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城中居民不多,但看上去却仿佛十分忙碌。店老板蒸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店小二忙碌的打扫店面,将杯盏摆开又收起,收起又摆开。然而这些酒桌却都是空的,没有一个客人。旁边的小肉摊前挂着各式各样风干的肉块,守摊的老头拿着一柄锈刀,有一下没一下的割着一大块鹿肉。他将鹿肉割开,挂到摊前的钩子上,然后又将原来挂着的肉收起,再割。当割的极小,不能再挂的时候,就扔到地上。就此循环往复,仿佛永无休止。

城内建筑无一例外,都是冰块垒成的。行人也都披着雪白的毛皮,行色匆匆却又漫无目的的在城内走来走去,一眼看去,整个城镇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垩色,在微淡的阳光下,显出几分森然的阴气。

莲华也不多看,双眼只在雪地上游移着,似乎在仔细搜寻的九灵童子的血迹。然而大地一片纯白,光芒耀眼,连一丝阴影都没有。九灵童子的痕迹,似乎也就平空在这大地上消失了一般。

崇轩冷眼看着这些居民,他和莲华的到来本应极为醒目,然而这群居民却宛如视而不见,只顾没完没了的做着手中的活计。仿佛这座城镇被一种神秘的咒语控制,所有的居民都震慑于恶魔的淫威之下,被无形的皮鞭驱赶着,一刻不息的干着毫无意义的工作。

突然,城镇的上空传来一阵极其悠扬的钟声。

居民们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他们一起重重叹息了一声,转身向城中各处走去。仿佛一群疲惫归家的行人,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缓缓在街道上走着。几个居民从莲华身边走过,莲华偶然看见了他们的脸,全身忍不住一震: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孔,连眼睛中的一点水分似乎都被榨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空洞。他们的皮肤无论男女老少,都是一片极度的灰垩色,平板的面孔中央是一块块深褐色的霉斑——那只有可能是尸斑。

莲华感觉胃里一阵翻腾,往后退了几步。

崇轩的身形却宛如一片出岫的红云,瞬息越过那些行人的头顶,向钟声的源头而去。

莲华大声道:“等等我”,也跟在身后。

崇轩站在的是城中的最高处——一座依山而建的庙宇。这座庙宇挂满七彩经幢,上边的文字奇异,看上去非佛非道,也并不是藏密寺院。

莲华好不容易牵着小青赶了过来。抬头就看见庙门前挂着的一块块血肉。

那些仿佛是被用作祭祀的野兽。都被整个剥掉毛皮,用铁钩倒挂在庙门前。看上去,里边仿佛有鸟雀、有鹿、马、豹子,甚至还有一头巨硕的狮子。野兽的鲜血尚未被完全冻结,缓缓的顺着肌肉流淌。雪地上乱血纵横,宛如道道小溪。

破败的庙门上绘着一张巨大的曼荼罗,看来年代已久,曼荼罗整个都变成了黑色,连那些雕刻的沟壑,都似乎被血污填满。

莲华愕然,她身后的小驴宛如嗅到了某种极为可怕的杀气的威胁,两腿战战,喉中发出一阵哀鸣。莲华将手放在小驴的头顶,轻扣几下,让它渐渐平息。

莲华神色凝重,缓缓道:“供奉邪神湿婆,以血祭祀。这是曼荼罗教的寺院。”

崇轩并不说话,轻轻推开庙门。

一阵浓郁的香气飘至鼻端,这种香味初闻上去,只是浓烈,渐渐的却透出一种怪异。香气说不上清幽绝尘,却也算不上俗艳,只是却有一种靡丽暧昧的味道,宛如少女身上淡淡的乳香,却混合了欢爱后的气息,说不出的妖娆、诱惑。

不远处,隔空透来淡淡的火光,将阴森黑暗的神庙照开一片光明。神庙四周都挂满了彩绘,绘着各种各样的动物、人、神魔。最当中的地方,是一块巨大的曼荼罗图。一个蓝发青喉的四臂大神,就在灭世的烈焰中狂舞。

神像下边,是一团柔软的褥子,散发着浓浓的血腥之气,连那种暧昧的暖香也掩饰不住。火光摇动,可以看清褥子上有豹文、虎文、梅花鹿纹。看来那些被剥下的动物之皮,丝毫未经过处理,就连着血肉一起,堆在了这里。

