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们将专用的祭祀圆盘套进活人脑袋,圆盘是中空的,圆盘夹层里藏着锋利的圆形刀片,只要一按机括就会弹出,将整个脑袋切下。在脑袋切下的一刹那,活人要脸带微笑,表明他是心甘情愿成为神灵的祭品。

听到这里,考察团众人只觉得浑身冒寒气,尽管穿着御寒性能极好的登山服,尽管面前烧着一堆旺旺的篝火,大家还是不由自主地挪动着身子,或是加木柴让火烧得更旺,或是靠近火堆取暖,或是像方离与许莉莉那样紧紧挨在一起,眼睛瞪得极圆,又害怕又好奇。

鬼师对众人的异状视若无睹,依然声色不变地说下去。

活人祭品的躯体被家人领回厚葬,切下的微笑人头会成为神灵的人头祭品,巫师用防腐药水处理后,会长期供奉在祭坛神灵面前,直到下一次重大祭祀,另一个人头取代了它。而这个旧人头祭品会由巫师收藏到神秘的地方。

这种祭祀风俗直到五百年前才改变。其实之前民心就变了,大家不再认为被选为人头祭品是荣幸,[奇`书`网`整.理提.供]但迫于瞳子会的淫威,敢怒不敢言。因为不同意的话,可能死的就不会只是一人,而是死全家。

一般情况下,瞳子会选中的活人祭品都是普通村民,有一年通天寨的鬼师得罪了瞳子会,那一年选中的活人就是鬼师的年幼儿子,鬼师不甘心自己的儿子成为祭品,要求瞳子会另选,被瞳子会拒绝。当天巫师来索取鬼师儿子时,鬼师身背炸弹先行一步跑到祭坛,宣称如果以他儿子作为祭品,那么他就炸掉祭坛。

双方僵持好久,瞳子会终于让步,同意另选。其他村民又不同意,闹得沸沸扬扬,无可奈何之下,活人头祭这种旧习终于取消,取而代之的是人头雕像。不过通天寨鬼师,因为这件事情,被瞳子会剥夺巫师资格。但是他在通天寨很得民心,所以干脆就不承认瞳子会的领导,放弃蛇神崇拜而另奉犬灵为神。通天寨的村民本来就都是猎户,对猎犬感情极深,很乐意奉犬灵为神。

从此以后,通天寨巫师与村民都不再踏足古祭坛。

大家听到这里,看着鬼师脸上的犬面具,终于明白为什么瀞云山区其他地方敬奉蛇神,唯有通天寨却供奉犬灵,原来有这么一段渊源。这段往事经历过太长久的岁月,沾满着灰尘与血腥,令大家感慨万千。人类的发展经历过十分漫长而愚昧的年代,多少人因此而枉死,殉葬坑里骨骨相接的奴隶,印加大量的儿童祭品等等。而人类走到现代文明这一步,是如何的不容易,是由多少尸骨垒成?

鬼师说完,看到众人脸色变幻不一,哪里能理解这些文人在悲天悯人,只是觉得读书人就是读书人,一个故事也能让他们心绪起伏。

火架上的罐头肉飘出诱人的香味,终于把考察团众人的心思从遥远的过去召唤回来。大家一按肚皮,都是空空扁扁,于是再也无暇顾及那些惨死的活人祭品,争相盛饭,先祭自己的五脏六腑比较重要。

吃过饭,考察团众人决定一起去祭坛参观一下,这么多人一起,许莉莉的胆色也变壮了,而方离很想再去看清那蹲在脚落的人头雕像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只有鬼师是不可以入祭坛的,所以他与猎狗黑虎就留在营地看着。

大家手持电筒,三三两两并肩走着。晚上的风近乎凛冽,刮在脸上冰冰冷冷。天边无数星斗,似乎伸手可撷,让大家不由得心里一喜,星空的美丽在都市里是很难细细体会的。

绕过沉默的围墙,走进圆形祭坛,那种感觉好像走近一个千岁的寂寞老者。大家的心里都揣着好奇与紧张,千年以来这里举行过无数次人头祭礼,如今虽已没落,但散发的气息里似乎还能闻到鲜血的味道。

领头的梁平先站在门口,用电筒晃了晃,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电筒光照到迎面供着的石头雕像时,他忍不住咦了一声,然后在身后寻找方离,两人眼神一交接,都明白意思。方离轻轻点一下头,意思是,没错,她也认为这个雕像是曼西族的创世神阿曼西神。

