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许,今年几何。庭中樱花树抽新芽,郁郁沉沉一树爽脆滴水的绿。新叶下黑的棺椁白的麻衣,女人的眼泪似水,流不断。景煦在这一昼夜之间苍老,已然尘满面、鬓如霜。痴痴呆呆望着堂中一副棺木,不吃不喝不睡,大夫人看得揪心,只差跪下求他。潇湘苑每每一静,等着的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籽玉的娘家人来,再闹一回,景煦半个字不说,任人拿话戳脊梁骨。

景辞同景瑜两个,遍身缟素,窝在潇湘苑耳房里休息。景辞方哭过一阵,眼睛疼得厉害,让白苏绞了帕子敷在眼皮上躺着养精神。景瑜同她说,俞姨娘养的孩子连个乳名都没有,如今俞姨娘怕也是不成了,孩子多半要放在颐寿堂养着。不过也好,老夫人亲自教养的孩子,比嫡子也不差什么。又说小孩子夭折不能进祖坟,组长一句祖宗规矩为大,谁也不敢多说,可怜大嫂到了地下也不能安心。

景辞扶着脸上的湿帕子问,“大哥好些没有?”

景瑜道:“你瞧他那模样,瘦得脱了形,谁看了不伤心,更不要说大伯母。伯父远在西南,唉…………还是少知道的好。”

景辞长叹一声,默然无语。半夏推门进来,见景辞躺着,放低了声音说:“姑娘,宫里来人了。慈宁宫玉珍姑姑来给姑娘传话,没惊动人,就在缀景轩等着。”

她扯了帕子,由白苏扶着坐起身来,眼睛的红肿已好了许多,点一点头,“知道了,这就过去吧。”回头对景瑜道:“姐姐在此休息,若有事,叫丫头去缀景轩支会我一声就成。”

景瑜道:“快去吧,我守着呢,你换过衣裳晚些再来也无妨。”

桂心办事素来妥帖,招呼客人在花厅里用茶,自己就在桌边陪着,见景辞入门来,二人皆起身行礼。玉珍屈膝,劝慰道:“郡主节哀。”

景辞抬手扶她,“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着实脱不开身,叫姑姑久等了,怠慢之处还请姑姑海涵。”

“哪里敢,瞧郡主面容憔悴,太后娘娘见了也要心疼,还请郡主保重身体,逝者已矣,生者还需好好过日子。”玉珍容长脸,深绿衫子,钗发素净,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使人亲近。

景辞落座,亦不必等她开口,长话短说,“奴婢此番,一来是替太后娘娘瞧瞧郡主,二来也是有话要说。”

“姑姑但说无妨。”她心中有底,约莫知道要问什么,腹稿早早拟好,就等这一出。

玉珍便问:“郡主前些日子在永平侯府失足落水,现下身子可好了?”

景辞道:“姑姑放心,已无碍。”

玉珍见她面上坦然,斟酌片刻,继而问道:“郡主这几日在提督府可好?那陆厂公可有为难郡主?”

来了,她心中了然,世人都闲得发慌,最爱说人长短,她这些事不知在京城各府的饭桌上被嚼过多少回,或是嚼得烂了,太后亦有耳闻,不过既差人来问,总是好的。她抬眼看向玉珍,缓缓说:“提督大人在宫中数十年,惯会伺候人的,到了提督府样样都妥帖,自不必担心。只是提督大人事忙,一连好几日见不着人,临走也没来得及道谢,我这心里到底是过意不去,烦劳姑姑回宫,若见着提督大人,也替我致一声谢。再而那日在永平侯府,这两个丫头顶顶的不中用,见我落水一个个的吓得腿软,府上又都是仆役,总不好…………想来想去,只好求了提督大人,闲话也少些。”她心中虽已有大概,但话到嘴边还需绕三绕才敢出口。

玉珍神色一松,她便知自己过关。再而便是叮嘱她保重身体,好好养病之类之类,送走了人,她才敢长舒一口气,益发想不明白,不过是同奴婢走得近些罢了,怎就让人想入非非,传得满城风雨,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不得不警醒起来,或许是不该再多见陆焉,也给自己省些麻烦。

人类抵制细菌性疾病的问题,就是依靠自身的免疫力。春雨润物,细如牛毫。似乎每一次他来琵琶楼都下着雨,细细绵绵若凄凄苦苦女人低泣,伤心的依然伤心,麻木的照旧麻木,靴底踏着楼梯,木头楦子吱嘎吱嘎响,是晃悠的红床,是耸动的身体,是赤*裸裸的情和欲,蒙在腥臭的被褥底下,男男女女毫无遮拦地交缠撕咬,要的都是对方的命。这鬼魅横行的年景,连干干净净都成痴心妄想。

