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轩怔了怔,才明白她说的是那头一直跟随她的青驴。莲华已然跳了起来,在殿中四处寻找,一面口中喃喃道:“小青,你在哪里…”似乎眼泪都要下来了。

崇轩突然感觉床下有些响动,一把掀开床脚垂下的白色锦褥。那头青驴正酣然睡在床底,看来那圣象之血,倒也是享用了不少。崇轩一皱眉,莲华已经扑了上去,连拖带拉的将那头小驴搬了出来,对着小驴就是一阵又抱又揉,脸上更是哭了笑笑了哭,看上去很是滑稽。

崇轩却笑不出来。他转身拾起床上的钧天四令,仔细看了看,突道:“这里就是天罗宝库?”

莲华脸上的喜色顿时褪去,抬起头,脸色变得凝重而忧郁:“是,这里正是天罗宝库。不过…”她看了崇轩一眼,欲言又止。

崇轩的目光又变得森冷无比:“不过什么?”

莲华犹豫了良久才道:“不过…宝藏已经被别人掘走了!”她转身揭开墙上的梵天神像。神像后边原来是一个石制的壁柜,石柜共分九重,每一重都雕满梵天本生图、日月、星辰、百兽、草木。这些石雕,哪怕随意取下一个角落流传出去,也必是震惊世间的稀世珍品。然而如今,九重石壁却已被完全破坏,正面的石壁碎成数块,七零八落的堆在柜中,左面的石壁上,还留着十数处已毁坏的机簧。右面的石壁上,一篇铭文已经残缺,唯有右下角一方造型诡异的日月双生图仍然清晰可见。崇轩知道,这正是天罗教的图印。

九年前,于长空独挑天罗教,天罗教自知不敌,于是将教中所存九件天罗秘宝重新埋藏在百年前天罗宝库开启之处。这段铭文和图印,应该就是那时留下。

崇轩久久凝视着这块图印,眼中的彩晕渐渐变得浓重,身体内的血液似乎正在渐渐变热沸腾,而后从数处伤口崩裂,缓缓渗出。他突然回头注视着莲华,一字字道:“到底是谁,掘走了天罗宝藏?”

莲华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喃喃道:“你的样子好可怕,莫非是中毒了?”说着似乎伸手过来,似乎想在他的额头上探探。

崇轩拂袖将她推开,提高声音道:“谁掘走了天罗宝藏?”

莲华无奈的垂下双手,叹息了一声,道:“是曼荼罗教主。”

崇轩彩瞳猛地一缩:“自称湿婆转世的曼荼罗教主?”

莲华点头道:“是他。我们在冰城湿婆神庙中遇到的那女人,正是乐胜伦宫四圣泉的守护者之一,象泉守护者。而她给我们喝的血,正是四圣兽之一的圣象摩诃迦耶的血。”

崇轩的目光投向宫室东面墙壁上的一幅描金彩绘,上面一头巨大的白象正载着天神,和阿修罗激烈交战。崇轩缓缓道:“传说因陀罗昔日的坐骑,圣象摩诃迦耶?”

莲华道:“是。象泉守护者的确没有撒谎,那血中没有参杂任何毒药。只是这血本身,就足以让人沉醉不醒。”莲华微微苦笑,接着说下去:“四圣泉中的象泉,其源头正是传说中的冥河忘川,滋味甘美无双,但若喝过其中的水,就会将前世的一切忘记,重坠轮回。而这头圣象自从在天战中重伤之后,就将自己一直浸泡在第四圣泉中,享受永远的甘澧,同时也忘却一切伤痛的记忆。天长日久,它的鲜血虽不如忘川那样强大,却也就有了暂时让人沉睡的力量。”

崇轩冷冷看着莲华,似乎想从她眼中看出这些传说的真伪。莲华的目光仍如往日那样,纯净而清澈:“你饮过圣象之血后,很快沉醉过去。而我和小青就被他们带到这里。”

崇轩道:“你们是如何进入梵天神殿的?”

莲华道:“本来梵天神殿的正门,只有湿婆大神亲自前来,拔出石壁中的圣剑,斩下梵天一首,才会开启。其他的人若妄自用拔出圣剑,只要一沾上梵天石像的头颅,就会被震得粉身碎骨。这实在过于危险,所以就算自称湿婆转世的曼荼罗教主,也未敢擅自试图从正门进入神殿。好在传说诸神还为前来膜拜的信徒们留下了一条小道,就是神殿前的地下秘道。这正要靠钧天四令来开启。”

崇轩道:“这些都是你亲眼所见?”