其他人不知道他咦什么,一个个地钻进祭坛里。从外面看祭坛不太大,但因为是圆形,面积并不小,七人全钻进去,也不见得拥挤。祭坛里除了供奉的雕像再无他物,这点让其他人很意外,不过他们的心思很快地转到地下一层的人头上。于是又一个接着一个鱼贯下楼,领头的依然是梁平。

考察团为节省电力,头、中、尾三人各拿一个电筒。当梁平走到最下面的台阶,中间的马俊南也下来了,两把电筒一起寻找方离所说的“蹲在角落里的人”。楼上的祭坛是圆形的,地下一层是方形的,不知道是否象征着天圆地方?果然,在远离着台阶的角落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石柜,柜子上搁着一个人头雕像,直冲着大家笑。如果在光线黯淡时看到,肯定会误以为有人蹲在那里。

紧跟着梁平的方离,终于放下一直提着的心,这确实是个雕像而已。她身后的许莉莉看着那个人头,说:“咦,我怎么觉得这个人头看着好熟悉?”经她一提醒,大家也发觉了,人头雕像的笑容很特殊,有点痴痴呆呆的味道。

梁平已经走近雕像,凑近身细细地看着,说:“是哦,和一直跟着我们的那个傻子有点像。”他说完,还伸手摸了摸,又说:“做得真好。”雕像是整块木头制成的,刨成人的脑袋形状,雕着鲜明的五官,贴着真的头发,一上色彩就特别灵动,仿佛真的人头般。

大家围着它啧啧称奇一番,然后照了几张相,看看时辰也不早,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往外走。谁都没有留意祭坛外贴墙站着一群人,那群人身着巫师的黑色羽衣,脸上戴着三瞳面具。

他们目送考察团远去,当先一人点燃手中的防风松明灯,然后鱼贯进入祭坛。中间那两人架着一人,正是蟠龙寨的傻子,他两眼茫然而喜悦,身体无力,脸上还是挂着傻呼呼的笑容。

祭坛里充盈着桔黄色的火光,正中供奉的神灵映着火光,似乎活了过来。瞳子会的巫师没有交谈,只是偶而手势一动,大家都心领神会。首巫将松明灯挂在灯架上,挥挥手,两人将傻子架到神灵前,对着他膝盖一踢令其跪下。然后首巫点燃三支香,对着神灵喃喃而语几句,随后其他人也开始喃喃而语。

然后首巫深深地行礼,在他弯腰时,一条项链挂了下来,链坠是个奇怪的符号“噐■”。其他巫师也行礼。行礼完毕,最后一名巫师走上来,从大口袋里掏出一个貌似普通的中空圆盘,将傻子的脑袋塞进去,做完这些,他又退回原位。

所有的巫师都开始唱抑扬顿挫的咒语,声音虽低,但在这封闭的空间回荡,充满不可思议的魔力。

傻子还是痴痴呆呆地笑着,眼神既茫然而又喜悦。当一声咔嚓的机括声响起时,他的眼睛里的茫然终于砰然而碎…

追索真相之七

徐海城与小张在席青松家里住了一夜,由猎户席三虎领着去通天岭。席三虎是席二虎的弟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大约二十出头,目光转动透着一股机灵劲。他告诉两人,救援队两天前就由席二虎领着进入深山里了,徐海城正感懊悔,因为途中耽误时间过多,没能追上救援队,而不能进入深山。

席三虎似乎看出他心意,笑嘻嘻地说他正想进入大山里。徐海城十分惊诧,昨晚听席青松一番话,知道白骨沟有着山神诅咒,还以为通天寨的猎户都不敢进去。

席三虎不屑地说:“老头们就是迷信,都什么年代了,还诅咒?早就想进去看看,如果真的有野人,就逮一个回家做老婆。”他说完,自顾自地哈哈大笑着。徐海城与小张也笑,一下子喜欢上席三虎的爽朗。

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爬起山来要比考察团快很多,所以中午时分,他们就到达了通天岭。站在海拔一千八百多米的山岭上,太阳似乎就挂在头顶,金灿灿的阳光在山岭的草甸上流淌。古老的祭坛静静地矗立着,烈日之下,墙头枯萎的荒草随山风来回捣头,它的衰败与沧桑纤毫毕现。