他照例坐在外间,赵妙宜隔着一道帘子嗯嗯啊啊接客。春山说:“可真够巧的,那马夫竟自己筹了钱来琵琶楼,要同赵四姑娘困觉。听说砸锅卖铁的,媳妇儿都卖了,啧啧…………真是蠢人一个。”

他从府里自带一套白底青花的茶具来,今日饮的是君山银针,滚水下去,茶香四溢,他将茶盏置于鼻尖轻嗅,她在床上被翻折了腰肢。

这一场疾风骤雨终是匆匆了结,马夫的腰带还未系紧便要涎着脸到陆焉跟前谄媚,被春山一通乱扯拉了出去。门关上,一时无声,丢在地上的肚兜亵衣再捡起来,帘子后头有细微难辨的脚步声,她将那张绿底红花的帘子撩起来,露出个衣衫半露的香艳风*骚。脸庞身段还是一样的,眉眼风情却变了,她自己也顾不得,要往死里糟践自己。

“陆大人…………”她倚门看他,衣襟滑落手肘,露出一截丰润的乳*房,“奴家叫得好听么?”

他品他的茶,并不应她,看一眼对面说:“坐——”

赵妙宜的堕落功夫还没能学到家,说话一个捏起嗓子的做派,走路仍是大家闺秀莲步轻移、稳稳当当。

赵妙宜心中警觉,只当他又想出什么新鲜恶毒的法子要用在她身上,又想着横竖已经是一块烂肉,还有什么舍不下的,尽管来就是了。剐了一身人皮,似乎又是新生,已经低到烂泥里,再难能往哪去。

她半靠在案几上,身子前倾,显得胸脯越发丰盈,纤细的食指在空中画着,似乎是在隔空描绘他脸孔,一滴酒不沾,她已然醉得彻底,“陆大人这是做什么?来琵琶楼不寻欢作乐玩女人,反倒要同奴家弹琴下棋么?”

陆焉放下茶盏,静静看着她。她蹙眉,再向前一些,企图在那双寒星似的眼瞳里找出活人的心思红尘的俗念,可惜什么也没有,有的是她破败的容颜肮脏的身体,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

她只恨她自己。

也不是悲悯,也不是厌恶,他的情绪淡而又淡,仿佛昨日种种已入流水逝去,他眼前只是陌生人,“月底赵姑娘就该满十七了吧?”

她一愣,不解又犹疑,看着他一语不发。

他的手轻轻拂过她眼角残余的半片泪珠,令她惶惑时生出一股被捧在手心的错觉。陆焉低声感慨,“花一样的年纪,可惜了——”

她偏过头,不解他语意,“陆大人真真可笑,我这一身的‘可惜’,难道不是拜你所赐?又何必惺惺作态来可怜我?”

陆焉将指腹沾上的泪擦在帕上扔进炭炉,橘色的火焰蹿上来,不多时就将锦帕烧成灰。他沉默地看着,一炉火、一捧灰,一声长久的叹,一卷寻不回的旧恨。

“罢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间长舒一口气,起身来走到赵妙宜身旁,拉起她滑落肩头的衣襟,开口来是再平淡不过的口吻,“你的特赦文书已摆在郑侍郎案头,过几日就转交荣靖。你收拾东西,跟着他回永平侯府,生也好死也罢,切记勿要再遇上我。你小弟会送去庄上,若敢进城一步,格杀勿论。”

他理好了她领口上碧绿如烟的缠丝盘扣,静静看她一眼,留给她的最后一句竟然是两个字,“走吧。”只这一刹那,那些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仇,寒夜里令她梦魇连绵的恨,都被这轻飘飘的两个字推倒抹平,那恨要往哪里去,仇要找谁来报?原以为是个无底深渊,谁知才跳下就落地,她在惊惶里失了魂魄,张口却无言。

他提步欲行,她猛地扑倒在地,抱住他的腿,扯紧了他绣着蟒纹的月白曳撒,“你去哪?你要去哪?”这声音凄厉,如钝刀擦过地面,兹兹的挠着耳根。

他回过头看她,心是冷的,眼也是冷的,找不出半点怜惜。

她抱紧了他,攥紧了衣摆,如同溺水时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生生将我糟蹋到如此地步,竟是一声走吧就能了结?我的命,我赵家姊姊妹妹的命要向谁讨?你要我去恨谁?你要我如何安身立命?”方才在床上任马夫折腾,她一滴眼泪不流,如今他放她去,她却陡然间垮了,彻彻底底碾碎了,神昏俱裂,她再不是赵家小姐了,她抱着他,拖着他,泼妇一般嚎啕大哭。

第33章 □□

第三十三章惊变

他垂首,压低了声线呵斥她,“放肆!”

