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考察团诸人齐齐莞尔。席青松说得这么玄乎,也就是想博大家一笑,所以很满意,又抽口烟,继续说。

村里有好事的年轻人决定跟着她去看看,一直跟着到通天岭,她忽然消失在一块大石后。年轻人好奇地走过去察看,结果异香扑鼻,莫名其妙就晕过去,再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通天岭山风凌厉,他被吹了一宿,骨头酸麻如同蚁咬,回到家里就病倒了,医治好久,虽然病好了,却落下不能见风的怪毛病。

因为这事,大家越发认定与钟东桥相好的姑娘不是狐仙就是鬼魂,也不敢再去招惹她。后来钟东桥养好伤回城后,还会写信到金苟家,那个姑娘就隔一段时间过来拿信,也会寄信给他。有次金苟偷偷地把信拆开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的字跟个鬼画符一样。

再后来,忽然一夜之间多出一个白骨沟,姑娘也没再来过。

大家听完良久无语,心里各有感慨。梁平微微伤感,心想自己与钟东桥交好,却压根儿都不知道这段陈年旧情,看来正是这位姑娘令钟东桥终身未娶。方离想起钟东桥家里瀞云山区寄出的信,还有他墙壁里捏着守护诀的女尸,莫非就是这位姑娘呢?许莉莉与卢明杰则在想,多么浪漫的爱情,山野之中,树丛翠绿,两人心心相印,成为别人口头的传奇。

王东最关心的是能否进入原始森林又平安回来,所以牢牢地抓住了席青松故事里的一位人物:和钟东桥一起进入大山的猎人。“这位猎人是谁?”

“那是以前的鬼师。”

鬼师就是巫师的别称,接触过松朗村的巫师后,王东对这类人就心怀怯意,所以一听就皱起眉来。席青松的下句话,让他眉头皱得更紧,“十年前就过世了。”

这老头说了这么一番话,似乎意兴已足,对着烟嘴吧嗒吧嗒地抽着,鼻孔喷出的烟弥漫得整个房间都是。大家也识趣地不去打扰他。这番话对考察团的帮助还是挺大的,至少诸多蛛丝马迹表明,深山里住着人,而且极有可能就是迁居避祸的曼西族。

方离猛然想起何桔枝说过,她年幼时,爷爷曾带着她翻过几座大山去看傩戏,就在那个时候她见到阿曼西神的面具。她说山极远,要过通天寨。何桔枝的年龄不到二十五岁,那么差不多她出生时白骨沟就已经存在。他们要进入深山里,肯定得翻过白骨沟,那说明白骨沟的诅咒并没有对他们起效。她隐隐后悔,应该在黑水潭时问一下何福海,究竟何桔枝被爷爷带去看戏的地方是哪里?不过当时她自己已吓破胆,哪里记得起这件事?

王东、马俊南、梁平三人坐在一起小声地商量着,听席青松的说法,猎人可能不愿意带大家进入深山里,这让三人的心情很沉重。

忽然,抽着烟的席青松一拍大腿,说:“哎呀,我想起来了,你们可以去找他带路。”

考察团各人齐齐偏头看着他,不知道那个“他”是何人?

席青松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还在责怪自己:“怎么刚才就没想起来呢?看来真是人老不中用了…”他这样自顾自唠叨一番,大家也不好意思催他,一会儿他终于转入正题,“我们通天寨现在的鬼师,年轻时是个出色的猎人,以前他就常在深山里转,经验很丰富…”梁平与王东一听又是巫师,只觉得头都大了,一路上的遭遇,让他们对巫师深怀戒心。不过梁平与王东不在山区生活,并不知道瀞云山区各个村寨巫师的地位虽然普遍很高,但不同村落之间亦有区别,比如松朗村的师公,村民对他十分敬畏且言听计从。而蟠龙寨的巫师水平有限,村民只在请神还愿以及祭典时请他一下。

席青松絮絮叨叨地继续说着:“他现在还经常到白骨沟附近转转,真是人老脑袋就朽掉了,前几天席二虎还跟我提到他,说在白骨沟那里看到他。我们村寨也只有他敢进入白骨沟,大家都说因为他是卖全身的,法力强大。”他说到最后,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似是怕那鬼师听了去。

许莉莉听得好奇,问:“什么是卖全身?”她修的是民族学,对巫术类并不了解。

席青松是个爱说话的老头,听到她提问很高兴,凑近她小声地说:“姑娘,这个卖全身的,就是要把全部的魂魄都卖掉。”许莉莉疑惑地皱起眉头,还是没有听明白,魂魄怎么卖掉?

