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歪着脑袋想了又想,最后自己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忽然黑出了贼光,已经缓缓消退了的兽性重新复燃,他饿极了,不但想要生吞活剥,而且还要敲骨吸髓——只是不知道他的仇人兼猎物应该是谁。

无心喃喃的和白琉璃说话,因为自己的思路太乱,所以想要请白琉璃让自己清醒清醒。可白琉璃并没有爱心和他抚今思昔嚼舌头。对着嗡嗡乱叫的无心猛一挥手,他很不耐烦的蹙起了两道长眉。而无心身不由己的向后直飞,结结实实的撞到了一块大石头上。

滚落在地伸长了两条腿,无心六神无主的坐起身,望着前方又道:“白琉璃,你知道吗?水里有一条大蚂蝗,那么大。那么大的蚂蝗还是蚂蝗吗?不是蚂蝗了吧?”

一句话让他说的颠颠倒倒啰啰嗦嗦,但是他自得其乐,说得甚至忘记了饥饿。白琉璃不肯分心,有一搭没一搭的告诉他:“是蚂蝗。”

无心摇了摇头:“太大了,还是蚂蝗?”

白琉璃第无数次的发现无心是真烦人,恨不能找块大石头一举将他砸晕:“不是普通的蚂蝗……是蛊中之精……此地属阴适宜养蛊……别和我说话。”

无心听到这里,脑子忽然灵了:“蛊?既然是蛊,就必定有养蛊的人。养蛊的人在哪里?”

白琉璃被他问得愁容满面,简直快要发火:“不知道,如果活着,一定不会远;如果死了,就不一定了。”

无心和白琉璃有问有答的说了半天话,感觉自己似乎是越来越聪明了,甚至已经能够开始思考:“不会远……对,养蛊不容易,养成了的蛊虫,谁会舍得随便抛弃?不会远……”他扭头望向了漆黑的洞中深处:“你说这座洞子会通到哪里去?里面会不会还有活物?一直走下去的话,能不能找到养蛊的人?我去走着试试看,如果能够走出一条新路,我就不必去杀蚂蝗了。”

说到这里,他一翻身爬起来,当真是攀援跳跃着冲入了黑暗。白琉璃面无表情的撩了他一眼,心想:“终于滚了。”

然后将手指搭上膝盖,他集中了全部精力继续念咒。一团幽幽的寒气笼罩了他的全身,先前藏在附近窥视他的小鬼已经全不见了,有些是被他吓跑了,有些则是被他吃掉了。

他身上的光芒越盛,石岸上的丁思汉越痛苦。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面孔,他已经可以摸到一丝丝坚硬的毛细血管——血管已经枝枝杈杈的在他脸上显出了形状。

他的外套后面连着帽子,抬手掀起帽子扣在了头上,他不想让保镖们看到自己的异象。保镖们自从见识了大蚂蝗的胃口之后,先前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锐气全散尽了,变成了一小队肌肉发达的小绵羊,双腿打着晃横行。

小心翼翼的转过最后一道弯,丁思汉闭着眼睛停顿了一下,随即将手中的血符贴到了身后石壁上。前方的史家姐弟是彻底失踪了,他现在只能自己摸索着走。贴过血符之后,他在裤子一侧用力的蹭了蹭手指,生怕自己染了血腥气,会再招惹来大蚂蝗,虽然血符上的鲜血早已经干透了。

渐渐的,他感觉自己距离鬼巫师越来越近了。

他和鬼打了几辈子交道,完全的不怕鬼。鬼的气息他很熟悉,然而鬼巫师和一般的鬼不一样。一般的鬼都是阴气重,而鬼巫师则是邪气重。在偶尔的疏忽之时,他甚至会搞不清鬼巫师到底是生是死。说不清,与其揣测他是人是鬼,莫不如说他更像妖魔。

丁思汉每每想到这里,都很庆幸,因为鬼巫师的确是鬼。幸亏他是鬼,否则自己就全无还手之力了。试探着将一只脚迈下石岸,河水只没过了他的鞋面。还是通达大路走着舒服,他趟起了水,一路哗啦哗啦的往前走。走到水与岸的交界处,他停下脚步,向后方的保镖伸出了手。

从保镖为他撑开的背包里,他拿出了两只小黄旗子。双手执旗单膝跪地,他把旗子立在潮湿的石坡上,口中低声念道:“天清地灵,兵随将令,兵随印转,将随令行,速速领令启程奉行,神兵火急如律令!”