席三虎遵循着通天寨的习俗,带着他家的猎狗守在祭坛外墙。这名爽朗的年轻人,虽然不畏惧白骨沟的诅咒,但对自己村寨所信奉的犬灵却十分尊敬,所以不肯踏足祭坛内。

祭坛内,石墙简朴,正中供着的神灵,除了有些阴森,实在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徐海城昨晚问过席青松老人有关人头祭的问题,那老人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所以两人想到这里曾经近千年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举行一次活人头祭,就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走到地下一层,徐海城瞟了一眼,看到有人蹲在墙角笑,他一惊,飞快地拔出枪对准,问:“什么人?”走在他身后的小张一惊,也拔出枪。两人的举动并没有吓着墙角的人,他依然在笑,纹丝不动。

徐海城意识到不对,打开电筒,一看是人头雕像,两人哈哈大笑,把枪插回腰间。徐海城走过去,拿起石柜上的人头雕像细细打量着,说:“靠,做得还真像。”放下头像,他打量着整个地下室,与上面一样,很干净,东西很少,全是祭祀用的工具,诸如香案、香烛等物。

“没什么东西,徐队,我们还是赶快去白骨沟吧。”小张四处检查一番说,他想起许莉莉记事本里的记录,“4月15日,白骨沟,夜宿,第一字。”第一字?他与徐海城就这个讨论过,都不明白,什么叫第一字,所以特别好奇。

徐海城转身欲往台阶走去,却忽然又停下来,转身看着墙角立着的石柜。走在前面的小张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也停下来,回头看他盯着石柜,说:“老大,一个破柜子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石柜高约一米二,宽约一米,很简单,没有什么特别的花纹雕饰。柜门上挂着一把黄铜锁,看起来很古旧,磨得油光发亮。徐海城用手掂了掂,锁很沉,是纯铜制成的。“小张,你说这个柜子是干吗的?”

“我看是放重要的祭祀用具,比如说那个割脑袋的特制圆盘。”小张摸摸后脑说,昨晚听席青松的描述后,那个中空的割脑袋的特制圆盘留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甚至昨晚做梦还梦到这个圆盘,寒光闪闪的刀片从盘中弹出来。

“很有可能。”

“徐队,我们见识一下这个利害的武器吧。”小张起了好奇心,掏出随身的军刀走到铜锁边。徐海城让开,默许他的行为。小张将刀尖捅进锁眼里,这种锁机括简单。一会就听到嗒的沉闷一声,锁开了。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柜门,一股又凉又辛辣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两人透不过气来。

“什么味道?”徐海城与小张掩着鼻子后退几步。

柜门已经完全敞开,两人微愣,柜子里什么也没有。郑重其事地锁着的柜子,里面却空无一物,是被人取走了?还是本来就没有东西呢?徐海城等那股臭味微微淡却,举着电筒走进石柜,里面确实空无一物,只是柜底的一整块石头看起来有点蹊跷,他用脚蹬了蹬,立刻有空空的回音响起。

柜底下面另有空间!

小张从墙角拿来一把铁铲,跟徐海城一起撬开石块,一个黑洞现出来了。更大的臭味冲上来,两人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赶紧走到一边喘气。待呼吸略略平稳,徐海城与小张从随身背囊里掏出一次性防毒口罩戴上,这本来是准备用来抵御密林里的瘴气的,没想到先在这里用上了。

戴好口罩,再度靠近石柜。柜底下面的黑洞现出向下的台阶,幽深而狭窄,徐海城用灯光晃了晃,没有照到尽头。

他与小张等了十分钟,等内外空气流通得差不多后,才小心翼翼地钻进去。台阶很长很狭窄,两边都是石壁,台阶与石壁都有后天凿刻痕迹,看来是置身于山体之中。朝下约十米,终于抵达台阶尽头,尽头处立着石壁,刻着上面供奉的神灵图像。右面另有平向通道,立着门槛但没有门,里面黑黢黢,徐海城先用电筒扫了一眼,顿时浑身剧震,身后的小张骇然失声:“我的天。”

好一会儿,徐海城咚咚暴跳的心脏才平静下来。他犹豫着迈进门槛,边走边用电筒缓缓扫视着。灯光所到之处,都有人头冲着他幽幽微笑。

第七章 第一字

考察团众人从祭坛回到营地,围着篝火简短地聊了一下明天的行程,以及要注意的事项。鬼师就坐在火堆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猎狗黑虎趴在他的脚边,脑袋贴着前爪,耷拉着眼睛与耳朵。

一声闷闷的嚎叫随山风飘来,大家遽然一惊,抬起头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黑虎嗖地挺直上身,耳朵也竖直。惟有鬼师吧嗒吧嗒地继续抽烟,无动于衷。