梁平轻咳一声说:“这个卖全身是巫师的一种投师仪式…”某些巫师要求投师者卖掉全身的魂魄,具体仪式各不相同。有些要在投师时割破右手臂,将血滴在写着誓词的纸上,然后再把纸烧掉。只有经过这种类似血誓的仪式,意味着他把全部的魂魄都卖掉,那么他可以成为鬼神的人。

许莉莉恍然大悟。席青松佩服地看着梁平,“梁教授,你懂的真多。”

梁平微笑,问:“席大哥,不知道你刚才所说的鬼师有多大呢?”

提到这位鬼师,席青松脸色一肃,压低声音说:“比我小六岁,有六十五了。”他可能自己也意识声音一下子降得太低,跟着又说:“我们这位鬼师很神通的,据说别人提到他,他都会知道的。”

考察团众人又是莞尔。

席青松知道大家不信,说:“真的,不骗你们,鬼师年轻时是附近村寨最厉害的巫师,不过后来松朗村的师公出现了,他比鬼师更厉害。”他一提到松朗村的巫师,王东、梁平、许莉莉三人就脸色一变,不知道为什么,那晚的情景像是刀刻般地留在脑海里,而且会时时地自动播放。

席青松看到三人的表情,似乎很满意,说:“我看你们能请动鬼师带路事情就好办了。”

王东与梁平相视一眼,盘算请动鬼师的可能性。事到如今,即使他们心里不愿意与巫师打交道,也非得接触一下不可了。刚才大家听到席青松说凡是进入白骨沟的人都是有去无回,心一下子坠入深谷。难得有一个人敢进入白骨沟,又能安全无恙归来,这让大家对旅途又产生新的信心。两人自然清楚考察团其他人的心态变化。这次考察计划花费的人力物力都不少,不能半途而废。

说了这么久的话,席青松的老婆已煮好饭菜,招呼大家过去吃饭。吃完饭,梁平与王东决定去拜见鬼师,席青松自告奋勇地带路。其他人就留在席家整理背囊,明天就要进入罕有人迹的深山老林,一切只有靠自己了。虽然大家都经过严格的野外生存训练,但那毕竟是训练,现在是真刀真枪进入茫茫山区,那可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也不敢大意的地方,每个人心里都是又紧张又期待。

鬼师住的地方很偏僻,大概巫师都是这样住着,以便保持自己的神秘感。夜晚的山风很大,吹得席青松手中的松明火把忽明忽暗。转过一个又一个山坳,远离通天寨的民居聚集点,黑幽幽的竹林半遮半掩着一幢石头房子,窗子封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屋内的灯火。房子外墙的石头缝隙里都长着野草,几处还残留着冬天的枯草。房顶长满绒绒的青苔,火光一照青翠欲滴。

房子就近取材,拿麻绳牵着一圈竹子围成篱笆,篱笆上挂着几株药材。大家还没有走近,墙角狗窝里趴着的一条猎狗嗖地站起来,冲到篱笆口冲着大家吠了一声,似乎是在说,篱笆内是它的地盘。它吠完一声后,就静静地站着,盯着走近的三人,目光充满警惕。

席青松欣然地说:“刚才还担心鬼师不在,既然黑虎在,那他肯定在家。”原来这狗叫黑虎,细看它虽精瘦,但神情却彪悍威风,看得出是上好的猎犬。

席青松站在篱笆口,扬声喊:“鬼师在吗?”

一会儿,房门吱呀开了,走出一人立在门口,手里擎着一盏松明灯。灯火照着他的脸,黑黝黝的脸上有刀刻的皱纹,眉毛很浓,乍一看眼睛好像是藏在眉毛里。他身材不高,因为佝偻着背就更显得矮,鼻翼两边刀刻般的邹纹,满脸的愁苦之色,让他看起来居然比席青松还大上不少岁数。梁平与王东先一看,心里都凉了,这分明是个矮小瘦弱的糟老头,哪有半点猎人的英武?