话音落下,他松开双手一拍地面,两只小黄旗子竟是自行立住,丝毫不动。一股子凉风瞬间从后方吹过来了,无形刀剑一般穿过了两只黄旗之间。周围的邪气太重了,吓得他的小鬼不敢靠前,于是他充当开路将军施了一道阴兵咒,在弥漫着的邪气之中开了一道小门,让小鬼们能够通过小门继续前行。

凉风穿过双旗之后,立刻就弱化成了似有似无。这一段洞窟已经被白琉璃的念力镇得密不透风,小鬼们即便有了通道,也无法长驱直入。

丁思汉另有一番主意。拔了小旗向前走了几步,他故技重施,重新立旗念咒,引着小鬼们又向前行进了一段路途。感觉自己距离白琉璃实在是很近了,他收起小旗,从袋子里又掏出一只小盒子。盒子打开来,里面是满满一盒腥红油脂,乍一看仿佛印泥,其实是经过了炮制的尸油。挑了一指头抹在地上,他慢条斯理的描出弧线,最后正是画成了一个极大的圆圈。尸油是纯阴之物,这一个圆圈也就是他为小鬼们暂时划出的安身之处。有了尸油的安慰,也许小鬼们不会立刻急着逃跑。

把小鬼们暂且圈禁住了,丁思汉面对着白琉璃所在的方向盘腿坐下,身边正挨着他的乌合之鬼们。保镖们则是远远的立在了一旁——在岸边一块大石头下,他们刚刚看到了两名同伴的尸体。

把大敞四开的背包摆在一旁,他抬头对着前方冷笑了一下,随即把手伸入背包之中,摸出了一沓符。一招鲜,吃遍天,单凭着一手好符,他便可以在阴阳两界畅行无阻。手里的符干燥而又柔韧,是半透明的人皮,用烙铁在活人背上烫出咒文,烫到人死,符便成了。人皮主人的魂魄全被封在人皮符里,封得越久,怨气越重,一旦释放,必成凶灵。

丁思汉此刻并不需要凶灵作祟,所以一手托着人皮符,另一只手从背包里抓了一把朱砂。将朱砂抹在人皮符上,符中的鬼是阴的,朱砂却是鬼的克星。将一张人皮符细细的抹匀了,他拿起第二张接着涂抹。一张一张的涂抹过了,他紧闭双眼定了定神——头脸的皮肤像是要被硬化的血管勒碎了,他的时间已经很有限。

最后在自己面前点起半截蜡烛头,他拈起一张人皮符在火苗上一燎,随即猛的挥向了前方。人皮符沾火即燃,在脱手而出的瞬间已经烧成了一团火流星。滴溜溜的直飞到了洞窟高处,人皮符在白琉璃面前彻底化灰,符中的魂魄受了朱砂与烈火的冲击,在自由的同时魂飞魄散。而在魂魄分崩离析的一刹那间,爆发出的凶杀之气直冲向了白琉璃。

白琉璃本是不怕鬼的,可万没想到丁思汉会把鬼当成高射炮弹轰击自己。他稳住心神正想还击,然而第二张人皮符又到了。

他被第二张人皮符狠狠的“震”了一下。慌忙向后退却了,他无论生死,一直是个幕后的人物,从来没有明刀明枪的上过真战场。他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咒死活人,却抵挡不住一个小孩子的拳脚。先前他打了丁思汉的软肋,如今丁思汉也打了他的软肋。人皮符接二连三的对他紧追不放,他仿佛陷在了开花炮阵里,但是他没有慌。一甩袖子退入洞中深处,他想找个僻静地方重起炉灶另开张。

火流星随着他换了方向。他集中了念力预备对抗,可在火流星穿越身体的一瞬间,他的影子忽然闪烁了一下。

不是人皮符了,他想,丁思汉换了招数!

丁思汉的确是换了招数。白琉璃毕竟是个鬼,而他没有必要用鬼打鬼。将他的先遣队尽数祭出之后,他进入正题,一挺身起了立。对着白琉璃的方向迈上一步,他一边结着手印,一边口中诵道:“临兵斗者皆列阵前行!”

话音落下,他向前一甩手,发出的却是一张最普通不过的纸符。纸符是常见的镇邪祟符,但因画符人是他丁思汉,所以纸符拥有了名副其实的力量,当真是把白琉璃镇了一下——一下而已,并没镇住。

丁思汉是要穷追猛打,白琉璃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接连又挨了几张镇邪祟符,他有心立刻退却,可很快发现一味的退也不是长久之计,丁思汉明显是有备而战,怀里仿佛藏着无穷无尽的纸符。想到对方先是伤害无心,如今又要伤害自己,白琉璃忽然怒不可遏的高高举起了双手,大吼一声狠狠拍下。洞窟之中的空气骤然激荡了,一根尖锐的钟乳石锥断裂脱落,直刺向了丁思汉的头顶心。丁思汉侧身一躲,让石锥紧贴自己碎在了地面。与此同时,他从怀中掏出了最后一张符。口中低声念诵了咒语,他目中精光大盛——白琉璃已经乱了方寸,正好让他发动最后一击!

