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全家里最小的妹妹从前方跑回来了,笑嘻嘻的大声说道:“他家的馍就是棒子面发糕。”

小男孩当即抬手打了她一下:“不是棒子面的,是白面的!”

小妹妹很坚决的一口咬定:“是两掺面的!”

小男孩为了维护自家荣誉,开始认认真真的和小妹妹吵架,吵得无心脑仁疼。钻回帐篷摸出两颗水果糖,他一人给了一颗,想把两个小崽子一起打发走。小妹妹用舌头把水果糖推到腮帮子里,四脚着地的把脑袋往帐篷里伸。小男孩也跟着凑热闹,盯着苏桃手里的白面问道:“姐,你咋不出来玩呢?”

苏桃干活永远干不到点子上,一盆白面被她揉了个七零八落不成团:“我干活呢,没时间玩。”

小妹妹一脚把小男孩蹬出老远:“姐,你干完活也来玩吧!我哥总说你长得好看,他肯定愿意带你玩。”

苏桃对小孩子们笑了笑,同时手上不停,疯狂揉面。无心听了小妹妹的话,一边从兔子骨头上往下削肉,一边回头对着苏桃做了个鬼脸。苏桃从眼角瞥见了,但是只当不知,继续乌烟瘴气的和面。

擀面杖是无心用一截粗树枝削成的,一点儿也不圆,但是对付着也能用。接管了苏桃手中的面团,无心开始揉面揪面,擀饺子皮。苏桃在一旁端着小锅,低了头去嗅里面的馅子。馅子很粗,但是肉多油多,气味香的咄咄逼人。无心干来劲了,揪了一小块湿面捏成两只鹿角,黏黏的粘在了白琉璃的脑袋上。白琉璃正处在失明期,并不知道自己被无心打扮成了龙样子。

饺子皮太厚了,而且不圆,包成的饺子足有巴掌长,一个一个奇形怪状,在一块木板上列了队。无心心不在焉的哼着小曲,同时发现苏桃是真高兴了,不住的给饺子排队,话也是特别的多:“无心,饺子越包越大了。”

无心从白狐狸送来的褡裢中找到了一盒香烟。叼上一根低头凑到火塘里的炭火上吸燃了,他摇头晃脑的从嘴角挤出回答:“剩下的馅子和皮,改成包子得了。”

苏桃咳嗽了一声,伸手从他嘴角拔下了烟卷:“别抽了,怪呛人的。”

无心对着手里的厚皮大馅不以为然:“小丫头,还管起我了。”

苏桃用发卡夹住了前额的凌乱刘海,嘴里嘀嘀咕咕的讲道理:“抽烟不是好习惯,总抽烟的人,身上有味儿。”

话音落下,她不由自主的一皱眉头,心中想起了小丁猫。小丁猫是一杆面嫩的老烟枪,从头到脚都是烟油子味,像是烟草成了精,用纸一卷就能点火。飞快的把小丁猫从脑海中驱逐出境,她又对无心说道:“无心,我们只吃饺子吗?”

无心抬眼看着她微笑:“还想吃什么?你告诉我,我给你做。”

苏桃想了想,没想出结果。无心不再追问,自顾自的发了面,预备晚上再给她添点花样。

村中的炊烟从早飘到了傍晚,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气味,仿佛总有面食刚出锅。盲流们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怪物,在成为盲流之前,他们也大多有家有业。此刻像一切平常人家一样,木刻楞里点亮了油灯,虽然不敢燃放鞭炮,但是房门两边也都贴了红纸对联。对联是村中一位臭老九亲自书写的,纸不好,墨也不好,可毕竟是红纸黑字,能让人取个吉利,添些喜气。

满村野跑的孩子们各回各家了,就算尝不到饺子,也能饱饱的吃顿干饭。小全家里五个孩子,一个孩子分了两个饺子和一个白面馒头。小全三口两口的吃光了自己的一份,舔嘴咂舌的又去锅里掰了一块杂合面饼子:“无心今晚肯定吃得好,他家不缺肉。”

小妹妹抬起两只小手比划出一个长度:“他家包大饺子了。哥,你也抓兔子给我们吃呀!”

