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警官。”宁楚倩突然开口,小林浑身一颤,问:“什么事?”

“你相信爱情吗?”

小林愣了一下,没明白她的意思,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还没女朋友呢,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他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有些深奥…”

“你相信有人会因为爱情而改变吗?”宁楚倩转过头,盯着后视镜,与他对望,“哪怕变成怪物也不后悔吗?”

听到“怪物”两个字,小林浑身的汗毛又竖了起来,觉得镜子里的那双眼睛犀利得像刀,在切割他的肌肤,让他脸上发冷,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喉头滚动,吞了口唾沫:“你能说明白些吗?”

宁楚倩忽然笑起来,那笑容甜美而明媚,小林却觉得她像催魂的鬼:“你不会明白的。”

小林还没从女孩奇怪的问题里回过神来,前车厢忽然传来一阵异响,缝隙中冒出缕缕青烟,司机小陈连忙靠边停车:“可能发动机出问题了。奇怪,这车刚检修没多久啊。”他打开车门,下车查看,小林兜里的电话忽然响了。

“小林哥,快带宁楚倩下车!”白小舟在手机那头喊,“有人要杀她!”

小林头皮一阵发麻,来不及细想,回头对宁楚倩喊:“快下车!”宁楚倩连忙去开车门,却怎么都打不开,小林拉了拉车门,也纹丝不动,心头大惊,难道有人做了手脚,急道:“快趴下。”宁楚倩抱着脑袋伏下身去,小林拿出警棍用力将车窗打破,将她拉了出来。

检查发动机的小陈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小林哥,出什么事了?”小林转过头,见一辆大型卡车疾驰而来,脸色剧变,冲过去将他往旁边一推,卡车正好撞在警车上,巨大的轰响震得二人脑中一片空白,倒在地上好半天才从天旋地转中回过神来。

“怎么开车的啊!”从地上爬起来的小陈做的第一件事是对着卡车大骂,“内环高速上逆向行驶,你不想活…”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卡车司机的确不活了,破碎的玻璃刺进了他的整个上半身,鲜血淋漓。

而小林却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宁楚倩不见了。

“尸体里酒精含量超标五倍,死者生前喝了很多酒。”秦哲铭指了指盘子里的肝脏,“死者有酒精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必是个老酒鬼。”

白小舟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这只是普通的交通事故?”

“如果是人为,对方一定是高手,做得毫无破绽。”

“是公司。”白小舟说,“一定是那个记者嘴里说的公司。”

小林有些不敢相信。“就算真有什么公司,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瞿思齐脸色有些阴沉。“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性:宁楚倩身上所有的不正常,都和这个公司有关?而宁楚倩脱离了他们的控制,或者他们也惧怕宁楚倩身上的秘密,所以想要杀人灭口。”

几人对望一眼,都觉得不无可能。

瞿思齐转过头去看叶不二,他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不安地绞着手指:“不二,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叶不二抬起头,眼神有些空洞,迟疑了一阵,摇了摇头说:“我好累,我想回家。”

看着他苍白的容颜和憔悴的神色,瞿思齐有些不忍。“那你就先回去吧,好好休息,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叶不二微微点头,起身出门,背影落寞,瞿思齐看得欷歔不已:“不二多好一小伙子啊,你说那个宁楚倩到底图什么?为什么谁都不找,偏偏要来招惹咱们不二?”

白小舟心头有光芒闪过,吸了口气问:“不二的老家在哪里?”瞿思齐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想了半天:“好像是什么山,我就听他说起过一次。”

秦哲铭用看白痴的眼光瞥了他们一眼:“研究所里有你们所有人的资料。”

一语惊醒梦中人,二人翻箱倒柜找出叶不二的档案夹,白小舟的脸色立刻变了:“云亭山,竟然真的是云亭山。”她惊得瞪直了眼睛,宁楚倩小时候去过云亭山,这是巧合吗?如果仅仅只是巧合,为什么她会将那张照片珍而重之地放在床头?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握紧了档案夹,低声说:“难道他们从小就认识?”

叶不二从研究所出来,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是一条来历不明的短信,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下午三点,老地方见。”他迟疑了一阵,回头看了看研究所,将手机揣进了兜里,眉头深锁,低低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们。”

瞿思齐一遍又一遍地打叶不二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他急得满头大汗,在研究所里来来回回地踱步。“他一定是去找宁楚倩了,要是那女人真对他有什么企图怎么办?”