“好像是人的声音…”许莉莉小声地说。方离也犯狐疑,听起来确实像人的声音,可是这里山高地荒,人迹稀少,最近的人家也在山脚的通天寨。

这声嚎叫很快地随山风又飘远,天地又恢复安静,惟有风行刷刷。

黑虎竖直的耳朵耷拉下去,懒洋洋地趴回火堆边。大家提起的心也放下,心想也许是熊或是野猪的嚎叫,这是在深山里,晚上听到动物的嚎叫一点都不奇怪。于是这声嚎叫就这样从大家心头抹去,了无痕迹。大家又聊了一会天,就各自回帐篷睡觉。

鬼师睡在外面,他说从小习惯了,猎人没有这么矜贵,也不喜欢矜贵。王东劝说无效,也就任由他。只见他把腰间绑着的兽皮解开铺在地上,然后抱着猎枪蜷着身子躺在火堆边。猎狗黑虎趴在他身侧,一人一狗偎着取暖。

通天岭晚上着实冷,方离钻进睡袋里还觉得凉。山风呼啦啦,吹得外面的篝火时明时暗,在帐篷上影出斑驳的碎影。她的心情有点起伏,明天开始算是正式进入大山里,每行一步都会接近甘国栋所说的巫域。

巫域,一年来这两字在方离的脑海里萦绕不去,那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记得一年前的早春,瀞云千年古墓塌陷的那天,在大巫师的墓里,甘国栋冲过来扯住她的衣领往下一拉,看到后背的刺青他捧住她的脸细细端详,喃喃地说:“原来是你,原来你还活着。”

甘国栋这句话里的意思,她费时一年还没有完全品味明白。相对来说,那句“拿着这个,去我们的家乡巫域”就容易理解多了。在孤儿院长大的方离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家乡叫巫域,而中国地图上是没有这个名字的。

甘国栋临死前扔给她的“噐■”形项链,她自己都不记得遗落在何处了。可能在墓道里狂奔的时候遗落了吧?想到墓道狂奔,她的后背就神经性地痉挛,这是去年身体重创的后遗症。虽然表面复原完好,一旦过度劳累或是回想起当时情景,后背就会又酸又疼,似乎大石块还压在背部。

现在好像又回到现场,后面是卷动的火舌,头顶是纷纷坠落的石块。方离记得石块砸中后背那一刻的剧痛,记得趴在地上泪眼婆娑的濒死感觉,然后徐海城忽然出现…如果没有他,她不是被火舌吞噬,就是被纷坠的石块砸成肉泥。

想到徐海城,方离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微笑。她忽然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在南浦市的霓虹灯下,他有没有想着自己?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想念而打喷嚏?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坠入黑甜的梦乡里。

营地完全安静下来,火苗随风忽东忽西晃动着,照着三个帐篷和火堆边的一人一狗。这样子,夜又翻过一页。

起来时,天边云海臃肿高耸,然后一道金光割破云层洒向大地。光束所到之处,黑暗溃不成军。大家坐在山边静静地欣赏着,光明的前进与黑暗的消退。这一进一退间,大地恢复盎然生机。看来路,通天寨、蟠龙寨一山接着一山,看去路,莽莽森林无边无际。

欣赏完日出,大家满怀激动紧张的心情正式出发。黑虎在前面跑来跑去,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着大家,似乎在责怪为什么走得这么慢?经过祭坛时,大家齐齐行注目礼,不过都没有再进去的打算。下山的路没有想像中好走,有好几次差点滑到山下去了。

下到半山就是森林,长着密密麻麻的千年老树,遮住天空与去路。不时可看到猴子挂在树杆上荡来荡去,瞪大黑豆般的眼睛看着一行八人。野猪闻到猎狗的气息,笃笃地跑远。鬼师告诉大家,其实森林里的动物不仅没有想像中的可怕,而且很害怕人类的,就连凶恶出名的熊也轻易不会主动撩人,除非饿极。对它们来说,人类也是可怕的“动物”。

大家边走边用手杖敲打着路边的草与灌木,这一招叫“打草惊蛇”。现在是晚春,气温适宜,蛇活动频繁。果然,沿途见到不少蛇在草丛里滑动,有许多身上的花纹十分鲜艳。虽然大家做足万全准备,可是看到这些长长滑滑的带着鳞片的动物,还是心生厌恶。