小全嚼着杂合面饼子,想起无心的家庭,一时出了神。而与此同时,正如他们所料,无心和苏桃缩在小帐篷里,的确是正在满嘴流油的大嚼。煮好的大饺子装在铁盆里,油渍麻花的铁锅里放着一摞烙好的发面糖饼。饭盒放在火塘边,里面是满满的肉炒干菜。另有一盒打开了的红烧肉罐头,和一瓶白酒作了伴。把一只盛着干玉米粒的空罐头盒子放在火塘上,无心一边连吃带喝,一般等着火塘的热度把干玉米粒烤成爆米花。

苏桃热出了一身的汗,脱了外面的厚棉袄。无心攥着酒瓶灌了一口,然后把酒瓶递给苏桃:“桃桃,大过年的,你也喝一口吧!”

苏桃没喝过酒。接过酒瓶嗅了嗅,她没闻出好气味。试试探探的仰头尝了一点,她当即张大嘴巴,很痛苦的“哈”了一声。

无心见状,连忙夹起一筷子炒菜喂了她:“得,怪我没正经。”

苏桃吃了他的菜,自觉着一张脸发了烧,红通通的胀成盆子大。滚热的气息从鼻孔呼出去,居然带出了一点酒香。小心翼翼的又喝了一口酒,她咂了咂嘴,抬头对着无心笑:“不好喝,是苦的。”

无心夺过了她的酒瓶:“尝尝味道就行了,不爱喝就不喝。”

苏桃垂下眼帘点了点头,在温暖的帐篷中忽然感到了一阵眩晕。脸越来越大了,头越来越沉了,无心一眼没注意,她竟然抄起酒瓶子又喝了一口。要喷火似的对着火塘呼出一口长气,她随即抬头告诉无心:“哈!我学会喝酒啦!”

无心看了她面红耳赤的德行,心中暗暗感觉出了不妙。强行夺过她的酒瓶子放到角落里,无心拦着她不让她抢:“小姑娘不许学喝酒,你乖乖坐着,一会儿给你吃爆米花。”

苏桃出了一头一脸的汗,脖子都红了:“我不是小姑娘,我二十岁了!”

无心用一条旧毛巾给她擦了擦汗:“好好好,再过四年你就二十岁了。”

苏桃认认真真的要和他讲道理:“我真的不是小姑娘,我都结婚了!”

无心摸了摸她的脸蛋,发现她的体温已经高到烫手:“对对对,你不是小姑娘,你是小媳妇。”

苏桃东倒西歪的绕过一盆饺子一锅油饼,蹲到了无心面前。眨巴着大眼睛凝视了他良久,她忽然张开双臂向前一扑,热腾腾的扑进了他怀里。潮湿的汗气透过绵软的旧衬衫,活泼泼的升着温;双臂环住无心的脖子,苏桃和他贴了贴脸。无心的皮肤总是光滑温凉的,所以她贴得放心大胆,不怕会有胡茬扎她。腾云驾雾的闭了眼睛,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声音懒洋洋而又软绵绵。

无心怔了一下,先是手足无措。抱火炭一样虚虚的抱着苏桃,他很快发现自己是想多了。苏桃的举动中仿佛并没有复杂的深意,纯粹只是小丫头要撒娇。拦腰把苏桃抱稳了,无心想要哄她入睡,哪知苏桃另有主意。一手抓住无心的衬衫前襟,她像只小牛似的一头抵上他的胸膛,拼了命的开始顶。

无心莫名其妙,因为被她揉搓的坐不住,所以只好双手撑地稳住身体:“桃桃,干什么呢?”

苏桃一言不发,专心致志的顶他,顶得摇头晃脑。末了披头散发的抬起了头,她气喘吁吁的咕哝道:“我要进去。”

无心哭笑不得的单手推了她的肩膀:“你要往哪里进?”

苏桃抬手敲了敲他的胸膛:“我要进去。”

无心没想到她存着如此怪异的想法,不禁追问道:“进去干什么?”

苏桃继续顶他,力气大方向偏,几乎一头滑到他的腋下:“进去……就再也不出来了。”

无心运力抱住了她:“傻丫头,外面这么大的世界,你都不要了?”