纸符平平的穿过了白琉璃的身体,白琉璃的影子随之一闪,紧接着凭空消失。纸符缓缓的落下,在它即将着地之时,洞中起了“啪”的一声爆响,纸符碎成无数细屑,白琉璃则是缓缓升回空中,鬼影已经变得忽明忽暗。

丁思汉万没想到他如此难缠,凭着自己连珠炮似的打法,他居然既不就范,也没有魂飞魄散。正想对他再补一招,暗中却是无声的冲出了一个白影,炮弹似的合身冲撞向他。未等保镖赶来救援,他已经被撞了个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歪脑袋,他又惊又喜的睁大了眼睛:“无心!”

不等无心回应,他一翻身扑向前方,两条腿还未站直,双臂却是先他一步的抱住了无心的腰。无心低头一看,正是面对了他恐怖的面孔。短暂的怔了一下,无心抬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又垂下头,一口咬上了他的额头。

丁思汉惨叫一声,在窒息的痛苦中断断续续的说道:“又来了……又来了……又来杀我了……”

无心合拢牙关一甩头,从他额头上撕下了一片黑血淋漓的皮肉。远方暗中灯光闪烁,是保镖们摇晃着手电筒赶来救主了。无心见到了“人”,不禁一阵心悸。松开双手转身狂奔向了洞穴深处。

丁思汉捂着喉咙站起了身——无心逃了,鬼巫师,本来将要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如今趁乱也逃了。额头显出了黑糊糊的血洞,虽然惨不忍睹,但是反倒比他先前的模样更正常,因为是个受了伤的人模样,不再像妖魔鬼怪。

宛如中了毒一般,他的神经有些麻木,觉不出剧痛。转身向后走了几步,他放出了尸油圈中的小鬼们。小鬼们是没有价值的,但是可以给他通风报信,还可以冲淡鬼巫师留在此处的邪气。

用纸符烧成灰糊住伤口,他不顾保镖们的关怀,只自顾自的悠然想道:“我刚才又抱了他。”

他想了又想,想得十分细致,并且还自作主张的横生出了许多枝节。及至他想过瘾了,一弯腰拎起他的背包,他握着手电筒,一步一顿的走向了洞穴深处。

第240章 洞的主人

无心一口气逃出老远,末了壁虎一样爬过洞窟的穹顶,他在一块凸出的大石上落了脚。白琉璃飘飘忽忽的悬在他的前方,鬼影时明时暗的很不稳定。无心伸手去触碰他,手指掠过他的鬼影,空荡荡的毫无感觉,一直阴冷浓烈的邪气也淡得几近于无了。

无心忽然恐慌了:“你会散吗?”

白琉璃把头垂到了胸前,低声答道:“不会。”

无心向他招手,让他靠近自己:“你虚弱的像只新死鬼。”

白琉璃一点头:“嗯,我伤了元气。”

无心像捧一轮月亮似的,把他拢到了自己胸前:“你不能抱我了,也不能吃火锅了。”

白琉璃蜷缩在一团微弱的白光之中,有了点落花流水的意思,声音也软了:“只是看你很可怜,才想抱抱你。其实抱不抱的,没有关系。”

他的鬼影闪烁了一下:“不过重庆火锅,是真的很想吃。上一次吃时我是十二岁,还没有进西康。”

无心忽然难过了:“对不起。”

白琉璃歪着脑袋,从湿漉漉的长发中去看他,看着看着,笑了一下:“等到出了洞,你谈恋爱给我看吧!”

无心的脑筋没有跟上他的要求,不过不假思索的点了头:“好,我谈恋爱给你看。”

看谈恋爱的快乐弥补了吃不到火锅的遗憾,于是白琉璃开始寻找藏身之处。无心想要像藏匿史家姐弟一样,找个洞把白琉璃封住。然而石壁上洞眼虽然不少,可他不会画符,无从封起。他的感觉最为灵敏,耳朵在暗中动了一动,他隐隐听到了远方一步一停的脚步声音。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他让白琉璃飘进了一道又窄又深的石缝中。咬破舌头反复的舔了石缝两边,他的鲜血成了拦路门神,至少可以挡住普通的小鬼。