莲华脸上掠过一丝凄然:“是。他们从秘道进入神宫后,故意让我亲眼看到他们取走七件秘宝,再给我和小青灌下圣象之血。这是九灵童子的意思。他就要让我知道,所谓佛法不过是弱者的慰藉,他和他信奉的湿婆才是宇宙的真理。”她说完这句话,轻轻低下头去,双手结印胸前,眼中泪光盈盈而动,似乎在为自己无力捍卫自己的信念而悲伤。

崇轩不去看她,转而注视那幅金碧辉煌的梵天神像,道:“曼荼罗教主在哪里?”

莲华一惊,喃喃道:“就在乐胜伦宫中,天罗宝藏现在也必定在那里。只是…”

崇轩打断她道:“你可知道乐胜伦宫的所在?”

莲华的脸上掠过一丝惶恐,目光下意识的移向墙上的一幅壁画。

浩淼的蓝天下,一座巍峨的神殿耸立圣湖之畔,神殿外耸立着一座巨大的湿婆神像。日轮般的湖泊衬着晨曦,七彩绚烂,给神像披上了一袭光的战衣。而水底处,另一座圣殿宛如映水而生的影像,沉睡在湖波之下,与岸上的神宫遥遥对峙。最为奇怪的是,在图中地平线的位置上,同时悬着一轮满月和一轮朝阳,日月交辉,向人间洒下万道光芒。

崇轩指着壁画中的神像,缓缓道:“神像共六臂,最高的一对手臂上,握着湿婆之弓。箭尖斜垂,对准下方某处。而那轮满月,应该象征每次月圆之日。日月同辉,正是说在那一天黑夜与黎明交替的瞬间,凌晨的第一缕阳光会穿过湿婆手中的箭尖,投向圣湖深处。其所指正是湖底梵天神殿墙上,梵天的第三个头颅。”

莲华愕然道:“你是说,打开水下梵天神殿的方法,本是挥出石剑,斩下梵天的第三个头颅?”

崇轩道:“现在梵天神殿如何开启,对我们已经毫无意义,但是我们可以反过来,通过这道光线,找到乐胜伦宫的所在。”

莲华怔了怔,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如果这样,岂非要等到这个月圆的时候?那时已经是十天之后,只怕天罗宝藏已经为曼荼罗教完全利用,再也不是我们能够对抗的了!”

崇轩眉头皱起,莲华的话不错,等到了那一天,怕是只有佛陀重现、湿婆梵天亲临,才能克制曼荼罗魔教了,然而他们如今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莲华的目光在四围的壁画上游移着,最终停留在大梵天的法相上,似乎希望这画中主宰万物生长的神祗,能给她一个解答。突然她的目光一怔。

梵天神像的胸前,赫然被人印上了一个血红的指印。指印拖的很长,交叉成为一个十字,血迹暗红,看来已经有不少年月了,掩饰在神像华丽的衣冠之下,并不十分引人注目,两人方才都没有发觉。

到底是谁、在什么时间、为了什么在这里留下这个印记?这个印记又象征着什么?莲华的目光停伫在这血印上,似乎那印记有种秘魔的神力,让她不由看得痴了,一手情不自禁的向血迹上抚去。

崇轩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身后。而后缓缓掣剑,在血迹周围的石壁上扣了几扣。锵锵几声轻响传来,两人的脸色都是一变——石壁之后竟然是空的。崇轩不再犹豫,一剑向神像身上那血红的印记刺下。莲华一声惊呼,欲要阻止,又哪里来得及?

一声轰然巨响传来,殿内石屑纷飞,那面石壁已然坍塌。石壁后边,果然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曲折,从入口看去,似乎深处还隐隐有红光透来。光线隐微,印着石壁上刻着的密密麻麻的文字。文字虬曲怪异,仿佛很是古老,透出一种神秘的气息来。

崇轩举步欲入,莲华突然抓住他的手,满脸都是惶恐之色:“不…”她伸手指着墙上的经文,用一种古怪的语言,轻轻念了一遍,又道:“满壁的文字只写了一句话…”她深深吸了口气,似乎要抑制心中的恐惧:“通往神之居所,有诸神封印,圣兽看守,凡人若僭入,必粉身碎骨,灵魂…灵魂也要九世不得安宁!”

