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的,这里可真是…”小张想了半天,没想出合适的形容词,心里只是堵得发慌。这个山洞充斥着难闻的气味,比气味更令人难受的是那股阴气,就像走进地下墓室,任你如何胆色豪壮,都会脊梁发冷。被千颗人头包围,被千双已经死亡却又栩栩如生的眼睛盯住,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到现场是体会不到的。

眼睛里一阵火辣辣,徐海城知道是因为空气里有毒,忙对小张说:“快拍照,这里不能呆太久。”

经他提醒,小张才记起自己的工作职责,于是从背囊里拿出照相机,咔嚓咔嚓,雪光的闪光灯忽闪忽灭,照着人头更是森冷。

徐海城拿着电筒继续察看,山洞顶部有个微微的弧度,看来是自然形成,后天再凿砌平整。顶部绘有朱砂画,九个戴着面具身着黑色羽衣的巫师,围着中间跪着的人头祭,人头祭的主人脸上挂着虔诚谦卑的笑容…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到一声轻脆的咯嗒,似是小石头滚过台阶发出的声音。他反应奇快,连忙将电筒对着入口方向,只见黑影一闪。

有人!

“谁?站住。”徐海城大喝一声,拔出枪追到出口。电筒光照着一个仓惶的背影飞快地爬上台阶,他心知不妙,蹬蹬蹬地跳上台阶,边跑边大喊:“站住,再不站住,我要开枪了。”那人并没有被吓住,手脚并用爬得飞快,很快就到台阶顶部,并且往石柜外钻。

“站住,我要开枪了。”徐海城再次出言恫吓,但已来不及,那人连滚带爬地钻出石柜,并将柜石重重地合拢,然后传来“咯哒”的上锁声音。徐海城赶紧去推门,柜门很结实,只是轻晃几下。

居然被人关起来,徐海城有点不敢相信,说:“我是南浦市公安局的刑警队长,请你马上把门打开。”说完,他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没想到不仅没有开锁声,反而传来那人离开的吧嗒脚步声。

“靠。”徐海城恼怒地一拳击在柜门上。小张也追上来了,一看眼前情况,问:“怎么办?”

徐海城细细察看石柜,柜体是直接从山体里雕出来的,约十五厘米厚。柜门是另外雕出来的,与柜体楔榫部分用的是上好的精铁,要用人力撞开它,难度很大,何况在柜里转个身都难,很难使力。唯一的办法只有开枪击坏楔榫。

“还等什么?”小张也想到了这点,拔出枪对着楔榫。徐海城按住他的枪,说:“不行。”

小张愣了愣,说:“不行什么?再等,那人早走没影了。”

“等我们打破门出去,那人肯定也不在。”徐海城说,“这个石柜是文物,还是不要损坏。等一会儿吧,席三虎见我们不出去,肯定会来找我们的。”

小张听他说得在理,但还是疑惑,说:“席三虎的祖训是不能进祭坛,他要是不进来怎么办?”

“没事,这小子机灵,见我们没出去,会想办法的。”徐海城边说边坐到地上,眼睛感觉辛辣而流泪,他用袖子擦拭着。小张见他说得笃定,不好再驳他,一屁股坐到台阶上,说:“我怕等到那小子来找时,我们都会中毒很深了。”

“放心好了,这柜子里的空气还是流动的。”徐海城说着,掏出记事本,准备将祭坛的人头祭列入要处理的案子线索。方离的照片从中掉出来,他捡起凝视着。她进入瀞云山区已有半个月了,进入白骨沟内原始森林也有七八天,是否安然无恙呢?这几天他一直不敢去想这个问题,但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担忧越来越沉重。

会不会有一天自己检验的某具尸体就是方离?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吓着了徐海城,他赶紧将照片塞进本子里,命令自己停止胡思乱想。但是思维这东西就是如此,你越是不要它想,它就越发想得厉害。有一天也许检查的尸体就是方离,这个念头在徐海城脑海里疯狂地盘桓不去。

小张看着徐海城拿起照片,一贯的镇定自若消失了,忧色跃然眉梢。他暗暗叹口气,心想这个方离真是徐海城心里永远解不开的结,有时候真希望她从此消失,让徐海城能够完全解脱出来。他看到徐海城脸上的担忧之色越来越浓,忍不住打断他:“徐队,考察团为什么在白骨沟多停留了一天?”