赵妙宜却不放手,他的衣摆在她手里攥出了折痕,她咬着牙,一生的恨意仿佛都在掌心。她没有地方可去,活也不能活,死也不能死,她只有恨。“我恨你,恨透了你!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要想尽办法杀了你,亲手杀了你!为我死去的父兄,被糟蹋的姊妹报仇!你等着,你等着…………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一口银牙咬碎,仇恨扎了根,藤蔓一样疯长,缠住了一颗心,缠紧再缠紧,连呼吸心跳都带着滔天的恨意,然而他松手,她坠落,藤蔓没了枝干,往哪里缠?全然扑扑簌簌瘫倒在地。“陆焉,你记着我的脸,总有一天我要杀了!”

然而他未有惊讶,这次捏她下颌抬起她的脸,未再隔着一层锦帕,他拾起一张泪痕四溢的脸孔,女人的眉眼细致,写满了江南婉约,他看着她,又仿佛透过她朦胧的泪眼缅怀故人,他说:“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但你要来,我绝不阻你,或有一日,你将取我性命,也不见得是坏事。”

只这一瞬她环抱他的腿,脸埋在他膝盖处,哭得浑身颤抖,一遍又一遍地问:“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杀了我,我求你杀了我…………”

声音从头顶传来,陆焉的口吻淡而又淡,是谈论一朵花的凋谢,一个冬天的肃杀,他说:“死有何难?你若要死,一杯酒一根绳都成。”脚下一挣,甩开了她,“要生要死你自己拿捏。”

人走茶凉,雨也停,街市洗刷干净,半点痕迹没有。

独独只留下她,被莫大的哀伤淹没灭顶,心是空的眼是空的,呆呆傻傻坐在地上,仍旧是被陆焉踢开后的姿态。眼泪流尽了,心也干涸。欲哭却无力,屋子里静悄悄仿若无人,窗外檐牙滴水,滴滴答答不停。突然她喊出声,是哭,但没见泪,一声一声干嚎,撕开了皮肉抠出了心,句句带血,却一个词一个字没有。门外围满了人,老鸨子着急上火,“妙宜妙宜”的喊,怕真被客人折腾死,其余人瞧个新鲜,哪来的蛮人,折腾起女人来这样厉害?

她的苦她的恨何曾有人懂?或这世上本就没有一个人懂你。她喊得累了,头靠在暖榻下沿,破败的身体紧紧缩成一团,竟睡了。梦中风景广袤无垠,她似乎又回到那个蝉声阵阵的盛夏,日光从繁盛的叶片中漏下斑驳的影,她停着女夫子讲学,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犯瞌睡,三姐说你再不睁眼,当心被爹爹知道了拿戒尺打你手心。她猛然间就醒了,从此再也回不去旧梦。

回程的路上,陆焉换了马匹慢慢行。雨后街巷干净得出奇,每一块地砖都被擦洗过,太阳下泛着光。近黄昏,小街小贩都开始收拾东西预备回家,人人都有安乐窝,管他富贵贫瘠。

斜阳的光在长街尽头,斜插过来,照得人晃眼,他闭上眼,仿佛还在梦里,长姐出嫁时他踮起脚还够不着桌上贡梨,哥哥们喊他分梨,他留了最大一颗给自己,让父亲教训到半夜,耸拉着头在奶娘怀里睡到天亮。

一眨眼的功夫,天翻地覆,他听见哭声,恍然就在耳畔,如昨日如梦魇,如影随形。

“凤卿,忘了自己姓什么,忘了自己是谁,好好活着…………”

于是他听话,于是他便什么也不记得。

但可惜他身后有反骨,偏不肯认命。什么天命,什么注定,什么君君臣臣什么纲常五伦,一个一个都是吃人的毒蛇吸血的鬼魅,他不服,不认!他只剩这一口气撑着,无论是做人做畜生,都要撑着这口气活下去。

他迎着夕阳向前,回家的路还是那一条,但已然物是人非。他问春山,“你觉着赵四姑娘可怜吗?”