莲华忍不住皱眉。

然而这肮脏的褥子上,居然还有人。一对裸身的情人。

那两人相对而坐,紧紧拥抱着彼此的身体,耳鬓厮磨,呢喃低语,仿佛千万年的岁月,也倾泻不尽他们火热的情爱。

来客的脚步似乎打扰了这对恋人,两人转过头。

那男子皮肤黧黑,浓眉大眼,满脸络须,似乎并非中土人士。他眉头皱起,似乎不满来客打断自己与情人的亲热。他的情人是典型的藏边少女,肤色微黑,眉目细长,两腮上一片绯红的血晕。虽然算不上绝顶美人,但却有一种别致的媚态,大不同于普通女子。

崇轩道:“九灵童子在哪里?”

那男子冷冷看着崇轩,却不说话。女子却回过头,对崇轩笑了笑,用手指轻轻梳了梳耳边的散发,道:“九灵童子是谁?”声音低宛,仿佛仍在和情人絮语。

崇轩丝毫不为所动,道:“你们用野兽鲜血来掩饰九灵童子身上的血腥,只不过更让我肯定他就在神庙之中。

那女子从皮褥上站起身来,随手将一块雪豹皮披在身上,向崇轩走来。她的容貌虽然不是绝美,然而身形却婀娜柔曼得惊人。她停在崇轩面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嗅到了血腥?”

崇轩点头。

那女子注视着他,突然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道:“我也嗅到了你的。”她眸中的光彩徐徐绽开,宛如春冰初化的幽潭。

“然而,那只不过因为,你我都是噬血之人。”她的话音不重,却宛如穿透了时空而来,在人的心头一拨。

崇轩一时无语。为了天罗宝藏,为了他的梦想,身上这袭红衣,不知饮了多少人的鲜血。而在这神庙之中,谁又不是噬血之人?

那女子向后走了两步,一伸手,宛如从浓浓的黑暗中凌空托出了一只杯盏。里边的液体,竟比崇轩的衣衫还要红,也不知道是酒,还是血。一股暧昧的香气从杯盏中传出,原来一开始嗅到的神秘暖香,正是来自于此。

“这是岗仁波济峰四守护圣兽之一,圣象摩诃迦耶的鲜血,甘美无比,你要尝一尝么?”

崇轩挥手将她甩开,冷冷道:“九灵童子在哪?”

那女子手中的杯盏一倾,几滴鲜红的酒汁洒在她的手腕之上。她微皱眉头,但眼中仍含着浓浓的笑意,似乎不以为忤。只将酒盏交到左手,却低下头去,轻轻含住手腕,将那几滴溢出的鲜血舔干。而后她昂起头,瞑目良久,似乎沉醉在这绝美的滋味之中,又似乎要强行压制自己将之一饮而尽的欲望。

她脸上的欲望将秀丽的面孔烧得一片嫣红,垂下的散发却被汗水濡湿。她将酒杯紧紧贴在腮边,纤长的手指在杯盏上轻轻抚摸,一如抚摸着情人的身体,肩上的豹皮缓缓向下褪去,在妖异的火光下,看去宛如吐蕃王国后宫中最得宠的后妃,又如印度传说中舞蹈于菩提树前的摩登迦女,风姿绝代,妖艳无比。

那女子突然重重叹息一声,睁开双眼,对崇轩道:“你找九灵童子做什么?”

崇轩还未回答,莲华忍不住抢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道:“他抢走了我的钧天四令。”

那女子斜瞥了莲华一眼,道:“你拿钧天四令来做什么?”

莲华向她撇了撇嘴:“你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钧天四令当然是用来开启天罗宝藏的!”

那女子叹息一声:“每隔几年,都有一些人来这座城里,寻找天罗宝藏的下落。无论他们用什么理由,我总是能的一眼就看透他们的欲望与野心。天罗宝藏中的每一件,都能实现人的一种欲望。梵天宝卷是天下武学的原枢,西昆仑石能解脱人间一切的迷惑,湿婆之箭能汇聚天地最强的力量;血鹰衣能让人顷刻之间击杀一个比自己强出数倍的高手;惊精香能让死亡三月之内的人还魂复活…不知道你为的是哪一种?”