“什么企图?”秦哲铭插嘴,瞿思齐想了想说:“难不成她要吃山魈的肉才能维持生命?”秦哲铭翻了个白眼,这小子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想象力。

一直沉默的白小舟忽然开口:“也许,宁楚倩是真的喜欢不二。”

几个男人都看着她,瞪大了眼睛,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只看内心不看外貌的女人?

白小舟也不解释,沉默了片刻,从柜子里摸出几个纸包来,每个纸包上都写了名字,瞿思齐发现有个是自己的:“这是?”

“这是龙老师搜集的头发,研究所每个成员都有。”

瞿思齐恍然大悟,这是秘术的一种,利用头发和符咒,就能找到头发的主人,为防研究所的成员在办案的时候失踪,龙初夏将几人的头发都搜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以前的案子里,这种秘术帮过大忙。

白小舟找出朱砂和符纸,用毛笔饱饱蘸了朱砂,在符纸上一气呵成,画就一道符咒,折成千纸鹤,然后将叶不二的头发放入其中,点上火,呼的一声,符纸烧成了一团黄黄的火光,火光啪的一声爆了个花,一只黑鸟从火中飞出,扑棱着翅膀,朝门外飞去。

这只符纸幻化而成的黑鸟,将带领他们找到叶不二。

艳阳高照,C市安林公园里树木葱茏,风卷着热气滚过,树枝在头上摇曳,发出沙沙轻响,将阳光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打在草地上,像一只只贴着地面飞过的萤火虫。

这个公园地处偏僻,除了晨练的老人之外,很少有人前来。叶不二沿着长了青苔的青石板路而来,看了看四周,在路边颜色发青的长石凳上坐下,静静等待。

一双手突然从他身后伸了过来,轻轻环住他的脖子,他心头一动,轻轻握住那双手:“楚倩。”

宁楚倩从他身后走出来,脸上依然浮动着动人的笑容,但眉间却有一丝愁意,为她更添了一分西子捧心的美感。她在他身边坐下,抱着他的胳膊,将头轻轻放在他的肩上:“不二,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叶不二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漂亮,指头长长的,俏如葱根,指尖浮现淡淡的红色,指甲保养得很好,涂着透明的指甲油,他用心地将整只手紧紧握在手心:“去哪里?”

“去云亭山。”

叶不二浑身一震,侧过头来看她,她抬起头来与她对望,那双眸子又黑又亮,如同多年前的那个美丽的夜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不二,我已经不能在这里生活了,带我去你的家乡吧。”宁楚倩哀求道,嗓音颤抖,带着微微的哭腔,“我们一起在山里生活,再也不分开了,好吗?”

叶不二抓住她的肩膀,认真地问:“楚倩,你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来帮你解决。”

宁楚倩摇头,眼泪从她漂亮的眼中滑出来,在她洁白的脸上划下一道浅浅的泪痕:“你解决不了的,不二,求求你,带我走吧。”

叶不二沉默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好,楚倩,我带你走,但你要先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人…那些人真的是你杀的吗?”

宁楚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喉头,又最终被她吞了回去,她捂着脸,哭道:“他们说得没错,我是怪物,我真的成了怪物。我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的,不二,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怪物?”叶不二心头一紧,“你明明是人,为什么会变成怪物?”

宁楚倩抓着他的胳膊,抓得那么紧,指甲都扣进了肉里:“你还记得十二年前,你爸爸说的话吗?”

叶不二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思绪被带回多年前,那个时候他们都才八岁,他是只小山魈,整天在山林中跟着动物们漫天遍野地奔跑,无忧无虑。

他记得那是一个冬季的夜晚,积雪将整座山川都包裹住了,但天空却异常晴朗,苍穹如幕布,缀满星星点点的钻石,闪动着迷人的光。他看见了一只白色的鹿,通体纯白,眼珠黑亮,仿佛与大雪融为了一体。他记得父亲说过,云亭山中曾经是有白鹿的,它们是神的使者,凡人若是见到了它,就能得到幸福和快乐。但因为环境污染,山中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白鹿,恐怕早已经灭绝了吧。最近又有人要在云亭山开发度假村,到时候不知道他们这些山魈还能不能继续在这里生活。