崇轩注目经文,笑道:“或许,这里真是通往乐胜伦宫的唯一捷径。我们看来是选对了。”说着向隧道深处走去。莲华怔了怔,道:“你真要进去?…等等我。”

崇轩一摆手,冷冷道:“不用再跟着我。我已遵守诺言保护你到了天罗宝库。至于梵天宝卷的秘密,我现在已不想知道,你既然害怕这些诅咒、封印,还是从湖面回去罢。”

莲华讶然道:“你要一个人去乐胜伦宫?”

崇轩道:“正是。”言罢身形一动,已闪身而入。只见他袍袖微招,动作并不急促,但行动却迅速之极,片刻就已隐没在黑暗深处。

莲华呆呆的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重重一跺脚,道:“你就是个大大的笨蛋!”转身抱起青驴的脖子,亲了亲,道:“小青,这条隧道太窄,而你又太胖了,我不能带去进去,你乖乖的在外边等我回来,早叫你不要吃那么多甜饼的…”絮絮道道了半天,才舍了青驴,跟着追了上去。

第七章 涧道余寒历冰雪

通道中空气渐渐由幽冷变得燥热,红光越来越盛,映得四壁的经文光怪陆离。宛如一条条蜿蜒的巨蟒,盘亘在石壁之上。莲华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惊怖,缓缓向内走去,渐渐的,空气越来越热,连脚下的石头也变得发烫,前方的红光更是越扩越大,宛如这深深地底,竟染上了一大片朝霞。莲华突然明白,这里或许已经接近了附近火山地热的中心。通道狭长,不知道通往何方,她却不得不步步前行——因为前方总有莫名的希望,而身后,却已经没有了退路。

又过了一会,眼前出现了三条岔路,每一幅门口都刻画着一幅巨大的曼荼罗,左侧主神狰狞扬厉,披发狂舞于烈焰之中;右则满面悲悯,静坐沉思海天之际;当中一手捧鲜花,一手持利剑,肃然守护着天人三界。

莲华明白,这是婆罗门教三大主神。毁灭之神湿婆、创生之神梵天、守护之神毗湿努。她犹豫着向三条通道深处望去,里边只有隐约红光传来,却不知崇轩顺着那条岔路去了。她在路口徘徊了片刻,向正中那条道路走去。

空气、地面灼热难当,莲华只觉得脚下被烫的生痛,喉头也干得厉害,她索性撕下一块群裾,缠在足上,一步步缓缓前行。

通道一转,热浪滚涌袭来,莲华只觉眼前突然一扩,却又立刻被强烈的红光刺得睁不开。等到目力渐渐复原,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已身在一段绝壁之上,而绝壁的下方,深不见底,只有炙热难闻的气体带着耀眼的红光,如云海一般,在那深不可知处不断翻腾着。看来这悬崖之下,就应该是岗仁波济峰地热的中心。这座巨大的火山,就埋藏在湖底。恰好这幽幽深谷,也就是火山的入口。虽不能望见,但也可想象一片巨大的熔岩在谷底翻腾流淌,是何等眩人耳目、壮丽非常。

这座诸神安排下的潜藏在神山深处的炼狱,却也是造化的另一种恩宠。若没有这处地热,就不会有生之圣湖那温润清澈的湖波,湖岸上如茵的芳草,梅花鹿、雪豹、狮象、乃至昆虫在这片雪域天堂中自由徜徉。

这是日月交辉的圣地,生死同在的殿堂,天堂与地狱对峙的地方!

更让她惊讶的是,绝壁似乎天然的向前延伸出一段石桥,虚悬在深谷上方。石桥的尽头,一个红衣人影被面而立,由于红光太盛,周围的空气也被热力撕扯的有些变形,莲华一时竟不能确定那人的身份,只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唤道:“崇轩?”