莲华冷哼一声,道:“我不是为了自己。”

那女子道:“为谁都一样。你聚起四天令,千里跋涉,却知道天罗宝藏在哪里了么?”

莲华道:“当然在刚才经过的圣湖底下。”

那女子摇了摇头:“你错了。刚才的圣湖下边,根本没有天罗宝藏!”

此话一出,四周的空气仿佛都随之一震。莲华骇然:“不可能!”

那女子转而望着崇轩,盈盈笑道:“可能天下很少有人知道,所谓圣湖,乃是孪生双成,一为生之湖,形如朝日;一为死之湖,状如新月。你们刚才路过的,正是死亡之湖。而天罗宝藏的真正位置,却在生之湖,也就是日之圣湖底下。”

莲华讶然,正要问什么,崇轩挥手止住她,道:“如何前往日之圣湖?”

那女子摇头道:“生之圣湖,有诸神的祝福与封印,四大圣兽看守,没有任何的凡人能够踏足——除非”她缓缓将杯盏举在眼前,目光随着血光一起旋转着,道:“除非死。只有通过死亡,才能往生。”

崇轩默然,似乎在思索她话中的含义。

那女子微笑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九灵童子的下落。”

第五章 天涯霜雪霁寒宵

莲华一怔,崇轩眸中彩光透出:“讲。”

那女子秀眉一挑,将手中酒盏递上,似怒还笑的道:“为何不肯信任我?这是纯净的鲜血,决没有任何杂质。我不会愚蠢到在你面前下毒,何况这血,我自己也喝过了。

莲华蹙眉道:“谁要相信你,就是笨蛋!”

那女子微叹一声,结印胸前,道:“我在湿婆大神面前立下誓言,终生不会说一句谎话。连日之圣湖的秘密,我也告诉了你们,可是你们却总要把我当作敌人。这样的话,我又何苦说出九灵童子的下落?”

莲华冷哼一声:“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那女子对莲华淡淡一笑:“我知道,现在的小姑娘都越来越厉害,简直杀人不眨眼,但只怕你现在中了如意金幢,连拿刀杀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讲出他的所在——我说过我是不说谎的。”她又回头对崇轩笑道:“或许你我彼此信任之后,我会告诉你更多的秘密,比如——这如意金幢的破解之法,天罗宝库的具体所在,天罗十宝的用法…”

“够了。”崇轩随手接过酒盏,看也不看,一口饮尽。

那女子又接过空杯,伸出一只手指,在杯底轻轻抚弄着,而后将染红的指尖在双唇上缓缓滑过。她舔噬着双唇,舌尖极红极细,不由让人产生毒蛇吐信的错觉。她似乎又陶醉在圣象血无比甘美的滋味之中,良久才睁开眼睛,道:“九灵童子已经逃往了乐胜伦宫中。”

崇轩道:“乐胜伦宫在哪里?”

那女子道:“乐胜伦宫是湿婆大神的居处,封锁重重结界,人类不要说找,就连看也不可能看到。天神每十年才会离开乐胜伦宫一日,这时,结界消失,乐胜伦宫的倒影就会出现在圣湖中央…”

崇轩道:“如今乐胜伦宫的主人是谁?”

那女子道:“正是湿婆大神在人间的化身,天下一切力量的拥有者,曼荼罗教主大人!”

提到曼荼罗教主几个字,莲华的脸色不由一变。那女子盈盈笑着对崇轩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我都会回答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只讲真话的人实在少的可怜。”

崇轩淡淡道:“我问完了。”

那女子一笑,道:“那我就不多陪了,再说下去,我那心肝宝贝可要不高兴了。”说着回身扑向一直静坐在褥子上的情人。那男子低语了两句,似在责怪,女子却爆发出一阵妖冶的狂笑,一起倒在那堆皮褥上。

豹皮缓缓从她微黑的肌肤上滑落,两人赤裸的身体又在昏暗的火光下纠缠在了一起。皮褥翻腾,浓浓血腥散开,那两人头上的曼荼罗显得越发狰狞,破旧的湿婆神庙竟宛如成了一幅鲜活的欢喜道场。

莲华早已看不下去,崇轩转身离开。

然而他的心却突然没由来的一动。那股温暖而暧昧的香气宛如一滴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的弥散开来,无处不在。火光摇动不休,宛如随着一种诡秘韵律舞蹈的精灵。周围的曼荼罗的色彩渐渐从鲜红变得暗黑,铺天盖地的压下…