看到白鹿的那一刻,他的心被温暖包裹,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他追逐着它,从一个山头奔向另一个山头,他不知道为什么白鹿会跑得那么快,时隔多年回想起来,也许那只白鹿真的是神的使者,带着他奔向他的命运。

又翻越过一个山头,白鹿跑进了一座松树林就不见了,他在林子里漫无目的地寻找,却听到低低的哭泣声,像小猫在呜咽。

他扒开树丛,并没有看到白鹿,也没有看到猫,而是看到了一个穿滑雪服的小女孩,年龄和他差不多大,坐在雪地上,捂着脸低声哭泣。在月光和雪光的映衬下,她的肌肤白得有些透明,仿佛能够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

听到响动,小女孩惊恐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双又大又亮的眸子里弥漫着不可思议,过了好久才问:“你是谁?”

山魈是一种和人类长相差不多的山怪,只是在未成年时,身体的背部和四肢的后面长了一层黑色绒毛,看起来像是贴身披了一件皮草。那个时候的叶不二不知道,他们家族有着惊人的美丽,若是没有那层绒毛,他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可爱男孩。山魈五十岁成年,成年之前只能用法术掩去绒毛,但这种法术也有后遗症,那就是让他变得很丑。

因此,当年的可爱男孩,现在却是个丑八怪。

八岁的叶不二很少见到外人,脸一下子就红了,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小女孩抓着他的衣袖,急切地问:“你是住在山里的人吗?我迷路了,你能带我下山吗?”

这个时候,她看见了他手背上的黑色绒毛,他穿着衣服,遮盖了绒毛,但总有遮不住的地方,譬如后颈和手背,女孩像受了炮烙之刑一般将手收了回来,眸子里蒙上了一层恐惧:“你是野人?”

叶不二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才问:“什么是野人?”

小女孩被他的表情逗得笑了起来,叶不二看着她的笑颜,微微有些发痴,他从来没见到过这样漂亮的笑容,就像春天时漫山遍野的辛夷花开。

他的脸更红了,像熟透的苹果一样可爱:“我、我送你回家吧。”

“我的脚崴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脚腕,叶不二红着脸自告奋勇道:“我驮你。”

小女孩又笑了:“什么驮,你又不是马,要说‘背’。”

叶不二点了点头,将她背在背上,她的小手冰凉,环在他的脖子上取暖,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桂花味道,令不二想起秋天时妈妈酿的桂花酒,弥漫着香甜的芬芳。他的双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路深深浅浅的脚印,他抬起头来仰望那弯新月,忽然希望这条路能够永远走下去。

“我叫叶不二。”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羞得低下了头,“你叫什么?”

小女孩似乎也很眷恋他身上的味道,连他身上的黑绒毛也不怕了,将头枕在他的背脊上,轻轻地说:“我叫郭倩。”

小林开车追着黑鸟,屁股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有些不耐烦:“小陈啊?什么事?”

“小林哥,档案上说宁楚倩曾在城东实验小学就读,我打电话去问过了,他们查了学生的名册,说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我又查了她的其他资料,发现全是伪造的。”

“伪造?”小林一惊,“那她到底是谁?”

叶不二还沉浸在回忆中,是的,那个时候,她不叫宁楚倩,她叫郭倩,一路上她就像黄鹂一样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向他炫耀她的父母是多么地慈爱。她说,她父亲是个科学家,在做很伟大的研究,这项研究可以改变人类的未来。

但他对人类的未来不感兴趣,他心底萌生了一个念头,想要和她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他想要问她,还能不能再来找她玩,但他问不出口,他很少与人交流,害怕会吓着她。

“下了山,我就到家了。”她说,“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叶不二心中燃起一团熊熊的火焰,照亮了前方的路。

人类的考察站近在咫尺,他将她轻轻放在门前,她站在台阶前一直目送他离去,双手在嘴边拢成一个喇叭,高声喊:“不二,说话算话,我等你哦!”

