狸,就见她为了保护鼻头,别出心裁的用一片大黄叶子折了个三角小帽扣住鼻子,黄叶子上还戳了好几个洞,以便她伸展胡须。而从黄叶子表面的一层白霜来看,她方才定是没少跑路。

偷偷溜了苏桃一眼,无心正要拒绝白狐狸的要求。然而白狐狸性情急躁,见无心盯着自己一言不发,她一时忍耐不住,索性自己摇头摆尾的挤进了帐篷。像条大白狗似的坐在火塘边,她把尾巴一盘,对着无心抛了个媚眼:“我想拿回我的内丹。”

无心单手插兜,攥着一枚大圆珠子。白狐狸一出现,大圆珠子似乎有所感应,在他手心里一跳一跳的升了温。沉吟着又偷看了苏桃一眼,他发现自从白狐狸出声开始,苏桃的嘴就没合上过。直勾勾的盯着大白狐狸,她的神情极其类似梦游。

无心浑身破绽,做贼心虚,以至于他默然无语,越想越慌。而白狐狸没有好性子陪他坐禅,眼看他一双眼睛东一转西一转,嘴唇也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她不禁一头扎进了无心怀里,开始大规模的撒娇:“无心无心无心,给我嘛给我嘛给我嘛!”

无心连忙向后一仰:“大白,君子动口不动手,你给我好好坐下!”

白狐狸非常识相,立刻一挺身坐稳当了:“无心,只要你肯把内丹还给我,我就承认两百年前是我错,我——”

无心听到这里,吓得险些把眼珠子瞪出眼眶。闪电一般的出手捏住了面前的狐狸嘴,他急急的斥道:“往事不许再提了,想要内丹也容易,但是我有条件。”

白狐狸张不开嘴,从鼻孔里面挤出“唧”的一声,表示自己愿意洗耳恭听。

无心开了口:“第一,不许你再来骚扰我,你我一刀两断,原来的事情,更是提都不许再提了!”

白狐狸本来也不是情种,之所以对着无心纠缠不休,无非是在林子里闲出屁了,想要找点乐子。听了无心的条件,她连忙点头,长胡子在无心的手心里蹭来蹭去。

无心紧接着竖起了两根手指:“第二,内丹不能白给你,你得拿粮食来换。”

话音落下,他松开了手中的狐狸嘴。白狐狸张大嘴巴活动活动下颚,然后反问无心:“我到哪里去弄粮食呀?我又不吃粮食!”

无心一扬脑袋:“我不管,反正你肯定有办法。”

说完这话,他又溜了苏桃一眼,发现对方依然张着嘴,眼睛都直了;而白狐狸舔了舔嘴唇,显然还想讨价还价。赶在白狐狸开口之前,无心起身搂住白狐狸,双臂运力大喝一声,把大灰狼似的白狐狸抱起来,一弯腰钻出了帐篷。

帐篷外面飘着小雪,白狐狸落了地,仰头还问无心:“帐篷里的丫头是谁?”

无心压低声音答道:“我女儿。”

白狐狸惊讶的一张大嘴:“哇!你还能生——”

无心一巴掌拍断了她的长篇大论:“你也快回窝里去吧,雪下大了可就不好走了。记住,说话算话,拿粮食换内丹。你敢耍赖骗我,我就和你对着耍。你知道我也很会耍赖的,我要是耍上了,你可赖不过我。”

白狐狸记得他是挺难缠,没想到如今仍旧是这么不好说话,居然得理不饶人,还把自己的内丹绑了票。对着无心呲了呲牙,她想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己活了几百年,要是在阴沟里翻了船可犯不着。欲言又止的白了无心一眼,她无可奈何,只好暂且颠着爪子跑向山林里了。

无心总算打发走了白狐狸,心惊肉跳的松了一口气,他转身钻回了帐篷,就见苏桃还是直眉瞪眼的张着嘴。

无心凑到她的面前,伸手为她一推下巴:“怎么发起呆了?”

苏桃如梦初醒的眨巴眨巴眼睛:“无心,家里是不是刚来了一只白狐狸……还会说人话?”

无心严肃的一点头:“没错。狐狸精嘛,说句人话也不稀奇。”

苏桃继续眨巴眼睛,感觉自己是在梦里:“狐狸……说人话……”

无心一下一下的摩挲着她的头发:“深山老林里面,什么鬼神精怪都有。大狐狸会说人话,不是也挺有意思的?”