明月清冷,垂照在茫茫雪原之上。

崇轩睁开眼,寒光腾腾返照,刺得人双眼生痛。然而他并没有眨眼。他的目光宛如刀锋一般,从四周划过。

四周已是一片空寂。冰城、湿婆神庙、一对情人、青驴、莲华,竟然都在一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地落雪无声,雪地平整如镜,连一块残冰都没有剩下,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孤零零的倒映在冰面上。难道这座冰雪之城,正宛如传说中的狐妖之城,无论多么人烟阜盛,都会在第二日的清晨,散作一缕尘埃,再寻时只有秋坟鬼唱?还是这一切本是一场梦幻,从来不曾真正发生过?

崇轩将目光从雪原上收回,缓缓抬起衣袖看了看,剑还在。

他拾起一捧落雪,仔细嗅了嗅其中的气息,扶着雪地站起身来。他的动作很慢。圣象之血的余力仍如丝丝缕缕,散布在他体内的每一个角落。他身上的道道伤痕,也宛如烧灼一般的疼痛。然而他依旧坚定无比的向来路走去。

月华如水,却又被满天的寒气凝结为片片落雪。洁白的大地上落下两排深深的足迹。他的目的正是来时经过的死亡之湖。

雪大如席。月之圣湖边依旧冰雪寂寂。从不远处飘来的雪花落下就被冰冷的湖波吞没了。月色下的湖波澹荡不休,笼罩在一片幽蓝的微光之下。衬着四周茫茫无尽的雪原,真如大神冠冕上那颗新月形宝石一样圣洁。

崇轩站在湖边的冰岩上。他脚下的湖水层层推开,透出一种诡异的色彩。深不可测的湖水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影像。或许正如传说所言,这湖泊是人们亡魂的归所。在这里,一切罪恶都将被洗涤。

然而只有通过死亡,才能往生。

崇轩终于想通了神庙中那女子所说的这句话的含义,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他血红的身影突然跃起,投入湖波之中。

幽兰湖波分开一朵巨大的银色之花,又迅速的阖上了。

月色,照着四周雪峰的倒影,在渐渐平静的湖面上,绣上幽艳的花纹。

湖面广大,湖波却在一种神奇的韵律下,缓缓移动,在水下形成一个缓慢流动的漩涡,向湖底深处卷涌而去。湖底却深不可测。

崇轩运用龟息之术,将全身气脉凝结成实质。身形宛如陨星一般向湖底急坠,大约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却仍然不知湖底在何处。他猛然抬头,发现四周幽蓝的波光流转,宛如一圈倾斜的冰壁。

冰壁已极其缓慢的速度,像那遥不可知的湖底旋转着,仿佛就在湖底的某处,有一个巨大的洞穴,将这个漩涡牵掣吸引,向其中缓缓泻去。冰壁中一群群游鱼,宛如凝结在琥珀中的虫兽,随着湖水的旋转,跟着向那黑暗深处潜行。有的身体很小,宛如一粒粒金色的萤火虫,在半凝结的水中缓缓沉浮,有的却极其庞大,黑沉沉身体宛如山岳一般从石壁上方缓缓掠过,鳞爪森然,恐怖怪诞,宛如从禹鼎上脱身而出的上古怪兽。有的双首九足,形状至怪,全身墨黑,宛如传说中的水下幽灵,在缓缓行进。

让人不由不联想到一个传说,人世与地狱的交界之处有一座宛如更漏的陡坡——黄泉比良坡。死后的亡魂们就从四面八方而来,列着长队一步步向斜坡下方走去。而斜坡的终点,是巨大而黝黑的、地狱入口。

这座圣湖正是死亡之湖,所有的亡魂都会由此进入另一个世界。或许,传说中的黄泉比良坡正位于此。而这缓缓旋转的湖波,正要将他和这些游鱼、亡灵们,带向地狱深处。

崇轩也不再看,加速急坠,向那森黑的入口而去。

湖水宛如受了某种无形的阻隔,消失在脚下。眼前是一条蜿蜒不尽的隧道,伸向某个不可知处。隧道由一种奇异的碧蓝色巨石砌成,通体笼罩在一层斑驳陆离的幽光之中,光影沉浮,虽然深不可测,却丝毫不显得黑暗。仿佛任一物只要进入其中,都会被那种幽蓝的神光照得筋络尽显,无可遁藏。