鬼师却动作熟练,一棒敲打着蛇的七寸,蛇蜷成一团,他就捡来做成午餐鲜蛇羹。许莉莉与方离本来不打算吃的,但这些天全在山区行走,鲜少油腥,嘴里也馋得不行,喝了一口汤,顿时就放弃内心的厌恶,美滋滋地吃起滑腻的蛇肉。

森林里的路并不难走,只是荆棘交接,所以大家行走并不快。大部分路段树木遮天,偶而会有阳光穿透树叶缝隙洒下点点光斑。走着走着,树木渐渐少了,眼前豁然开朗,阳光照着前方起伏的草甸,似绿锦般明艳灿烂。

鬼师停下脚步说:“到了。”

听到王东的转述,大家全愣了,哪里有席青松所说的白骨累累的白骨沟?举目四望,惟有绿色的草甸绵延不绝,再远又是看不到太阳的茂密黑森林。

“哪里是白骨沟?”方离惊愕地问。

鬼师用手指着前面的草甸,大家好奇地走过去,没走多远,就发现草甸中间凹进去一大块,因为草甸有个天然弧度,所以从远处看,会以为草甸是连绵的,其实中间断裂约三米多。大家站在沟边,小心翼翼地往下看,沟很深,里面堆着很多石砾和白骨。有不少野猪的獠牙,直直地朝上,如果有动物不小心掉进去,也许会被戳个正着。沟壑横切面口小腹大,所以一旦掉进去,就休想再爬出来。

“那是什么?叉叉叉?”许莉莉伸手指着对面沟壁上一个图案“╳╳╳”,这个图案是由兽类的长骨拼接而成的,好像是后天嵌进沟壁里,凿砌得非常整齐。

“我看是死死死的意思吧。”王东飞快地接话,他的话引起了方离、卢明杰、梁平的微笑。他一看三人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大为窘迫,说:“我胡猜的,梁教授,这三个叉叉有什么意思吗?”

梁平清清嗓子说:“你说的也不是全错,这个图案也有这层意思。这个X符号,被称为世界第一字…”

这个“X”符号最初是在西亚的哈拉夫遗址中发现的,哈拉夫遗址距今大约有6000到7000年。这个符号镌刻在一陶塑女神像的肩部。考古学家们认为这个 “X”符号标志着女神的宗教身份,就像现在的佛教以“佛■”字为标志一样。这个X符号不但具备了比较复杂的语言含义,而且具备了书写功能,可以算得上是文字了,便被西方宣称是“世界第一字”。

当时中国考古学对五千年以前的新古器时代的研究还是一片空白,所以这个世界第一字的桂冠就归于西亚。直到二十世纪末期,中国在距今8500年前的彭头山稻作文化遗址上挖掘出的穿孔石棒也楔刻着这个X符号,而这个石棒正好也是女巫佩戴的,与西亚 X符号的文化内涵相同,因此中国民俗学家们都认为世界第一字应该源于中国。

至于这个X符,毫无疑问它是个巫术符号。其次考虑到人类最早的文化是巫文化,所以专家们认为X符号有可能就是最早的“巫”字。到现在还有些地方或是民族的傩坛巫师在使用。

随后中国考古队在7400年前的古黔中高庙文化、松溪口文化、汤家岗文化,元前6900年以后的江浙河姆渡、良渚、崧泽、山东大汶口、龙山等文化,以及 3000年前左右的甲骨文中,毫无例外地发现这种X形符号。在甲骨文中,凡是画X形符号的,若不是带假面的神人神兽,就是法力无边的神器、神物。在出土文物当中发现,这种X形符号只用于少数的高级陶器上,并不是任何陶器都可以乱用的,也说明了X形符号的神圣程度。

梁平说起这个X符号不免啰嗦,是因为到现在世界第一字的殊荣还归西亚的苏美尔人,作为民俗学家,他一直耿耿于怀。“至于XXX符号,最早出现在七千多年前的长沙大塘文化的陶器上画的一幅《农耕祭祀图》,那时候是稻作文化时期,农耕的重要性无与伦比,而农耕祭祀也自然无比重要。所以专家们认为XXX符号的意思是神圣之至。”

卢明杰与方离早在上课时就听过,其他人却是第一次听说,听得十分入神,再看面前沟壁上的“╳╳╳”,忽然生出一种敬畏之心。许莉莉心中一动,说:“那这里的意思岂不是这白骨沟内是神圣之地?”