鬼师抬起眼皮,锐利的眼神终于显露出一丝猎人的特点,他的目光在梁平与王东身上一转,才移到席青松身上,说:“青松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席青松将王东与梁平两人介绍一番,又将来意说明。

鬼师脸色不变,目光又转到王东与梁平身上,上下打量。“你们要穿过白骨沟去老林里?”他口气里有难以掩饰的不信与不屑,似乎是在说,就你们这群娇生惯养的城里人,居然想进入深山里?

王东觉得刺耳,但还礼貌地点点头,说:“希望鬼师能帮忙带路。”

鬼师冷冷地说:“山里除了山就是野兽,你们去干吗?”

王东说:“我们要去寻找一个叫巫域的地方,还有住在那里的人。”听到“巫域”两字,鬼师目光忽亮,沉吟片刻,侧身示意大家进屋坐。

房子里很暗,墙上挂着一支猎枪,木质枪托磨得油亮。猎枪旁边挂着一个木制的犬形面具,涂着简单的油彩。堂正中,供着一座犬首人身的小雕像。

梁平看鬼师刚才神色,似是听过巫域这个地方,于是赶紧叫王东问他。那鬼师沉吟片刻说:“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是不是叫巫域,但听我师傅说他曾经到过一个地方…”鬼师的师傅自然也是鬼师,他同时还是个出色的猎人。他年轻的时候和现在的鬼师的父亲是好朋友,两人时常结伴深入大山里打猎。有一次,两人在打猎时遭遇罕见的“幽灵瘴”,所谓幽灵瘴,山里人认为是幽灵鬼怪作祟的毒气,因为它忽然而来忽然而去,行踪不定,让人防不甚防。

两人吸入毒雾,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发现身处于一个屋内,那屋子形如四方火柴盒,没有窗子只有一扇门。照顾他们的是一个沉默少言的老人,穿的衣服款式类似于瀞云山区以前的对襟土衫,只是略长过膝,扎根布腰带。老人交待他们,一定不要打开这扇门。他说的是瀞云山区土话,所以鬼师与朋友都以为自己是被某个好心的猎人救了。

幽灵瘴的毒素从体内抽离很慢,两人在小屋里闷了两三天,渐渐地好奇起来,自己究竟处身何地。而且屋外时常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声音非常的大,像是巨大物体搅动才会发出的声音。

等到第四天,两人体内毒素去掉了八九成,两人的好奇心也积累到临界点,于是趁老人不在,决定推开那扇门看看。

鬼师的朋友是个急性子,所以率先走到门口,他先将门推开一条缝,用一只眼睛瞄了瞄,然后身子忽然僵住,似乎变成化石。鬼师觉得好奇,也凑过头想要看一眼,却被他朋友一手推开。“不要看。”他的声音里充满恐惧,但却又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鬼师被他朋友用力一推,猝不及防跌倒在地上,与此同时,门忽然开了,朋友跌了出去,或者更确切地说被吸了出去。然后门又飞快地关上了。门的一开一合非常快,大概不超过五秒,鬼师坐在地上,只从门缝边依稀看到外面是无边无际的黑,也不知道是黑夜,还是另外一个更大的黑漆漆的房间。

鬼师从地上爬起来,冲到门边想打开门,但他的性格与朋友不同,比较优柔寡断,手握门把时脑海里杂念纷起。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赶紧后退,门推开,那老人手捧一碗草药钻了进来,严厉地责问他们为什么要打开这扇门。

鬼师连忙问自己朋友怎么样了?

那老人说:“他犯了禁忌,所以要留在这里,他让我转告你,照顾好他的孩子与老婆。”他说完,把药递给鬼师,说:“喝下去。”鬼师牵挂朋友,很想多知道点他的情况,但看到老人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就接过药喝了下去。再有意识时已回到自己遇到幽灵瘴的地方。他在森林里徘徊良久,也没有明白自己中毒后究竟被带到了何处,只好返回通天寨。

鬼师的朋友已经结婚,孩子刚满月。鬼师编了一个故事,说他老公失踪了。后来鬼师几次进山寻找,都没有找到那个地方。

听起来真够玄乎,不过王东与梁平早有心理准备,如果巫域这么容易找着,那么猎人不早就发现了。

原来的鬼师没有食言,一直照顾着朋友的妻儿。并在他儿子长大后收为徒弟,同时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鬼师朋友的妻子不信,但他儿子却深信不疑,年轻时仗着艺高胆大,几次进入猎人们都不敢去的深山,希望能找到师傅与父亲曾经去过的地方,但是一无所获。“不过有几次,我好像听到人说话的声音,还看到人影…”有好几次,他听到风中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远远地看到似乎有人影在丛林里行动,不过每次他赶过去时,声音与人影都消失了。

听他这么说,王东与梁平大感兴奋,于是王东问他:“鬼师,请问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找巫域?”

