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眼睛里透着挣扎与悲伤,话到嘴边,竟也不知如何开口,他并不是如此犹豫不定之人。只不过二十年过去,即便是一块摆设一只猫狗都难免有不舍之情,何况是人?但到底,只需顿一顿,他终是开口道:“走之前…………籽玉的遗愿……你知道的,她始终放不开,她始终恨着…………”

她便都明白了,一瞬间什么都清楚,也没有恨,也没有怨,她始终是卑微的,一件精巧器物或是一个解闷玩意儿,从来算不上人。

她说了些与此无关的话,“大少爷与大少奶奶自小青梅竹马,真真叫人羡慕,我记得少爷答应过大少奶奶,三十五之前绝不纳妾,可惜了…………确是怪我…………不不不,是怪妾身,怪奴婢,这都是奴婢罪有应得,其实不必大少爷亲自来说,奴婢自会了结。奴婢只担心这孩子…………”似乎时间由转回五年前,她仍是他的笔墨丫鬟,日日看着他读书习字,默默守着心中那一点点念想,自顾自的快活着。

或生或死,她都做不回青柳了。

第35章 香消

第三十五章香消

景煦避开她汲满泪水的眼睛,呆呆看着床柱上精细的雕花,闷声答:“孩子祖母会照看。”

“那…………奴婢想再给大少爷磕个头…………”她带着一身病弱,就要强撑着起来,他摆手说“不必如此”,她却异常坚持,印象中青柳似乎始终是柔顺的、毫无怨言的,却也是有着惊人的偏执,这一点他曾深深领教过。

她的衣裳单薄,身子瘦削,仿佛撑着最后一口气,要同他诀别。额头磕在地砖上,冰冷如一个个无情的夜,藤蔓一般在胸中疯长,如今终于不必再苦熬下去,何尝不是解脱。

“奴婢愿大少爷平安喜乐,福寿安康。”她的心念郑重而虔诚,这一世去了,只愿再没有下一世。

“你……起来吧。”他伸手来扶,她破天荒的拒绝,伏地不起,隐忍到了极点,双肩颤抖,枯瘦的身体似落叶坠风中,飘零不知往何处去。“少爷回早些休息吧,让奴婢再跪一会,再跪一会,这恩就该还完了。”

“好——”他亦哽咽,造化弄人,只得无言相对。

夜凉如水,院中兰花开了,就在这夜里晚风中,轻轻摇曳。谁记得当年,谁记得青柳,谁记得那个书房掸灰的姑娘,谁记得那个盛夏她鬓边的芙蓉花。或许一切都是注定,一生花开花落,孤寂无人肯赏。

毫无意外的,第二日清晨俞姨娘“病死”在那张小床上,院里管事通知她老子娘将人领回去,来了人才知道,她家中父母早已经不在,只有个驼背的哥哥,肥胖吓人的嫂子,听说拿了钱,旁的什么都不管。府中给备下一副薄棺材,大少爷不让葬在祖坟,便只有另寻一处凄凉山头,草草了事。

然而半夏不信,搬个小凳子在景辞耳边絮叨,“哪能是病死啊,大夫早说了,俞姨娘这病拖拖拉拉的又不是急症,吃着药,定能再撑个一年半载的。再说了,哪能主子一死就把丫鬟打发出去?肯定有蹊跷,院里还有人传呢,说俞姨娘是半夜里想不开,一根绳子掉死的,舌头咧出来这么长呢——”两只食指伸出来,她比了个一尺长,“她哥哥嫂嫂都不看人,拿了钱就跑,真是…………良心都被狗吃了!”她愤愤然唾弃着。

景辞这段时日始终懒懒,听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手上的九连环玩了半日,也腻了。随手扔到一旁,同半夏说:“你仔细些,这些话不要再传,省得颐寿堂的老嬷嬷要来掌你的嘴。俞姨娘下葬府里有管事跟着,你替我塞五两银子去,给姨娘多少烧些钱纸香烛,生前凄苦,死后…………但愿她能多想些福,来世投个好人家吧。”