崇轩径直走了进去。隧道的石壁极厚,却呈现出半透明的形态,透过幽微的蓝光,依旧可以看见无数的生物随着水波,缓缓向后方的巨穴中游去。那些生物无不形状怪诞,仿佛来自不同的时空,不由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在这隧道中行进的时间,就是世界诞生,历经神怪、洪荒、文明等诸多时代;万物生长、变化、灭亡、轮回的整个历史。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眼前突然透过一缕幽暗的白光。隧道一扩,仿佛进入了一个宽广的地宫。前方赫然立着一面足有数丈高的石壁。石壁的质地与其隧道中的蓝光石迥然不同,泛出道道天青色的光华,日轮一般扩散开去,照得四周一片通明。仿佛是黎明的第一道阳光,将充盈着跃动的生机投照在人间。让四周沉沉的死气也为之一轻。

难道,这就是生死之湖的交界之处?过了这道石壁,生之圣湖那如旭日之升的温暖湖波就会卷涌而来?而湿婆神庙中那女子所言天罗宝库的真正所在,也正隐藏在这石壁之后?

崇轩的彩瞳渐渐收缩,他已然看见,石壁熠熠光华的背后,是一尊浮雕的神像。神象四面四臂,趺跌而坐,一手结印,另外三手各持宝剑、拂尘、念珠,当中一面微微垂首,似在替世人思索一切烦恼,又似在怜顾一切有情。

这正是大梵天的法像!

在传说中与邪神湿婆对峙并立,掌握着世间一切生之力量的伟大神祗。这个世界,正是在他冥思之时创造。

所谓圣湖,乃是孪生双成,一为生之湖,形如朝日;一为死之湖,状如新月。难道,原来这神山圣湖,本是执掌生死的两大神祗的居住之处?既然生死之湖,孪生对峙,那么,若岗仁波济峰内、圣湖之畔,真有湿婆居住的乐胜伦宫,是否在乐胜伦宫的旁边,也会如影双生,耸立着梵天居住的巍峨神殿?

传说总是神奇而美丽,然而崇轩已经不再去想。他要做的,只是打开这道石壁的阻隔,去往藏有天罗宝藏的生之圣湖。

然而石壁厚有数丈,已绝非人力能够破坏。

梵天依旧垂首沉思。他眼中充满了对人世痛苦的大思索、大悲悯,却终是不会出手拯救任何个体的苦难。

因为他要拯救的是整个世界。

崇轩抬头仰视神像。梵天垂顾的眼光,在四周幽蓝微光的衬托下,盈盈欲动,而他的眸子,竟然是外黑内白,宛如一对错位的日月,高悬在空明的天幕之上。

崇轩目光陡盛,就见他的身形凌空跃起,青剑利如闪电一般脱出,向梵天的眸子直刺而去。只听锵然一声轻响,仿佛从极远之处传来,青剑已深深没入梵天眼眸之中。几块碎屑悄然飘落。崇轩身上红袍鼓涌不休,突然他手腕一沉,那枚青剑已被生生掣出,他身形如一团血花开谢,轻轻飘落地上。

一缕温润的液体从梵天眼中淌下。

青剑不过三尺,无论如何不可能穿透厚有数丈的石壁。然而这一刺恰好引动了某处机关的枢纽。湖水并没有喷涌,而是顺着神象英俊的面容流下,宛如大神怜顾人世的悲欢而淌落的眼泪。

液体一滴滴,宛如更漏一般在寂静的地宫中响起。突然一声极轻的碎响从石壁的另一方传来。梵天大神威严的面容上突然出现了一道轻微的裂痕,从眉心直贯下颚。随即碎响更盛,裂痕如罗网一般迅速蔓延,遍及全身,而后碎响突然变做巨大的轰鸣,神像连同那巨大的石壁一起,竟赫然从中裂为两半!

湖底的深水脱离了石壁的束缚,将沉沉的压力化为足以另天地变色的怒卷,呼啸着向崇轩恶扑而来!崇轩身上的红袍宛如烈日一般,熠熠生辉,他不闪不避,将青剑缓缓举在眼前,突地迎着狂龙一般的怒涛,向激流中心跃身而上!