徐海城被他打断,有点缓不上劲来,说:“可能是下大雨吧。”他没有意识到小张是明知故问,因为许莉莉的记事本上写得很清楚:“4月16日,白骨沟,大雨,盲蛇蛊。”

 第八章 盲蛇蛊

不知道什么时候,轰隆一声巨雷,似在头顶炸开,把考察团全部惊醒过来。雷声渐远,又传来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十分密集,可见雨之急之大。篝火很快就被浇灭了,黑暗蔓延得到处都是。大雨会为明日的旅程增添难度系数,这个念头在大家心里一闪而过,又被沙沙的雨声带入更深的在梦境。

再醒来已是4月16日早上,雨依然很大。雨水从遮棚的树叶里渗漏下来,掉在帐篷上,然后飞快地滑到地面。因为选择的营地地势高,并且事先挖了一道排水沟,所以大家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

鬼师似是一夜没睡,到现在嘴里还嘟囔个不停,音节简单,估计也就是一种求山神保佑之类的咒词。王东与马俊南钻出帐篷去附近察看一番,在树林里还全然不能感觉到雨的大,但一走到草甸,那雨挟着山风的力量打在脸上隐隐作疼,近处树叶灌木如洗,远处群山都被雨气遮得严实,似乎天地只剩下考察团营地这么一小块了。

两人回到帐篷,将情形告诉大家。鬼师眼睛全是愁苦与敬畏,说:“我看山神不欢迎我们,还是回去吧。”这个笃信山神一辈子的老人,最敬畏的也就是山神。

大家一听头都大了,这次考察犹如唐僧取经,步步有难,先是找不到向导,现在有向导,又冒出山神的哭泣。王东恨不得揪住鬼师的脑袋,将现代科学知识灌进去,气候突变与山神是否欢迎他们有什么关系?但他知道如果直接指责鬼师的迷信,等于不想要这个向导了,所以他好言相求:“师傅,我们都是读书人,进山只是为了保护中国古文化,又不是去砍树偷猎,山神怎么会不欢迎我们呢?也许它警告的是其他人。”

鬼师一听很在理,心里就有点动摇。王东极善察颜观色,于是又说南浦大学为了这次考察所耗费巨大的财力物力人力,如果就此不了了之,考察团七人无法交待。而且进入大山的目的是为了找到曼西族,希望能够发掘出更多的曼西文化,加以妥善保护。包括鬼师这一支巫师系的风俗与咒语,也是研究与保护的对象。

听到这里,鬼师颇为感慨,说:“现在都没有年轻人愿意投师学艺了。”

王东趁热打铁,说:“就是这样子,所以我们研究古文化的目的,就是将它记录下来,不至于完全被遗忘。”

鬼师终于松动:“那我占卜看看山神的意思吧。”

一听是占卜,那结果完全不可测。王东心里不愿意,但看鬼师心意已定,也只好随他,万一结果不利于考察团,也只有另想办法。

鬼师摘下腰间的斧头,手捏木柄最上端,垂直向下拿着。然后闭上眼睛,说了几句话,大概是目前遇到这种情况,请犬灵指一条路的意思。在中国的山区与少数民族地区流行着种类繁多的卜,比如鼠米卜、骨卜、蒿草卜、刀卦、珠卦等等,考察团团员还是第一次看到斧头卜。考察团各人心生好奇,又心知此卜结果对接下去的旅程十分重要,都围了过来。

鬼师祷念一番后,松开手,斧头轻轻地往地上坠落,大家一眨不眨地盯着斧柄,心知去留就在斧柄的朝向。虽然大家并不相信去留应该问一把斧头,但鬼师对自己的信仰深信不疑,如果劝说他,就是蔑视他的信仰,会令他心生反感。

斧头很快触及地面,垂直向上的木柄缓缓倒向白骨沟方向,考察团诸人心里一阵狂喜。鬼师又喃喃细语一番,大概是谢谢犬灵指明道路的意思,然后他捡回地上的斧头,说:“山神的意思,前进。”

考虑到时辰已晚,而且昨晚今早的雨下太大,可能瘴气丛生,于是大家商量,决定明天上午再起程。到晚上雨完全停了,大家又燃起篝火,经过一天的休息,大家的精神都出奇的好,围着火堆说着话。

话题渐渐地扯到瞳子会,回想起无日谷的夜祭,围着火堆载歌载舞的傩舞台,道不尽的诡异迷离。对这个传说中的控制着瀞云山区的巫师联盟,大家最初的惊骇被好奇心取而代之,即使是梁平这般年龄都不能免俗,于是叫王东询问鬼师有关瞳子会的事情。

鬼师颇有点犹疑,说:“就是这么一回事,有什么好说的?”