白琉璃缩在深处,也不敢靠近他的血。眼看无心伸长舌头左舔舔右舔舔,像只水鬼或者野猴,白琉璃一蹙眉毛,又有些讨厌他了。

无心先是安顿了史家姐弟,如今又安顿了白琉璃。收回舌头落了地,他想了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心中无端的生出了一阵喜悦。从前的往事虽然还是影影绰绰不明朗,但是他把眼下的局面大致弄清楚了。向前又跑了一段路,他爬上石壁做了埋伏。在等待敌人逼近的时间里,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种种片段,有花有雪,有一望无际的林海,有温暖的怀抱,有堆积如山的奶粉罐子。抬手搭上一小块凸起的石头,他收拢手指抓了抓,然后自己一抿嘴——还有个又甜又香的女人。

正当此时,脚步声音越来越近了。

声音很轻,显然抬脚落步都很有控制,然而一直不见有光出现,也许是他们在摸黑前进。无心静静的等待着,一直等到他们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中。对他来讲,丁思汉的保镖比丁思汉本人更富有杀伤力,因为他们身大力不亏,凶神恶煞奈何不了无心,他们却是能够三拳两脚的把无心打成俘虏。

所以无心一动不动,等他们走得更近一点。

在无心等待之时,丁思汉也在等待,等待无心和鬼巫师的出现。鬼巫师虽然没有被自己打散,但也弱到了半死不活的地步。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弱,丁思汉极力的集中了精神,却是始终觉察不出鬼巫师特有的邪气。身边围绕着的小鬼又太多了,几乎对他造成了干扰。

他不着急,慢慢的往前走,头顶骤然掠过一道疾风,后方一名保镖发出了惨叫。几支手电筒瞬间一起开了,沿着地上一片细细的血点子瞧,他们在通道一边发现了濒死的同伴。同伴的颈侧动脉是血糊糊的一片,皮肉仿佛是被生生撕扯开的,鲜血滔滔的淌了一地。救人是绝对的来不及了,他们眼看着同伴在血泊之中抽搐成了一具尸体。

起初谁也没有说话,后来有人开了口:“难道除了水里,地上也有东西?”

丁思汉无言的摇了摇头——他不敢确定,也许是新敌人,也许是无心。有小鬼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嘁嘁喳喳指指点点。他猛的晃动手电筒照向了斜上方,一簇钟乳石中闪过了一条白影,他的手慢了一秒钟,甚至没能分辨出无心消失的方向。

关闭了手中的手电筒,丁思汉悠然神往的叹了口气。保镖的死亡并不能让他动心,让他念念不忘的还是无心。无心在的时候,他终日思索着如何折磨对方;无心不在了,逃了,他又像个贱种似的,开始饥渴的思念对方。他简直搞不清了自己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几辈子的光影记忆全重叠在了一起,男女老少四个字似乎也根本无法将他描述清楚了。他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对无心又痴又迷,也像个身经百战的老色胚一样,恨不能垂涎三尺的一口吞了对方。羞涩而兴奋的回忆着自己方才对无心的一抱,他走了神,任由黑血顺着自己的鼻尖往下滴答。

小鬼们献媚似的挤到他的耳边,一个说无心在这边,另一个说无心在那边,他被小鬼们指挥得团团乱转,可是连无心的毛都没能觑见。正是茫然之时,身后又起了一声哀嚎。三束手电筒光芒一起向后转了,走在中间的一名保镖随即猛一闭眼,因为迎面被喷了满头满脸的热血。

无心又咬死了一名殿后的保镖。和保镖们相比,他的武器只有牙齿。锋利的牙齿咬断颈侧动脉,一断即逃,他在地面上几乎是不停留。有人开枪了,一边射击一边崩溃似的怒吼出声。潮湿的碎石屑应声飞溅,死去的保镖软软的瘫在地上,无心则是再一次不知所踪。

丁思汉身边只剩下了两个活人,一个活人在叱天骂地的开枪乱打,另一个活人则是靠了边,自作主张的想要沿着原路往回走。丁思汉其实一直很依赖保镖们的功夫和力量,可惜保镖们的精神不如他们的肉体结实,而且水中的蚂蝗和地上的无心,已经解决掉了他们中的三分之二。

暗暗的叹了一口气,丁思汉蹲下了身,先是念念有词的在地上画出了两道符,随即双手一拍地面,口中轻声喝道:“起!”