天地轰鸣,寂静千年的湖底之水顿时一起震出巨大的波涛,激起合抱粗的水柱,向湖面突涌而去,那段幽蓝的隧道也在这震天动地的巨力中,轰然坍塌。四周水花激涌,在深深的湖底卷开一朵朵雪白的水莲,而正在缓缓行进的鱼类们,瞬息就被这朵朵美丽异常的水莲们撕扯吞没。

一时间,水下血肉凌乱,兽吼震地,大团鲜血迅速蔓延,染红了整个湖底。而崇轩的身形却化作一团巨大的红云,在一层青色剑光的包裹下,以不可以思议的速度,从水柱的一侧穿了过去。

日之圣湖温润的波涛在他身后渐渐平息,崇轩睁开眼,隔着清泠的水波,眼前赫然耸立着一座巨大的宫殿废墟!

宫殿似乎已经在湖底静静沉睡了数千年。昔日华丽的石柱上都缠绕上了一丛丛森绿的水藻,宛如水下女巫蓬乱而妖异的长发。宫殿前的前方是长长的台阶,足有数百极,一直延伸上去,仿佛直通天极,巍峨森严。如今,洁白的石阶已经布上了岁月的苔痕,而一丛丛盛开的珊瑚却又光怪陆离,美丽非常,布满了整个台阶。将荒凉的宫殿重新点染上华丽的色彩。

崇轩依旧运起龟息之术,踏着珊瑚,缓缓顺着石阶游了上去。宫墙本来通体洁白,却也被水下的苍台染成青色。一墙绿意逼人,然而墙上却没有门。

宫墙应该有门的地方,用巨石雕就一双巨手。手里握着一柄足有一人高的石剑。石剑通体晶莹剔透,毫无装饰,只有云霞流转的光环围绕其上。就算在水下沉睡了千年的岁月,也依旧光华夺目。

崇轩的目光在石剑上停留了良久,才挪向宫墙顶端。这里塑着五个巨大的头像。这五个头像分别有红、黑、青、白、紫五种色彩,都是由天然宝石整块雕琢而成。神像表情各异,上面藻影纵横,湖波阴郁,衬得这五个头像华丽中有些诡异。神像神情或喜或怒,然而每一个都隐隐皱着眉头,似乎永远在思索这个宇宙的奥义。

这五张面孔的其中之四,崇轩刚刚见过。正是大梵天的宝相。

五道陆离的幽光从神像眉心中的印记里缓缓透下,宛如五只巨大的手臂,触摸湖底的每寸土地,甚至土地上每一粒微尘。在深水与藻苔的覆盖下,千载以来,寂寂无语。然而可以想见,在这座梵天神殿沉入湖底之前,是如何的森严宏伟,宛如天堂。

即便如今,任何人站在这五道幽光之下,抬头看着那只有高高仰视才可见的神的面孔,能感到的只有神的无边之力和生命的纤弱渺小,都会忍不住在这神的力量前卑微颤栗,祈求神的宽恕。

崇轩的目光在梵天的五个头颅上游走。这五个头颅中,必然有神宫门户的所在。他虽然并不了解诸神间纷纭的传说,但却也敏锐的感到一件事情:

方才的梵天神象,是只有四个头颅的。生之神梵天四面四壁,已是流传已广的常识。那么为何此处的梵天,竟然生着五个头颅?

而殿壁上的石臂中,握着一柄华光流溢的石剑。剑的用途,正是用来杀人,砍下别人的头颅。——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

还是开启殿门的方法,竟是拔出石壁中的长剑,砍下梵天那一个多余的头颅?

然而,无论何等高明的龟息之术,也不能在水下呆的超过一个时辰。每一分钟都无比宝贵,何况前边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都还是未知之数。所以,崇轩已经没有时间再想。

他不相信那些荒诞传说中的神魔,当然也就不相信神魔手中那些似乎无所不能的神器。就连天罗宝藏,在他眼中,也只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工具只是提升自我的一种手段,永远也不能代替自我——正如无论何等样的神器,都不能代替他手中的青剑。

他没有去拔神臂中的石剑,而是跃身而上,挥起手中青剑,向梵天当中那个头颅斩下!