这可是个大难题,春山不知该如何答,想了老半天才说:“平常人看来确有几分可怜,但义父做事自由义父的道理,小的都听义父吩咐。”

“呵——你倒是会说话。”胯*下宝马提步,马蹄在石砖上敲出声响,他笔直的背跟着马蹄一起一伏,转眼就到提督府,本以为已然做结的话再起头,他在马上看夕阳落尽,英挺的侧脸被晚霞熏得绯红,春山似乎听见他低语,“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

杀人者佛陀,残虐者诵经,莫不可笑。

翻身下马,佛陀还是佛陀,阎罗还是阎罗,马鞭拎在手边,问春山,“永平侯府近日如何?”

春山道:“静的出奇,丁点儿往来都没有,反倒可疑,小的会遣人继续盯着,一只苍蝇都不放过。”

陆焉颔首,问:“东厂呢?”

春山道:“前日里狐妖又出来吃人,曹纯让给皇上骂得厥了过去,现如今还在家里躺着呢。”

陆焉道:“许大有处理干净了?”

春山保证,“义父放心,做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没有。这回看东厂怎么招架,欺君之罪啊,依小的看,曹纯让难活过这个月。”

陆焉嘱咐道:“永平侯府再盯紧点,荣毅此人太难把握。”

春山应了,就要着手去办。丫鬟书槐悄声进门来报,“大人,吴公公来了,宫里急召。”

再过得三五日,国公府的缟素也撤了,全府斋戒满一月,饭桌上也终于有了荤腥。这一日景辞一早到颐寿堂给老夫人请安,恰好遇上二老爷,一家人端坐在一处,听二老爷谈起边疆战事,安慰老夫人说:“莽应龙不安分,手往孟养司、木邦司伸,年初年尾都要打上几回,母亲不必担心,朝廷已拨粮拨款,钱粮够人马足大哥自能应对得当。”

老夫人抚着胸口,由梅仙伺候着饮过半碗参茶,调顺了气息才说:“你不晓得,自春儿去后,我这心里总是没来由的发慌,我只怕你们…………一个个的成日里往外跑,这几个月都在家老实呆着,别总让我悬着心,夜里睡不安稳,白日里吃也吃不下。”

二老爷连忙起身,“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这个时候景辞总归是要说几句好话的,“祖母放心,那莽应龙的东吁王朝集全国之力也不过大伯帐下一个零头,要打他至多不过三五月,必有捷报。到时朝廷封赏,说必定大伯还能回京谢恩,与家里团聚。”

老夫人道:“也不求他封侯拜相,只求你们都平平安安的,我便放心了。”又嘱咐景辞,“你大伯母如今伤心,你陪着她再去一回大觉寺,该诵经的诵经,该立牌位的立牌位,再替我捐一千两银子,只当为咱们全家祈福。”

第二日驾车上山,大觉寺香火鼎盛,往来不绝。国公府是贵客,远远就有小沙弥候着,请大夫人焚香上殿,卜卦时大夫人又红了眼,若不是有景辞在一旁劝慰,恐又要再哭上一回。

此后大夫人照例去听方丈讲经,景辞绕到梅园里想躲个清净。梅花都谢了个干净,只余下光秃秃树干纵横交错,虽是春天,却装了满眼的萧索。梧桐扶着她往梅园深处去,不期然瞧见枝枝桠桠后头,一身白衣的陆焉。

他回眸,浅笑,似南风拂来,吹散她眉间掩藏多日的阴霾,她便忘了之前种种,什么警醒什么告诫,一瞬间抛到脑后,给他的只有笑,欣然唤他,“陆焉——”

他拂开眼前横着的枯瘦枝干,点一点头,“臣在。”

话不必多,这一句已足够。

梧桐拉着白苏退到梅园之外,梅花一树树围拢来,如屏风,遮遮掩掩兀自娇羞。她就站在他眼前,石榴红短袄衬得肤白如玉,娇俏可人,歪着头看他,似一只离群小鹿,又纯真又娇媚。声音清脆似银铃,风来,撞在他耳后,“陆焉,你怎么来了?难不成…………专程来等我?”