躺在地面上的两具新尸首,一具近一点,一具远一点,全有了反应,摇摇晃晃的先后站起了身。他让小鬼附上了他们新鲜的尸体,虽然行尸走肉总比不得活人灵活,但是聊胜于无,可以勉强一用。

死人活了,活人则是吓傻了。丁思汉用手电筒向他们晃了一下,声音轻而沙哑,在洞窟之中引出了空旷的回声:“不要怕,跟我走。”

死人跟上了他,活人犹犹豫豫的,不知要不要跟。不知怎的,他们忽然感觉眼前的丁老先生不再是他们印象中的丁老先生了。印象中的丁老先生虽然也有点神鬼莫测的意思,可是老头挺和气,不冒险。跟着老先生混饭吃,是个缺德不缺钱的太平差事。

活人是有思想的,真到了紧要关头,他们不会给丁老先生陪葬。握着散弹枪不进反退,他们起了二心。洞子地面高低崎岖,上下还横贯着七长八短的钟乳石,撒腿狂奔是做不到的,但是只要够机灵,一路跳跃着还是能够逃出速度。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个活人互通有无的交流了眼神。

然而在他们即将撤退之时,一股子寒气直刺心肺。头脑瞬间晕了一下,他们的魂魄已被外界的小鬼冲出了身体。

丁思汉带着四具活尸,一往无前的继续走。同时,他放心大胆、肆无忌惮的开了口:“无心,我知道你在附近!”

在四具活尸的包围下,他料想无心没有办法从天而降的咬死自己:“无心,上辈子的事情,你还记得吗?你和我,我和你,还记得吗?”

无心没有回应,而他翻尸倒骨抚今思昔,却是自己把自己感动了:“无心,你看我——”他的气息颤了一下:“你看我为了找你,人都不要了,命都不要了。”

话到此处,他咳嗽了一声,震得额头黑血飞溅:“无心,你早已忘了我的名字,我却是想了你将近一百年!”

尾音陡然上扬,他调出了尖利的嗓子:“无心!世上可有第二个人,能像我一样对你念念不忘一百年?爱之深恨之切,你懂吗?”

洞窟幽深,声音能够传出老远。躲在石缝里的白琉璃倾听良久,感觉自己是得知了天大的秘密。把秘密翻过来掉过去的细想了想,像被雷劈了似的,他骤然明白了,随即险些笑死在了石缝里。

无心攀在一根粗壮的钟乳石上,感觉十分尴尬。可是如果认认真真的下去批驳对方的歪理,结果一定不会美妙,兴许只会让他更尴尬。

丁思汉意犹未尽的站在原地,感觉自己还有千言万语要说——他想吞了无心,不是玩笑,不是赌气,他是真的想吞了无心。吞了无心,无心就永远都是他的了!

“我恨你!”他毫无预兆的转了口风:“负心薄幸,你害死我了!”

双手攥成拳头,他额头的伤口像是开了闸一般,汩汩的向外涌出黑血。如同他的缠杂不清的灵魂一样,他的感情也是同样的缠杂不清。他对无心时而爱得要死时而恨得要命,无论爱恨,全是真的。

恍惚中忘记了自己衰老的皮囊,他上一世死于十四岁,于是这一世生于十四岁。苍老的声音被他扯得又细又高,他颠动着一头花白的短发,甩出了一片漆黑的血珠:“出来!你给我出来!无心,事情没有完,只要不合我的意,就永远不会完。这辈子死了,我还有下辈子,下辈子死了,我还有下下辈子。无心,你何其荣幸,能让我为了这么一点蠢事与你纠缠三生!”

说到这里,他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对着自己点了点头:“蠢啊,真蠢。”

洞窟之中漆黑如水,只有丁思汉手中的小手电筒放射出了长远的光束。他笔直的站在四具活尸中间,一番独角戏似的长篇大论过后,他仿佛是疲倦了,歪着脑袋望着前方,他面无表情的只是喘气。

无心始终是不吭声。没有声,没有光,他便无法确定无心的位置,连一枪把对方轰下来都不能够。突然深深的委屈了,丁思汉几乎要落了眼泪——他心里真苦啊,全是无心欺负了他!恨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和无心对着开膛剖肚,互相的晾一晾肺腑。他自认为是一腔真感情,没掺杂,最纯粹。

他敢晾,无心敢吗?所以还是无心的错,全是无心的错!丁思汉提起一口气——对于无心,他的话还没说完!

“我知道你恨我折磨了你,可在上一世,你又是如何把我送到死路上去的?无心,你够狠啊——”

话没说完,洞子深处忽然传出了柔和的男声:“大爷,你还唠叨没完啦?”

丁思汉一愣,当即抬头觅声望去:“谁?”

手电筒的光芒一晃,下方的丁思汉和上方的无心一起睁大了眼睛。如果没走眼的话,他们统一的认为自己看到了一只穿着运动服的直立大蜥蜴。

无心依旧是按兵不动,丁思汉则是有些傻眼:“什么东西?”