半夏起身,不敢再多说,“是,奴婢晓得的,这就去办。”

太阳拨开云层终于舍得露脸,一束光穿过窗台恰恰落在景辞藕荷色的裙摆上,无心中镶上金线云纹,明晃晃耀眼。白苏端着一只青花缠枝牡丹龙凤纹高足果盘进屋来,里头是洗净沾水的枇杷果,一个个肚大饱满,黄灿灿诱人。

白苏道:“这是今儿打南边送来的水果,节气尚早,故送的不多,各屋里都只分了一篓子,二老爷说不爱吃这些,半篓送去颐寿堂,再半篓送到咱们这儿。二老爷是疼姑娘呢,知道姑娘这几日胃口不好,吃不下睡不安的。这东西微酸开胃,姑娘且尝一口试试。”

她本不喜欢,但听闻是父亲特差人送来,便无论如何也要尝上一口。问白苏,“父亲近日还好?眼看就是夏天,父亲苦夏,我倒还好,咱们院子里的冰也分一些去清风居,或也指不定哪一日就入宫去,也不必浪费这些。”

白苏一面剥着枇杷果,一面回话,“我同笔润打听过,二老爷身体尚好,只是为大房的事情忧心。该说的话姑娘也都说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过些日子就好了。大少爷月底启程,二老爷忙着打点路上官员,钱花了不少,没从公中走,用的都是二老爷和老夫人的私房。”

“嗯,伯父在西南镇守边陲,大房的事情本就该由父亲多多照看。我只是不敢去见大哥,不只是该哭还是该劝。”咬伤一口琵琶肉,甜中带酸。

白苏道:“姑娘也看开些,没得镇日里发愁,闷出病来。”

景辞长叹一声,转而去看桌上自鸣钟,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喃喃若自语,“我就是担心…………”

她的心落不了地,莫名。

艳阳天,满地青葱,但永平侯府的佛堂内依旧静悄悄,一丝光不透,阴森如阎罗殿。

永平侯坐上座,展开一封红漆密封信笺,阅后即焚。烛火陡然间上窜,吞灭了洛阳宣纸上藏着血滴的字字句句。“人已经到宣府。”他只说这一句,其余的交由右手边驾着腿侧坐那一人。

日光透过窗纸还有些微残余,能照的清那张同余九莲一般无二的脸,还有眼角耳侧未能消散的淡红伤疤。

他勾唇笑,瞧着漫不经心实则深思熟虑,“一切全凭侯爷做主,不过机会难得。东厂曹得意因狐妖一事被逼到绝境,宣府总兵又是侯爷故旧。虽说西厂厉害,但离了京就是折了翅膀的鹰,不足为惧,而侯爷手上还有一张王牌,不怕他不上钩。天时地利人和,不战,悔之晚矣。”

永平侯不语,拨弄着手上一串翡翠佛珠,静默半晌才道:“敢问贵教教主是何意?”

余九莲道:“京城自有曹纯让打点,冤枉构陷东厂信手拈来,侯爷只需照会西北,杀人的事自然由小的出马,必定叫他有来无回。”

永平侯道:“陆焉此人素来谨慎,这么多年过来你可见他行差踏错?白莲教有何把握取他性命?”

余九莲轻笑,手握成拳,仿佛已将陆焉咽喉扣在手心。“侯爷忘了?小郡主还在国公府里待着,他既派了人看守,不如就用他自己人报信,心肝儿肉儿有难,陆大人能不着急?必定要连夜南下。可谁知他是南下还是北上呢?皇上若问起,曹大人自有一番说辞,侯爷放心,必定天衣无缝,永绝后患。”

永平侯道:“汝宁郡主不可有失。”

余九莲欣然意会,“侯爷放心,对郡主也就是做做样子,不敢玷污郡主闺誉,更不敢给侯爷添麻烦。”

“本侯今日便修书一封送抵西北,此后事宜还望贵教言之有信,若事成,与教主之诺,本侯必一一兑现。”永平侯起身,决心已定。

余九莲抱拳道:“鄙教上下必竭尽所能,不负侯爷信任。”