“正是。”他笑着,牵起她的手,触到她指尖微凉,便紧紧攥在手心,“郡主这些日子还好么?臣瞧着瘦了许多。”

景辞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合该伤心一回,等日子好了,自然要长回来的。别给我系这个……我不冷…………”他将手上搭着的赤红披风撘在她肩上,裹紧了,“外头风大,仔细些总没错。”

她半真半假生气,“又要来唠叨我,你摸摸我耳朵,一层厚厚的茧子,都是让你念出来的。”真拖着他的手去摸耳后,他却不答,手指停在她珍珠似的耳垂上,轻轻摩挲。

“臣要离京一阵,臣不在的日子,郡主要当心身子,国公府有人看着,也好让臣安心。”

景辞一惊,“你要去哪儿?难不成是出京办差?圣上哪离得了你?”

陆焉道:“西南战事难安,莽应龙不可小觑,而蒙古人并不安生,未免腹背受敌,臣要代天子巡视西北。”

第34章 暂离

第三十四章暂离

景辞微怔,稍顿,蹙眉问:“去哪儿?山西、宣府、大同还是固原?”

陆焉道:“都去,残元出河套则寇宣府、大同、三关以震畿辅,入河套则寇延绥、宁夏、甘肃、固原以扰关中,皆是西南重镇,军卫众多、鱼龙混杂,若想理清还需费些时日。”

风起了,吹得人鬓边微微的痒。她的手不自觉又爬上他胸膛,拨弄着襟口一粒相思扣,别别扭扭不说话。

陆焉握了她的手,微微笑,“这是怎么了?小嘴撅得能挂油壶。”

“朝上能臣那么多,做什么叫你去领这苦差事。”她仰起脸看他,眼圈已泛红,委委屈屈好不可怜,“去多久?几时去,几时回?”

“少则一月,多则两月,明日起程,事情办完就回。”

景辞撇撇嘴说:“听你说这话,势必要在西北留上两三个月,一个月就回?我才不信你。”这一句话说完,泪便涌出来,没个由头,却止也止不住。

他无奈,拿了她袖口的帕给她擦眼泪,“这是怎么了,说着说竟掉起泪珠子,真是个娇娇,一丁点离情都经不起。别哭,春山会留在京里,你有事便指派梧桐去提督府寻他,近日京里不太平,各府聚会能不去就不去,老实在家待着,你瞧瞧,这可怎么好,越说哭的越厉害,又要抱起来哄?”

她原本咬着唇掉泪,这一下哭出声,呜呜咽咽抽泣,一发不可收拾。断断续续说:“你晓得什么…………春儿突然没了,大嫂也走了…………你又要去边关…………我心里害怕…………”

她一哭,他的心便软到了几点,只想将这世上奇珍异宝全都捧到她眼前来。叹一声,“小满…………别让我担心…………”

“好嘛…………”她拿过手帕盖在眼皮上,看不着他的脸,也不让他瞧见自己哭哭啼啼模样,“原我也不是这样眼泪浅的人,谁知道今天是犯了什么病,又或许是风太大呢,吹得我眼睛疼。”

“是呀,风大。”他再紧了紧她肩上猩红刺目的披风,吐出一声绵长叹息。略略低头,隔着一张芙蓉锦帕轻轻亲吻她含泪的眼睛,陪着千万分小心,一触即离。

难舍有千万分,眼睛却要蒙上薄纱一层,不可点破。难,难,难。

梅园里寂静无声,渐渐她的哭泣也停了,停在他轻轻拍击的掌心里。

陆焉喊一声“春山”,那小子兔子一样从犄角旮旯里钻出来,手里捧着个细长的匣子,递给陆焉,他一接手,他即刻蹿开,见鬼似的片刻也不愿多待。

匣子打开来,是一支镶满宝石的佛郎机火铳,陆焉道:“这个你收着,万一…………拿出来吓吓人也能拖延几分。”

她拿起来在手上掂一掂,比印象中轻了许多,好奇问:“这火铳我还真没玩儿过,只知道神机营转捣鼓这些,但这一只这般贵重,必不是出自神机营。陆大人…………您又中饱私囊啦?”

他笑,“怎没来的你不必管,火铳未附弹药,你只拿它当个新鲜摆设就是。”

“哪有人拿大炮火枪当摆设的,不知道的还当我是夜叉转世,动不动就要杀人。”

他看着她眼角未干的泪,心思转了千百个来回。想要涌紧了不放手,最终也只能眼睁睁放手去,叹一声造化弄人,心灰意懒。

他扶着她,缓缓向居士林去。状似无意地问:“前些日子慈宁宫差人来问话了?”