梁平点点头说:“没错,是神圣的地方,至少在曼西族人心目里。”所谓神圣的地方通常也都是外人不可以入内的地方,听到这句话,再回想席青松老人的一番话,大家心中都有所触动,一时间沉默无语。阳光隐没于云层后面,风倏忽变大,沟壑对面的草甸被风吹出层层暗浪,像一条条灰色的大蛇游动着。远处的原始森林黯淡成黑黢黢的背景,似乎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方离瞧大家情绪抑郁,说:“这是好事不是吗?说明我们找对了地方。”她的话令大家心中又是一动,微妙如阳光穿透过云翳,胸中顿时雪亮一片,没错,准备大半年步行七八天,不就是来寻找古老的曼西族迁居地的吗?这个“╳╳╳”不正说明大家找对地方了吗?想及这点,各人心里终于泛起一点模糊的喜悦。

一旁的鬼师看着大家神色忽晴忽阴,心里想,这群城里的读书人就是痴,一个沟壑也可看上半天,并且喜怒上脸。看太阳已偏西,他忍不住轻咳一声,对王东说:“王主任,我们得先扎营。”

王东拍拍手,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将鬼师的意思说明。经他提醒,大家顿时发现太阳下坠的速度很快,刚才还似绿锦般灿烂的草甸,已蒙上一层浅灰色。于是,大家不再逗留,跟着鬼师退回到刚才的树林里。因为跃过白骨沟的原始森林,野兽要比这边多上几倍,再说天色也不早了。

大家放下背囊,和鬼师一起搭建临时的遮棚。就是在二根相邻大树之间搭一个横杆,然后在横杆上斜搭若干后杆到地面,上面像铺瓦般地铺上树枝,两侧也用树枝堵上。虽然遮棚极为简陋,但聊胜于无。没费多久就成功地搭起两个遮棚,大家将帐篷扎在遮棚下面。然后鬼师砍下附近的荆棘将它们堆在遮棚附近,避免晚上野兽无意中闯入。

大家安置得差不多时,太阳已在山峰后面。山区的黑暗就像是一个黑布忽然由头顶罩下来,不过大家都已经渐渐习惯,升起篝火,开始埋灶做饭。

等饭熟这段时间,鬼师说起白骨沟的历史。这条沟以前原本是溪涧,头端是个深潭,由悬崖上方的瀑布冲刷而成,溪涧的尾部冲到悬崖边形成一道瀑布。因为溪涧很长蜿蜒而行像条大蟒蛇,故有个动听的名字叫卧龙溪。当时猎人们还在上面搭过一座浮桥。大约是二十五年前,上游的水不知道何故改道了,溪涧也就变成沟壑,并且里面堆满白骨,白骨沟之名由此而来。

其实以前猎人们也很少越过白骨沟进入无人的原始森林里,因为里面险象环生,不比外面的森林。也有少数艺高胆大的猎人偶而会进去转转,但自从白骨沟出现后,进去的猎人必定是有去无回,有时候尸首就被扔在白骨沟里,大家都说是山神发怒,就再也不敢越过白骨沟。从此,白骨沟也就恶名在外。

吃饭的时候,月亮升起来,临近草甸的树林里树木长得比较疏落,惨白的月光从缝隙里飘落,恰似一层浅烟浮在半空。鬼师吃过饭后,习惯地点燃烟杆,喷出的烟圈往上飘,融入月色之中。树林里远处不时传来兽类的嚎叫声,嗷嗷的熊叫、悠长的狼嚎,都唬得大家一阵心惊肉颤。只有鬼师纹丝不动,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圈一个接着一个。大家看到他如此笃定,心里就会稍微安定些,又觉得他跟森林是融为一体的,就像那山那树那动物,天生就属于森林。而考察团这帮人对森林来说,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家商量了一下守夜的次序,然后决定早点睡觉。明天要进入原始森林的无人区,有着各种各样的危险动物,有沼泽有瘴气,没有路没有太阳,非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走路不可。

鬼师抱着猎枪吸着烟杆在外面守着火堆,他要守完上半夜,下半夜则由考察团五名男士每人轮守一个小时。

森林的夜晚不适宜睡觉,刚一恍惚,一声长长的狼嚎声响彻天地,回声叠叠,惊得树叶都簌簌作响。更不用说人,那一阵心悸汗出,要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刚心定气闲,又是一阵嗷嗷熊叫,如此三两次,睡意都被吓没了。方离与许莉莉把脑袋埋进睡袋里,说起悄悄话。

“那个X符号,松朗村师公的乩文上也有。”