四月廿三,小满,物致于此小得盈满。这一日按例应食苦菜、祭蚕、祭车神,又有诗云“白桐落尽破檐牙,或恐年年梓树花。小满田塍寻草药,农闲莫问动三车。”当是春末夏初,万物生发之时。

这一日不寻常,好长时间没有碰过针线的景辞再捡起针来打发时间,没那个本事绣一幅八骏图屏风,给自己绣个手帕倒是无妨。

初夏时节,院子里的玉兰花开了大半,她自描了新鲜花样子,坐在窗下一针一线正正经经绣起来。这活计最能打发时间,一转眼到掌灯时分,灯下绣花要熬坏眼睛,白苏是不让的,便几个人守在一处剥柑橘吃,小橘子头一批成熟,不够甜,一股子拧巴酸劲,尝第一口觉着新鲜,过后牙便受不了了。

白苏同她商量,“过些日子便是姑娘同三少爷生辰,奴婢想着若是在宫里便都听慈宁宫的,若是还在府里头,要如何筹办还得姑娘拿个主意。”

景辞道:“多半还是在府里,大哥刚走,小辈儿的生辰也不必如何隆重,待当日拜过长辈就在缀景轩摆一桌,姊姊妹妹吃顿饭就好。”

白苏见她眉心忧虑,自然还要劝上一句,“好些日子不见姑娘笑过,这是怎么了?愁云深锁的,姑娘有心事不妨同奴婢说说,奴婢虽愚笨,但好歹能听上一听,为姑娘分忧。”

她停顿几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没有什么,我就是瞎担心,又或许是婚期近了,心中烦闷吧。”

白苏轻叹,将瓜果收拾了退出门去。

夜里睡不安稳,总觉屋子里多了一双眼睛日夜盯着。二更时分落起雨来,滴滴答答捶打窗外合欢树叶,她听着雨声想心事,忽而闻见一阵异香,想问问谁在小床上值夜的忍冬这是点了什么香,只一眨眼功夫便没了知觉。

第二日清晨,半夏照例端着水盆推门进来,见着地上一滩鲜红的血吓得丢了水盆子尖叫着往外跑,跑到院子里那茂生的合欢树下又再尖叫着折回来,大喊着“姑娘姑娘”穿过血污跑进内间,睁大了眼睛瞧,里面除了忍冬冰凉的尸体,再无他物。

轰隆一身,半夏头顶的天就这么塌了。

第36章 玉殒

第三十六章玉殒

老夫人决意不报官不外泄,闷在府中解决此事。景彦不敢同老夫人顶嘴,便只能在清风居同二老爷争执,吵来吵去一上午,末了景彦大喊道:“难不成清誉比小满的命还重要?”

“没错!”二老爷拍案而起,“女儿家若没了清誉,如何在世上立足?你若有个失贞的姊妹如何在外人面前抬起头来?不要说天下,就是这国公府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你若真想救她,便管好你那张嘴!若再敢多说,我第一个打死你。”

“笔润——”二老爷将随侍叫进来,吩咐道,“你领着墨香书沁两个将这逆子看管起来,没我允许决不许他出院门半步。”

景彦高声喊:“若关了我能把小满找回来,随你关多久,关我一辈子都成。”

二老爷懒得多理,摆摆手将他打发走。自坐在厅中愁白了头,私底下拜托锦衣卫,只敢说丢了个姨娘,求着人暗中打探。

国公府千头万绪,无处下手,这厢郡主失踪丫鬟被杀的消息已经传到宣府,陆焉决定启程,连夜回京。

傍晚余九莲将国公府外剩余的西厂番子一一清理干净,确保绝不会有第二批人赶往宣府。愁云盖顶的国公府在入夜之后解开眉头,一家子人都在庆幸虚惊一场,汝宁郡主这一棵国公府根植在宫里的大树仍未倒,寻寻觅觅从祠堂佛龛下带着满身灰尘自己爬了出来。