王东知道他深心里对瞳子会还是有所忌惮,不敢在背后提及,于是指着梁平说:“我们这位梁教授是专门研究瞳子会的,所以很想了解多点。”

鬼师听了觉得挺新鲜的,还有人专门研究这个,但还是说:“在大山里,这三个字谁都不愿意提起,所以你们也就别问了。”

王东一贯在瀞云山区走动,知道他所言非虚,村民没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讨论瞳子会,顶多在夜半无人私下闲聊时提及。光是那句:瞳子会要你三更死,你就挨不到三更一刻,就足见瞳子会在瀞云山区的威慑有有多大。不过无日谷的相遇,瞳子会只是放蛇吓唬大家,王东认为也许瞳子会的恶毒是被村民过分渲染。他把无日谷遇到瞳子会夜祭的始末告诉鬼师,并说:“我看他们也只是吓唬大家,并没有传说中那样恐怖恶毒。”

鬼师脸上戴着犬面具,看不到表情,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似是对王东的话的反驳。一会儿,他慢腾腾地抽一口烟,目光缓缓地从考察团队员脸上扫过,说:“你们知道盲蛇蛊吗?”

王东代表大家摇摇头,问:“什么是盲蛇蛊?”

“盲蛇是最小的蛇,大约也就七八厘米长,一般无毒,不过瞳子会用特殊的方法养殖,居然把它们培养成蛊毒。记得我第一次碰到盲蛇蛊…”鬼师填一点烟草进烟嘴里,烟雾升腾,他的声音随烟雾一起从嘴巴里飘出来,带大家回到很久以前。

四十多年前仲秋的某天,天气已经很凉,鬼师还非常年轻,正跟着师傅学艺。那天师傅因为旧疾发作在屋里躺着,他坐在门槛上磨刀,想着要在冬天来临之前多打几次猎备足年货。有人怯怯地走近竹林,猎狗从狗窝里嗖地蹿出来,立在篱笆口吠叫一声。那人一怵,却没有后退,隔着点距离,说:“小师傅,你师傅在吗?”

鬼师不想有人打扰师傅休息,就问:“你有什么事?”

那人说:“有个病想请你师傅看看。”远古时代医生就是从巫师里分离出来的,最早的医生也被称为巫师,所以巫师一般都懂粗浅医术,为村寨人看病是巫师本职工作之一。

鬼师继续磨着刀,嘴里淡淡地说:“你咋了?”他心知对方得的不是急症,否则早火急火燎了。

那人说:“我也不知道咋了,就是额头忽然多了点东西。”

鬼师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林子里光线幽暗,他又背光而站,看不到额头多了什么东西。但他看起来很面生,不是通天寨里人。“你是哪个村寨的?怎么不去找你们的师傅呢?”

那人说:“我是铜锣寨的,已经找过本家师傅了。”

鬼师心想铜锣寨的巫师那可是个老巫师,医术不弱。“他怎么说?”

那人说:“他只是叫我回家吃好,有什么没做的事情赶紧做。”

鬼师很惊讶,又仔细看了一眼,那村民留着寸头,额头很平滑。他冲那人招招手,示意他走近。那人穿过篱笆走到他面前,村民年岁还轻,额头上没有一丝皱纹,但在两眉之间,有条红色的梭子状的线,颜色很赤,就像人家唱戏专门画上去的。

那人说:“就是这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三天前忽然多出这么一个东西。而且它还每天都在变化。”

一般来说眉心发红是心经有热气,但像他这样子红赤得这么有规则的还是少见。鬼师凝视一会儿,问他:“有什么变化?”