苏桃挣出了一身热汗,鬓角打湿了,弯成一个俏皮的小卷:“不要了……我不喜欢它,我不要它了。”

无心用手臂箍住了她的身体,随她翻滚挣扎,就是不肯松手。一切都是事与愿违,他是那么的想在社会中给苏桃找到一处体面的立足地,可是苏桃小小年纪,已经“不喜欢”,“不要了”。

低头望着苏桃头上的廉价发卡和身上泛了黄的白衬衫,他因为爱她,所以感觉眼前情景分外刺目。那么厚密乌黑的好头发,那么苗条亭匀的好身体,不该被这么一堆破烂玩意儿装饰遮掩。

如果时光倒退几十年,他作孽挣命也要给苏桃挣下一份家业。苏桃愿意跟他,他会让苏桃做一名舒舒服服的小少奶奶;苏桃不愿意跟他,他也会擦亮眼睛,给她找个好小伙子相配。可现在不是先前的世道了,不是靠着勤劳聪明挣饭吃的时代了。让他去效仿陈大光一步登天,他做不出。

哄着苏桃在自己怀里入睡了,无心望着火塘浮想联翩,怎么想怎么感觉不对劲。罐头盒子里噼啪乱响,是干玉米粒正在一粒一粒的爆开。

一夜过后,便是大年初一。大猫头鹰全年无休,除夕夜还要出去打食。清晨无心和苏桃一起醒来之时,他已经喂了白琉璃一只小田鼠。

苏桃把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忘了个一干二净,兴致勃勃的扯出一条红布带子,她在猫头鹰的脖子上围了个红领结。白琉璃头上的白面鹿角只剩了一个,因为眼盲,所以悻悻的趴在火塘边不肯动。

无心热了剩饭。和苏桃吃饱喝足之后,他袖着双手钻出帐篷。先是打扫净了帐篷上的积雪,然后他仰头望天,心想天气一暖,自己就立刻带苏桃出山。在山里与世隔绝的生活久了,苏桃很有变成隐士的危险。

第194章 不速之客

正月十五的上午,白琉璃缠在一捆枯枝上,摇头摆尾的蹭啊蹭。大猫头鹰看出了他的痛苦,所以难得的没有白天睡大觉。一动不动的守在一旁,他成了白琉璃的大卫兵。可惜白琉璃完全不能理解一只鸟的苦心,自顾自的只是蹭,直到无心端着一盆热水钻进了帐篷。

无心把白琉璃放进热水盆里,亲自为他蜕皮,一边退一边又唠唠叨叨,全是在对猫头鹰说:“你不要天天喂他了,你看他长得有多快。万一他真长成大蛇了,我可怎么带着他到处走?”

猫头鹰张了张嘴,真想说句人话,然而本领有限,实在是不会说。

无心小心翼翼的撕下了长长一条蛇蜕。把蛇蜕提到眼前看了又看,他叹了口气:“白琉璃,你看你现在肥成了什么样子。原来你细的好像一条小水蛇,如今可好,成擀面杖了。”

白琉璃游出水盆,在兽皮褥子上很舒服的盘成一堆,无意理睬无心。

正月十五也是个大节日,虽然村中各家都做不出元宵,但是多多少少也得预备些许饭菜意思一下。小全捏着一块杂合面发糕走过帐篷,忽见帐篷帘子是大开着的,便很好奇的弯腰向内张望。他往里看,苏桃正好也往外看,两人打了个照面,小全自惭形秽的藏起了手里的发糕,硬着头皮打了招呼:“嫂子,无心哥呢?”

苏桃正在发散帐篷里闷了一夜的热气,此刻拿着一张油饼坐在兽皮褥子上,她垂了头,也是感觉自己形象不好:“他去捡柴禾了。”

小全舍不得走,没话找话的强问:“你家又吃烙饼啦?”

苏桃耷拉着眼皮,对着火塘里的红炭火点头:“嗯。”

小全讪讪的直起了腰,恋恋不舍的往家走,刚进家门就受了母亲的质问:“你是不是跑到无心家门口说话去了?”

小全没想到母亲有着鹞鹰般的眼力,人在家中坐,能知天下事:“是,我说话了,怎么啦?”

母亲也是一身的寒气,拍打着身上的雪花骂道:“不许你再和他家的小媳妇凑近乎!那无心的手多狠哪,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没有他抓不着的。万一闹出误会了,他非把你当兔子扎了不可!”