她回过头看他一眼,佯装嗔怒,“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西厂番子。玉珍姑姑悄悄来的,没走正门,问完了就走,也没赏我,真是奇怪。”

陆焉道:“你放心,她不敢乱说。”

她略惊,“提督大人真是神通广大,手都伸到太后跟前了,树大招风,你可小心着点儿。”

景辞的调侃他都当做关心,照单全收。轻声说:“外头的事情郡主不必忧心,臣自会打点。若进宫,两个人不可招惹…………”

“我晓得的,喻婉容嘛,我不搭理她就是。”

“还有一位,永平侯府里出来的湘嫔,是个能掐会算的道姑,圣眷正隆又与永平侯府牵连甚深,此人不可接近。”他眉心微蹙,敛了神色,郑重道:“要紧的是切记,永平侯府再不可去。”

“永平侯怎么了?”

“尚不明朗,臣不好多说。只这一条,郡主切不可忘。”

景辞郑重点头,“知道了,我都听你的。”

他赞她一句好乖,伸手摸一摸她侧脸,鼓囊囊脸颊微微泛着红,正是女子最美的年华。

“时候不早,前殿讲经就该完了,臣…………”

她抢了他的话头,固执且霸道,“那你早去早回,可千万好好的。”

他阒然一笑,她眼前枯败的梅园便一瞬间亮起来,是枯木逢春,梅香再续,引人醉。

“好,都听小满的。”

她说:“不听话,回来收拾你!”

春风褪去颜色,山中仍是冬。

下山时景辞与大夫人照面,大夫人双眼通红显然又哭过一回。回身看山顶,微蓝天际乌云压城,大夫人掩着嘴感叹道:“春雷大雨,这几日本就不宜出行。”

身边扶着她的老嬷嬷说:“才成活的秧苗,就要遇上这样大的雨,真是…………听说去年冬天西北饿死不少人哪,都往京城里涌,承安门的守卫白日里都不敢开城门。”

大夫人双手合十,口中叨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但谁知神佛在何处,又肯不肯睁眼看看这疾苦人间。

西南战事如火如荼,莽应龙这一回举全国之力入侵孟养司,缅人善战不畏死,西南胜负难定。正是局势紧张之时,谁料到家中又出事。这一回景辞没敢去颐寿堂凑热闹,窝在缀景轩听半夏将那传了二道的话再吐出来,“大少爷要去西南参战,折子已经递上去,圣上今日在朝上嘉奖,二老爷才知道消息,真真是厉害,一丝风都不透。圣旨一下,这会子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大夫人老夫人哭成一团,二老爷唉声叹气,唉…………大少爷可真是拧脾气,平日里瞧着最温和不过的一个人,真干起事来,半点退路都不留,真是…………”

她的感叹一句接一句,到最后也没琢磨出个恰当的词来。景辞心里头闷得慌,仍是要说:“横竖去西南,自有大伯父照应着,应当无碍。只是祖母要伤心了,大哥毕竟是长孙,打小在祖母身边长大,这情分不要说我,就是青岩也没得比。”

“可不是嘛——”半夏一拍大腿,接得迅捷,“听说老夫人哭得背过气去,舌头底下含了参片才缓过来,揽着大少爷哭了半个下午,好不容易劝好了,大夫人又晕过去,太医如今还在颐寿堂守着呢。”

“今年开年不吉,家里确是多事之秋。”长兄的决议她不好多言,便只问,“大哥人呢?”

半夏道:“已经回潇湘苑了,许是临走前,总有几句话要交代。”爱妻幼子都已不在人世,还要交代谁呢,景辞心里头想着也就只有俞姨娘了,好歹是一块儿伴着长大的人,总不能亏待了。

入夜,树影婆娑。

他有很长一段时日不曾来过俞姨娘的院子,因她常年吃药,这屋子便藏着一股药香,跨过门槛,扑面而来。

她半躺在榻上,呼吸孱弱,面庞苍白,唯有一双杏眼清澈,望见他来,才染了笑意。“大少爷——”她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他按住了,低低道:“青柳…………”

她便要落下泪来,青柳青柳,她的姓名,似乎许久不曾被人提起。或许是从簪一朵芙蓉花,钻进鸳鸯帐那一日期,她是谁,年岁几何便都成烟云。

丫鬟搬来一只官帽椅,他便在她床前落座,沉声说:“青柳,我就要走了。”

她的泪涌出来,正伤心着,又怕惹他不喜,忙扯了手帕去擦眼角,点头应道:“妾身听说了,不敢再劝少爷,只求大少爷保重身体,妾身等着大少爷凯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