来者站在手电筒的光束之中,不但头角峥嵘,露出的四肢也是鳞甲赫然。看个头它得有个一米七高,看模样,两个鼓泡眼一个长扁嘴,正是个典型的蜥蜴面孔。

丁思汉意识到自己是遇到了成精的妖物,幸而身边立着四具活尸,纵算妖精敢袭击自己,自己也有还手之力。下意识的后退一步站稳当了,他只听妖精坦然的答道:“我是一只蛇精。”

丁思汉没看出它像蛇精,不过也懒得刨根问底。暗暗做好了驱使活尸的准备,他一团和气的又问:“是不是我惊扰了大仙?”

自称是蛇精的大蜥蜴用爪子扯了扯身上的运动服,言谈举止慢悠悠的,是个很讲理的模样:“可不是?您跟哪位大娘吵架呢?我可听你闹半天了。”

丁思汉一咧嘴:“我……我没和女人吵架?”

大蜥蜴一点头,嘴边耷拉着分叉的细舌头:“不是女人,那就是男人啰?你们这些中老年同志的感情出了问题,应该自找地方解决,不该拿到我家里来吵嘛!你这样影响我的生活,我简直不知道要不要吃掉你。”

丁思汉皱起了眉毛:“这是你家?”

大蜥蜴答道:“没错,我都住了二十多年了。”

丁思汉抬手向后一指:“那河里的大蚂蝗——”

大蜥蜴颇斯文的答道:“鄙人的宠物。”

丁思汉的脑筋立刻左三圈右三圈的开始转动了。他没和妖精打过交道,不知道前面这蜥蜴会有多么大的力量。看蜥蜴的意思,显然是要让自己滚蛋。自己滚了倒是容易,可洞里的无心怎么办?无心是一步也放松不得的,天知道他有多么会逃,也许一眼照顾不到,自己这一辈子乃至下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思及至此,丁思汉一言不发的抬起了手,对着大蜥蜴虚空画符。最后一笔收了尾,他紧接着向前狠狠的一挥手:“去!”

大蜥蜴属于妖邪之物,自然也有符咒可以制它。而随着丁思汉的号令,一具尸首拖着双腿,直着眼睛直奔了大蜥蜴而去。大蜥蜴先是受了一道无形的符,如今又猝不及防的被一具活死人推了个跟头。张开大嘴“哈”的一声,它对着上方的活尸喷出了一口黑烟,随即歪着脑袋一嘴叼住了对方的脖子。摇头晃脑的一扯,大蜥蜴咬断了活尸的脖子,一个圆滚滚的人头顺着地势骨碌碌滚出了老远。再一口咬中活尸的臂膀,大蜥蜴力大无穷,把对方的胳膊也撕掉了。

最后把活尸分了个七零八落,大蜥蜴站起了身再往前看,发现丁思汉和活尸们已经一起消失无踪。

大蜥蜴保持着人形,正想继续驱逐家中的不速之客。哪知未等它开始行动,沿着一根细长的钟乳石,一张雪白的面孔倒吊着缓缓伸到了他的面前。

无心为了表示恭敬,在说话之前先双手合什拜了拜,然后才小声开了口:“大仙,我是被刚才那个老头子逼到这里来的,早就想走了,一直没能走成。你老人家明辨是非,千万不要迁怒于我啊!”

大蜥蜴被他吓了一跳,张着嘴没言语。而无心伸手向着后方一指,小声说道:“他们刚往那边跑去了。”

大蜥蜴将无心上下打量了一番,末了闭了大嘴,一个鹞子翻身腾空而起,扁扁的附上了洞顶。又因它着实是个蜥蜴的身体,且又穿着半袖运动衫和五分裤,所以一条尾巴无处安置,只好从一侧裤管中伸了出来。一瞬间爬没了影子,它显然是追丁思汉去了。而无心抱着钟乳石想了想,随后猴子似的纵身一跃,一路也悠荡而去了。

平心而论,无心在洞中的行动,比大蜥蜴更为灵活利落。细长的四肢全调动了,他闭着眼睛往前冲,忽然感觉前方阴气极重,应该是个鬼魂聚集的所在。他提起了精神,磨牙霍霍的向下一跳。

然而鬼魂们簇拥着的并不是丁思汉。他刚一落地,便被一名沉重的活尸压住了。未等他出手反抗,双臂已经被活尸紧紧的箍住。另一双干枯的老手从天而降捧住了他的脸,他听到了丁思汉低哑的笑声:“嘿嘿嘿,你往哪里逃?”