从那之后,他每天都会偷偷跑下山来跟她玩,有某种东西在两个小小的人心中生根发芽,一寸一寸成长起来,变成联系两人的纽带,系住了他们的小手指,成为一辈子都无法解开的缘。

那是叶不二一生中最美丽的冬天。

就在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郭倩的叔叔发现了叶不二,那时他们正在雪地里玩闹,郭倩不小心扯开了他的衣服,露出了他手臂和背上的绒毛。云亭山一直流传着野人吃人的传说,郭倩的叔叔吓得立刻拿起棍棒来打,两个孩子躲进了山中,在松树林中奔逃,直到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们瘫坐在雪地上,郭倩抓着叶不二的手说:“不二哥哥,我不喜欢叔叔,我跟你回山里吧。”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后面有人说:“不行。”

两人吓了一跳,紧紧拽着对方的手。那是一个很高大的男人,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叶不二惊讶地喊:“爸爸?”

男人将叶不二抱起来,郭倩扑过去抱住他的腿,高声叫道:“不要带不二哥哥走。”男人侧过头来,眼中满是厌恶:“人妖殊途,想要和不二在一起,你先变成妖怪吧。”

往事如胶片电影一般在心头匆匆而过,叶不二突然明白了什么,浑身战栗起来,他不敢置信地握住宁楚倩的双臂:“楚倩,你、你做了什么?”

“我…”宁楚倩欲说还休,那句话哽在喉咙里总也说不出口,叶不二忽然神色骤变,抱着她往地上一滚,头上似有阴风扫过,二人回头,见身后一棵手腕粗的桃树轰然断裂,发出闷钝的声响,往后倒去。

断裂处有灼烧痕迹。叶不二浑身发冷,是7.62毫米口径狙击步枪,到底是谁要杀楚倩,这也太夸张了。他神色倏地又变,抱住宁楚倩,在地上翻滚,低沉喑哑的枪声响起,在二人滚过的地方留下几道弹痕。

周围的树丛里有埋伏!他双足在地上一蹬,拉着宁楚倩迅速跳进树丛中,避过几枪,然后拉起她的手,步如闪电,朝公园之外奔去。

只要到了大街之上,不管对方是谁,都会有所收敛。

手上忽然一紧,他焦急地回头,看见宁楚倩止了脚步,急道:“楚倩,快走啊。”

“不二,你先走。”宁楚倩表情有些怪异,“我来引开他们。”

“你胡说什么?”叶不二上来抱她,“我说过我一定会保护你,怎么会丢下你不管?”

宁楚倩脸上的表情更加诡异,往后退了几步。“不,不二,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我又要发作了。”

叶不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宁楚倩美丽的左边脸颊皮肤开始涌动,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这种涌动片刻之间便占据了她左半边的身子,洁白的皮肤被撑了起来,撑得越来越大,像有泥石流在下面汹涌,将那细腻的肌肤撑得发亮,连五官都扯得变了形,看起来万分狰狞。她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尖声惊叫,仿佛身躯要被撕裂了一般。

叶不二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恐惧,并不是害怕宁楚倩会对自己不利,而是聪明如他,已经深刻地明白,他已经无法奢求天长地久了,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

几个人从树林中钻了出来,手上都拿着枪,不停地朝变化中的宁楚倩射击,那些人穿得像混混,但他们训练有素,根本就不是市井混混。叶不二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冲过去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扑倒在地,那人身手不凡,虽然力气不及山魈,但还能格住他的脖子,支撑一时。“她必须死,否则等她分裂完成,我们都别想活着回去!”

话音未落,叶不二便听见一声嘶吼,这声吼叫像一枚炸弹般在他心头炸开,那吼声太熟悉了,那是凶暴的野兽的呼喊,是猛兽撕裂猎物时所爆发出的嗜血信号。他一拳将身下的人打昏,回过头,看到一大团肉已经从宁楚倩身上剥离,掉落在地上,还在不断地蠕动。其余几人根本无暇顾及叶不二,不停地朝那团肉射击,但子弹像是打在棉花上,发出噗噗的闷响。他们的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色,且击且退,那团肉猛然间人立而起,渐渐显出少女的轮廓来。

宁楚倩!

叶不二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倒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宁楚倩,为什么会有两个宁楚倩?难道人类真如水蛭一样可以一分为二?