那人猛然转身,赫然竟是九灵童子!他站在一块岩石上,看去比以前高了许多,身上一袭金色的长袍,在红光映衬下,却被误看作了红色。

莲华本能的往后一退,九灵童子口中发出一阵桀桀怪笑,金袍鼓涌,已然如烈日经天一般,向莲华直扑过来,他金色的指抓弯曲如猫,上面隐约闪烁着幽碧的光泽,显然是带了剧毒,一抓向莲华额头扣下,一爪直取她的咽喉,下手毒辣之极,大有一招之间,将她立毙爪下之意。

莲华大骇之下,向后退去,她的身形极为轻盈,宛如一片出岫的白云般,擦着隧道的顶端轻轻飘过。九灵童子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手上猛地一掣,一道极细的丝线从地下弹起。霎时,一蓬硕大的金色之花在莲华身后轰然绽放,无数极细的光影宛如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蓬然大张,将莲华所有退路封死。

莲华心中一沉。九灵童子方才的攻击显然只是障眼之法,真正的杀着是他预先安置在地上的曼荼罗教秘宝——七宝金幢。金幢被设上机玄,由一根雪蚕丝牵引手上。莲华急迫之下,势必往后退避,这时,九灵童子只用牵动手中蚕丝,就能发出致命一击!而此刻莲华已身在半空之中,欲要变势躲避,又哪里来得及?

杀意升腾,那些金幢更宛如受了某种秘魔之力的支配,无论莲华如何变化身形,却都如影附骨,紧跟她的身后。

九灵童子似乎已能想象出无数枚七宝金幢透入莲华身体时候的情景,心中不由涌起一种莫名的快意,金色的眸子剧烈收缩,几乎完全变成赤红,本来清秀白皙的脸,也被邪恶的欲望扭曲得可怕。

莲华望着他,眼中有种难以言传的忧伤,她突然展开双臂,在胸前结了个法印,身体如经风吹,凌空折转,向九灵童子所在之处退去,满天的七宝金幢呼啸而来,跟在她的身后。莲华双手结印,却都是守势,她并不想攻击九灵童子。然而在这密不透风的金幢中,九灵童子无论如何,也会为自己留下一块不会被攻击到的死角。莲华若要找出这个死角,只能跟在九灵童子的身后。

九灵童子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他似乎没想到莲华在这种情况下仍能脱身,然而那阴毒的神色又瞬息布满了他的面容,他尖声笑道:“噶举派的六成就法果然还有些门道。”扑身向着莲华迎了过去,运爪如风,招招攻向莲华的要害,却是一派同归于尽的打法,丝毫不留半点真气护体。

九灵童子的武功本与莲华差得不多,如今只攻不守,功力平平提升了一倍,莲华凌空转身,劲力已竭,再遭遇这样一番强悍阴毒的攻击,立刻落了下风。九灵童子得势不让,揉身上来,越攻越猛,一面狞笑道:“莲华,你为什么不还手?是怕打伤了我?”莲华并不答话,侧身躲避他凌厉的攻势,脚下却禁不住步步后退,片刻间,已然被逼到了悬崖边缘。悬崖下热浪汩汩而上,她的白衣被暖风吹起,在崖边摇曳不定,清丽的面容也映得一片嫣红。

九灵童子笑道:“对了,我差点忘了你是不敢打伤我的。因为在你愚昧的脑海里我就是你的神,你信仰的活佛!那么你还抵抗什么?闭上眼睛等我为你超度吧!”双手突然一分,一股极其尖利,但又极其灼热的力道从他尖尖十指中透出,直刺莲华的咽喉。莲华此刻内力已竭,半身又已在悬崖边上,实在退无可退,方要勉强侧开,九灵童子的利爪已然如鬼魅一般的绕了过来,悬在她脖颈之上!

九灵童子怪笑连连:“最忠实的信徒,接受神佛死亡的恩赐吧。”双手就要压下。

突然他的动作凝固在半空,因为隧道的那一头,一个红衣人正缓缓向他走过来!来人脚步沉沉,每一步都压在九灵童子心头。他妖异的瞳孔中彩光流转,横在胸前的青剑在火光的映照下竟也透出道道五色光幕,让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光晕之中,而凌厉的杀意,正通过这层光幕向悬崖处压来。九灵童子张扬的气势竟渐渐在这种杀意下冰冷下去,连四周灼热的空气,似乎也为此人的到来而冻结。

“放了她。”崇轩淡淡道,他的神色宛如君王在命令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子。

九灵童子金色的面孔扭曲得可怕,手爪欲开欲合,似乎想狠狠洞穿莲华的脖子,却又有所忌惮。两道森然凶光从他眸中透出,恶狠狠的剜在崇轩脸上。

崇轩淡淡的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前。九灵童子只觉得自己心宛如也被他踏在脚下,一点点变得粉碎。崇轩的武功,他已经见识过。他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过他那柄宛如鬼魅一般的青剑的。他脸上的金色,渐渐变得灰垩,脚步却忍不住下意识的向后退去。

崇轩一皱眉,若再退,身后已是烈焰之谷。只见四周的光线陡然一暗,崇轩的身形已然拔起,剑上青光宛如搅空狂龙一般,向九灵童子扑下!