小全被母亲说中心事,当场恼羞成怒的闹起了脾气,毛驴一样大尥蹶子。他娘治不住他,于是他爹登场,抡着一根木棒追得他满村逃窜。无心抱着一大捆枯枝败叶走出林子,见了小全父子飞檐走壁的功夫,很觉有趣,笑容可掬的旁观许久,直到小全落网才罢。

无心如今只有白面,所能吃的也只有面食。元宵节里没元宵,于是他傍晚煮了一大锅热面条。面条七长八短有粗有细,面汤也是浓稠得类似糨子,滚烫得让人无法下嘴。苏桃拿着一只白铜勺子,蹲在锅边想要捞肉吃。大海捞针似的在面汤里找了半天,她最后一无所获的收了勺子,送到嘴里试探着舔了舔。

无心被蒸汽熏得满脸泛红,有心脱了棉袄晾一晾汗,可是手忙脚乱的腾不出工夫。正是又热又饿之际,远方忽然起了一声枪响,“叭”的一下子,又轻又脆。

无心愣了一下,心想谁这么大胆,半夜在林子里玩枪。苏桃也抬了头,本来也是热汗涔涔的,然而此刻脸上骤然竖起了一层汗毛:“谁来了?”

无心笑了一下,认为苏桃是兔子的胆子,简直可以和猫头鹰媲美,可未等他开口说话,帐篷帘子被人从外面猛的掀开了,小全的脑袋伸进帐篷,带着哭腔大声喊道:“哥,嫂子,快跑啊,民兵来了!”

话音落下,他调转回头冲向自家的木刻楞。无心知道自己没有时间细问了,和苏桃对视一眼,两人无须交流,直接心有灵犀的起身找出背包,开始手忙脚乱的往里面塞东西。

仿佛是在一刹那间,村子里面就乱套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无心一样洒脱,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劳作了一年,房屋粮食都在这里,让他们空着两只手往外跑,他们会茫茫然的找不到方向。而且,他们存着侥幸的心思又想,自己在无主的土地上卖力气刨食吃,应该不算犯大罪吧?

未等他们把头脑中的思路整理清楚,民兵进村了。

民兵进村之时,无心刚用一壶水浇灭了火塘里的炭火。黯然一片的帐篷里,两双眼睛在他身边闪闪发光,一双是猫头鹰的眼睛,天生就是这么亮;另一双是苏桃的眼睛,苏桃挎着书包,抱着背包,胸膛里憋着一股子劲儿,仿佛随时可以生出尖牙利爪,和人同归于尽。

无心的小帐篷位于村子边缘,是民兵到达的第一站,可是因为它上尖下圆形状古怪,而且里里外外无声无光,所以民兵根本没把它当成房屋来看,直接绕过它进了村子内部。叮叮咣咣的踢门声音响起来了,女人和孩子们也高高低低的哭起来了;伴随着零零落落的枪声,民兵们开始大声的呵斥叫骂,让全村的盲流们都滚出来集合。

无心背上了帆布背包,为了稳妥起见,又用绳子把它五花大绑的固定在了自己身上。把苏桃拉到身边,他低声想要对她耳语几句,可在开口之前,帐篷外面忽然起了人声:“哎?这是个啥玩意儿?”

有人笑道:“看不出来!帐篷?”

“哪有这样的帐篷?帐篷都像蒙古包似的,你没见过蒙古包吗?”

“那这到底是个啥?你看,这儿还有个帘子,是不是仓库?”

回答他的是一阵抽气:“不对,你闻闻,这周围挺香,好像刚炖了肉。”

在肉香的诱惑下,两名青年民兵大喇喇的走到帐篷前,弯腰扯了帘子一角便是一掀。在帘子掀起的一瞬间,一大锅滚烫的热面条直飞而出,兜头泼了民兵一脸。沸腾面汤的杀伤力是不容小觑的,而在两名民兵捂脸惨叫之时,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疾冲出去,一溜烟的消失在了林子里面。民兵抹着满脸的稀烂面条鬼哭狼嚎,正是瘫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冷不防帐篷里又飞出了一只目露凶光的大猫头鹰。大猫头鹰叼着一条白蛇盘旋而上,迎着一轮明月飞向森林,只给民兵留下了一声难听的嗥叫。

无心和苏桃快要跑疯了。

帆布背包被他移到了胸前,他背起苏桃跑得上蹿下跳。背一阵子背不动了,他放下苏桃带着她跑,跑一阵子她跟不上了,他再把她背起来。两人一口气逃出了几里地,后来估摸着民兵们一定追不上了,才双双的停了脚步。