苏桃仰脸看他:“这里的狐狸都会说人话吗?”

无心低头笑了:“不是,非得狐狸精才行。”

苏桃又问:“什么样的狐狸才能成精呢?”

无心略一思索,随即答道:“桃桃,成精的狐狸都是爱学习的老狐狸。你想一只狐狸又要学说人话,又要学习法术,是不是也怪不容易的?”

苏桃顺着他的意思一想,倒是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嗯,够辛苦。”

无心饶有耐心的哄着她:“所以嘛,狐狸精没什么好怕的,它只不过是比一般的狐狸高明一点点而已。”

苏桃毕竟是年少,听了无心的一番言语之后,她越想越是有理,最后枕着无心的手臂躺下了,她竟然兴致勃勃的问道:“无心,人能成精吗?”

无心被她问住了:“人?不知道,我没见过人精。”

苏桃背对着他,摆弄着他的手指头:“我想成精——我要是有了法术,就谁都不怕了。”

无心怕她想邪了,连忙说道:“你算了吧。就算真有法术给你学,等你学成也得一百来岁了。到时候你老成了人瑞,想找人欺负你都找不到。”

苏桃听了这话,感觉还是很有道理。话从无心嘴里出来,怎么说都对劲。

如此过了三天,大雪当真封了山,村中众人松了口气,开始筹备着过年。日子再怎样动荡流离,一年中的大节日还是不能潦草敷衍的。无心和小全翻山越岭的跑远路,在最近的公社里找到了一处黑市。小全用粮食给自己的妹妹换了一块花布——妹妹活到十三岁,还没穿过一件鲜艳衣裳。无心则是用皮子换了糖和酒。两人带着收获踏上归途,路上累死了也不敢停,因为一旦停了,他们容易由累死变为冻死。

千辛万苦的回了家,小全自去向妹妹献宝不提,只说无心钻进帐篷,趴在兽皮褥子上一动不动,连气都无力再喘。苏桃在家等了他两夜一天,身边只有大猫头鹰作伴。望眼欲穿的把他盼回来了,她立刻像个小媳妇似的拧了一把毛巾,给无心满头满脸的擦了一遍,又蹲在地上为他脱了冰砣似的大棉鞋。

无心穿着一双虽有如无的破袜子,脚趾头接触到了帐篷内温暖的空气,让他打了个舒服的冷战,紧接着又呻吟了一声。身体缩在壳子似的大棉袄里,他闭上眼睛把脸在褥子上慢慢地蹭——这一趟走得太辛苦了,他下意识的想要找个人撒撒娇。

一只热腾腾的小手抚上了他的后脑勺,温度透过一层短短的头发,温暖了他冰凉的头皮。他扭头向上一瞧,看到苏桃跪在地上,一手撑在褥子边缘,一手摸着他的脑袋。无心看她,她也看无心,脸上烟熏火燎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的很干净,带着笑意和好奇注视他。

无心忽然就不好意思了,乌龟似的把头往领口一缩,闭了眼睛抿嘴微笑,又扬起双手放在两边,尽量的遮挡了自己的面孔。

苏桃笑出了声音,因为一直认为无心顶天立地无所不能,没想到他此刻累成小孩子了。

无心缓过一口气后,便爬起来脱了棉袄棉裤。厚重的袄裤藏着寒气,穿着比脱了更冷。坐在火塘边喝着热糖水,他从棉袄兜里掏出了一只小小的塑料发卡,形状是个扁扁的黑色蝴蝶结。苏桃立刻用它收拾住了垂在额前的碎发,又掰了一小块棒子面饼去喂白琉璃。白琉璃随着无心东跑西颠,日夜不得闲,此刻懒洋洋的趴在兽皮褥子上,他扫了饼子一眼,嫌伙食不好,把嘴闭了个死紧,胸有成竹的等着明日凌晨吃大餐。然而刚刚熬到傍晚,他便开了斋——白狐狸来了。

白狐狸带着一只胖大的红狐狸,二狐全打扮的像驴一样,脊梁上搭着结结实实的大褡裢。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次白狐狸没敲帘子,直接鬼鬼祟祟的钻了进来。对着无心和苏桃都打了招呼,她和红狐狸摇头摆尾的一晃,背上的褡裢当即顺着尾巴滑落到地。转身从褡裢里叼出一只红纸包送到苏桃面前,白狐狸谦逊的笑道:“小姑娘,拿去买糖吃吧。”