鬼师脸色没有初见时的严峻,看着自己枯瘦的手,黯然地垂下眼帘,说:“我已经老了,身体也不好。”其实王东与梁平也看出来了,他这么说并无推托之意。但是听他刚才所说,年轻时曾经几次到达父亲失踪的地方,肯定熟悉路途,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向导了。两人眼巴巴地看着他,虽然没有明言,眸子里却满是恳求之意。

鬼师似乎被两人眼神打动,脸色阴晴不定,然后手慢慢地握成一个拳头,说:“也好,我也很想看看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他”自然指的是素未谋面的父亲,他三番四次去寻找,也就为了找到他。虽然父亲老死的可能性极大,但也想看看他究竟到了哪里。

听到这句话,王东十分高兴,握住鬼师的手连声道谢。鬼师显然不习惯城里人的这种感谢方式,变得很局促。而站在门口的猎犬黑虎冲过来,对着王东呲牙猛吠,只差扑向他的喉管。王东吓一大跳,赶紧松开手,黑虎停止吠叫,但依然站在鬼师身侧凶狠地瞪着王东。

鬼师溺爱地拍拍黑虎的头,它收到主人传达的信息,收敛起凶狠,回门口继续蹲着。鬼师转眸看着噤若寒蝉的梁平与王东,说:“大山可不是你们城里人的公园,你们是不是打定主意要去?”

王东与梁平相视一眼,郑重地点头。鬼师再无他话,站起来说:“我师傅曾经回忆过当时中毒的地点,还画了详细的地图,我想那个地方肯定离他中毒的地点不远,我现在去拿来给大家看看。”这话让王东与梁平欣喜若狂,有这张地图,事半功倍。

鬼师进里屋,一会儿拿着一张羊皮出来,地图就画在羊皮上,十分详细,包括通天寨、通天岭以及许多王东与梁平不清楚的地名。鬼师用手指在其中一个地方划一道,说:“这是白骨沟的位置,师傅画这图时候还没有白骨沟。”地图的最上端写着聚龙洞,聚龙洞上面画着一个大鸡蛋。鬼师指着聚龙洞说:“师傅就是在那里晕倒的。”

王东与梁平两人对山里不熟悉,看了半天,也没有什么收获。鬼师把地图收起,交给王东,说:“我脑袋里都记着,这地图你们带回去看看吧。”

王东听他这么说,也就不推辞。大家商量一番明天出发要准备的事情,然后王东与梁平向鬼师告辞。找到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又有地图指示,他们心情轻松不少,而且开始幻想着找到巫域。听鬼师师傅的描述,那是个十分奇异诡谲的地方。

回去时经过一幢石屋,屋里的人正往外泼水,差点淋了梁平一身,他偏头想看是谁泼水,正好看到窗子急速地掩上,从缝隙可看清是个年轻的姑娘,似曾见过,不过梁平觉得不可能,他还是第一次到这通天寨,估计那姑娘可能长得像他见过的人。

石屋一角正在喂狗的老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正是带他们来的老春头。王东与梁平忍不住又感谢几句,那老人家只是笑笑,低着头继续喂着猎狗。

稍稍走远,席青松惊讶地说:“你们认识他?”他似乎话里有话,但王东与梁平的心思都在明天出发要准备的事情上,没有留意到他语气里的异常。

追索真相之六

薄暮时分,徐海城与小张赶到了通天寨,蒋村长将他们带到席青松家里,然后就牵着狗连夜赶回蟠龙寨去了。席青松一听两人的身份,就问:“那个圆脸的姑娘怎么样了?”圆脸姑娘自然指的是许莉莉,她在深山里游荡,是被通天寨的席二虎发现的,整个村寨妇孺皆知。更何况考察团失踪这件事,是这个死水无澜的通天寨的大事,这段时间村民碰面谈的就是这个事情。翻来覆去的唠嗑里,村民们得出一个结论,白骨沟内有山神的诅咒,人是不可以进入的。

徐海城不愿意实话实说增加山区的恐慌,只是说:“在医院里静养。”