苏桃扶着一棵大树弯了腰,喘得死去活来。无心倒是没有喘的意思,可是不喘也不好,只得陪着她也做了几个深呼吸。大猫头鹰准确的落在了他们身边的树枝上,嘴里叼着扭来扭去的白琉璃。无心怕白琉璃受不了冻,伸手要去抓他;大猫头鹰还很不愿意,把个脑袋左一转右一转。直到无心在他的脑袋上凿了个爆栗,他才乖乖的松了口,把白琉璃放回了无心的手中。

把沉甸甸的白琉璃贴肉放好了,无心打了个哆嗦,感觉自己是揣了一大块冰。接下来怎么办,他一时没有主意,幸好他在林子里混惯了,总不会眼睁睁的任由自己冻死。冒着暴露目标的危险,他收集树枝拢起了一堆火。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单有一堆火还是不够,于是他把苏桃搂到胸前,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等天亮。

苏桃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之后,如今已经渐渐镇定。仰头向后枕上无心的肩膀,她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已经是见多识广,所以此刻麻木不仁,并不绝望。本来这里也不是他们永远的家,本来开春之后他们也要继续流浪,只要别落到民兵的手里,其它问题就都不是大问题。把无心的一只手掖进自己的棉袄袖口里,她还是很安心,很知足。

两人围着一堆火坐一会儿,走一会儿,保持身体不被冻僵。将到天亮之时,无心从背包里取出了两张冻硬了的油饼。把饼放在火上烤了烤,他和苏桃狼吞虎咽的填饱了肚皮。找到一片未经踩踏的雪地,无心俯身拂去最上面的一层白雪,然后伸手抓了洁净雪团往嘴里送。看到苏桃有样学样,他开口说道:“少吃,当心吃坏了肚子。”

苏桃含着一口雪,站直了问他:“无心,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啊?”

无心弯腰捧起一把雪,满头满脸的搓了搓:“我打算回村里看一看,如果民兵走了,我们就还回去。”

苏桃立刻说道:“我跟你一起走。”

无心也不放心把苏桃一个人留在林子里。领着她踏上来路,在距离村子半里地远之处,他找到一棵歪脖子老树,把苏桃塞进树洞里去了。

然后他继续前行。悄无声息的摸到了村边,他攀在树上向下一瞧,发现村子中央的一处空地上,正有队伍在分批解散。队伍是由村中全体男人集合而成的,每三个人算是一组,用根麻绳拴成一小串。在队伍之中,无心看到了小全。

小全半张脸都被鲜血糊住了,显然是挨了一顿狠揍。他和他爹以及王木匠归为一组,三个人的裤腰带被没收了,一起提着裤子往一间木刻楞里走。民兵端着步枪来回巡逻,是要留在村中大动干戈的架势。

无心一声不吭的盯着小全的背影,心里想要救他。他不信县革委会真有耐心把这帮盲流们“遣回原籍”,对于小全等人的下场,无心几乎能够想象得出——他们的性命,已经被民兵攥在手里了。

苏桃听说无心想要救人,当即表示同意。

虽然她对小全等人毫无兴趣,不过很乐意和民兵们对着干。在她眼中,正月十五进山扫荡的民兵,和联指的革命小将们并无区别。对于他们,苏桃已经反感痛恨到了无法言喻的地步。

两个人在林子里混了一天一夜,到了翌日上午,无心又回了村子,结果发现民兵押走了全村的男劳力,只留下了一群老弱妇孺。追着民兵的足迹走出几十里,最后无心和苏桃停在了一处大农场外。原来县革委会只让民兵去抓盲流,抓到之后怎么办,却是根本没做指示。民兵们不可能长久的留在山里看守盲流,民兵队长一时福至心灵,竟然把盲流送去了附近的农场,盲流在农场劳动所得的工钱,自然也就被民兵们私下分了。

大冷的天,无心不可能总在农场外围转悠。入夜之后他找地方安顿了苏桃,单枪匹马的想要潜入农场去找小全。带上他那套打猎用的装备,他鬼鬼祟祟的进了农场地界,专走僻静小道。眼看将要接近前方一排平房了,他往荒草丛中一匍匐,正要秘密前进,哪知刚刚爬了不到一尺,忽有四只爪子点上他的小腿,一路小跑的向上直踩过了他的后脑勺。他猝不及防的往下一趴,两条小腿上又踩了爪子。翻着眼睛向前一看,他当即气得要骂街——他看到了白狐狸!