一屋子人只顾抱着她哭,内院丫鬟婆子莫不敢睡,整夜整夜守着,只没人再去深究背后之意。

景辞被这没头没脑的藏过一回,又死了一个贴身丫鬟,惊疑自不必说,但琢磨不透贼人意图,更叫人彻夜难安。但谜底在三日后揭开,仍是迷雾重重。

宣府总兵庞仲粮六百里加急上报,西厂提督陆焉叛逃残元,有人亲眼目睹提督一行人连夜出城,直奔北元。

京师一片哗然。

回溯两日,丑时三刻京郊栈道。月是上弦月光照大地,夜是杀人夜风高人稀。马蹄声嘚嘚,一声叠着一声往前挤。埋伏在两山树丛下的匪贼有九环大刀流星剑。月亮渐渐满,一道寒光闪过,就在这一刻,刀出鞘,割裂了南风,第一匹狮子骢迎头来,四蹄被齐膝斩断,吁一声嘶鸣点起了战火。马上人滚落在地,剑出鞘,手腕回旋,一个剑花向上挡住当门劈来的雁翅刀。月光下,雁翅刀的主人看清了他的脸,精致婉约的眉和眼,挺拔高俊的鼻,还有——还有一口热血自他口中喷出,溅上了他的月白锦袍,点点似梅落塘前。他靴子里藏一把短刀,悄然无声中划破了他夜行衣下的薄脆的肚皮,血肉翻涌,眼是血,喉头是血,漫出来漫出来,淹没了乾坤天地。

“哐啷——”清脆,是雁翅刀砸在突兀的山石之上,弹开来又落地,再没有声响。

他的剑已经转向,临空翻转,割破一截黝黑的咽喉,血液飞溅,将温和的南风烫得燥热。他持剑的手在抖,虎口撕裂。这一夜还要杀多少人,还能杀多少人,仍是谜。

随行的三十人已所剩无几,白莲教信徒却一个一个不惧刀剑地往上冲。

栈道尽头,一匹白马俯冲而来,九节鞭叮叮当啷如鬼魅勾魂,手臂一甩,缠住剑身,再一带而起,夺了他搏命的利器。残兵刀枪相对,眼看就要穿透他肩胛,仍在苦战的石阡飞身扑上,带着他往侧边一滚,躲开刀锋剑尖。

但他身下一片温热,血从石阡胸口涌出,似一口鲜红泉眼,染红前路。“义……父……”没说一个字呕出一口血,他的月白衫子被血水浸透,湿热的温度灼烫在胸口。他抬手合上石阡的眼,合上最后的期望。匪贼已在身前,刀架在脖上,胜负已分。

“啧啧啧…………”余九莲骑在马上,手中握着陆焉的长剑,依然是一张非男非女妖娆妩媚的脸,依然是娇娇妖妖昆曲调调,他故作感慨,“没想到啊没想到,提督大人到如此境地,还有人飞身挡刀,真真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啊。”

陆焉一手撑地,掸一掸衣摆上沾的灰,站起身来。打斗中一缕发自额前落下,习习夜风中飘摇,令他眼角泪痣一时明一时暗,如风又如梦。双手负在腰后,他抬起下颌,亦抬起斑斑血迹,迎着马上锦袍端正高处俯瞰的余九莲,竟半分不输。

他不愿多说,只问一句,“郡主呢?”

余九莲临空舞一舞手中长剑,妆模作样扬声道:“提督大人放一百二十个心,汝宁郡主是永平侯费尽心思求来的媳妇儿,是荣二爷仕途的垫脚石,侯爷怎么能让奴动郡主一根汗毛?根本就没出国公府,只塞在祠堂里睡了一天,不过谁知道呢?这丁点小事居然让提督大人急的连夜回京,啧啧啧…………好一个郎情妾意,好一个一往情深哪,可惜是一个白蛇一个许仙,一个阉人一个郡主,就让奴来扮法海和尚,替大人斩断情丝,入那雷峰塔修行去吧。”

“要杀本督?告没告诉过你主子?”