与此同时,远方河边的孔洞之中,史高飞无视了史丹凤的强烈阻挠,自顾自的伸腿下了洞。他的大砍刀被水流冲到了岸边,此刻正静静的躺在浅水之中。他好了伤疤忘了疼,把大蚂蝗抛到了脑后。走过去弯腰捡起了刀,他回到孔洞前仰头说道:“姐,我去看看情况,你放心,我不和人打架。”

然后他拿着一只备用的小手电筒,蹑手蹑脚的向前走去了。

第241章 归于尘土

无心对大蜥蜴的印象很好,感觉它虽然是个妖精,但是一张嘴就带着股通情达理的劲儿,而且已经和丁思汉结了仇,如今三方动了手,它必定会站到自己这一边来。然而大蜥蜴爬了个无影无踪,留他一个人在地上翻翻滚滚,死活挣脱不开活尸的压制束缚。咬破舌尖狠啐了活尸的面孔,他想让对方尝尝自己鲜血的厉害,可连着啐了好几口,唾沫里连点血星都没有。

活尸已经是相当的有分量,偏偏活尸上面又压了一个丁思汉。丁思汉生怕他跑了,但又没有办法控制住他。一只手死死的揪住他的耳朵,丁思汉将另一只手拍在地上画起了符。石头洞子,不是土地,地下自然也不可能埋有尸骸,让他玩不成借尸还魂的把戏。手指肚在粗糙的石头地上磨出了血,余下两具活尸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丁思汉一边画符,一边感觉自己是有命无运——好端端的,岩洞里居然会藏着一只成了精的大蜥蜴。大蜥蜴不但打断了自己的真情告白,还嫌自己吵闹,要吃了自己。

他画得太用力了,把手掌磨成了鲜血淋漓。眼看无心挣扎得越来越激烈,他垂死挣扎似的狠狠一拍地面,口中大声喝道:“起!”

一声过后,他凭着直觉,感到远方似乎有了回应。自己派出的小鬼必定是找到了宿主,虽然不知道那宿主是死人还是死狗。不管死人死狗,反正都是自己的帮手。稍稍的轻松了一点,丁思汉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抓着无心的耳朵,不由得心中一荡。手指用力拧出了无心的惨叫,他越过活尸的大脑袋,侧脸在无心的额角上亲了一下。

亲过之后,他从头到脚的一起发起了烧。黑血滴滴答答的落在活尸的后脑勺上,仿佛是刚刚意识到似的,他想自己中了鬼巫师的诅咒,其实也活不了多久了。活不了多久也没关系,反正他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盯紧了无心找个好人家投胎,也许十几年之后,自己和他可以真真正正、正正经经的相爱一次。

他越想越对,最后忍不住嘿嘿嘿的笑出了声。老头子的苍老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当即闭了嘴,因为自己也在嫌弃着自己。手指依旧死死的攥着无心的耳朵,把软软的一片耳朵攥成了奇形怪状。两人之间的活尸实在是太碍事了,丁思汉一声号令驱逐了他,只让他起身摁住无心的脑袋。无心的牙齿太厉害了,丁思汉不想再被他咬下一块肉去。

这回结结实实的趴下了,丁思汉握住无心瘦削的肩膀。洞里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触觉是真的。身体忽然哆嗦起来,丁思汉骤然感到了无比的痛苦:“无心,别动,你听我说——”

话只说到了这里,因为一束光线忽然打在了他的身上。随即上方响起了一声怒吼:“天杀的恋童癖老变态!竟敢非礼我的宝宝!”

丁思汉猛一扭头,只见史高飞双手高举着一把大砍刀,狂风似的席卷而来。立刻命令了活尸前去迎战,他虽然见无心已经反抗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可是用尽力气压着无心的手脚,他还是不敢有丝毫的躲闪和懈怠。

史高飞跑得太快了,活尸刚刚起身前去抵挡,史高飞已经奔到了近前。一道长长的影子骤然斜刺里冲出,把活尸直撞出去了一米来远。而史高飞面前陡然没了障碍,高举的砍刀当即落下,只听“咔嚓”一声,锐利的刀锋沉沉的落上了丁思汉的脊背,竟然一举将他砍成了两截!刀身继续下切,把无心的胸膛也长长的割开了一道。无心本来已是耗尽了力气,此刻皮肉冷不防的剧痛了一下,他像受了一大惊似的,反倒重新生出了精气神。抬手推开丁思汉的上半截身体,他眼看一团光芒从对方身上缓缓的升起来了,连忙不假思索的纵身向前一扑——依他的意思,他是慌了,下意识的想要把那一团魂魄扑住,不让它再去转世作乱。然而他体内仅有的鲜血顺着胸膛刀口汩汩的流淌,像个血葫芦似的,他合身直冲进了那一团光芒之中。