白狐狸威风凛凛的充做前锋,带着一溜五只红狐狸和一只小黄鼠狼,昂首挺胸的踏过无心,直奔农场鸡棚。

第195章 逃离农场

农场的鸡棚不属于集体财产,是场里工人们自己搭建出来的,目的是能够偶尔改善生活开开荤。棚子里的鸡也不出售,养来纯粹是为了吃。新年过后,鸡们并未死绝,鸡棚里面依旧弥漫着热烘烘的鸡屎气味,勾引得狐狸们垂涎三尺,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无心不敢招惹白狐狸,怕她翻起旧账,公然骂街。眼看狐狸们排着队伍走远了,他继续匍匐前进,悄悄的摸到了前方平房附近。四脚着地的弓起了腰,他走兽一样蹲到了后窗户下面。闭着眼睛侧耳倾听,他发现平房里面十分安静,不像个有人居住的模样。蹑手蹑脚的绕过平房,他茫茫然的继续寻找工人宿舍。农场坐落在山麓,大而荒凉,他无声无息的越走越远,最后停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大院外,他抽抽鼻子,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酒气。“吱嘎”一声开了房门,有人走到院子角落里哗哗撒尿。透过密集的木栅栏向内窥视,无心发现来人包了一头一脸的白纱布。忽然想起自己当初泼出的一锅沸腾面汤,他暗自点了点头,认为自己虽然没找到盲流,但是找到了民兵,至少可以顺藤摸瓜。

民兵撒过尿后,转身要往屋子里走,可是还没走到门前,房内有人亮开了嗓门:“我说,今天晚上该轮到你了吧?”

民兵嘻嘻哈哈的笑道:“我不去!我是伤员,得养上十天半个月!”

屋子里的人十分不满:“不就是烫破你一层油皮吗?他们农场的人不管,咱们也不管,万一盲流趁夜逃了,你说最吃亏的是谁?”

民兵一边进屋一边骂了一句。片刻之后房门又开了,他背着一杆步枪往院外走,且走且抬起手,去解头脸上的纱布。及至出了院门,他的面孔终于见了凉风。很舒服似的晃了晃头,他大踏步的走向了前方一片小树林。

无心悄悄的跟上了他,一路距离他不远不近,生怕露了形迹。农场正在四处开荒,林子迟早也是要被彻底砍伐铲除的,在林子边缘的一排棚子里,民兵打了个大喷嚏,然后和棚子外面的一名战友打了招呼。战友拄着步枪将要冻死,见他来了,当即骂骂咧咧:“你不养伤吗?你还知道来啊?”

两人开始斗嘴,斗得嘻嘻哈哈。而无心藏在一棵大树后面,抱着肩膀蹲成了一块石头。抽着鼻子吸了吸冷空气,他忽然感觉周遭很臭。从树后露出一只眼睛,他真想派白琉璃上前侦察一番,可是白琉璃最近和他总是别别扭扭,此刻冰凉的缠在他的腰间,显然是无意出手相助。

“怎么会这么臭?”无心想不通了:“他们总不会把人关到茅房里吧?”

正当无心疑惑之际,棚子周围发生了两件事。一是两个民兵走了一个,只留下自称伤员的青年继续看守棚子——他大概也是嫌冷,所以独自钻进了棚子里;二是棚子后面伸出了一个雪白的大脑袋,正是鬼鬼祟祟的白狐狸。

猛然和无心打了个照面,白狐狸登时把嘴一张,欲言又止的露出了舌头。无心则是吓了一跳,因为白狐狸一贯狂放不羁,万一呱呱的和自己翻起旧账,自己可是受不了。双手合什对着白狐狸拜了一下,无心乖乖的服了软。

白狐狸的大脑袋左转一转右转一转,随即一个箭步窜向了无心。一人一狐在大树后面会合了,无心悄声问道:“大白,你来干什么?”

白狐狸仿佛是很困惑:“我来吃鸡呀!”

无心又问:“鸡呢?”

白狐狸立刻出口成脏:“妈的鸡全没了,鸡棚里面关满了人!”

无心听她嗓门不小,连忙伸手攥住了她的长嘴:“嘘……你小点儿声,里面的民兵可是带着枪呢!”

白狐狸把头一扭,甩开了他的手:“你来又是干什么?”

无心压低声音答道:“我是想救棚子里面的人。我在他们的村子里住了一冬天,他们都不是坏人,现在被民兵关到农场里卖苦力,太可怜了。”

白狐狸非常任性的一晃脑袋:“我不管,我要吃鸡!”