方离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说:“他是巫师,用这个符号不奇怪,其实有些地方的巫师还会用的,只是可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个X符号究竟有什么含义。”顿了顿,她又问:“那个师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上次在无日谷,梁平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下松朗村师公说过的话,并没有详细地讲述见面的情况,她心里一直存着好奇。

许莉莉将当时发生的事情详细地描述一下,包括那条黑鳞大蛇,包括师公一眨不眨盯着前方的眼晴里泛着蛇眼的光泽。方离听完,甚是惊异,说:“听起来这个师公还挺像个异人,可惜那张乩文你们弄丢了,否则倒可以研究一下写着什么。”

许莉莉犹豫一会儿,说出心里一直狐疑的事情:“我觉得乩文是梁教授有意扔掉的。”

方离愣了愣,说:“为什么?”对于研究民俗文化的人来说,这张乩文相当于一件宝器,没理由梁平会扔掉。

“不知道,反正当时看他很吃惊,然后风一吹,他手里乩文就飞出去了。”当时晃眼间,许莉莉似乎看到梁平有意地松开手指。

方离以前是梁平的学生,知道他的性情,对于有研究价值的民俗类东西十分爱惜,他家里就收藏着不少乩文。如果许莉莉说的属实,除非这张乩文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梁平想扔掉。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方离的大脑,她脱口而出:“我明白了,那个乩文可能是诅咒…”她意识到失言,但已经没有办法收回来了。

“诅咒?”胆小的许莉莉果然反应很大,从睡袋里钻出来看着方离。被她圆圆的亮晶晶的双眼盯住,方离心里十分后悔,心想自己的话又要给许莉莉脆弱的神经添一根稻草。“我只是猜测的,因为有些地方有个风俗,如果你接到诅咒扔掉,就表明你不接受,那诅咒就不会起效。”

许莉莉挺稀罕地说:“还有这种说法?”

“对啦,别胡思乱想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即使是诅咒也已经被梁教授扔掉了。”方离轻描淡写地说,希望能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过没起作用,许莉莉依然对乩文表现出十足的好奇,说:“为什么松朗村的师公要诅咒我们呢?”

“巫师总是性情古怪的,别人怎么能猜透他的想法呢?可能他认为我们进入大山,是惊扰他们的神灵,希望我们能够知难而退。”

许莉莉又缩回睡袋里,说:“你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我也认为松朗村的师公不喜欢我们。”顿了顿,她耸动着肩膀做出恶心的姿势,“还有他的眼睛真叫人难受。”

方离轻轻地嗯一声,其实对于松朗村的巫师,她心里是好奇到极点。

许莉莉聊性甚高,一转眸又盯住方离,说:“方离,你背上的刺青怎么回事呀?我老早就想问你了。”那天黑水潭遇险,老何在她背上割开一道长口子,考察团的成员全看到她后背的刺青,当时大家觉得不可思议,想不明白一个秀气安静的姑娘后背会刺着如此丑陋的画?不过这话题很私人,大家也不会问出口,除了许莉莉,她也是一直放在心里好几天,今天实在憋不住了,才问出口。

方离后背一下子绷得紧紧,后背的刺青是她从小到大的噩梦,直到遇到甘国栋,这个噩梦才变成身世相关的线索。但是内心深处,她依然自卑自己不能拥有其他与女孩子那样光滑美丽的背。

“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许莉莉越听越惊奇,“谁刺上去的?”

方离声音低低地回了一句:“我是孤儿,在孤儿院长大。”

许莉莉愣了愣,感觉到方离心情低落,连忙笑着说:“我还以为你看《越狱》入迷了。”《越狱》是部美国电视剧,男主角为了救出无辜被判死刑的哥哥,将严密的越狱步骤及监狱建筑图形纹在身上。正巧方离也看过,不由乐了,方才的低落一扫而空。

许莉莉心情放松,也不再想乩文与刺青的事情,很快地沉入黑甜的梦境里。她的鼻酣声似乎有种魔力,让方离心境平和,渐渐地也生出困意。

呜…

方离一惊,忽地睁开眼睛,睡袋里的身体僵硬成一条直线。

“什么声音?”许莉莉颤声问。

呜…呜…呜…

长长的高低起伏的呜,就像埙曲《夜行》里的开头,犹如无数山鬼在呜咽。“我的妈呀!”许莉莉抱怨一声,身上的毛孔尽数张开,她缩进睡袋里,掩住自己的双耳。

其他两个帐篷里的人也醒了,都在相互询问:“什么声音?”

一会儿,传来王东的惊咦声:“鬼师呢?”