那人说三天前,第一次发现时只是眉心有条赤线,别人还以为他是故意纹上去的,嘲笑他是戏子。第二天,那条赤线中间部分膨胀一点,第三天中间部分又膨胀一点,变得像纺织用的梭子的形状。

鬼师又问:“那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也没有什么太明显的不舒服,就是觉得有点心慌。”原来铜锣寨一个上年纪的老头看到他额头后吓一大跳,劝他赶紧请巫师想办法。他去看巫师,没想到巫师说了那番话,心里就害怕起来,于是特意跑到通天寨请鬼师看看。“小师傅,你说,我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呢?”

鬼师那时候还没有出师,以前也没有见识过这种病症,心里正犯嘀咕,不知道怎么处理?听到屋里的师傅一声轻咳,于是他赶紧走进去,师傅吩咐他按心经热气给那人开药。那人拿着药,感谢一番走了。

鬼师心知这并非是心经热气引起,于是去问师傅这是什么病,师傅说:“这不是病,是瞳子会想要他的命,下的盲蛇蛊毒。”

鬼师听得愣住了。师傅又说:“以后碰到这种病人,你最好不要管。”

“有药可解吗?”

师傅摇了摇头。

“蛊毒发作会是什么样子?”

师傅叹了口气,说:“很惨。”究竟如何惨,他没有详说,直到鬼师后来遇到另一个身中盲蛇蛊的人才明白“很惨”是如何个惨状。

再见到额头有赤线的人是十多年前,那时候鬼师的师傅已经过世,鬼师也过天命之年,成了通天寨唯一的巫师。这次来找他的是通天寨的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平时极得鬼师的喜欢,所以一看到他额头的赤线,他心里一惊。

年轻人却大大咧咧地说:“只是有条红线,不痛不痒。”

鬼师追问他最近有没有碰到瞳子会?

年轻人点点头,说一个星期前他去会铜锣寨的情人,那个情人是有夫之妇,他们常跑到人踪全无的无日谷幽会。那天情人走后,他正准备回通天寨,看到一列松明灯火在移动,他当时吓一大跳,心想这灯火还会自己移动,莫非是夜鬼出游?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他悄悄走过去想看个明白,结果看到一群戴着瞳子面具的巫师。他在山里长大,自然听过瞳子会的传说,知道一看到他们要避开,不料一不小心弄出声响。瞳子会那群巫师纷纷转身看着他,他见避无可避,于是连忙道歉。那帮人似乎并不像传说中恶毒,只是看了他一会儿,就走了。

听他这么说,鬼师心起疑窦,说:“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

年轻人仔细想了想,说:“当时觉得好像哪里被叮了一下,可能是被蚊子叮的吧,就一点感觉,根本不痛。”他看鬼师还是满脸担忧的样子,说:“不要担心,都八十年代了,瞳子会哪里还有这么大的胆随便杀人?”他说完就走了。

几天后鬼师再遇到他,发现他额头的赤线中间部分变得更圆,很像一只眼睛。年轻人照例大大咧咧地说:“师傅,瞧我额头多长出一只眼睛。”

鬼师却笑不起来,因为当年师傅告诉过他,一旦赤线变成眼睛模样,那就是死亡的时刻。所以盲蛇蛊又叫第三瞳,是瞳子会的主要惩罚手段。他实在不忍心看这个年轻人枉死,于是去蟠龙寨找春花婆婆和铜锣寨的巫师吴家富,两人都只是摇头,并劝他不可多管瞳子会的闲事。

第二天他还没有起床,就听到嘭嘭敲门声,是年轻人的家里人带着他找上门来,说他快不行了,请鬼师看看。鬼师一看,额头上一只红红的眼状东西,中间鼓起一圈赤线像瞳仁,年轻人满头大汗,呼吸凌乱,而那只赤红的眼睛却在蠢蠢欲动…

说到这里,鬼师仿佛回到当时,情不自禁地打个寒颤,声音也如风中落叶般瑟瑟发抖,身为大山里的巫师,身为常常给猎物剥皮取内脏的猎人,什么恐惧的场景没有见识过,他的胆色早就训练出来了,可是那天的情景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刻,深刻到一回想起来还能令他浑身发冷。他颤抖着手往烟杆里填烟丝,烟丝不慎掉到篝火里,滋滋地冒出一股呛人的烟味。

鬼师忽然打颤的声音,让一帮聚神会神聆听的人也开始打颤,虽然除了王东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所有人都看着鬼师,看着他滚动的喉结,看着他面具后颤动的嘴唇,等着他说出:年轻人额头那只赤红的眼睛蠢蠢欲动的后面是什么?