无心脑筋一转,忽然有了主意。亲亲热热的给白狐狸抓了抓痒,他小声说道:“鸡在哪里,非得农场里的人才能知道。你去把棚子里的民兵揪出来,逼他说出鸡的下落。凭着你的道行,吓唬他还不是小菜一碟?”

白狐狸深以为然,当即颠颠的跑向棚子。在一扇破柴门旁停住了,她细着喉咙开了腔,娇声娇气的呻吟道:“哎哟……哎哟……有人吗?救命呀……”

棚子里面立刻起了回应:“谁啊?”

白狐狸一卷大尾巴:“我是工人家属,刚才在林子里把脚扭了,谁来送我回场里宿舍呀?”

她的话音落下,只听“哐啷”一声,破柴门被人亟不可待的推开了。年轻的民兵听到了外面的嫩嗓子,十分亢奋的想要助人为乐。借着身后一只小火盆中的炭火微光,民兵向外一瞧,没瞧到人;而白狐狸仰头看清了他,只见他一脸干瘪的水泡,当即粗声叫道:“哇操!丑得像个鬼!”

此言一出,民兵觅声低头,正和白狐狸对了眼。目瞪口呆的怔了几秒钟,民兵随即发出了一声惊叫:“狐——”

未等他把话说完,白狐狸一跃而起,把他扑了个仰面朝天。一只利爪摁住他的喉咙,白狐狸双目射出红光,龇牙咧嘴的大喝:“快说!鸡在哪里?”

随着她的逼问,一串口水向下落到了民兵的脸上。民兵瞠着眼张着嘴,惊得气都不喘了,直勾勾的望着白狐狸发痴。与此同时,白狐狸身边黑影一闪,正是无心像箭似的溜进了棚子里。

棚子里面光线黯淡,鸡屎味直冲鼻孔。在满地的烂干草中,一堆黑黢黢的人形或躺或坐,正是盲流村里的男劳力们。人们受了惊动,嗡嗡的起了一层疑声。角落中忽然爬起了一个破衣烂衫的少年,颤巍巍的问道:“哥,你来了?”

无心听出了小全的声音,心中登时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没有搞错目标:“我来救你们了,起来快和我走!”

盲流之中爆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欢呼。一个牵一个的站起了身,他们开始手忙脚乱的去解身上的麻绳——白天他们可以自由的分散劳动,可一旦到了夜里,民兵还是要用麻绳把他们绑成一串。

无心掏出匕首,接二连三的割断绳结。等到几十个人全都行动自如了,他领头带队出了棚子,发现白狐狸还在摁着民兵发狠。盲流们自动排队络绎走出,万没想到棚子外面吱哇乱叫的女人,竟然是只大白狐狸。无心怕他们只顾看热闹,耽误逃生的时间,便回头疾言厉色的说道:“不要看,那是山里的狐狸大仙。”

大仙自然是不能亵渎的,盲流们在山里生活久了,对于鬼神之事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听了无心的警告,众人连忙恭恭敬敬的垂头经过了白狐狸,连声大气都不敢喘。无心领头快走,同时发现白狐狸一点儿也不给自己做脸。自己把她抬举成了大仙,可她压着个民兵大呼小叫,满嘴里就只有一个鸡!

盲流们深知逃生机会来之不易,而且全体不老不小,脑子清楚。有组织有纪律的排成了长队,他们无需无心嘱咐,很自觉的沉默疾行。飞快的走到了灯火通明的大院外,无心领头停了脚步,不敢再公然前进。没想到他们虽然谨慎,后方却是追上了一支无所畏惧的狐狸小队。大白狐狸依旧是打前锋,嘴角的白毛上还染着点点鲜血。无心怀疑她是刚对民兵行了凶,如今要去新鸡棚开斋了。

人的身手可是比不上狐狸灵活,所以无心不敢像白狐狸那样大摇大摆。等到狐狸一行通过大院了,他又观望片刻,见院子里当真是毫无动静,才带着盲流们高抬腿轻落步,一路悄悄的经过了院门。

农场的夜里十分安静,无心本来提防着有狗,然而一路上也并没有遇到狗影。农场太大了,有界碑没围墙。无心带着一大群人逃出老远,末了在一处山坳里停了脚步,他转身说道:“你们的家人还在村里,粮食也都还有。你们派个人回村里送个信报声平安,然后就到林子里躲一阵子吧!”