席青松啧啧惋惜:“多好的小姑娘,怎么就变成这样子?我记得她住在我家里时,多乖巧,帮我们…”徐海城知道听任他说,不知道会扯到哪里去,于是打断他,直接了当地问他考察团逗留在他家的情况。

席青松说得十分详细,包括他如何不顾考察团的反对,杀掉家里的一只鸡给大家做菜。于是徐海城不得不三番两次打断他,让他捡重点讲,但席青松还是啰哩啰嗦讲了一大堆,只听得小张与徐海城头晕脑涨。

终于说到他陪梁平与王东去鬼师家,然后在回来的路上经过老春头的房子,他停顿一下,感慨:“他们居然认得老春头。”那天他说同样的话时,梁平与王东根本没有注意他话里的意思,他也不好再往下说。

但这次,徐海城听出他话里有话,连忙问他老春头是谁?

“跟鬼师住得很近。”席青松脸现厌恶之色,“一把年纪了,还买个年轻姑娘做老婆,天天把她关在家里。”

“你怎么知道他是买的?”

席青松愣了愣,说:“他都六十多岁了,不是买来的,哪有年轻姑娘愿意跟他。”说了半天,原来他是猜测。徐海城摇摇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说:“后来考察团还干了些什么?”

席青松继续往下说:“考察团他们围着地图看了半天,又商量了一些事情,然后就睡觉了。我家的房子不够,正好隔壁金苟家里有空房,那两个小姑娘就住我家,其他人…”

徐海城十分无奈地打断他:“青叔大伯,你知道瞳子会吗?”

席青松眸子里闪过一丝怯意,这次居然不说话,只是点头。

“你们的鬼师是不是瞳子会的?”

席青松连连摇头,说:“瞳子会的人都很神秘,但我们鬼师肯定不是。因为他不信蛇神信犬灵,瞳子会的只信蛇神。”听他这么说,徐海城松了口气。

“那你对你们鬼师了解吗?”

席青松又是摇头,说:“我们对他都很尊敬,他又住得偏,平时都没有来往的,只有有事才会请他来。这通天寨,只有老春头跟鬼师比较近。”

徐海城听他反复地提到老春头,每次提起的声音都有点不自然,于是问:“这个老春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席青松终于逮到机会再提他,于是竹筒倒豆子般地说开了。“这个老春头呀,大家都不知道他姓啥,他原来不是我们寨子里的…”大概十二三年前的一个雨夜,鬼师从蟠龙寨回来,途中发现脑部受重伤的老春头,于是把他带回寨子里。鬼师懂医术,救活了他,询问他的姓名来历。他说全都不记得了。鬼师看他脑袋受过重伤,以为他失忆了。反正通天寨废弃的石屋不少,就让他随便选了一间住下来。这个老春头平时少言寡语,性情孤僻,除了和鬼师有点交情,其他人都跟他处不来。

徐海城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这个老春头有什么特别之处,正想皱眉打断他,席青松又说:“这个老春头非常神秘,常常不在家,后来家里忽然多了一个年轻姑娘,从不露脸,老春头出门就将门从外反锁。你们说他奇怪不奇怪?”

虽然老春头的行为是有点古怪,但这可能只是属于个人生活作风问题,不过看席青松老头说得这么神秘兮兮的样子,徐海城也只好敷衍地说:“是有点奇怪。”

席青松见没有勾起他的好奇心,心里很失望,谈话的兴致也减了,自顾自地卷起旱烟点燃。

徐海城也没在意,心思全随着考察团深入到大山里去了。考察团在席青松家里留宿一夜后,第二天出发,当晚抵达通天岭。许莉莉写得十分清楚:4月14日,通天岭,祭坛,人头祭。

第六章 人头祭

4月13日晚上,考察团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后,分成两组睡觉,许莉莉与方离留宿在席青松家里。或许是因为想到明天就要进入茫茫大山,许莉莉显得很不安,不停地转辗反侧,惊扰得方离也无法入眠。她小声地安慰:“不要担心,不是找着鬼师来带路吗?而且鬼师不也是翻过白骨沟后又安然回来了?”