突然,一声野猪嚎叫声从附近树林传来。

趴在鬼师脚边一直打盹的黑虎突然挺起上身,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吠叫一声。密密麻麻的灌木忽然分开,一团黑影挟着风势扑了过来,将堆在营地附近的荆棘撞出一个缺口,斜斜地冲围着篝火坐的众人撞来,大家惊呼,连滚带爬地避开。

这是头野猪,有着红色的鬃毛,尖尖的嘴巴长长的獠牙。火光照着獠牙,闪烁着刺刀般的光泽。

鬼师是经验丰富的猎人,知道这是一只受惊的落单野猪,森林里有句俗话:群猪不伤人,独猪伤人。因为它落单,心里害怕,加上天生害怕人类,所以一遇到人就以为是敌人,会往死命里咬。他赶紧拿起猎枪拦腰打它一把,阻住它的去路,向玉良趁机爬起来,心有余悸地退到遮棚边。

那野猪吃了亏,嚎叫一声扭头冲向鬼师。一旁的王东连忙拿手电照射向它的眼睛。这一招是野外培训时学的,遇到动物袭击时,用强光照射其眼睛,暂时性的失明可以成功地惊退很多野兽。野猪果然被吓着了,迟疑几秒钟后,赶紧转身又蹿进灌木丛里。黑虎吠叫着追上去。

“黑虎,回来,回来。”鬼师连叫几声,但黑虎置若罔闻,也钻进灌木丛里。“你们呆着别动,我去看看黑虎。”鬼师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猎枪,追着黑虎而去。没走多远,黑虎的吠叫声戛然而止,转而传来一阵扑腾声,他心生诧异,加快脚步。

转过一棵参天大树,几片叶子在半空徐徐飘落,扑腾声隐隐从头顶传来。鬼师疑惑地抬起头,瞳仁瞬间精芒暴涨,说不出的愤怒与震惊。就在这时,有只手轻轻地拍他的后背,鬼师飞快地转身,看到一个和自己的打扮一模一样的人,他更是震惊,厉声问:“你是谁,想干什么?”

那人虽然衣着与面具都与鬼师相同,目光却阴鸷多了。鬼师抬起枪瞄准他,不料脑后遭一记重击,他勉强支撑着,扣动板机,砰一声震得整个树林瑟瑟发抖。

枪声传到考察团的营地已没有那么火爆,但依然让大家一震。面面相觑,眼里全是掩饰不住的疑问,“发生了什么事?”

猎狗的吠叫声全无,森林因为这一枪而安静许多,连野兽也噤若寒蝉。可是这安静里似乎潜藏着什么危险,王东心生不安,对大家说:“我过去看看,卢同学、马教授,跟我一起去吧。”

卢明杰与马俊南责无旁贷地点点头,拿起火把,往枪声传来之处走去。刚钻过一丛大灌木,就见鬼师扛着猎枪从另一侧钻过来,却不见摇头晃尾的黑虎。王东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黑虎呢?”

鬼师的眸子里泪光隐隐,声音也哽咽了:“虎子…”他摇摇头,穿过三人往营地走去,背更佝偻。这片言只语里的伤痛,让三人明白黑虎已是凶多吉少,心里油然而起一股惋惜。虽然与黑虎相处时日尚短,但它机智勇敢,深得考察团众人的喜爱。没想到它出师未捷身先卒,在白骨沟被一头野猪夺去性命。

三人朝着鬼师回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长叹口气,折回营地。鬼师已倚着树桩坐下,篝火映照下,他的昏花老眼里泪光闪闪。他一个孤单老人,猎狗就是他唯一的家人与朋友,失去它不亚于老来丧子。大家都理解他的悲痛,但不知道如何劝慰?只是围着火堆默黙地看着他,营地的气氛低落。

一会儿,王东估计他悲痛稍减,便过去好言安慰。不料反而更惹得鬼师悲恸,不停地说:“它才五岁,它才五岁,以为它能陪着我到死,没想到…”他又哽咽得说不下话。王东言拙词穷,心中自责不已,鬼师已近风烛残年,因为要给考察团带路而失去唯一亲人。“师傅,如果你不想再给我们带路,我们也能理解。”