洞中仿佛响起了一声深长的叹息,丁思汉的魂魄一刹那间光芒大盛,随即越来越明亮越来越饱满,最后笼罩了无心的全身。

在短暂的光明过后,阴气渐渐的由浓转淡,无心仰起头环顾四周,只见光团缓缓分散成了明明暗暗的小星星,星星很多,因为那是两个人的魂魄。

抬手捂住胸前的伤口,他知道对方终于是彻底的魂飞魄散了。丁思汉上一辈子到底是叫什么名字来着?真是记不得了。记不得就记不得吧,记得了又有什么用?纵算是记得了,迟早也还是要忘的。

抬头望向面前的史高飞,无心很甜蜜的委屈了一下,随即张开双臂走上前去,抱住了对方:“爸。”

史高飞方才行凶之时把手电筒扔了,并不知道自己砍出了什么成绩。此刻抬手紧紧的搂住了儿子,他耳听周遭万籁俱寂,便很笃定的认为自己是把敌人全砍死了。

“宝宝。”他用他的大巴掌一下一下抚摸无心的后脑勺:“不要怕,坏人已经被爸爸杀掉了。”

话音落下,一束光芒照亮了他的侧影,一个男中音随即响起:“其实主要是我杀的。”

史高飞意外的一扭头,正和大蜥蜴打了个照面。对着大蜥蜴一瞪眼睛,他情不自禁的怪叫了一声:“哇操!什么玩意儿?”

大蜥蜴握着史高飞丢下的手电筒,不急不躁的答道:“我是一只蛇精。”

史高飞把无心揽在怀里,又用巴掌遮了他的眼睛,生怕儿子会被对方的尊容吓坏:“蛇精?是不是——”他一清喉咙开始唱:“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啊……啊……勤修苦练来得道,脱胎换骨变成人……”

史高飞越唱越长,一本正经的唱到了最后:“嗨呀嗨嗨哟,嗨呀嗨嗨哟,渡一渡我素贞出凡尘。”

大蜥蜴起初似乎是想要打断他,但是大嘴张了一张,却是并没有真开口。及至史高飞唱完了,他才答道:“你唱得真好,不过我和白素贞不同,我是公的。”

史高飞紧紧的搂着无心,感觉儿子瘦得好像一根刺:“除了是公的之外,你还是一只四脚蛇吧?实不相瞒,我看你根本就不像蛇,倒像大蜥蜴。”

大蜥蜴眨了眨眼睛,没说话。无心怕史高飞把大蜥蜴惹恼了,连忙挣开了他的怀抱,转向大蜥蜴说道:“大仙,我们是被那些人追杀进洞的,现在那些人死绝了,我们也就要告辞走了。无端惊扰了大仙的山中岁月,我们真是有罪啊。”

大蜥蜴收回了耷拉在嘴边的半截分叉舌头,态度十分和气:“好的,我送你们出洞。”

大蜥蜴一边走一边收拾沿途的残尸,在拐角处将其堆成了一小堆,说是到时候可以喂给他的宠物蚂蝗吃。史高飞背起了无心,因见大蜥蜴的一侧裤管中伸出了一条长尾巴,就很好奇的弯腰伸手抻了一把:“你怎么不在屁股后面开个洞,直接把尾巴伸出来?”

大蜥蜴礼貌的侧身一躲:“哦,我下山还要穿这条裤子呢,开了洞就不雅观了。”

史高飞十分惊讶:“下山?你们蜥蜴星人已经在地球建立基地了?真厉害啊,我和我儿子还无依无靠的漂着呢!”

大蜥蜴显然是没听懂他的话,不过彬彬有礼的作了解释:“现在社会发展很快,如果总是与世隔绝的话,我怕自己会被时代所抛弃,所以每个月末会下山到县里的网吧里包宿一次。在比较温暖的季节,我还会去工厂打打零工,赚点小钱添置生活用品。”

史高飞快把眼珠子瞪出眼眶了:“你这样的还能去打零工?你们已经和地球人结成联盟了?”

大蜥蜴微微一笑:“我下山的时候,会变成人的模样。事实上我和人类的关系一直不错,遇到迷路的小朋友我一定会把他们送回家,见到摔倒的老人家也一定会去搀扶。不过最近行善的风险渐渐增大了,上个月我被一位老人家讹了两百块钱,还被她儿子揍了一顿。”

史高飞立刻义愤填膺:“妈的,要是让我遇上了这种老逼,一定当场打死!”

大蜥蜴笑了笑,显然是不甚赞同史高飞的暴脾气。

无心趴在史高飞的背上,就听这二人且行且谈,居然聊得有说有笑。暗暗的抹了一把冷汗,他想看来这大蜥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幸好丁思汉当初先起了杀机,否则大蜥蜴若是被他笼络住了,自己这边非彻底完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