鬼师不见了?方离不敢想像,如果失去他,那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她连忙从帐篷里探出脑袋,火堆摇曳,哪里有鬼师的身影?许莉莉也起来了,从她腋下钻出脑袋,瞟了一眼火堆说:“枪还在。”

大家一看枪果然在,安心不少,然后又奇怪起来,猎狗最是机灵,有动物接近肯定会吠叫,可是刚才根本就没有吠叫声,看来鬼师是自己离开的,只是枪都不带会去哪里呢?大家穿好衣服,从帐篷里爬出来,山风飒飒,吹散睡袋里捂出的暖意。

呜…呜…呜…

这呜咽声比山风还要阴冷,幽怨哀痛,非常像人类最早的乐器之一埙吹出来的。这声音有种力量叫人不由自主地凝神细听,它似乎从毛孔钻进体内周身游走,全身每个器官都感觉到这种声音内蕴的悲凉。

方离情不自禁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其他人也跟着。走出树林,走进白骨沟前的草甸,天上一弯惨白月牙,草尖凝着惨白月光,白骨沟里面的原始森林一如既往的森冷,在森林中间有座高耸的山峰,月光将它从深蓝的天空勾勒出来。这座山是瀞云山区的中心,也是最高峰,海拔三千多米,叫摘星峰,至今无人攀登过。声音就是从这个方向传来。

天地安静得只剩下这幽凉的呜声,连先前此起彼伏的兽吼都消失了,也许这些动物也正凝视聆听着呜咽声。

“鬼师?”卢明杰指着前方小声地说,仿佛声音太大会破坏这种旷古的气氛。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草丛里伏着一个人影,身侧蹲着一只狗,看来确实像鬼师。大家小心地走近,看清楚他原来是跪在地上,双手平摊于地上,额头贴着手心,这种姿势正是最虔诚的五体投地。同时他的嘴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呜声渐渐地消失了,鬼师抬起上身,遥望不远处的摘星峰。王东小声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那是山神的哭泣。”鬼师惶恐不安地说。

“山神哭泣?”王东皱起眉头。

“是的,祖先们说,每当我们的所作所为伤害大山,山神就会哭泣。”鬼师盯着王东说,“山神的哭泣是警告。”

“警告什么?”

“警告我们不应该进入大山。”鬼师说完,似是十分疲倦,往营地走去。大家默默跟在他身后,王东简单地将他的话翻译给大家听,大家心里一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不容易找到个向导愿意过白骨沟,又忽然冒出个山神的哭泣。

鬼师回到篝火前坐着,虽然戴着犬面具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那身体语言显示他内心颇为不安。王东走到他身边坐下,问:“为什么山神的哭泣是种警告?”

“老一辈们说,每当听到这种呜咽声,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记得有一年,山神连着哭泣三夜,后来就连着下了十天暴雨,泥水土冲塌很多村民房屋。还有一年冬天,听到山神哭泣的第二天,下了罕见的大雪,冻死无数野兽和人。”鬼师说,“我们祖祖辈辈都信奉山神,一定是我们打扰他的安静,所以他才会哭泣。”鬼师双手掐诀,闭上眼睛,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他就像个被吓坏的小孩子。

考察团的人是没有办法明白鬼师对大山的敬畏的,他出生于此长于此,一切所得来自大山,大山就是他的衣食父母。衣食父母哭泣,孩子定然会畏惧。不管如何,看到鬼师这个样子,大家心里极不舒服,闷闷地回帐篷睡觉。

追索真相之八

祭坛的地下二层是个圆形山洞,相当大,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凿砌着方形窟窿,每个窟窿内都安置着一个人头。大概是防腐处理过,又因山洞干燥,保存得非常好。乍一看,像活着一样,个个笑容幽怨。

徐海城与小张越看越心惊,脊梁冷汗刷刷。

这个山洞里大概有几千个窟窿,大部分都已安放着人头。每个人头下面都插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年月日,到近代数量渐少。但即使是解放后,也没有间断过,看来瞳子会一直秘密保持着人头祭的习俗。

真是个邪恶的组织!徐海城在心里暗骂一声,发誓一定要铲除它。忽然,手电筒的光里闪过一排数字“2007年4月14日”。他心里狂跳一下,赶紧拿电筒照向木板上面的窟窿,上面是个痴痴傻笑的年轻男人的人头,看起来还很栩栩如生。徐海城松口气,其实早知道这里不可能有考察团成员的人头,但看到那个日期还是忍不住心里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