莲华的眸中瞬时被极度的恐惧占据,嘶声道:“小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地上的七宝金幢已然发动。伴着极其细微的嗡嗡声,金色的花雨瞬息开满了将整个隧道。崇轩剑光冲天而起,这样鼎盛的金光竟然也压他不住。蓬然一声碎响,黑暗中宛如展开了一金一青两道光幕,彼此纠缠扭曲,恨不得将彼此噬为碎片。崇轩彩色的瞳孔缓缓收缩,手上内力催吐不绝,那道金光渐渐不能抵挡,弯折变形,而后突然一声裂响,竟被生生搅碎!

就在这片刻的对峙中,九灵童子突地爆出一阵尖笑,只见金光猝起,他竟带着莲华往崖下飞坠而去。崇轩骇然,欲要驰援,却又如何能及?

瞬间,四周沉寂,没有丝毫声响。光影变幻,崇轩独自站在悬崖上,红衣翻飞,整个身体宛如笼罩在一层血影之中。他握着青剑的手青筋暴起,沉沉杀意从他赤红的眸中透出,一切都仿佛为这宛如神魔的怒意压得变形、碎裂。突然,他的剑凌空劈下!这含怒一劈,只劈得大地震动,山峦轰鸣,连隧道中寂静万古的巨岩,似乎也无妨承受这爆裂之力,向火山口中纷碎如雨。

钧天雷裂,万物嘶吼。突然,一声奇特的回响透过轰鸣传了过来。这声音极轻极细,若在旁人耳中,简直就是万籁俱起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丝,然而在崇轩耳中,这却是一切的转机!

他上前一步,俯瞰烈焰翻腾的火山入口,下面依旧红云乱滚,热浪灼人。赤红的光芒映在他的脸上,怒意渐渐化为一丝冷笑。他突然纵身往下跃去!

空气宛如飞动的火焰,紧紧包裹在他飞坠的身形周围,突然,他红色的身影在一条极淡的阴影上一顿,止住了下落的趋势。

原来不出崇轩所料,离崖顶不远的地方,被人张布着一根长长的铁索,从火山口的这头直搭到那头。这条铁索并不太粗,而且被四周浓烈刺鼻的烟云、火焰笼罩,看去竟与岩石的阴影融为一体,毫无分别。若不是刚才纷坠的石块中,有一块碰巧落到了这铁索之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碎响,怕是连崇轩也不会想到,这烈焰包裹的山谷下,还有这样一份玄机。即便如此,据那声轻微的碎响,不仅发现这条铁索,而且确定其准确的方位,纵身投下,这要的不仅是智慧,还要勇气。因为只要判断上有那么一分的差池,就会立刻坠入这万劫不复的炼狱。

铁索离谷底熔岩还有相当距离,但经过长久的烤灼,也热的惊人。四面烟封雾锁,也不知何处才是出路。崇轩将手在铁锁上一弹,身形重新跃起,足尖在铁锁上轻点了几次,已然渡到了对面的崖壁前。只听铁索微微响动,他的身影就消失在索道尽头,宛如生生走入了岩石深处一般。

铁索的另一头,正好是一个山洞,只是四周烟雾太重,将之掩盖了。这个山洞依然燥热,然而却比对面的通道简单了好多。没有古老的经文,也没有曼荼罗绘像,借着红光,还可看到洞壁上的岩石宛如斧削,幽光嶙峋,似乎开凿不到百年的时间。只是这条隧道曲折狭长了很多,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才重新看到一团微红的光芒。