“哎呀,都是奴和大人的私事,怎扯到教主去了?”他挽一个兰花指指向陆焉,“大人怎不问奴家是谁?奴等大人问这个,等得好生心急。”

陆焉嗤笑,“谁管一条狗姓谁名谁?”

余九莲怒在心中,笑在脸上,委屈道:“大人可真是心狠,奴的哥哥死的那般凄惨,全赖大人所赐,您说,我该如何伺候您?刀剑?怕配不上大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死的是谁,活的是谁,世间有几个余九莲?或许一人活着一人是影,一人分白昼一人分夜晚,余九莲本就只有一个,就似兄弟二人本就一体。

陆焉面上依然沉稳,不动声色,“这话不该问本督,也不该问你,该去问你主子,同永平侯、曹纯让勾结,欲意何为?”

余九莲抚掌,兴奋异常,“大人果真聪明过人,永平侯与东厂没有哪一个不想取大人性命,不过奴与大人有几分旧情,虽说大人翻脸无情,但奴心里科技挂着大人呢,这日思夜想的,怎舍得让心肝儿你惨死刀下?”

“说吧,你们白莲教想要什么?”雪白刀锋只离咽喉半寸,他仍可在此间谈笑,不畏生死。连余九莲都生出几分敬仰来,但很快,他歪嘴笑,恨意丛生,“大人这话只能问教主,万不能让奴听见了,不然可就没有让大人活命的由头了。”

一时间换了冷笑,勾一勾手,便有黑衣教众提着一对铁索钩到陆焉身前。听余九莲道:“提督大人可认得此物?这是官府衙门对付江洋大盗的惯常手法,听闻一旦交铁钩穿了琵琶骨,任他功夫再高也使不上力气,这倒是正好,护送提督大人的路上也省了许多麻烦,您说是不是?提督大人。”

他仍是笑,眼底结一层坚冰,满含杀意,“你若担得起后果,便尽管来。”

余九莲轻蔑道:“将死之人有何可惧?奴便亲自为提督大人穿上这铁钩如何?”

陆焉摊开手,向后退上一步,淡笑道“有何不可?”

这云淡风轻模样刺得余九莲肚中翻火,咬牙道:“且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

铁钩扎破皮肉,仿佛有了神志,这神志都是恨,带着满腔的怨愤往皮下钻,勾烂了一层一层肉,再搅碎了经脉,锁住琵琶骨,从另一端穿出,鲜血浸透了衣袍,触目惊心的一片红。

余九莲终于得意起来,攥住铁索向前一拉,陆焉便呕出一口血来,脏了他的绛紫上杉。他斜睨着襟口一片污迹,满眼的不屑,“啧啧…………听闻提督大人生性喜洁,怎生落得如此狼狈?真让人心疼呢。”

他伸手要在陆焉面皮摸上一把,未料到陆焉仍有力气偏过头,躲开他的手,他啐一口唾沫在他脸上,叱道:“不识抬举。”

阉人而已,凭什么高高在上故作清高,见着便让人想踩在地上碾碎了成了齑粉成了灰,再没有机会翻身。

铁索碰撞,叮当响在夜里,栈道上尸横遍野,再涌出一群人来将尸首拖走,月色下一片宁静,先前一场杀戮仿佛从未曾发生过。

五短身材的老仆拉着铁索拖着陆焉向前走,那老仆走在马侧,问余九莲,“护法大人,这阉人咱们要如何运出城?万一查出来。”

余九莲道:“查?谁来查?要查也去宣府固原查他通敌叛国的证据,谁会在京城搜查。陆焉北投的消息一出,西厂自顾不暇,哪里来一个忠心护主的抗旨行事?再说了,咱们可没有这瞒天过海的本事,自然要靠永平侯帮衬。”

“可是永平侯能答应么?他不是千方百计要杀这阉人?哪能留他性命?”