第六章 幽湖落雪玉色新

怒涛翻涌,剑锋在石像上撞出喑呜的巨响,青剑剑刃都有些发涩,但那神象的头颅上仍然没有一丝裂痕。崇轩心中一沉,手上内力催吐,更向神像头上源源递出。就在这时,他心中突然没由来的感到一振!

一股反噬之力铺天盖地而来,这股力道强悍无比,犹如山岳崩裂,狮象狂啸,向着崇轩直压而下,仿佛真是那诸天的末劫,要将世界的一切度化到天地尽头!

崇轩束发被呼啸而来的浪花打散,在水波中披散开来,宛如一蓬墨色长龙,在水下狂舞,他血红的衣衫也被这股巨力撕开道道裂口,眸中的彩光都要变为赤红,手中的青剑也缓缓弯折。突然红影一动,他的身形宛如一粒水珠一般,趁着剑尖的反弹,从石像上轻轻飘起,向一旁落去。

这种移形换影之术他已经用过多次,然而这一次,那股反噬的巨力却似乎真的带上了神的诅咒,尾随而至,无论他的身法怎样变化,始终如影随形,附骨难去。

崇轩眸中隐隐透出一丝怒意,他突然止住身形,不再躲避,转而向那股巨力迎了上去。只听一声轰然巨响,白浪翻滚,水下郁积了不知多久的泥土陡然泛起,纷扬坠落,四周竟一时不能视物,宛如下了满天黑雨。

黑雨渐小,四周的沉沉压力也一点点消散开去。青剑被崇轩握在掌中,而他腕底却渗出丝丝血迹,迅速在水中蔓延开去。

他的目光却牢牢盯在脚下。

脚下的一大块淤泥带着大蓬的水藻被刚才的爆裂掀开,抛在一旁。一个森黑的入口显现出来。

从刚才再次入水,到现在已经过了快半个时辰。加上方才一战,他体内的气息已经开始凌乱,积累的空气也将要耗尽。只怕再拖延片刻,就根本无法留在湖底。眼前这个入口,或许正是通向神宫中天罗宝库的入口,或者只是一个杀人的陷阱,但不管怎样,他也要博上一博!

入口后边只是一个狭窄而漆黑的通道。

通道不长,其中注满的湖波也并不太冷。崇轩再度看到光线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小小的圆池之中。圆池由七彩碎石垒成,四周垂着半透明的彩幔。彩幔之外是一座白色的宫室。

这座宫室不算高大,却华丽异常,每一寸殿壁都布满了描金彩绘。看来正是水下神殿的一部分。宫室通体密封,除了这个圆池之外,看不到一滴水。因此,这里有足够人类呼吸的空气,甚至空气中还带上了淡淡的檀香味。

崇轩缓缓调整气息,抬头向前方看去。

对面的墙上,铺开一张巨大的彩色织锦梵天像,神像俯首沉思,周围春风化雨,万物滋长,日月同时照耀着生机勃勃的土地。神像下面横陈着一张白玉床,雪白的锦褥上沉睡着一位少女,长长的裙裾云彩一般的轻轻垂下,几乎和身下的玉床融为一体。她一动不动的沉睡在圣湖之底的梵天神殿中,宛如大梵天美丽的女儿,在父亲无所不能的神光的庇护下,作永恒的安眠。

崇轩心头莫名一震,抢前了几步。他将手扶在白玉床头,谛视少女的面孔的时候,心意竟有些微微的颤栗。

那少女乌黑的秀发披散,盖住了半个面孔,仍能看出容貌清秀出尘,仿若天人。红润的嘴角微微上挑,含着一丝娇俏的笑意,不是莲华却是谁?

崇轩脸色一变,莲华却喃呢着伸了个懒腰,似乎受了来人的惊动,就要从梦中苏醒过来。她一侧身,衣裙荡开,露出叠在她身侧的四枚令牌——一红如火,一青似铁,一白如玉,一黑似墨。赫然正是耸动江湖的钧天四令!

崇轩面色一沉,一把抓起莲华的肩,将她摇醒。

莲华睁开双眼,目光呆滞中还残留着几分惊恐,却本能的挣扎起来:“谁?”

崇轩放手,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莲华怔怔的看了崇轩一会,突然扑倒在他肩头,大哭起来。崇轩任由她痛哭,莲华突地将他推开,惊恐的道:“小青,小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