这里离地热的中心已经有了一段距离,空气又变得清冷起来。光源的来处是一个较大的天然石洞,光线并不很强,然而对于在黑暗的隧道中呆的太久的人来说,却显得有些刺眼。

再往前行,一道狭长的石阶出现在眼前,石阶的尽头,赫然正是一面几丈高的石制宫门。

宫门的朴素让人有些吃惊,一块巨大的青石上没有任何的经文、图案,石门左右各摆放着一只青铜雕成的异兽,半神陷在门中,半身破壁而出,爪鬣飞扬,森然向人。而异兽的口中,还吐出一轮妖红的火焰,兽腹鼓胀,里边也不知盛了多少酥油。

若不是宫门上垂挂下来的一幅巨大的藏绣曼荼罗,上面用汉藏梵三语书写着:“乐胜伦”三个大字,崇轩简直不敢相信,号称天地三界,最华丽而邪恶的宫殿、邪神湿婆居所的大门,竟然会简单到这种地步。

然而无论如何,经过多少追踪、厮杀、这传说中从未对人类开启的乐胜伦宫大门,终究就耸立在眼前!

梵天神殿无门可入,而乐胜伦宫的大门却近在咫尺,甚至近得让人有些无法相信。难道这一切只是幻影,或是一场陷阱?然而崇轩依旧没有犹豫太久,他走上前去,轻轻一推。

那座沉沉的石门,竟然应声而开。

第八章 风前飙影疑回雪

乐胜伦宫深处。

四周笼罩在沉沉的暗色中,几盏微不足道的酥油灯,徒劳的燃烧着。朦胧之中,勉强能看清这里是一座大殿。一道阶梯,从殿顶垂下。阶梯的这头,笼罩在朦胧的灯光下,而阶梯那头的王座,却完全隐没在黑暗深处了。

九灵童子兴奋的脸上写满了卑微,伏跪在宫阙下,颤声道:“崇轩果然找到了那条铁索,现在应该已经追到殿前了,大人的算计,真是妙绝天下!”

黑暗中,一个冷漠的声音从高高的阶梯上飘下:“四大觉士都去了么?”

九灵童子激动的道:“都去了,这次崇轩插翅难逃!只是,对付一个小小崇轩,用得着四大觉士亲自动手么?以我看只用请动一个,就足以将崇轩撕成碎片!”

那声音淡淡道:“崇轩此人年纪虽轻,却是不世出的人才,本座尚且不敢轻视,何况你?”

九灵童子低头道:“是。”

那声音道:“我叫你交给白玛的盒子,你亲手交给她了么?”

九灵童子连声道:“交了交了。不过…属下实在好奇,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

那声音淡淡笑道:“那是克敌制胜的法宝,天罗宝藏之一,秘魔之影。”

九灵童子脸上一片骇然:“据属下所知,秘魔之影乃是一种活物,需要特殊培炼,最迟也要一年的时间,大人得到天罗宝藏不过几日,就能让秘魔之影重现于世,真是神人神技,匪夷所思。”

那声音道:“若要重新培炼,自然是来不及了,然而这次天罗宝藏,是三十年前天罗教对敌于长空之时重新埋下,里边不仅藏有秘魔之影的祭炼方法,而且还封藏了一只沉睡的魔母。虽然只有一只,但魔母的威力却比普通秘魔之影要高出数倍,一旦放出,休说崇轩,就是当今天下,也只怕无人能当。”

九灵童子诺诺道:“是,是,然而…”他脸上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只是这魔母已然沉睡了三十年,如今的实力…”

那声音道:“你忘了,天罗宝藏的另一秘宝也在本坐手中。”

九灵童子怔了怔,眼睛突然亮了:“大人说的可是能起死回生的惊精香?”

那声音笑道:“你还不算太笨。”

九灵童子兴奋的道:“如此说来,崇轩是在劫难逃,只恨属下不能亲手将他撕成几块!”

那声音微微冷哼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又道:“你这几件事做得不错,没有辜负本座的希望。如今,本座有件秘宝,要赏赐给你。”

九灵童子双眼放光,颤声道:“多谢大人恩典。不知大人要将何等宝物赐下?”