鬼师苦笑几声,特别刺耳。“虎子死了,我也没有什么牵挂,这把老骨头也随便了。”他抬起头盯着王东的眼睛,说:“我感觉到了,这不是一次吉祥的旅程。”他的眼睛像把刀一样地刺进王东的瞳仁深处,他的话语,跟松朗村师公的那番话交织一起,在王东的脑海里叫嚣着。

“…这不是一次吉祥的旅程。”

“…你们头顶笼罩着黑雾,走在死亡之路上…”

追索真相之九

坐在狭窄幽深的祭坛地下通道里,徐海城与小张百无聊赖,时间也过得特别慢。小张隔一会儿看一下腕表,嘀咕一声:“席三虎怎么还不来?”或者是:“靠,才过十分钟”。后来他也懒得再看表,就这么呆呆地坐着,靠着凉凉的石壁。

时间久了,两人都有点头昏眼花,胸口烦闷,特别是眼睛不断地流泪。知道是因为下面囤积的几千颗人头都是用防腐药物处理过,药性在封闭空间里郁积太久,带着毒性。小张看着徐海城,又看看柜门,意思不言而明。

徐海城心知再不破门,就会中毒晕过去,时间无多,即使是文物也要损坏了。他掏出枪,示意小张后退一点。正在这时,外面传来笃笃的脚步声。他心里大喜,拍着柜门,大喊:“席三虎,是不是你?我们在这里。”

那脚步声停顿几秒,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谁?”

“我们是南浦市刑警队的,被人困在石柜里面,这位老乡请你帮忙把锁撬开。”

那人走近,拍着柜门,有点不敢相信,“你们在这里面?”

“是的,我们在里面。”

“你们为什么会在里面?”

这个人可真够啰嗦,徐海城按捺着一肚子的不耐烦,说:“说来话长,我们在追查案件,被人关进里面。”

“谁把你们关在里面的?”

旁边的小张早已不耐烦,叫嚷着:“你到底帮不帮我们开门?不开我们自己破门了。”徐海城瞪他一眼,责怪他太沉不住气。外面的人心中有顾虑,十分合情合理,因为事出意外,要是徐海城在外面,也得问个清楚才能放他们出来。他真怕外面的人一走了之,不过那人没有说话,也没有传来离开的脚步声,大概在想着两人说法的真实性。可惜石柜严实,没有办法将证件塞到外面给他看。

“这位老乡,你可以去祭坛外面问一下通天寨的席三虎,他知道我们的身份。”

那人慢吞吞地说:“我就是他找来的,他说两名警察进祭坛几个小时也没有出来,让我来看看。”

小张恨恨地咒了一声:“**。”

徐海城也生气了,说:“那你还说这么多干吗,赶紧把锁撬开。”

那人依然慢悠悠地说:“我只是想问个清楚,万一你们是被警察同志关进去的,我放出来不是坏事情吗。我这就帮你们撬开。”听他这么说,徐海城与小张顿时松了口气。一会儿门外传来撬锁的声音。

一分钟不到,锁掉到地上,柜门也被拉开,有人在外面好奇地张望着。徐海城钻出柜子,看着这个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样貌普通,眉宇沉静,看来是个慢性子。

“谢谢你,老乡,我叫徐海城。”徐海城摘下口罩,边说边伸出手,那人迟疑片刻才伸手相握,说:“我是铜锣寨的吴春波。”他只是轻轻一握就飞快地松手,目光也从徐海城脸上移到石柜,似乎他对石柜的兴趣远远大于前者。

小张也钻出石柜,拍拍身上的灰尘,摘掉口罩,说:“快要憋死了。”心中有气,他重重拍着石柜门,说:“老大,怎么处理?”

“先把柜门锁好吧,等我们回来再报上级部门处理。”

小张看着吴春波手里拿着铜锁,说:“可是这锁已经坏了。”

徐海城把封柜底的石块重新放好,然后将柜门合上,拿出手铐扣住原先的门环。小张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说:“老大,这不显得太招摇了?”

“你有好办法吗?”徐海城反问。

小张想了想,摇摇头。

徐海城看看腕表已近傍晚,不知不觉在石柜呆了四个小时,他看了柜子门上的手铐一眼,说:“走吧,今晚得赶夜路了。”说罢,往祭坛走去,小张紧随着。吴春波犹豫片刻,看了看石柜以及石柜上闪闪发亮的手铐,跟了上去。

走到祭坛外面,太阳已经隐没在云层后,席三虎正站在祭坛门口张望,一看到两人,高兴得差点违背祖训迈进祭坛,幸好他及时收住脚步。“徐队长,你们在里面干什么?”