他抬起头来仔细看分裂出来的那个宁楚倩,背上一凉,不,她不是宁楚倩,他的宁楚倩是个善良温柔的女孩子,而面前的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弥漫着冰冷的气息,像一尊冰雕,仿佛她周围的温度都降低了几度,那双眼睛根本就不是人类的眼睛,泛着暗红色的光,像某种隐藏在黑暗中等待猎物上钩的猛兽。

残忍而嗜血。

那几个拿枪的人已经钻进了林子中,仓皇奔逃,似乎对她十分恐惧。她冷冷地斜了叶不二一眼,那眼神令山魈少年一连打了好几个寒战,以为她马上就要扑过来将自己撕成碎片。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只是看了一眼便朝那几人所退的方向一步步走去,步伐沉重,但速度却很快,顷刻之间已在数丈之外。

直到她消失在林中,叶不二才从冰封一般的感觉中醒过来,略呆了一呆,转身朝扑倒在地的宁楚倩奔去:“楚倩,你没事吧?”

宁楚倩口内低低呻吟了一声,他察觉不妙,连忙将她的身子翻过来,抱在怀里。又热又黏的液体纠缠着他拥抱她的手,他低头看了一眼,心口一片冰凉。

血,红得刺目的血。

宁楚倩的身上布满了弹孔,子弹伤不了分裂出来的那个怪物,却足以要她的命。

“楚倩,你撑着点儿,我马上送你去医院。”叶不二想要将她横抱起来,却被她抓住了衣襟:“不必了。”

叶不二的心像被钢琴线一丝一丝地包裹住,然后一寸一寸地收紧,痛得仿佛随时都会碎裂。他压低声音,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楚倩,别怕,不管你伤得有多重,有一个人一定能救得了你的。她有一只可以主宰人生死的手,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她。”

“我父亲相信人类也能像低等动物一样,断了手脚,会自己长起来,甚至像蚯蚓和水蛭一样,被砍成了两半就能够变成两个人…”宁楚倩的声音很低,仿佛每说一句话都是在消耗余下的生命。

“别说了。”叶不二抱起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走,手中的少女竟这么沉重,重得宛如命运。“等你好了,再慢慢说给我听。”

“可是他的研究出了问题。”宁楚倩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继续说,“他研究的药物让实验用的老鼠发生了可怕的变化,甚至能够自动分裂。他疯了,他觉得自己的研究成功了,甚至想要在人身上实验,他的助手和他争吵,说用了这种药,人就不再是人了,而是会变成嗜血的妖怪。”

听到“妖怪”两个字,叶不二脚下一个踉跄,再也站不住,跌倒在地。他浑身颤抖如筛糠,面容惨白:“楚倩,别说了,求你了,别说了。”

“我第一次分裂的时候,研究室的人都死了。”宁楚倩还在继续说,“我很害怕,一开始我以为那种药只会让人断肢重生,根本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只好用父亲以前给我准备的假身份躲了起来。我去过云亭山找你,可是我找遍了所有山头,还是没有找到你。之后再也没有发生分裂,我以为那药只有一次功效,但我错了,遇到你之后,哈,不二哥哥,我一开始竟然没有认出你,直到你开口说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没有关系,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欣喜若狂…可是我没想到我又分裂了,每一次分裂的间隙越来越短,分裂出来的那个我,会杀掉任何我所怨恨的人,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恨意。”

“楚倩,你相信我,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的。”叶不二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他胸口疼得快要裂开了,眼睛里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有很多人会死。”宁楚倩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身来,凑到他的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万分残忍的话:

“不二,杀了我。”

车停在公园外,白小舟三人急匆匆地朝里赶,就怕迟来一步,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没走多远,就看见几个混混模样的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边跑边朝后面开枪。三人一愣,谁这么大胆子,青天白日的,竟然在公共场合用枪?小林伸手去摸腰里的枪,慎重考虑要不要叫增援。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人。

宁楚倩。

她走得很快,子弹打在她的身上,她却浑然不觉。

瞿思齐想要冲过去,被白小舟拦住了:“那不是宁楚倩。”在她的眼中,那是一团涌动的黑气,充满了血腥和暴力。

枪里的子弹打完了,只剩下逃跑一途,但宁楚倩已经追了上来,当她离那几人极近之时,她的身体猛然间发生了变化。

又变成了肉团。

但这次的肉团却膨胀了好几倍,如同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物体,然后轰然爆开。这变化只在顷刻之间,白小舟三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便被血肉淋了一身。

待他们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没有什么宁楚倩,也没有拿枪的混混,只有一地的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三人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那两宗诡异杀人案的现场,竟然是这么形成的,但这却让人更加满头雾水,不明所以。

等等,叶不二呢?