那声音悠悠道:“天罗秘宝,传说是诸神天战中无意流落人间的,其中威力最大的,自然当属三大神的法器。创生之神的梵天宝卷、毁灭之神的湿婆之弓、已极守护神毗湿怒的西昆仑石。在这三大神器之下,就是昆仑青鸟部族的血鹰衣了。穿上血鹰衣,就可大幅提升青鸟族第一秘术血魔搜魂大法的威力。修炼者可以在顷刻间,撕开自己的胸膛,用胸中鲜血,化为一只血色巨鹰,飞天而起,顷刻取人性命。这一击足可立毙一位比自己武功高数倍的高手。何况血魔搜魂大法本身就是江湖第一流的武功,再加上这血鹰之助,也可算得上横扫天下,再无匹敌了。如今,本座就要将它赐给你。”

九灵童子的脸上浮现出狂喜的表情,恨不得伏地跪行到那人脚下,叩谢其恩宠。

那人又道:“依你现在的底子,若能借着血魔搜魂大法,施展出血鹰一击的话,马马虎虎也可算是当世无敌了,就连本座,也不是对手。”

九灵童子愕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冷汗瞬息淋漓而下,道:“属下岂敢…”

那人似乎挥了挥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本座既然决心传给你,也就不会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死在血鹰之下。只是这血魔搜魂大法,只有极少人能够有修炼的资质,而且还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血鹰本身就存在着一个严重的缺陷。”

九灵童子道:“求大人指点。”

那人道:“血鹰一旦施展出,可将自身力量提升几倍,化为无人能当的杀意,但是施展者也会完全失去武功,可以说,这血鹰是将主人数年的力量汇聚在了一起,爆发而出。尤其刚刚施展完血鹰的几个时辰,主人将濒临全身虚脱的状态,这时,若旁边有个不足三尺的女童,也能将你杀死,你明白么?”

九灵童子怔了怔,道:“属下明白,也就是说,若要和敌人决战,一定要到一个没有第三者的地方,否则将被人猎得渔翁之利。”

那人道:“不仅如此,而且若你本身已经受伤,或者身体潺弱的话,那血鹰一击,就将在击杀敌人的同时吸取你全部生命。”

九灵童子道:“大人是说,若决心施展血鹰,一定要当机立断,不能等到自己重伤缠身、虚弱不堪之时。”

那人笑道:“正是。而且血魔搜魂大法修炼极为艰难,平常人就算穷尽一生的时间,也未必能得其要点,最终不过走火入魔,爆血而亡,更难说与血鹰衣配合了。然而你却不一样。你可以在半个时辰之内,完全炼成血鹰!”

九灵童子大愕,颤声道:“属下,属下怎么可能…”

那人笑道:“青鸟族的血鹰衣是唯一的,但血魔搜魂大法,却自青鸟族衰败后,一直秘密流传人间。当今武林,至少有三个人,正在修炼这血魔搜魂大法。而你还一直不曾知道,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从你还是婴儿之日开始,本座就将你日夜浸在特制血池之中,逼迫你修习金血秘术,所谓金血秘术,其实正是血魔搜魂大法的一种变化。正是为你将来修炼血鹰作准备。虽然你为此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但相对顷刻能握有击杀天下任意一位高手的力量,那些代价就太微不足道了。”

九灵童子面露惊喜之色,颤声道:“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那人有些不耐烦,道:“如今,血魔在你体内已经长成,你如今所欠,只是打通血鹰和你体内血魔的关隘罢了。”

九灵童子怔了半晌,重重叩首道:“大人为了属下,用心良苦,属下万死难报其一!”

那人淡淡道:“你明白就好。”缓缓招手,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从阶梯上平平飘下,稳稳落到九灵童子手中。

“血鹰衣和血魔秘笈都在其中,你可以告退了。”

“大人你…”

“本座要在此处,看着他死。”

崇轩推开宫门,里边依旧是一片黑暗。连一点火光、一丝风声都没有。崇轩心头却没由来的升起一阵恶寒,这种感觉起得毫无征召,他下意识的往旁边一侧身。一道极细的金光划破夜色,擦着他的面颊而过。青光腾空而起,崇轩已然出剑。然而对方竟然比他还要快,又一股阴寒之极的劲力向他咽喉横扫而至。崇轩掣剑回防,那人第三招又已追到眼前!

崇轩彩瞳收缩,敌人出招之快,真可谓平生仅见!他足尖一顿,身形冲天而起,向宫殿一角平平退去,这一退轻盈已极,就宛如落雪飘尘一般,避开数丈,向殿角落下。而就在这一瞬间,另外三道杀意无声无息的从地上拔起,向身形犹在半空的崇轩刺去。

这三道杀气凌厉之极,却偏偏配合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和前面那一招正成四围之势,已将崇轩全部退路封死!暗黑的地宫之中,没有一丝风声,却无处不充斥着彻骨的杀机!