无心手快,抢着拿起红纸包,打开了向内一瞧,只见里面装着整整齐齐一小沓钞票,全是一角一张的,加起来足有两块钱。白狐狸因为平时太过无礼,所以偶然一旦懂事了,反倒让无心受宠若惊:“哟,大白,你也太大方了。她一个小孩子,给她三毛五毛的就够了,你何必还特地包个红包?”然后他一拍苏桃的后背:“快道个谢。”

苏桃面对此情此景,感觉新鲜死了,同时不假思索的一鞠躬:“谢谢狐狸。”

无心清点了褡裢里充作赎金的食物,对于白狐狸的所作所为十分满意。趁着白狐狸现在比较老实,他掏出了内丹,想要尽快把她打发走,免得她一时得意忘形,再对着苏桃胡说八道。而白狐狸一见无心掌中的内丹,一双红眼睛立时放了光。张嘴深深吸了一口气,内丹随着她的气息自动飞到半空,同时表面渗出一股子鲜红的雾气。雾气包裹着内丹缓缓移动,一直进了白狐狸的大嘴。及至它移动到喉咙口了,白狐狸“咔嚓”一声合了牙关,紧接着把脖子一伸,将内丹彻底吞落入肚。缭绕在口鼻之间的红雾慢慢散尽,她又做了一番呼吸吐纳,末了忽然把嘴一张,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终于又有自信了!”

无心对她一抱拳:“恭喜恭喜,看到你恢复了自信,我也很是快乐。本来想请你吃顿夜宵的,可是外面雪厚,路不好走,所以我们将来有缘再见,今天就不留你了。”

白狐狸把头一扭:“哼!你当姑奶奶稀罕吃你的饭?姑奶奶今年遇到了你,算是流年不利。你带着你的丑丫头吃吧,姑奶奶全当是喂了一次狗!操操操,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

话音落下,她一甩大尾巴,带着红狐狸向外就走。无心笑嘻嘻的不敢拦,而苏桃拿着红包,感觉自己和无心好像是被白狐狸骂了,不过看着无心嬉皮笑脸满不在乎,她便也跟着宽了心,没把白狐狸的话往脑子里放。褡裢里面有白面,有水果糖,有带着尖牙印的军用罐头。无心当场用刀子划开了一只罐头,里面盛着满满的红烧牛肉。白琉璃从他的棉袄下摆中探出了圆脑袋,睁着黑豆眼睛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了,登时把嘴向上张成了瓢。苏桃捏起一块牛肉塞进他的嘴里,他闭了嘴,专心致志的吞咽。

无心低头看着他,就见他直挺挺的向上伸出老长,和自己组合出了个很不雅的形象。幸而苏桃是个无知的,还在专心致志的喂蛇。不动声色的伸出两根手指夹住白琉璃,他想把对方向下拽一拽,不要伸着个圆脑袋吃的那么来劲。然而白琉璃嚼的正酣,受了他的干扰之后,很不耐烦,当场剧烈的乱扭了一气。

第193章 除夕

大年三十这天早上,无心七分愉快三分惆怅的开始张罗着过除夕。七分愉快,是因为他弄到了足够丰富的食物,能让他和苏桃满足的吃上几天;三分惆怅,则是因为单单的有吃有喝还不算好日子,苏桃天天裹着一身桶似的棉袄棉裤,越来越像个野丫头了。

过年的好处在于好吃好喝,没吃没喝还叫什么过年?无心用热水化开了两只冻硬了的野兔子,又撩开了帐篷帘子,蹲在帐篷门口用匕首切肉和干菜。苏桃守在火塘旁边,一边揉着一团白面,一边等着一壶水开。白琉璃在带着两人体温的兽皮褥子上爬来爬去,一双眼睛灰蒙蒙的暂时失了明,因为过几天又要蜕皮了。大猫头鹰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闭着眼睛睡得无声无息。

小全带着他的几个小妹妹,嘻嘻哈哈的四处乱跑,引得一群大小孩子跟着他登高上远。孩子们都是衣衫褴褛,没个孩子样,然而心还是孩子的心,捡根树枝也能舞弄半天。经过无心的小帐篷时,一个小男孩停了脚步,好奇的问道:“哥,你家过年吃啥?”

无心抬头向他一笑:“吃饺子,你家呢?”

小男孩盯着无心脚边半融化的冻兔子肉:“我妈蒸了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