三人头皮一麻,那傻小子不会已经…

这种想法令几人把几辈子的冷汗都流出来了,匆忙进林子里寻找,喊叶不二名字的时候连声音都是抖的。一路找过来,树林深处,有低泣声传出,三人忙加快步伐,见叶不二背对着他们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宁楚倩,将头埋在她的乌发间,泣不成声。

鲜血染红了二人的衣服,一片刺目的红。

“不二?”过了好久,瞿思齐才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叶不二深吸一口气,低低地说:“楚倩真是傻啊,她根本不知道,山魈是没有雌性的,需要与人类女人结婚才能繁衍后代。她也不知道,当年我爸爸之所以要说那句话,是因为她叔叔想要在云亭山开发避暑山庄,让我们这些山民无法安静生活,那只是父亲的一时气话,可她多傻啊,居然把那句话当真,记了十几年,甚至傻到把自己变成怪物。为什么这么傻呢,我没有那么好,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白小舟鼓起了全部的勇气走过去,越过叶不二的肩膀探头过去打量他怀中的宁楚倩,她静静地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带着温和、满足的微笑,仿佛只是睡过去了,但她的身上布满了弹孔,鲜血还在从伤口里流出,在二人身上蔓延开来,像一朵盛开的红色莲花,他们就像佛佗一般坐在莲花上,圣洁而完美。

白小舟胸口一片冰凉,她清楚地看到,最后结束宁楚倩生命的,是她被折断的脖颈。

难道,是不二…

“小舟,你相信这世上有不顾一切的爱情吗?”叶不二忽然抬起头,他已经褪去了法术,变回了山魈的模样,那张脸俊美得让人窒息,光彩照人,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灼伤眼睛。

看到他嘴角那一抹近乎凄厉的笑容,白小舟暗暗心惊,想也不想便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但她的力气又如何能比得上山魈。叶不二只是挥了挥手,她就被甩了出去,落在瞿思齐的怀中,因为惯性,二人齐齐倒在地上,摔得浑身的骨头都好像散了架。

“不二,你要干什么?”小林惊呼。

叶不二的手已经捏住了自己的脖子,他笑得温和而满足,就像他怀中那先他一步离去的恋人。

“对不起。”他用平静得令人心惊的语气说完,然后收紧了指头,颈骨随时都会被捏碎。

“住手!”瞿思齐从地上爬起来,疯了一般大叫,就在这个时候,三人眼前一花,叶不二已经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世界一片死寂。

小林觉得自己的脚都站不稳了,鬓角渗出冷汗,想要过去探个究竟,却怎么都迈不开步子,只觉得双腿重逾千斤。白小舟双目赤红,脱掉左手的手套,冲过去按在叶不二的脖子上,心里不断地祈祷:不二,千万不要死,不要死,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能救你。

她忽然愣住了,手下的触感并无任何奇怪之处,颈骨…似乎并没有断。她忙探他的鼻息,俯下身听他的心跳,一切正常,他只是昏过去了。

怎么回事?是谁阻止了他?

她举头四顾,周围连只苍蝇都没有,更别提什么人了。

瞿思齐号丧一般跑过来,白小舟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没死呢,哭什么?”“没死?”他和小林面面相觑,“难道他悲极攻心,还没来得及自杀就晕过去了?”

“不对。”小林说,“我刚才明明看到他脖子上有金光闪了一下。”

金光?白小舟将手伸进叶不二的衣襟,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婴儿手掌大小的小荷包来,荷包上绣着一个奇怪的符咒。她捏了捏,里面硬硬的,像是什么珠子,但封死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物。

“是护身符?”三人再次面面相觑,是这东西救了叶不二一命?

“先把人带回去。”小林开口,“看着他,别让他醒过来之后又做傻事。思齐,你联系他的父母,这么大的事,不能瞒着。父子之间总比咱们好说话,让他们来给他做做工作。”

白小舟看着瞿思齐将叶不二背上背去,又低头看了看安然逝去的宁楚倩,苦笑了两声,原来世上真的有生死相随的爱情,真的有情深意重的男人。叶不二那样的个性,其实是非常固执的,一旦认了死理,不撞南墙绝不回头,恐怕不是那么好劝的。

孽缘啊。