崇轩的脸色也不由一变。就这短短一击之间,他已经试出这四人的武功之高,远在先前诸多对手之上。若单打独斗,每一个人都要比自己鼎盛之时稍弱半点,但只要两人联手,就可稳操胜卷;三人,则可立毙自己于剑下。何况他们四人同声同气,宛如熟悉已久的老友,联手起来,天下又有谁人能够抵挡?

在黑暗的深处,沉沉的死意第一次向崇轩冷笑。

然而崇轩决不会束手待毙,无论对方是谁。就算湿婆梵天毗湿怒三大主神真的从这雪域天堂中走出来,站在他的面前,他也决不会为之膜拜!只见他的身体突然凌空一折,剑尖直转而下,向着四人合力之处直插下去!

那四人似乎咦了一声,仿佛在惊讶这位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四人合力之处何等强大,他这样合身扑下无异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崇轩的剑气在四道劲气交织成的罗网上一触,顿时爆散。只听砰的一声碎响,四周龙吟不绝。大殿中的夜色一瞬间被蓬散的剑花照得雪亮。崇轩内力催吐,但无论他的剑气每增长一分,就立刻被那张罗网压碎一分。那四人冷笑一声,齐齐将劲力往上一抬,欲将崇轩的剑气彻底击散,崇轩却乘着这劲气暴涨的间隙,将青剑在那张罗网上一弹,借着这积蓄已久的反锉之力,将身形向上高高跃起。只见他的身体宛如毫无重量一般,在空中平平飘去,瞬时已变化了数种身法,将追踪而来的余力避开。

四周光华大盛,崇轩轻轻落在大殿一角。四周瞬时又恢复了黑暗。

血滴之声从寂寂夜色中传来,宛如一盏催命的更漏,听来分外清晰。血流如泉,伤者的伤口只怕深的惊人。崇轩虽然勉强避开了这四人联手一击,但无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强行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迅速封锁了几处主要的穴道,但滴血之声依旧未曾完全止住。

他突然道:“曼荼罗教四圣泉守护者?”

“亏你还记得我。”话语轻柔娇媚,赫然却是崇轩在冰城湿婆神庙中遇到的那个女子。

一个男子的声音冷冷道:“这就是九灵童子所言‘中原一流高手’么?看来中土武功,也不过如此。”

那女子轻轻笑道:“他还年轻,若多加调教,未尝不是一个人才。”

又一个苍老干涩的声音冷笑道:“可惜,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另一人粗声道:“看来也不必我们再出手,我们不如坐下来慢慢欣赏,欣赏他的血,是如何一滴滴流干的。”

那女子叹息道:“这倒是个好办法。我一向以为,一具毫无血色的美少年的尸体,是这个世上最值得欣赏的东西。”

崇轩握剑的手,已被鲜血濡湿,但他的手依旧沉稳,剑也握得极紧。任四人说什么,他也不答话,只是紧闭双目,仔细辨析着黑暗中的任何一点声音,希望判断出四人的精确所在、和自己出手的最佳位置。然而,四人就宛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没有留给他丝毫间隙。

崇轩双眼突然睁开,手中青剑由上自下,凌空向下一劈。

他还是出手了!这个机会也许并不是最好。但他若不出手,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四人齐声冷笑,四道剑光腾空而起,瞬息合围成一具钢铁般的牢笼,将他压制在牢笼的核心。夜色中剑光凌乱,四人的招式宛如鬼魅一般,出没不定,却又配合绝佳,竟未有留下一点破绽,层层合围上去,片刻就占据了主动。而后反守为攻,以或雄浑或尖利的真气,布成一张密网,向崇轩沉沉压下。

崇轩虽在劣势,却不慌乱,一面将自身剑气布成一扇屏障,护住周身要害,一面极力避开四人锋芒,向一侧退去。但四人丝毫不给他退避的机会,四道真气越压越重,竟宛如山岳狮象一般,正是要将对方压得粉身碎骨!

血滴之声又变得快速起来。崇轩的伤口已在这压力下震裂,鲜血淋漓不止。

一人冷笑道:“你若能撑过三百招,我就放了你如何?”

又一人道:“只怕不出一百招,他全身的血也就流干了。”

那女子摇头笑道:“看你这么困兽犹斗的样子,真是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