小全上前一步:“哥,你呢?你还和我们回去吗?”

无心摇了摇头:“我不回去了。本来我也不是长住,现在天气一天天的暖了,我也该继续上路了。”

盲流们乱七八糟的给他鞠了躬,小全则是拉着他的手不松开。无心仰头看了看星星,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便催促众人上路,让他们成群结伴的逃进山里去了。

只要进了山,这帮人就算是有了活路。无心长吁了一口气,认为自己起码是对得起小全。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他累极了,想要歇一歇,可是未等坐稳,远方忽然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光点。伴随着光点闪烁,人声狗声也一起响起来了。

无心一跃而起,以为是农场里的工人民兵有所察觉,现在要来捉拿盲流。盲流刚刚进了大森林,没有再落网的道理;自己孤零零的站在这里,却是太有危险。他六神无主的正要上树,不料火光在半路拐了个弯,原来目标并不是他。

无论目标是谁,无心都不敢再做停留。转身冲进茫茫夜色,他找苏桃去了。

第196章 风雪夜

无心一路攀援跳跃,在林子里东一转西一转,末了在一棵老树下面停了脚步,仰头对着树上的苏桃轻轻唤了一声。

苏桃缩在厚棉袄里,怀里搂着大猫头鹰。大猫头鹰虽然是个以和为贵的好妖精,但是嘴若金钩目如明灯,一脸凛凛的凶相。苏桃提心吊胆的蹲在树上,头脸全被包裹严了,唯有双手没有手套,只能掖在大猫头鹰的翅膀下。忽听树下有了动静,她低头望下一瞧,一颗心登时一轻,在围巾里面闷声闷气的叫道:“无心!”

无心站在树下一拍巴掌,然后向上张开了双臂。苏桃放开大猫头鹰,两条腿蹲久了,统一的僵硬麻木,两只套着大棉鞋的脚也成了冰砣。险伶伶的横向挪到一根粗树枝上,她气喘吁吁的做出预告:“我要跳了啊!”

无心对她招了招手:“快!”

苏桃闭了闭眼睛,蒙在脸上充作口罩的一层棉布外面凝了一层白霜。自言自语的又咕哝了一句,她说:“我真跳了啊!”

然后不等无心回答,她张牙舞爪蜷着腿,一头向下栽去。而无心高估了自己的胸怀与力量,苏桃从天而降,当场把他砸了个四脚朝天。合拢双臂抱住了怀里的苏桃,他先是狠狠一闭眼睛,随即呼出一口白色雾气,对着上方满天的星辰笑道:“桃桃,我成功了!”

苏桃下意识的想要挣扎起身,可是背着夜空对着雪地,她犹豫了一下,忽然想在无心身上再趴一会儿:“他们都逃了吗?”

无心伸手去推苏桃:“逃了,全进山了。桃桃,起来,我怀里还藏着一条白娘子呢,别把他压扁了。”

苏桃这才意识到了白琉璃的存在,立刻连滚带爬的起了身,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扶起了无心。无心抬手抹去了她眉毛睫毛上的冰霜,然后攥住她的一只手,匆匆的继续前进。一阵夜风掠地而来,卷起了一层白雪沫子;林中的树木随之打起了哨,声音如同鬼哭狼嚎。苏桃抬手扯下遮住口鼻的棉布,一路喘得呼哧呼哧,本来林子里已经天寒地冻到了极致,可是她在齐膝深的积雪中奋力调动着两只沉甸甸的脚,竟然走得头上热气腾腾。一只手伸出去和无心十指相扣了,手心也是汗津津的总不干爽。

大猫头鹰不消吩咐,自动的盘旋在他们上空。飞翔的速度自然大大的快于行走,他在前方飞飞停停,末了等得不耐烦,竟然试试探探的蹲上了无心的一侧肩膀。无心一手领着笨手笨脚的苏桃,一手拎着他的武器,怀里还暖着一条冷冰冰的白琉璃。肩上平白无故又加了好几斤分量,气得他一边走一边发牢骚:“你是只小鸟吗?你比老猫都重,装什么小画眉?”

大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听不见。还是落在无心的肩膀上更安逸,否则飞快了不是,飞慢了也不是,还得时常东张西望,生怕半路跟丢了。

无心知道他是个温吞性子,从来不受刺激,所以不得不多说几句:“你怎么还学会偷懒了?你又不是鸡,为什么非要让我扛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