“由不得他不应,上了我教的船,便只能依着咱们的路走,借他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不应。至于这阉人,咱们往后三百年的花销,都系在他身上呢。”

路边一朵小花染了血,最后一滴血珠子从花瓣落下,砸进土里,阒然无声。

第37章 破阵

第三十七章破阵

至城内,永平侯面色乌青,恨极了余九莲那张时时媚笑的脸,朝堂、沙场他几经征战谁料到竟让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胁迫,“你好大的胆子,白莲教出尔反尔,就不怕本侯荡平尔等邪*教?”

余九莲勾上一缕长发在鼻尖嗅闻,遮住半盏笑,欲拒还迎。“侯爷此言差矣,教主有教主的考量,本教既与侯爷同心戮力活捉此贼,自然要共谋前路才可永绝后患,若此贼出不了京师…………”

“你待如何?”

余九莲仍玩着那一缕长发,姑娘家是似的娇羞,窃笑道:“侯爷何必动怒,当心怒火伤肝。横竖我教早被朝廷定为‘贼匪’,虱子多了不嫌痒,再多一条罪名又如何?奴是担心侯爷,永平侯府上上下下八十七口人,总不能就为这么个阉人陪葬,您说是不是呢?侯爷。”

他原站着,退后几步再坐回黄花梨木太师椅,大约气急攻心,等了许久才断断续续说道:“你…………好你个白莲教,尔等小人,言而无信…………”

“奴本就是小人,自当谨守小人本分,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余九莲答得理所当然,自认为真小人高过永平侯这位伪君子。

“时间紧迫,奴长话短说,棺木就在长青胡同西向东第三间小院中庭,奴在承安门外等着侯爷车架,若日落之前未见此棺木,奴别无他法,就只好去京兆尹处替提督大人击鼓鸣冤了。”

永平侯的手攥紧了扶手,再用些力气,简直就要将这实木扶手摧垮。眼睁睁看余九莲施施然离开侯府,却半点手段没有。上了贼船便只能任人鱼肉,身旁老义犹豫问:“侯爷,咱们就这么认了?万一真让人查出来,那侯府…………”

到底是老狐狸,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已想出对策来,“湘嫔家里不是才升官进京么?正得意着,就说是道观里做法的千年木,让运出城外交托高人,保佑湘嫔孕育龙种扶摇直上。”

老义面上一喜一拜,“侯爷英明。”

死贫道不如死道友。

景辞听见这消息,似一桶冰水闷头往下浇,回过神来时是一身湿漉漉站在雪地里,寒风刮过来,脊梁骨扎得千疮百孔。

“白苏,白苏,人呢?”她头一回如此焦急,下意识地抓紧了荷花立领,一口气喘不过来,要往何处安身?

白苏一溜小跑进来,见半夏跪着哆嗦,景辞面白如纸,先去责备半夏,“死丫头,你又浑说了些什么,把姑娘吓成这样!”

半夏呜呜地哭,脊梁骨弯了,瘫坐在地,“奴婢哪里敢?这都是实打实的消息,听说春山公公都让人拿了,京里头穿得风风雨雨,都说圣上震怒,要裁撤西厂,严办提督。”

白苏也叫惊住了,这这这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景辞醒过来,抓住她的手,仰着脸对上她,那眼神坚定,她从未见过。

“去找梧桐,让她去提督府,找个能回话的。半夏起来,拿我的腰牌去东宫找景彦,我要借三十东宫禁卫,他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桂心去马房将我的‘白蹄乌’领出来,我在承安门前奉仙楼等着你们!”

半夏反应最快,头一个从地上手脚并用爬起来,擦一把眼泪,往外跑,“奴婢这就去!”

白苏出门寻人的档口,景辞已将陆焉临行的话转过一圈,一个字一个字琢磨过来,她心中便有了考量。待白苏回来,景辞手上正握着那一支镶金嵌玉的佛郎机火枪,白苏心上一紧,悄声唤:“姑娘…………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她却只盯着火枪,定定道:“白苏,取我的骑装来。”

奉仙楼上她等来了双眼深抠,憔悴不堪的春山,没来得及哭,跪也不让跪,听她说:“我问你,你务必照实说。”

春山被梧桐按倒在椅上,忙不迭点头,“郡主尽管问,小的知无不言…………”

“你义父出事跟永平侯脱不了干系是不是?是永平侯下的手是也不是?”