许莉莉说:“方离,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方离微微沉吟,说:“有一点,但还是很想去。”

许莉莉说:“松朗村的师公说,我们头顶笼罩着黑雾,走在一条死亡之路上。”

方离微笑,说:“巫师都很会装神弄鬼的,我看他八成是不想我们进入大山,才编出这么一段话。”

“可是…”当时的情景留给许莉莉的印象太深了。

“昨晚我们遇到瞳子会时,你还不是担心预言印证,后来不是没事?所以,莉莉,不要自己吓自己了。”方离这句话,让许莉莉心里触动不少,抑郁的心情也略微轻松,她转个身,闭上眼睛,说:“是哟,当时我真是吓死了,以为我们要完蛋了。”

方离呵呵笑了几声。

许莉莉忽然想起什么,又睁开眼睛,说:“对了,后来我们怎么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傻子了呢?”经她一提醒,方离也想起来,那个一直跟着他们的傻子今天一直没现身,不过这也不算奇怪,毕竟他精神不正常,没可能对考察团一直有那么大的兴趣,方离笑着说:“怎么?你希望人家跟着你一辈子呀?”

许莉莉明白她的揄揶,用手肘轻撞她一下,说:“讨厌。”方离又是呵呵笑。经此一闹,许莉莉放松很多,不再想着松朗村巫师的那番话,进入了梦乡。当然,梦里极不太平,松朗村的巫师、瞳子会、山神庙里的大蛇、夜祭的彩蛇轮流登场,好不热闹,最后画面停留在蟠龙寨的傻子脸上,他满脸笑容地凑到她面前。

许莉莉惊醒,额角冷汗涔涔,看窗外一片灰蒙,大概已近黎明。转眸看方离,眉头微蹙,额头水光滢然,呼吸声忽急忽缓,不用说她也在做噩梦。这让许莉莉心理平衡不少,一直以来方离都似个瓷人,遇事声色不变,让她觉得自己的慌张十分愚蠢,看来方离只是把事放在心里而已。

许莉莉重新躺好,才眯一小会,就听到主人起床的声响,于是她与方离也起床。吃过早餐,考察团就出发去找鬼师。山里的早晨凉风袭袭,扑到面上十分清爽。大家到达鬼师家里时,太阳还没有升起。鬼师已经起来了,在树林里摆上香案,香案正中放着犬首人身小雕像,供着几块糕点。香案下还搁着一只被绑住的鸡。他的猎狗黑虎趴在一侧,对主人这一套,它是见多了。

大家都明白他的用意,是求他信奉的犬灵保佑这次旅途平安,所以都不说话,静静地远远站着。鬼师手捻三支香,念念有词,然后取下腰间的尖刀,割断鸡脖子,将鸡血滴入早就准备好的碗里。

一时间,血腥味四溢。大家虽然早知道祭祀有此一举,但还是心里犯怵。鬼师用毛笔蘸着鸡血,然后在黄纸上写上姓名、籍贯、神灵名字以及请神事由,然后在末端写上咒语,再放在火上烧掉,这就是意谓着他与犬灵之间歃血为盟,订立一份契约。

做完上述这些,他又说几句话,然后招呼考察团诸人过来。他说了一句话,王东会意地点点头,对其他人说:“等一下他走到谁面前,谁就大声地报自己的名字。”大家虽然不解具体用意,想想也明白只是为了求平安,于是都点点头。

鬼师手持蘸着鸡血的毛笔,走到梁平面前,梁平一报出自己的名字,鬼师就拿毛笔在他嘴唇上涂上鸡血。一股腥味冲鼻,把做知识分子一辈子的梁平教授恶心得胃里一阵翻滚。许莉莉与方离相视一眼,心里都觉得恶心,但还是硬着头皮承受这一抹。这就是最原始的歃血为盟,大家经常在书里看到,没想到今天也亲身体验了一回。

王东转述鬼师的话,说今天都不可以洗掉,这让大家无可奈何到极点。幸好这腥味闻久了,也就习惯了,只要不去想它,也就不会恶心。

鬼师做完这番动作,郑重地戴上犬面具,又点燃三支香行礼,这说明请神仪式完成,只需要平安回来再举行个谢神仪式就可以。大家帮他把香案等物移到屋里。鬼师摘下墙上所挂的猎枪,又在腰侧挂一把斧头,另挂一个水囊和大皮囊在腰间。一切准备妥当,他撮唇呼啸一声,趴在屋外的黑虎一跃而起。

大家再不迟疑,正式出发。很快地离开通天寨,考察团众人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着身后的村落,掩映在山林之中,在阳光下散发着原始古朴气息。大家心里感慨不一,但都是缘于通天寨是此行最后一个村寨,进入深山再无人烟。