“等一会儿告诉你。”徐海城说,“三虎,我先问你,刚才你守在门口时,看到有人进入祭坛吗?”

席三虎摇摇头。

看来那人根本不是从门口进入祭坛的。大概他是看到守在祭坛门口的席三虎,于是就绕到围墙后面翻进来,墙内墙外都是齐脚踝的青草,根本不可能留下脚印。徐海城四处张望时,吴春波走到席三虎身边,两人互相拍打着肩膀,挤眉弄眼地笑着,看得出来两人很熟悉。

徐海城心中一动,问吴春波:“要不是你正好来祭坛,我们就惨了。”

吴春波还没有说话,席三虎就大大咧咧地说:“是我找他来的…”原来他在外面左等右等,都不见徐海城与小张出来,又碍于祖训不能入内,心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于是他就想到离这里最近的林区的守林人是吴春波,结果走到半路,就碰到吴春波。两人是小学同学,向来要好,席三虎将事情一说,吴春波就自告奋勇来帮他看看。

“哦。”事情与徐海城想的有点出入,他本来怀疑吴春波就是将自己与小张关在石柜里的人。

席三虎看着手表,问:“徐队长,我们还要不要去白骨沟?要去,就得赶紧,晚上路可不好走。”

“那现在就走吧。”

席三虎背起猎枪,撮唇唿哨一声,在草地上撒欢的猎狗飞快地跑回来。他对吴春波说:“我带他们去白骨沟了,等我回来去找你玩。”

吴春波拉着他,低声说:“我可不可以跟你们一起去看看?”问的是席三虎,眼睛却是看着徐海城,可见他是个聪明人。

徐海城微微一笑,说:“一起去吧。”小张诧异地瞥他一眼,似乎在说,这个人很值得怀疑,为什么还要带上他?徐海城拍拍小张的肩,示意他放宽心。

四人就此上路,猎狗跑在前面,吴春波与席三虎并肩走着,边走边说话,聊的全是两个村寨的琐事。徐海城与小张跟在后面。四人的脚程比考察团快多了,所以很快就走进半山腰的原始森林。

森林里阴风阵阵,鬼影幢幢。电筒的灯光引来不少野兽逡巡不去,兽类眼珠闪烁着绿幽幽的光。小张与徐海城心里紧张,不时按着腰间的手枪。不过野兽本性怕人,所以只在周边徘徊跟随,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快到白骨沟了。”虽然在黑夜里,森林里到处都是树木,席三虎也对自己的方位了如指常。徐海城与小张松口气,放下握着枪的手,心想森林原来也没有传说的恐怖。

猎狗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席三虎撮唇唿哨,回应他的是猎狗的吠叫声,十分焦急。席三虎深知猎狗习性,肯定是发现什么,于是握着猎枪往声音传来方向走去,徐海城三人也紧紧跟着。

没走多远,灌木慢慢地变少,树木也变稀,月色从缝隙里泄进来,如水般幽凉。猎狗冲着半空不停地吠叫,大家抬起头一看,只见半空吊着一只黑色的狗,已经干瘪,散发着难闻的腥味,蛆虫在黑色皮毛上不停地蠕动。

席三虎惊愕地说:“黑虎!鬼师家的黑虎!”

徐海城不明白他惊愕的由来,好奇地看着他。

“鬼师家的黑虎是我们村最好的猎狗,居然死在这里。”他看着吊着猎狗的绳子,“操,哪个猎人这么缺德,居然下绳套勒死黑虎。”

听他这么说,徐海城明白过来,黑虎之死是有人故意为之。原因不言而喻,自然是令考察团失去一个有力的助手,要知道在森林里,猎狗的作用远大于普通人。只是他想不明白,难道考察团不知道黑虎之死是人为所至?他哪里知道考察团以为黑虎的死是野猪所为。

席三虎骂骂咧咧一番,将黑虎放下来埋葬好。然后大家寻处干净的地方,架起遮棚过夜。吴春波与席三虎准备晚饭时,徐海城拿出记事本理清思路,小张挨近他低声地说:“你不觉得他很有问题吗?”

徐海城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吴春波,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