春山点头又摇头,“小的只敢猜,义父走之前叮嘱小的看牢永平侯府,但…………小的没办好差事,小的该死…………该死…………”一面哭一面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刮子。

景辞呵住他,“要哭等脑袋落地去阎王跟前哭,甭在我这装腔。你猜你义父还活着没有?”

“活着,定然活着,这事少不了白莲教掺和,那教主与义父有旧,有求于义父,定不会轻易取他性命。”春山真被眼前这个满脸肃杀的汝宁郡主吓住,顶着一脸眼泪鼻涕,头甩得好比小娃娃手上拨浪鼓。

景辞道:“白莲教发迹于江南…………京城你比我熟悉,若要取道南下临安府,是不是走承安门?”

“是是是——”春山挣开梧桐,伏在地上咚咚咚磕头,哭得好生凄惨,“西厂的人都叫人看住了没人敢出家门,曹纯让那老贼伺机报复,这几日便不知杀了多少人…………都说义父叛国投敌…………小的没办法了…………没半点用处…………求郡主救救义父,小的来世做牛做马报答郡主…………”

“姑娘,姑娘…………”

白苏从窗口往下望,半夏领着三十禁卫,骑在高头大马上冲着奉仙楼摆手,白苏回身来在景辞耳边说:“姑娘,半夏领着人来了。”

景辞倏地起身,绕开哭泣不止的春山,“与其在此哭哭啼啼求人,不如与我下楼去搏上一把,你眼睛厉害,便擦了眼泪守在此处,见着与永平侯家扯得上关系的车马都给我拦下了,仔仔细细地搜,任他有飞天遁地的功夫,也难出这承安门!”

酉时一刻,白日将尽,虎狼伏出。将将走马上任的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正六品)郑本涛府上车马拉着一只漆黑棺木驶向承安门,有文书有徽印,太平光景又是棺椁死人,守城侍卫懒得多看,摆摆手放心,车轱辘向前,棺椁已有半身在门外——

马鞭子临空抽响,清脆泼辣的女声高喊道:“慢着,是人是鬼,还需东宫查验。”

那守卫回头来,见是个翠绿衫子十□□岁的娇俏女子,并不想搭理,又见她身后齐装满员的东宫禁卫,一时让吓得腿肚子哆嗦,连忙拦住了郑本涛家人马,自己个撒丫子跑去找上峰,是赌坊还是妓院,得得得,越着急越见不着人影。

郑本涛府上管家是个膀大腰圆屠夫模样的凶悍人,眼见着要出城,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任谁都要恼火,一回头冲上前来,叉着腰瞪着马上的半夏吼道:“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敢拦我家老爷的车马,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吗?老子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找死呢你!”

“噢?你家老爷姓谁名谁,什么品级何处供职?倒是亮出来让我瞧瞧,是如何了得的大人物,天子脚下,也敢擅杀良民?”

闻其声未见其人,等到后半句才见着绿衣姑娘后头走出一位红衣黑马发髻高悬的少女,眉如远山眼似寒潭,通身的贵气叫人心下打颤,她一手执鞭一手拉扯缰绳,挑高了眉斜着眼倪他,将他看成了地上蝼蚁,路边野花,一条贱命似乎已被她捏在手里。

这气势萎顿了,又想起老爷重托,肥大肚皮再向前挺上一寸高,扯高了嗓子吼道:“说出来你可不要被吓破了胆,从马上跌下来折断了脖子,可别来求我们老爷打赏。我家老爷是礼部正六品的大官儿,宫里正得宠的湘嫔娘娘就是我们老爷的闺女儿!听明白了?还不退下?若真得罪了我们老爷,保管叫你吃不饱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