鬼师与猎狗黑虎走得很快,时常走到前面,坐在大石块上抽着烟等候着大家。沿途风光之美,若用言语细细描述,便是上万字也不足形容。因为是攀越山岭,山气云霭每隔一个小时便变幻一次,处在半山腰时,阳光照得人浑身汗出。稍上面,居然在静静地下着牛毛细雨。再往上,风吹着无边无际的草甸,叫人顿生心旷神怡之感。

山路时而开阔时而狭窄,路面极为崎岖不平,长满青苔。常常眼前堵塞,可是一转过山坳就豁然开朗。越往上越难行走,七个人的手杖敲打着地面,发出此起彼伏的笃笃声。气温渐低,风声隐隐贴着耳朵。临近山顶,树木渐少,绿油油的草地被风吹得细浪绵绵。忽然眼前出现一幢石头建筑,围墙与房子都是石头垒成的,围墙与房子都很低矮。因为年代久远,呈现残旧的灰黄色,散发出一股阴沉沉的味道。

王东问过鬼师,才知道这是远古祭坛,存在有上千年了,也不知道哪个时期建的。大家一听,都露出好奇之色。鬼师显然对城里人的这种好奇心很不理解,就这么一个灰不溜秋的建筑,一直风吹日晒着,有什么值得看的?

看看距通天岭不过百来米,鬼师说:“先扎营吧。”

昨晚他与王东、梁平商量过行程,决定在通天岭留宿一夜,然后出发再到白骨沟停留一夜。之所以把行程安排得轻松些,主要是担心考察团众人的体力不够,中间过于劳累而病倒的话,那就是欲速而不达。

大家在离祭坛百米远一个背风的山坳安下帐篷。天色还早,大家各自活动。王东与鬼师去寻找食物,卢明杰与向玉良去寻找木柴,马俊南脱臼的脚踝一直有点不适,所以就留在帐篷里休息,梁平与他相伴。

方离与许莉莉决定先去看看祭坛。卸下沉重的背囊,走在刚没脚踝的青草丛里,风很大,吹拂得全身凉凉的。许莉莉忽然向前跑了几步,朝天伸手转动着身子,说:“真舒服。”方离莞尔一笑,也放开脚步,觉得身体从骨头到灵魂都轻得要飞起来般。

走到祭坛入口,两人收起嬉戏心情。不知道为何,这个简单古朴的建筑竟然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感,让她们油然生出一敬畏之情。千年以前,这里是瀞云山区村民祭拜天地、日月、四工诸神的地方。这里曾聚集着瀞云山区各个村寨的大巫师,他们穿着黑色羽衣,戴着鲜艳的面具,祭祀的牛皮鼓声在每个山谷里经久地回荡。

进入围墙,正中间就是低矮的祭坛,穹顶结构,石头垒砌得严丝无缝,虽经千年风雨也无损它的外形,丝毫不失庄严肃穆之感。祭坛无窗仅有一门,方离与许莉莉在门口张望一眼,里面很暗看不清楚。两人大着胆子钻了进去,发现里面出奇的干净,供着一个石头雕像,惨淡的光线照着它,散发出几分阴恻恻的味道。

许莉莉不由得后背发麻,扯着方离要退出去,但方离“咦”了一声,不退反进,走到雕像前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雕像脸如满月,低眉敛目,头上戴着一顶五尖皇冠,跟钟东桥家里的傩面具出奇的相似。莫非这里供的就是曼西族唯一的神——阿曼西神?

无论中外,都是以三尖神冠来作为神权与王权的象征,这是因为燧人氏时代以三尖代表着火,此后演变成为有形符号代表权力。只有阿曼西神戴着象征瀞云五峰的山冠。而且这里供奉阿曼西神也最为合理,因为瀞云地区是曼西族长期以来的聚居地。念及此点,方离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许莉莉不理解方离在笑什么,但她不喜欢祭坛里的阴沉气氛,所以扯拉着方离的袖子示意她离开。不料方离指着墙角往下的台阶说:“下面还有一层,去看一下吧。”

许莉莉连忙摇头,看着祭坛外说:“天就要黑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来吧,不要怕。”方离边说边走下台阶,下面是完全的漆黑一团。她走几步,也生出怯意,回头看着许莉莉,许莉莉站在祭坛门口,外面的灰色天光勾勒出她东张西望的模样。方离咬咬牙,还是走了下去,走不到十级台阶就到底了,可知这下面的高度实在有限,一片黑魆魆里,墙角处依稀蹲着一个人,看着她阴恻恻地笑着。

方离心里咚一声巨响,慌忙地转身跑上祭坛。许莉莉听到她慌里慌张的脚步声,吓一大跳,先退出祭坛,大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方离冲出祭坛,一把拉住她的手,跑到围墙外。天色已有八成黑,青草都变成黑色,随风起伏的弧线像一条条游动的蛇。许莉莉被方离拉着,看出她十分害怕,自己也受了感染,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嘴里不停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方离拉着她一口气跑出很远才停下,她按住自己剧烈起伏的胸部,喘息着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怎么了?怎么了?”

“那个祭坛地下一层居然有人。”想起刚才那人冲着自己笑的模样,方离还是不寒而栗,“冲着我直笑,笑得好诡异。”

“叫你别下去,你偏要去。”许莉莉听她形容也觉得后背发麻。

两人不敢再在外面逗留,大步往营地走去。其他人都已经回来了,正准备做饭。看到两人,卢明杰呵呵地说:“正想去找你们…”随即看到两人的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其他人也被惊动,看着脸色惨白的方离和许莉莉,露出迷惑不解的眼神。方离坐到火堆前,才恢复一点人色,说:“没事,刚才在祭坛下一层,看到有人蹲在角落里,也不知道干什么,怪吓人的。”她说话的声音犹自打颤。

男人们齐齐莞尔,心想女人就是胆小。

鬼师听不懂方离的话,看她神色不好,就小声地问王东发生什么事?王东将方离的话转述给他听,他轻轻“哦”了一声,又说了三个字。听到这三个字,王东怔了怔,又用通天寨的方言问他几句话。两人在旁边叽哩咕噜地说着,其他人也听不懂。

一会儿王东对方离说:“你刚才看到的可能是人头,不是人。”

这句话让方离十分惊骇,其他人也震住了。

王东说:“刚才鬼师说,这个祭坛里有种习俗,就是每逢重大节日时要用人头来祭拜神灵,人头祭代表着村民最高的敬畏。”

“是真的人头?”许莉莉说话时牙齿都要打架了。

“以前是,后来据说发生了一些事情,每次就用人类雕像来代表人头。所以方离看到的应该是人头雕像。”

听到这句话,大家总算吁了一口气。梁平研究的就是此类民俗,所以一听王东的话来了兴致,说:“王主任,麻烦你问问鬼师,以前这个祭坛有什么习俗,还有发生什么事情,才取消活人头祭,而用人头雕像代替的?”

鬼师听了王东转述的话,停下手中的劳作,在火堆前坐下,桔黄火光照着他脸上的犬形面具,十分狰狞。听王东说,这是他这支巫师系的习惯,每逢打猎就戴上犬面具,犬灵就会附身,帮助他平安往返。所以他会一直戴着犬面具,直到这次旅程结束返回通天寨。虽然跟其他村寨有点差别,但万变不离其宗,还是认为戴上面具就是神。

鬼师的声音从面具后飘出,随着风回旋,随着火苗起伏。尽管他说的话,大家都听不懂,但还是侧耳聆听着。

祭坛存在到底有多久,鬼师也不知道,小时候爷爷说他爷爷那会儿就有了。还有传言说,这祭坛是开天辟地时就有的,女娲补天时还用过。不管如何,从鬼师出生到长大到变老,祭坛一直矗立在通天岭顶峰,任风吹雨打。村民们但凡有重大事情,都会带着香烛祭品去祭坛里问卜。无事时,村民是不可以进入祭坛的,否则,就会被认为是亵渎神灵。

关于祭坛里供的神灵,大家也众说纷纭,有的说是蛇神,有的说是神话人物伏羲。因为年代太久远,谁也说不清楚。村民也不管他是哪个神灵,只希望能保自己家宅平安,人丁兴旺。

很久以前的祭坛究竟由谁来打理,无人清楚。后来祭坛是由瀞云山区瞳子会打理的。瀞云山区的重大祭祀都要用活人头祭,活人由瞳子会占卜选出,被选中的人不仅认为不是灾难反而是一种荣幸,其家人也会觉得面上有光。

被选中的活人在祭祀那天会沐浴焚香,穿上洁白的新衣裳,被巫师们抬到祭坛神灵面前,为了避免鲜血四溅,他们通常会事先服下令血行缓慢的巫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